欢喜债
45
宋陌再悄悄瞥过去, 隔着路人一直观察她,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饭馆门口。到底还是让他发现了一样不同。那就是,以前她来饭馆总会靠在门口望向他这边, 他疑惑地看过去一次, 察觉她是在看自己时, 除了不悦,便再也没有理睬,毕竟他管不到她的眼睛。但是今日, 她一眼都没往他这边看。是因为对他做了那种事,心虚了,不敢吗?还是真如她那晚所说的,再也不纠缠他了?“宋大哥,那个, 我, 我娘只让我买一斤五花肉, 你切的这个, 是不是有点多了?”一个穿八成新花裙子的姑娘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 怯生生地道。宋陌愣住, 低头一看, 果然切多了。脸上忽的有些发热。宋陌自己看不见,围在周围的小媳妇姑娘们却看见了,见常年冷冰冰的宋屠竟然也会脸红, 而且还如此……活色生香, 不由都是一阵芳心乱跳。那个开口的姑娘更是欢喜又忐忑, 胆子大了一些, 上前一步道:“宋大哥, 算了,要不这些都给我吧。”宋大哥切肉一向精准,从未出过错,今日她冒失地指出来,宋大哥都尴尬地脸红了,那她还是都买了吧,幸好身上还有自己的私房钱。宋陌根本不是因为多切了肉而脸红。短暂的错愕后,他很快恢复了冷静,飞快切了一刀,一斤五花肉不多不少包给那个姑娘,随后看也没看她,只收了钱。姑娘怀着一颗粉碎的春心黯然离去。宋大哥突然冷了脸,一定是生她的气了吧?晌午饭馆最热闹的时候,也是肉铺生意最冷清的时候,因为那时午饭需要的肉旁人早买好了,晚饭的则要等一两个时辰后才会出来买。宋陌坐在案板前默默吃自己带来的干粮,饭馆那边不断地传来欢声笑语,她的笑骂掺杂其间。他望过去,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坐在门口,他根本看不见她。他莫名地恼火。她对他做了那样的事,现在竟能跟没事人一样的潇洒快活?她,她真的是个女人吗?“我哪里不像女人啊,要不我再让你摸摸?”她说过的话毫无预兆地浮上心头,紧接着,便是那晚匆匆一瞥的……她是女人,没人比他更清楚。可那个女人,背地里对他那样,白日却能毫无芥蒂地跟旁人打情骂俏。她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的吗!宋陌忽然没了胃口,回到里面,躺在床上睡觉。午饭过后,饭馆里的客人陆续离去,唐欢闹了半天,有些困了,叫上汤圆准备离开。不料刚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了林沛之。她习惯地露出一个媚笑,林沛之已经握住她手,牵着她在门口那张桌子前坐下,还是老位置。唐欢直接斜倚着墙壁,免得自己无意中看向肉铺那边。她现在就要冷着宋陌,不让他察觉她的任何心思。来的时候,她是没看宋陌,可汤圆一直替她留意着呢,进来后悄悄告诉她宋陌像丢了魂儿似的望着这边。宋陌这样,意味着什么?他已经输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逼他认清他的心。手上传来熟悉的痒,唐欢回神,拍开林沛之的大爪子,假装嗔怒道:“林少爷难得有空过来啊,那些事都忙完了?”林沛之头疼抚额,很是无奈地跟她解释:“没黑没夜忙了四五天,这不眼看快收尾了,我赶紧抽空溜出来看看你。而且我想着你不舒服,大概在家里躺着呢,刚刚还先去你家里走了一趟,结果白白扑了空。水仙,你怎么跑出来了,身体已经好了?”唐欢斜眼看他。这男人真会说话啊,绕来绕去,还不是想知道她现在方不方便伺候他?她水眸明亮,似笑非笑望着他,仿佛已洞悉他所有心思。林沛之半点被戳穿的尴尬都没有,厚着脸皮再次握住她手,讨好地替她揉捏,眼眸温柔深情:“水仙,我想你了,今晚让我过去找你吧?”最迟三月底他就要回去了,在七桥镇逗留的时间不多,这个寡妇,他也该好好享用了,没道理空手而归。唐欢目光往下移,落在他腰间玉佩上,伸手握住玉佩,笑道:“我傍晚要在河边钓鱼,如果你把这玉佩给我,我就给你陪我钓鱼的机会,如何?”傍晚钓鱼,钓完鱼,天不就黑了?林沛之了然一笑,大大方方解下玉佩送到她手里,“一枚玉佩换一次亲近水仙的机会,我占便宜了。”唐欢懒得与他调笑,收好玉佩,起身往外走,一边捂嘴呵欠一边随意地道:“你继续忙你的正事去吧,我得回去歇晌了。”林沛之亲自送她走了一段距离,恰好在宋陌的肉铺前停下。望着美人远去,他转身,摇着扇子看向那肉铺,看向七桥镇所谓的第一美男子。一个屠夫,水仙怎么可能看得上?那日她勾搭屠夫,多半是因为生他的气吧?想想也是,水仙那样的女人都爱财,他一枚玉佩就值百十两银子,屠夫能给她吗?他嘲讽地看了宋陌一眼,转身离去。而在宋陌眼里,林沛之的举动就有了别的含义。他是在挑衅他吗?男人恨恨地一刀下去,锋利刀刃深深陷进案板。宋陌怎么都没想到,她再次坐在那个位置时,不是看他,而是跟那个男人说说笑笑,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想看看他会不会吃味儿,想看看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该死的女人,又跟他耍心眼了。宋陌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既然知道了她的目的,知道她还是以前那个坏女人,他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别说是摸摸手,就算她陪林沛之睡觉,他都不在乎。天色渐渐暗下来。宋陌提前关了铺子,他要回去杀猪。跨上石桥,他习惯地朝那边看去。这一看,脚步便顿了一下。久未守在门口的那个女人,现在却站在河边摆弄着什么,似乎,是想钓鱼?又是什么接近他的把戏吧?宋陌冷哼一声,下桥,转弯,眼睛直视前方,心想这次她再敢胡搅蛮缠,他一定不会客气。可是走着走着,视野里突然多了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是,林沛之。他拎着水桶从她家门口走了出来,直接凑到她身旁,把双手伸向她那边。她点了他额头一下,好像笑着说了什么,太远了,宋陌听不清,只看见她转过身子,低头替林沛之将袖口往上折。金色的夕阳照在她背上,她娇媚面容隐在暗处,却依然明媚夺目。一缕碎发从耳边垂了下来,随风拂动,大概是弄得她痒了,宋陌看见她抬手去弄它,只是她手抬到半途就被林沛之握住了,林沛之替她将碎发别在耳后,然后低头,趁她不备在她耳旁亲了一下……宋陌并未发觉自己的呼吸突然加重了,他只看着她佯怒推了林沛之一把,没推开,反而被林沛之一把将人抱住放在腿上,握着她手一起钓鱼,就在这条街上,光明正大。即便他走过来,他们依然抱着,旁若无人。是没看见他吗?还是不在乎?这个淫……就在宋陌再次想骂人的时候,忽听她的声音从林沛之怀里传来:“林少爷,我弄坏玉佩,你真的不生气?不去官府告我?”宋陌心头一震,原来的确有玉佩的事?他以为,那晚她只是用玉佩演戏骗他出去的。“看你说的,玉佩已经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我生什么气啊,告你更是无稽之谈。”林沛之被女人逗笑了,微微喘着道。他堂堂林家少爷,有那么小气吗?林沛之面对河水,注意力又都集中在被她握住的……上面,自然没发现身后有人路过。唐欢可是一直留意着宋陌的接近,察觉他脚步慢了,她心中得意,嘴上却道:“哼,现在你抱着我,当然会说好话哄我,一旦哪天我惹你不高兴了,你肯定会翻脸的。”“哈哈,既然你这么想我,那你千万别惹我不高兴啊,否则我立即告到官府去,让县老爷派人把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寡妇抓到大牢里狠狠收拾!那些狱卒好不容易盼来一个绝色,啧啧,到时候连番上阵,折腾得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林沛之被她弄得色.心大动,话越说越荤。“去死,你舍得我吗?”该让宋陌听到的他都听到了,唐欢故作生气地挣开林沛之的手,坐到自己的板凳上。林沛之朗声大笑,伸手去勾她下巴,痞气十足:“舍不舍得,那得看你的本事了。”“什么本事啊?真是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唐欢娇笑着往旁边躲,脑袋扭向一旁,面上却是咬唇担忧,跟刚刚轻松的语气完全不符。那边宋陌转身关门时,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该演的戏都演了,宋陌也走了,唐欢开始全心全意应付林沛之。不应付不行,因为林沛之还有用。宋陌古板冷情,虽说现在有些喜欢她,但有那晚的捆绑强迫在前,他心里对她肯定有怒火有猜忌。若她仗着那点喜欢便死缠烂打凑上去,宋陌不仅会冷脸拒绝她的投怀送抱,还会彻底怀疑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屠夫不是先对她动心用情的守林人,更不是即便她犯错也会无奈纵容侄女的宋二叔,一旦她过于轻率失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她就别指望在剩下的时间里俘获他心了。宋陌这样的男人,没有真正动心之前,她再撩拨都没用。她只能先打消他所有怀疑,等他主动靠过来的时候,再顺水推舟。而林沛之,就是她用来钓宋陌的饵。当一个男人看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被旁人强迫时,愤怒会让他暂时忘掉女人的不好,只想救她出来。普通男人如此,宋陌更是见不得自己的女人受委屈,无论是守林人倾家荡产买下的祛疤膏,还是宋二叔无微不至的温柔维护,都证明了这一点。说实话,唐欢还真想看看屠夫宋陌会如何对待她。收了心,扭头,见林沛之正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唐欢恼怒瞪他:“眼睛往哪瞅呢?照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钓到鱼啊?天都快黑了!”林沛之笑了一下,看看面前粼粼河水,索性放下手中鱼竿,暧昧地朝她眨眼睛:“水仙真的想钓鱼?我这条大鱼不是已经被你钓来了吗?”爱面子的女人,想约他过来,不肯直说,非要拿什么钓鱼来勾他。现在他陪她做做样子已经是很有耐心了,她总不会真的要在河边坐下去吧?“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唐欢脸上一红,仿佛因把戏被拆穿而羞恼,起身朝大门奔去,脚步飞快。林沛之求之不得,跟着追上去,进门后还没忘了吩咐看门婆子把东西搬进来,顺便关上大门。看门婆子见怪不怪,收了林少爷丢来的碎银子,咧着嘴干活去了,心里暗骂水仙小娼妇。晚风微凉舒适,唐欢照例把饭桌摆在了后院。席面是林沛之让汤圆以唐欢的名义从酒楼订来的,毕竟他来她这边,旁人看见归看见,他们不怕,但也不能太过张扬。然后他又从老宅拎了一小坛佳酿过来,是那种入口温和后劲十足的。当然,这点他不会告诉女人,接连两次败兴而归,这次说什么他也要办成事,好好尝她。打发走丫鬟,柔和夕阳下,他亲自为她斟酒,“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果子酒,尝尝,没什么劲儿,府城大家闺秀们都喜欢喝着逗趣。”唐欢轻嗤了声,扭头,并不接他的酒:“既然是大家闺秀们喝的,我一个乡野寡.妇,哪配得上啊?林少爷还是留着请哪家小姐喝吧。”小嘴儿噘着,红润润的,娇俏可爱。林沛之最爱女人这种风情,笑着将人揽进怀里,举起酒杯往她嘴里递:“又说酸话了,如果我真的觉得你不配,还带来做什么?不过是杯酒,怕你担心醉了才解释的,偏你胡思乱想,辜负我一片情意。”“我不喝!”唐欢大声拒绝,转身扑在他肩膀上撒娇。林沛之吹她耳朵:“之前谁说要好好伺候我的?快点喝,小心真惹我生气了,马上把你扭到牢里去!”“我喝,我喝还不成吗!”唐欢怯怯地望着他,作出一副良家妇女被人恶霸欺负的可怜样。林沛之知道她这是跟他玩花样呢,越发心动,掐着她下巴,将满满一杯酒都灌了进去。“咳咳……”唐欢装作被酒水呛到,连续咳了起来。酒水洒在她衣襟上,想起那晚,林沛之低头。唐欢撑住他肩膀,对着墙头哭喊:“林少爷,别这样,求求你了……”她手上半点力气都没有,那晚也是十分享受他的手段来着,所以林沛之根本没有想过别的可能,全当女人玩上瘾了,遂不理她的大呼小叫,反而在她的“反抗”中越发渴望,配合演戏。唐欢始终哭哭哒哒的,眼睛瞄着墙头:“别这样,林少爷,求你了,我一定会赔你的玉佩的……别,林少爷,别,咱们,咱们先用饭……”她知道,宋陌一定就在墙边听着,前几日他都会在这里偷听,今天林沛之来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宋陌的确就站在对面,跟他们只有一墙之隔。若是以前,他肯定会骂她勾三搭四不守妇道,可听了河边两人的对话,宋陌现在更愿意相信,她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应付林沛之,她是被林沛之强迫的,她不愿意。耳边是她声声哭求,光听她的话,宋陌都能猜出林沛之在做什么。一想到男人正在欺负她,宋陌就恨不得立即跳过去打林沛之一顿。可是他不能。林沛之握有对付她的把柄,她都得忍辱应付林沛之,若是自己动手打人,林沛之一怒之下把她送进官府怎么办?她一个美寡.妇,进了那种地方,能落得好?什么都不做,任凭她遭林沛之凌.辱?他办不到!宋陌怒气冲冲,亲耳听她哭声越来越急,正忍不住要翻墙过去,猪圈突然传来一阵闹腾。忽的有了主意,宋陌悄声走到后门口,随后猛地跑到猪圈墙旁,冲着里面大喝:“叫什么叫,整天吃那么多东西还一点膘都不长,今儿个我就宰了你!”说完,跳进猪圈,骂咧咧地去绑那头晌午就决定要宰的猪。男人粗暴的叫骂,猪群逃命躲闪发出的哼哼唧唧,瞬间扰了林沛之的好兴。他是什么人?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何曾见过杀猪的?今日之前,他都没听过猪叫!林沛之不悦皱眉,想起身,脑袋却被人按着不肯让他走。林沛之也舍不得,可他实在听不得那边的吵闹,便试着要抱她起来,“走,咱们去屋里,免得被他吵了兴致。”唐欢好像刚从那滋味里回过神似的,目光迷离地瞅了他一会儿,眨眨眼睛,脸色慢慢就难看了起来,挣扎起身,恨恨地抓起桌上的碗,转身就朝墙根走去。林沛之疑惑地拉住她,“你要干什么?”唐欢甩开他,朝墙头大骂:“干什么?我要骂他!呸,我就不信他听不到咱们俩在做什么,明知道我在宴请你,明知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偏偏这个时候要杀猪!眼看天都黑了,他回来那么久了,怎么早不杀晚不杀偏要这时候杀?分明是想破坏咱俩的好事!”宋陌如此配合她,她不抓住机会简直对不起他!林沛之不想因为这个扫了兴致,抢过她手中的碗,推着她让她进去,“行了行了,闹大了咱们都不好看。他想杀就杀吧,咱们去屋里。”“干什么去屋里?我就喜欢在外面弄!再说了,你以为在屋里就听不到了吗?我告诉你,每次他一杀猪,我就是躲在被子里捂着耳朵,都能听见!呸,他这人就没安好心!”唐欢推开他,重新抓起碗,抬脚踩在横放着的梯子上,先将碗放在墙头,然后双手扒住墙头,大腿高抬,费力地蹬几下终于蹬上去了。她稳稳站起身,举着碗狠狠朝宋陌那边砸去,“杀猪的,你等死啊,非要现在杀!”这是六日来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明明是骂他的,可看着她双手叉腰趾高气扬立在墙头,一张粉面嚣张跋扈,而不是隔着墙头听她在旁的男人怀里哭求,宋陌就莫名地畅快。他知道,她心里一定是感激他这么做的,她骂他,只是装给林沛之看罢了。这个女人,最擅长骗人了。宋陌满意她的感激,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是故意帮她的。被她知道了,她那么厚脸皮,肯定会以为他喜欢她,其实他不过是看不惯那些少爷仗势欺人而已。所以他像以前那样冷冰冰地瞪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按着猪捆绑。“你哑巴了啊,怎么不说话了?杀猪的,我现在跟林少爷有事要做,你要是识相,就明天再杀,否则我跟你没完!”唐欢现在也懒得猜宋陌的心思,她只需借他赶走林沛之就行,遂转过身,让林沛之再递给她一个碗。林沛之没有听话,皱眉喊她下来。唐欢才不听他的,重新跳下去自己拿碗。只是跳下去的姿势很不雅,差点扑倒在地上,然后爬回去的时候也像第一次那样蠢笨,看得林沛之眼中浮现嫌弃鄙夷。他知道水仙泼辣,也见过她在饭馆里跟人打闹甚至口吐脏话,可这些都不影响她的美貌。但如今,看她做出那种粗鲁村姑动作,林沛之突然觉得很可惜,可惜一副好容貌,竟长在这样的女人身上。他喜欢的是野蛮,不是粗俗蠢笨。“水仙,下来!”“我不!”唐欢头也不回地道,依然朝宋陌大喊:“杀猪的,你到底听不听我的?”宋陌不说话。唐欢气得直跺脚,回头让林沛之等会儿,“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等林沛之犹豫片刻爬上梯子时,就见她站在宋陌身边,双手叉腰想阻拦宋陌杀猪呢。宋陌理都不理她,好像她是个疯子一样。林沛之有种丢脸的感觉。一个屠夫都看不上的女人,他竟然……那个屠夫会怎么想他?正想着,屠夫毫无预兆一刀捅进还没绑牢的肥猪身上,血当场溅了出来,肥猪惨叫着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