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

第一千零五十章 使者遥相望(下)

而在西北之地的陇右道,渭州(今陕西渭源县)与兰州(今甘肃兰州市)交界的大来谷。一支灰头土脸而衣甲褴褛的漫漫军队,也在某种士气低落的沉闷气氛中,沿着泛黄的洮水岸边缓缓行进着。

在沙沙作响的大队行进烟尘中,却是时不时有人摇摇晃晃的倒下,又被同伴给揭开衣甲重新搀扶起来。因此,在他们所行进过后的地方上,除了大片杂乱的脚印之外,又留下了星星点点丢弃的甲衣、兵仗等物。

但是也有人走的实在太过疲累而不想站起来了。于是他们只能被勉强挪移到道路边上去,小群的摊靠、团坐在一起呆滞而木然看着那些越过面前,继续远去的同伴们。

虽然,离去的那些同伴信誓旦旦的号称,会有后续跟上来的后队会收容他们;但是在长途行进而缺少补给,既饥且疲的情况下,又能够凭借两支脚继续走上多远呢?

要知道在那些岭贼层出不穷的追击和遭遇战中,他们吃得最近一顿安生饭,还是在好几天前抄掠了街泉亭之后的事情了。然后他们携行的畜马就开始频繁“羸死”“摔伤”,乃至公然的杀死坐骑充饥。

于是,那些没有坐骑可以代步和分担负重的士卒,就开始不断的掉队和落后、走失,乃至在沿途打柴、取水、狩猎之时,就此一去不还了;刚开始还有同行的乡党和同宗族人去找,却只能在附近找到一点血迹和疑似的衣袍碎片;于是后来连找人的功夫都省却了;因为就连结伴出去找人的小队都有没再回来。

至少让他们这些乏力掉队和走不动的士卒,每隔一段距离就抱团留下来;作为后续追兵的俘虏;总比不明不白的死在山野荒地中的好;至少根据以往对阵的经历,那些岭贼没有无端杀俘的习惯。

而在不知道走了多久而日头开始偏斜之后,在这支亢长行军队伍的前首,突然再度掀起了一阵子小小的骚动。却是一名迁出的斥候,手中提领着一串刚寻获回来的猎物高声喊道:“已经确认了,此处正是鸟鼠同穴山注1了;前方再走七八里,便是武街戍和狄道城(今甘肃高官城堡了。”

(鸟鼠同穴山最早见诸于《山海经》,现实中依旧存在的为数不多地点之一,因为鼠兔和山雀同穴栖息躲避天敌的生态特色得名。)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作为前队的大部分士卒总算有些振作和兴奋起来了。因为,这也代表着在进入兰州之后,可以获得补给的繁华城邑,以及可以用来阻挡追兵稍事休整的坚固城垒。

当年的武街之战,一代名将左羽林将军、陇右防御使薛讷(薛仁贵的次子)就是依托当地的坚垒为支撑,在此里应外合大破吐蕃军,杀获各数万人,尽得其所掠羊马,洮水为之不流。

后来哥舒翰在此备边之时,屡破前来抢割稻麦的吐蕃军队,而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吐蕃总杀却,更筑两重壕。)。

就在诸多相继闻讯的归义军将士们,不由自主加快脚步的同时。

在其中一架由两匹马共抬的座位上。身为这支好几支不同背景和归属人马,所汇聚而成的西军/归义军残部领头人,而廊州都督李明振,也对着策马在旁的族弟河州都团练使李明达道:“我昨夜梦见了祁连雪和大沙泽里的月湖了……还有,千佛崖上家庙窟,”“佛祖保佑啊!这定是个好兆头啊,说明咱们一定能够全身回到瓜沙之地。”

眉头郁结难展的李明达,却是难得宽言笑道:“但承此吉言,若得脱出危难,你我定要在那东崖上多开几窟,以为供养佛事亦是慰藉各家死难的子弟啊!”

说话的李明振,却是显得脸色惨白而形容消骨的虚弱。

“大兄尽管安心,咱们一定会将这些子弟囫囵带回家,再修凿个格外气派的大窟龛来……用最好的师匠来造像,定要比那些吐蕃窟造的更加气派和出色。”

李明达也不由振奋起来道:“好。”

听到这番话语的李明振却是笑了笑,却是突然有些胸闷气喘的再也说不出更多话来了……

而能够让曾经在决定河西光复与否的关键性廊州决战之中,毫不犹豫披坚执锐迎面悍战冲杀,吐蕃人的重甲铁骑十数阵而周身浴血浑然不觉疲累伤痛;也曾在神乌、河兰之战时,数日不眠不休吃喝啦撒在马背上,累死累垮了好几匹坐骑而与回鹘、退浑等藩部游骑辗转奔战;直至突袭得中军大帐的“虎骑”李明振。变成如今这副虚弱模样的罪魁祸首,却只是一枚铳射的铅子。

正所谓是“将军难免阵上亡”的基本道理,他也不是没有受过更多的伤创,却依旧坚持悍战不休的例子。但是这一次在他亲自负责断后和击退那些岭贼的连续战斗中;一枚无意间打破甲边而嵌入他大腿的铅子,却在战后痛苦折磨了他至今。

因为没有合适的工具,那些专门用来处置箭创的手段,只在他洞彻的大腿肌理内挖出来了大半枚破碎变形的铅子;然而接下来因为天气炎热和急促行军而产生的溃烂和发热,却让他尿血不止而连马都骑不上了。

就在李明振脸色越发惨淡起来之际,李明达却是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如今这些人马当中,也就咱们两家的子弟最众了;大兄又是大家伙与危难之际所推举的,岂非就是是日后众望所归的领头人。”

“四郎……此意何为?”

喘了好几口气最终还是没能咳出来的李明振,却是脸色微妙的断续道:“既然索氏一党连同行台都已经不负所在了,能够主持和担待的归义军的偌大局面之人,除了大兄之外又舍他取谁呢?”

李明达意有所指的道:“慎言,你我可是在千佛崖前的祭台上歃血盟誓过,要世代保扶太尉的子嗣和家门的。”

李明振闻言却是有些气急道:“正是如此,若非大兄为首的将士们支持,尚在凉州的那位‘鼎帅’,又当何以自处呢?”

李明达不动声色的继续解释道:“更何况,所谓的盟誓之说,自淮深公遇难之后,却不晓得已经被打破了多少回了;难道他区区一介索氏做得之事,我敦煌李氏就做不得么?”

“大兄出来主持局面,这也正是保全他张氏门第的唯一出路了;不然,如今河西、陇右各家精壮健儿尽出,却十不得归二三之下,他这个依靠朝廷干预才扶持起来的当主,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么?”

“勿要再言,此事待归还凉州见了‘鼎帅’再说其他吧。”

李明振却是满脸倦怠的嘶声摆手道:“还是大兄思量周全。”

见到李明振的口风隐隐有所松动,他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待到回到自己本部人马的序列当中,李明达又对着聚附而来的诸多部将郑重其事道:“如今大兄身体不虞,随时可能在军中产生变故,咱们也要有所事先有所准备了。”

身为如今西军残部当中屈指可数的唯二实力派,他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支持李明振在归义军的势力格局当中上位,而同样有所召集的考量和利益权衡的。

因为,以李明振如今的身体状况,就算在归义军中被推举上位而掌握大权,却还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来继续视事,都是个不确定的未知数。

因此实际行驶的权柄,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这位年富力强的李氏二号领军人物身上了。当然,这种算计和考量就是在不能付诸于口,而只能表现在未雨绸缪的实际行动中了。

更何况在他的预期当中,李氏能够做大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如今西军联合兵败关内之后,广大的河陇之地近乎是家家戴孝而户户呦哭,不知道是多少人家失去了顶梁柱。

但是同样的无论是三姓回鹘,还是各部温末等强项,还是吐蕃、苏毗、党项、退浑、龙氏等附从藩部,或又是于阗、焉耆、鄯善等传统绿洲邦国……

乃至是汉姓中的张氏、索氏、杨氏、阴氏、翟氏、郭氏等,伴随归义军崛起的地方实力派,都造成了相当惨痛的损失,而少不得陷入或长或短一段时间内的虚弱期。

相比之下李氏虽然同样损失不轻,但是却带了成建制的部队回来,如果能够与之合力吞并了这支残部中的杨氏、郭氏、龙氏人马,那偌大的河西、陇右之地,也许就是李氏一门独大崛起的最好舞台了。

到时候,他可以籍着共同合力对抗来自青唐之地的吐蕃残余旗号,而名正言顺的统合起来归义军内外的大多数势力格局;乃至暨此大唐将亡的末世之期,重新缔造和重现一番隋末西凉王李轨的功业。

抱着这种念头的李明达,策马的脚步不由又轻快了许多。直到前方再次送来新的消息,才打破了他此刻的心境。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使者遥相望(续)

随着昏黄一片的山石土色,随着缝隙间完成生长的野草篷篙,而慢慢多出了星星点点的盎然绿意,然后又变成了更加显目的丛丛低矮灌丛,最后是正当初夏怒放的各色野花,摇曳着点缀在连片的茵绿草野之间。

“出来了。”

“走出来了。”

“总算走出来了。”

望着远处临洮谷地当中苍葱翠绿而又层次梯比的大片田亩,还有散落在低矮绵连的丘陵间的隐隐村社;这些劫后余生的西军将士们也难免热泪盈眶或是泪流满面了。

这时候,再没有人顾得保持最后的队形和次序,纷纷解开坐骑和驮畜的束缚任其就地觅食去,争相恐后的向前涌动而去。于是不多久之后就达到了目的地。

只见混黄的洮水东岸巍峨耸立的康狼山下,灰蒙蒙为主色调的临洮城墙,已经对岸渡口上抵角而居的武街戍垒,赫然就在他们的眼前了。

只是当他们奔走到了更近的距离内之后;却突然发现无论是洮水东岸的临洮城,还是通过一条浮桥所连接的对岸武街戍垒上,都飘摇着一面有些陌生又熟悉的青旗。

刹那间这些蜂拥前奔的先头士卒,就突然大惊失色的停下脚步来,而与后面更多赶上来的人群推挤成了一团,然后又变成当场哗然喧天的叫喊声:“怎会这样?”

“天要亡我么”而伴随着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大片惊呼和哗然声,不久之后不知道随着谁人给开的头,就变成了连绵弥散在这片繁花绿草盛放原野之上的嚎哭声了。

因为,就是这几面青旗所代表的是:仅存这些归义军中亲族子弟和乡党的漫漫回家之路;以及一路咬牙吃苦坚持转战到这里的所有努力,都在这一时间化作了乌有了。

随后赶上来的本阵也没有能够制止和封锁的住,相应消息的传扬和扩散开来;于是在一时之间遍地都是一片哭天抢地之声,而惊得那些四散吃草的畜马,向着更远逃避开来却也没有人去管束了。

而当眼睛通红而面颊消瘦的李明达,也带人拍马来到了身为领头人的李明振神策,用从牙缝当中挤出来的嘶声:“大兄,我觉得还可以试着冲一冲,那岭贼就算是从岐山道(汉中至天水)远赴而至,相必也没有多少人马的。”

但是事实上他口中这么说着却不敢怎么确定;因为作为出蜀四道之一的祁山道是距离最远,但是道路最宽、路况最好的一条,又有西汉水上游支流所提供的行船运力。

因此当年的诸葛武侯,才能暨此发起六出祁山的北伐中原大业。而相比西汉水在冬季难行的枯水期,现如今正当是春夏之交水量高涨的汛期;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来自蜀地的输运,会得到极大的便利。

尽管如此,李明达却还是不想就此放弃,至少在舰队最为绝望的那个结果之前,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凭借这些人,再努力上一把,也许就的过了这南关呢?但是他必须说服名义上的领头人李明振,才有机会将所有力量击中起来。

然而他的这一番心情和决意却是再次难免落了个空。在抬架上受到如此刺激而伤情加重的李明振,却是脸色潮红的隐隐有些神志模糊的喃喃自语道:“我……我……不想再走下去了,这兴许就是天意吧,注定要令我埋骨在这临洮之畔了……昨夜的梦便就是佛陀与我的征兆了。”

听到这些话语的李明达,却是在脸上闪过几抹痛苦、悲愤的颜色,最后又化作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就此放弃了继续劝说的努力而拍马转身离去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对于已经兵临城下的西军残部,临洮城内却是有些无动于衷的味道。因此,士气大丧的这些西军将士们,也得以收拾心情又从新收拢了畜马,而就此扎下了营盘来。

然而,就在这一个让大多数人满怀心思与愁绪,而在四下里隐隐唱着故乡小曲难以安寝的夜晚;还是发生了接二连三的变故,将发热昏迷当中的廊州都督李明振给惊醒过来。

但是这时候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之间火光暗淡的营盘之中到处都是乱跑乱叫的身影;无所不在的喧嚣声也直接淹没了他声嘶力竭的努力呼唤亲卫喊声,然后直接气结昏死过去……

在经过了一整夜的呼喊嘶鸣之后,直到天明时分才有人来到了暂时被遗忘的李明振面前,将他摇醒过来之后又捶胸顿足的哀声哭喊道:“不好了,都督,昨夜里李(明达)都团的人马突袭了咱们的阵盘,把所有的牛马器械淄用,都给抢走了啊”随后又有人灰头土脸的挤上来喊道:“可不止是本阵啊,就连杨氏、郭氏、龙家的阵营,都在夜里遭了抢,还死了人。”

“那如今都团的人马呢。”

李明振就觉得满心苦涩和辛酸难耐,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相比满心想要在这个乱世之秋保全住家门的自己,这位从弟却是野心勃勃的想要暨此获得更多的东西;因此,在举步维艰的互相扶持了一路之后,两下终究还是难免走上了分道扬镳的结局。

“有人见到他们都驰向西面的谷口,奔走往保塞州方向去了。”

当即有人回答道:“。”

李明振闻言却是心中难得清明的叹了口气;相比一片兵败如山倒难以挽回的河西道境内,自己这位族弟裹卷走了所有畜马军资,显然是想要前往杂蕃混居的昔日陇右道腹地,意图再有所作为。

“那咱们呢?”

剩下几名灰头土脸的军将,聚拢在李明振身边哀声道:“都降了吧。”

李明振神情委顿而意兴寡淡说道:就像是一些抛下了万钧重负似的。

“都督!!”

在场诸将不由面面向觎的失声叫起来:“难道连我最后的号令都不想听了么?”

李明振却是难得勃然道:“为今之计,就算城内的贼军不来攻打和滋扰,光凭剩下这些儿郎却还能走多远呢?难道真忍心令其路倒荒原么!只要能够多活下来一些子弟,让我这个残喘至今的将死之人背些骂名又算得什么?”

“更何况,如今我也算是与那太平军之主,同取太尉膝下的连襟干系,总不至于连一点活路具无了。”

于是不久之后,正在临洮城内依照发动起来的丁壮虚张声势,严阵以待的选锋校尉杜洪和留用骑将李存璋,及其麾下的两团军卒,也迎来了门前赤膊背手的请降使者。

……

而在千里之外已经尘埃落定的关中道,随着泾渭流域不断被开垦出来田地和疏通的河渠,在许多被木条篱笆所围起来的村庄废墟中,也开始出现了些许袅袅炊烟和人迹。

长安城西郊的广厦门外,也再度迎来了一行特殊的车队。身为大唐新君也是末帝的李杰,也在透过车窗打量着数年之后久违的长安城,以及已经变得越发斑驳破旧的广厦门轮廓。

当初他就是从这里轻骑简从跟随着皇兄逃出上京城的。只是当初他仓皇离开的时候还是天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一介寿王,现在再度归来却是作为阶下囚的末代帝君了;未免很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谓,但却又没有多少悲伤和情切之类的悸动和心怀。因为,他曾经拥有的大多数情绪和热忱,都已经被那位圣主兄长的恩威莫测手段,给一点点戳抹干净了。

因此,他现在能够剩下来的主要想念和诉求,也就是努力扮演好即将成为天下新主人的那位楚王/大都督,所需要的各种角色,然后为自己争取一个稍微优待和体面些的结局,就是善莫大哉了。

因此,他也以亡国之君的身份,颇为心安理得接受了所谓“昭宗”的庙号。没错,就是死后才能追奉的庙号,在那位大都督的某种恶意趣味之下,给安在了他们这些犹自还活蹦乱跳着的亡国之君身上。

当然了,按照随行当中的某位学士人称郑鹧鸪的郑谷所称,这是是富有深意的结果;大有为了警醒过往和昭示世人,意为他们这些国灭犹自偷生的末主们,就算是或者也宛如已经入土,盖棺定论的行尸走肉一般云云。

但至少让李杰庆幸的是,自己得到的是不那么恶谥的“昭宗”庙号,正所谓是“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难道是因为自己仪容尚可,而生平喜好文学和结交儒士的缘故么?

相比之下,已经逊位为太上皇的那位兄长,就得到的是“僖宗”庙号。可谓是一针见血而入木三分的格外诛心了。因此,当这个决定送达他们面前的时候,同为阶下囚的好几位老臣可是要死要活的闹腾了好一阵。

结果在发现对方根本没有马上处死相关人等的意思,而依旧还是该展览的展览,该巡游的巡游;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就算作势寻死根本没人在乎之后,也就完全消停了。

因此随着广夏门的越来越近,李杰也开始揣摩起接下来日子该怎么度过了。是穿上青衣小帽当庭奉酒,还是穿着女人的裙衫宴上做舞;或又是给娶一个出身旧时高贵门弟的妻子,然而等生养女儿后兴起就上门取乐?

而相比内心戏份十足却不露形色的唐昭宗李杰,身后车队里其他被俘的旧朝文武大臣,各种反应就要鲜明的多了。有的在奋笔直书、有的在唉声叹气,还有人在做意思悲壮的诀别诗等等,不一而衷……

当然了,对于周淮安而言,把这些蜀中小朝廷的俘虏弄过来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填充在上京长安继续开办的特殊身心改造场所――功德林的分院,地址就安排在大慈恩寺大雁塔附近的方便院内。

主要是因为在经过历次攻战拉锯之后,原本留在京城里那些旧朝的戚里勋贵和王公大臣门弟,没有能够逃走或是南迁到江陵的,几乎都被来自官军和义军双方面,给灭门破家式往复清算了一遍又一遍而消亡殆尽了。

因此,现如今在太平军接受之下,能够幸存下来级别最高的旧朝臣属,就剩下惟一一个前唐神策左军马军将张承范,这家伙是装成女人躲在平康里北曲的娼门中,一直苟过了崔安潜和郑畋两次反攻长安的战役。

最后在太平军入驻长安之后,才被自己昔日的旧部给认了出来就此身陷囹圄;但也因为运气极好的躲过了,太平军与官军在长安城最后时刻惨烈对阵的波及。

而作为展示新朝气象和态度的系统工程一部分,对于这些旧朝君臣所属的公开改造过程,无疑也是其中相当重要的形象工程一环,光靠这么个坚守过潼关,在西京沦陷前为大唐战斗到最后的张承范是不够分量了。

当然了,重要的是这个接受改造和发生转变的表面过程;至于这些被接受改造对象的真实态度和内在心路过程如何,反而不再重要了。

因为,只要他们能够在功德林里接受改造的每一天,多写下一份自白书和刊登一篇回忆录,参加一场报告会;对于前朝残余下来的影响力和存在感,就是一种持续而变相的消亡过程。

毕竟,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一个活生生的末代皇帝,更好现身说法的例子么?当然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旧朝所属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潜在的作用。

就是籍此把那些对于新朝心怀不满的遗老遗少,还有那些各方势力派来的探子和眼线,给吸引出来的“鱼饵”所在;只要他们一活跃起来,在新编户籍的联防制度之下,就很难在轻易遁形了。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使者遥相望(续二)

当大举逃窜的西军残余,在距离兰州金城以南二十多里外的狄道/临洮城,举部投降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甚至还没有能够在长安城内引起什么波澜和反响。

而在中书省的政事堂枢机厅内,则是已经随着首席判事樊绰为首陆续从江陵迁移过来的诸司分曹,恢复了日常的多部门的联合例会模式。而周淮安也退居后厅以为掌总,顺便随即抽查和过问一些具体事务。

“请求开科举,以正气象?这是想做官的痴心入迷了,滚,让他去下乡接受群众教育!”

“请重修关内前朝诸陵啊,好啊,就让倡议者出头进行捐募吧,作为表率难道不改先把大部分家产拿出来?”

“太极宫素来地陷卑湿,请修缮北内(大明宫)以为移居之所?这是迫不及待要劝我坐上那个位子了么?打回去。”

“恢复禁苑总监即四面监使,以为整顿游宴之所,这是吃饱的撑的么?长安内外还有那么多人没有安置掉,还打什么禁苑的主意?”

“鼓励民间开办私学?这是好事情,但是主要教材必须按照新制的规范……予以免除税赋的优待?这是想屁吃,生怕没人投献还是不会借机避税,滚!”

“申请禁制民间开办私学,恐为旧朝文属、不得志之辈的嵬集之所?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呢,还是打算因噎废食的一刀切么?发回去申斥!”

正在有些无聊之间的周淮安突然就咦了一声,反问到:“河东方面居然派来了交涉使者……总算是有点意思了,那只黑鸦儿打算干嘛?”

“自是约为盟好,共击河中。”

负责关东方面的外联主事李师成低声道:“彼辈倒是想得轻巧……这时打算自我这里借力打力吗?”

周淮安轻轻一笑,顿时就明白了对方的打算了。勿论这事情成就与否,只要来使出现在长安的消息本身,对于那河中王重荣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威胁了。

“此外,其中又有一件干系。”

然而前来汇报的李师成欲言又止的道:“哦,怎么说来?”

周淮安略微起了点兴趣到:“属下有内线消息得报,此番来使之中隐有重要干系的人物,据说是那朱邪氏的诸假子之首,汉名李存孝的安敬思。”

李师成连声到:“李存孝?”

周淮安闻言不由一愣;这不就是传说中那唐末第一猛将。突然想起了过去评书当中,关于“王过不项(羽),将不过李(存孝)”的说法;突然之间,这传说中的人物就活生生的自己送到眼皮底下来了。

不过,在这个时空的他估计没法成就这个名声了。随即,周淮安不由愈加玩味的笑起来:“这就更有意思了……究竟是谁人这么不待见他,而处心积累想要将他身份暴露出呢?。”

而在长安北面禁苑的一处临时据点,外苑二十四宫庭(建筑群)之一的芳林园中。按理说刚刚在东渭桥给立下一个不大不小功劳的王彦复,却是垂头丧气的叹声不已。

因为他实在想不到在东渭桥头附近俘获的那些老弱妇孺当中,其中一位看起来弱不经风,娇滴滴又甚是好看的小娘子,居然会是个不露痕迹的器击好手。

结果就是他在冷不防之下,被当场击倒在地抢走了坐骑扬长奔逃而去。他虽然因为皮粗肉厚外加袍甲的缘故,除了呛了点灰而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害,但也难免深受打击而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因此,当后续的……

而河南都畿道,围绕着洛都内外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内乱和攻战,也终于在重新攻入皇城大内的朱字大旗下,迎来了最终的尾声。而就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洛都的士民百姓就遭遇了数易其主的一连串变乱。

在这些你唱罢来我登场的系列闹剧中。最近一次,甚至有人在城内籍此拥立了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一名宗室成员,而号称是“新天子”而建立起所谓的行在朝廷来。

只是在一片血腥味浓重而哀声不绝于耳的皇城之中,作为最后胜利者一贯泰山崩于前而城府不动的朱老三,却是没有多少欣然和庆幸,反而是望着身前熟悉的面孔,难免露出了痛心疾首的颜色来。

“为什么,为甚你要……参和到他们之中去。”

因为,被双手反绑着跪送在他面前满身血污灰头土脸的叛贼,赫然是他的长子朱友裕。也是这次拥立新君复辟大唐的变乱当中,被推出来明面上的领头人,他算尽了可能发生的绝大多数可能发生的事情和走向,却是没有算到最大的变故,居然是来自自己的儿子朱友裕身上,要知道,他可是把对方当作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和扶持。

更没有想到,哪怕自己把这个长子带在身边耳濡目染的亲自培养,却没有抵得过自地方上的那些旧朝士人,对这个儿子的影响比自己想得更大、更深刻,以至于闹出复辟大唐的闹剧来。

因此,当这位骁勇善战,宽厚待人,甚得兵士之心的长子;在已经被平定的洛都城中举起叛旗之后,对于本来就已经百孔千创的都畿道局面,造成的损失和伤害更加不可收拾。

以至于很多将弁和部属都以为自己真遭受了不测,而主动聚附在对方身边想要重整旗鼓,然后不得不被被斩杀和清算掉,就算是重新得以反正和归附,却也人心惶惶不安了。

“那为什么是二郎,难道孩儿追随鞍前马后,在大人眼中还不如那营伎生的黄口小儿么?”

然而朱友裕闻言却是突然抬头毫不犹豫的嘶声道:“友圭?,友圭他只是本家万不得已的一条退路啊!能够传下这番基业的,始终还是你我父子啊!”

满脸哀痛的朱老三却是冷不防愣住,然后才难掩失望的应道:“既然如此,那大人又为何要将这偌大的基业,当作聘嫁之礼呢?这是当孩儿全然不知么?”

朱友裕却是梗起脖子道:“这又是谁人告诉你的,岂是别有用心呼?”

朱老三闻言肃然道:“若非如此,孩儿如今再不搏上一把,日后就连最后一点自立一方的指望和可能没有了。”

然而朱友裕却自顾自的越发激愤道:“自立一方的可能?唯今之时本家怎么可能自立下去啊啊……凭什么啊!”

朱老三像是被气笑了起来,随又勃然作色到:“我军不过具有河南的一府七州之地,左近皆是强邻环绕之下,只能依靠南方的输供和多方结盟;才得以自保而有限进取而已。”

“又凭什么底气和根本,可以与据有东南财赋重地和繁密户口的太平督府,及其治下的五道十二路,足足两百余军州的大势抗衡啊!!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不明大势,不识进退,唯以惩勇好斗,又怎么令我身后得以安心呢?”

说到这里,他不由有些越发失望和意兴萧疏的道:“我最错的事情,还是给你聘取了那旧宦人家的妻室;更让你与那些儒士、清流之辈结交;以为可以收拢人心为我出力,却不想连我孩儿的心思都被带上歧路了。”

“为今之事,又多说何益,但求一死尔。”

朱友裕闻言也垂头丧气道:“我怎会让你轻易去死……一死了之固然轻易解脱了,但是那些因你而死的将士门呢?你又何颜去相见!”

朱老三却是摆摆手道:“我会送你与那伪帝,就此转道山南东道去往长安,自此生死听由天命吧。”

待到将垂头丧气的朱友裕被拖下去。难掩脸上痛心疾首的朱老三,这才变成了某种令人战栗和齿冷的森然,而对着被召唤而来的李振、张文蔚等部属道:“接下来,该送那些‘清流衣冠’,举族尽赴浊流了。”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雁行缘石径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

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

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

《上韩公枢密其一》宋代:李清照……

洛阳城外,波涛滚滚的洛水河口(永济渠与通济渠交汇处)。

低斜的坡岸上,只见成群结队被用绳子捆成一串串的人群,所就这么像是猪羊一般的在围拢四周甲士挺举刀枪的戳刺驱赶之下,哭天喊地或是咒骂连天、哀声求饶不已的被迫一点点步入发浑的河水之中。

而他们所代表的,则是在洛都城内数次易手的变乱下,依旧得以保全身家和举族幸存下来的诸多衣冠人家和形势户,还有清流门第的几乎所有男性成员;其中不乏许多号称可以上溯到秦汉时的古老家族成员。

然而望着如此悲惨的一幕,身为始作俑者的朱老三却是满脸无动于衷,甚至还在心中有那么那么点深恶痛绝却又不得畅快宣泄的憋闷使然。就像是他在很早依旧想要这么做一般的。

要知道,这些与前朝关系密切的遗老遗少,当初子黄王无血开城之后;可是靠着他一力的庇护和约束手下,才得以在这个乱世当中独善其身,或是偏安一隅的保全下身家性命来了。

后来,为了尽快兼并那些义军所属的同时,也在河南都畿道地方站稳脚跟并打开局面;他更是对这些昔日的衣冠门户、清流世家,予以了相当程度的优待和笼络手段。

不但时常微服上门拜访和召集饮宴,礼贤下士的询问风物所见;又招辟他们的子弟出来任事做官,许以相应田产和户口免予征收的特殊礼遇,乃至允许参加进南北货物转卖和分销的生意等等。

又暗中阴许将士们与这些地方家门、宗族当中结亲,以通婚来加强彼此的纽带和联系,真不可谓不推心置腹而又使之以厚了。本想与着乱世营造出个别树一帜的格局来。

然而这些人最终的回报又是什么,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倒向太平军那边,居然毫不犹疑的利用本身的位置和机会,在都畿道军中地方鼓动和煽动起诸多变乱来,还蛊惑了自己最看好的长子,给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在这几场连绵不止的变乱当中,不但将那些河南本地出身的将士,大都裹卷进去愈至于剩下的也不能令人安心了;就连早年追随他一路杀出来的老兄弟,也有好些被牵涉的。

为此,他不得不设局逼死了长期与自己配合默契的副手李宾唐,亲手处决了另外几位有过生死交情的资深军将/老兄弟及其干系人等;并导致另外一些惊骇莫名的将领率部出走。

然而其中最致命的伤害和破坏,却是来自他亲军虞侯丁会的突然反乱和背刺;虽然伙从丁会的虽然只有那么十几人,却是在阵前侧近的暴起发难中差点就要了他的性命;若不是同在侧近的老兄弟衙前都指挥使胡真拼死阻挡而以身相代,才令他得以脱身的话;而后更在砍倒将旗而到处高喊他身死的消息,将他原本占据全面上风的军势搅扰的一片大乱。

这种种新仇旧怨的历数下来,又怎么不叫他深恶痛绝而除之而后快呢。而再次费了一番手尾平定了这场闹剧一般的复辟之后,他也在累累的血色教训当中,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勿论他怎么优待和笼络这些旧朝所属,努力的待之以诚;彼辈终究还是看不上他这个粗鄙草贼出身的领头人物;而宁愿虚以委蛇暂待蛰伏一时,而想方设法寻机去给这么个俨然亡国的朝廷,继续追魂和续命。

而当河面上的最后一点声嚣,也在沉浮之间消失与滚滚浪涛之后。难掩满脸隐隐快意的谋士之一掌书记李振,也转回头来赴命道:“留守,罪人都依然处置停当了。”

“多少古老门第,就此一夕丧尽了。”

然而作为朱老三麾下的另一位谋臣,破落宦门出身而形容瘦弱的年轻都孔目官敬翔,却是难免表情有些忧郁的叹声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们的命还能比死难的兄弟更要紧?”

李振却是不以为然的道:他曾经因为出身微寒而受到这些门第羞辱和轻蔑过,而始终耿介在怀;如今一得权宜自然是恨不得铲尽杀绝了。

“此辈若不得严惩不贷,留守的颜面和权威又何以声张?要我说还是便宜了此辈了,就这么付诸东流不用再门前受刀;至少还有妇孺留下来就此发配与军中。”

敬翔闻言也未再多说而只是叹了声,他也只是略有所感却并非不肖事理之人。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有些意外的被朱老三独自招到面前,开门见山的道:“唯今都亟之势,子振又当怎么看?”

“虽内外忧患,然而事情尚有可为……只要留守决意重整上下局面,内休兵戈,外联援力以专守都畿道的话,尚能。”

敬翔犹豫了下才迟疑道:“却是蒙你信重,就怕我连都畿道的局面都维系不得了啊!”

朱老三却是苦笑了起来:“留守何出此言。眼下的基业虽有些波折和挫伤,但是尤有数万将士们敬奉留守,地方尚有储集可持,更有诸多外缘可凭,只要。”

敬翔却是有些惊声道:“子振,若是这场变乱之前,或许还有些其他指望……可是眼下事已至此,却真的难以为继了。”

朱老三却是无奈的叹气道:事实上,在他怒发冲冠得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很快也想到了相应后果。既然决意狠手清算这些洛都门第,那也意味着与这些人家背后所代表的,河南地方盘根错节、源远流长的传统士人群体,无形的彻底决裂和离弃。

这样就算是他能够不顾一切的重新平定地方,但在一片人人自危之下,却也找到那么多可以充任各级官吏所属,来维持和治理地方的人手了。除非他想要效法那蔡州贼帅秦宗权,凭持武力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更何况,这场春季以来的蝗灾锁定熬制的后果,可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的多。或者说如今的局面延边,已经不是他一家严防死守、独做准备就能自力应对的过去了。

他所要面对的不仅是治下动乱中嗷嗷待哺的地方百姓,还有眼见得磨刀霍霍、铤而走险的四邻周边的藩镇所属;只待他稍露颓势就群起而攻食之。

想到这里,朱老三也不再与这位甚为想得的年轻心腹兜圈子,而坦言道:“子振,我欲以你为正使持节前往长安一行。”

“但凭留守吩咐。”

敬翔闻言不由肃然拱手正声道:“待见到那位王上,便就替我好好传句话说。”

朱老三深吸了一口气才像是鼓足了勇气和决心继续道:“我愿以这都畿尚存三万将士铸为新朝之刃,代为快刀斩断这河南的纷乱局面;惟求楚王能够看在昔日往来的情分上,赖以援手保全下都畿道这些生民之口。”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下又补充道:“但请有司就地委以官吏,日后若能于我父子一条安养天年的前程出路,便就更加不胜感激了。”

“留守,何须如此自侮啊!”

敬翔闻言不由大惊:“我意已决,还请子振成全一二。”

然而朱老三却是口中恳请着,而心中愈发坚定了起来;因为他实在还有不方便诉诸以口的苦衷和内情。就是他的长子朱友裕既然出头主持了所谓李唐在东都的复辟,这也变相的将他给推到了几乎毫无寰转的尴尬境地。

尤其是在太平军已然攻破了巴蜀和关中为代表的天下腹心和胜型之地,并再度击败了旧朝宰相郑畋为首的西军联合;天然就具有名正言顺承袭了黄王大齐新朝的名分大义;像是他们这般游离在关东地区的前义军所属,又是作为其中实力最强而与之关系密切的一支势力;所谓的都畿道行营和东都留守,自然也被推到了众所瞩目的风间浪口之上。

在此之前,他或许可以通过灾情和内部不稳为由,继续拖延和推迟作出相应决定的籍口;但是他赋予众望长子朱友裕也参加了复辟旧朝的勾当之后,其中足以干系逼的他不得不随之做出抉择了。

至少在短期内可能在后续内乱当中继续流血,还是被外部势力所碾压覆灭的结果当中;朱老三已经有所决定了。而被赴之浊流的这些“清流”们,也不过是他用以表明态度和自绝立场的隔空投名状一部分和开头而已呢。

当然了,因为敬翔投入幕下之后,也与他也是甚为想得;实在不想因此耽搁了对方的抱负。通过这个机会可以在对方那里获得一个好印象,也许就是日后该换门户的出身新起点了。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雁行缘石径(中)

“曹操师之以杀孔融、夺汉室;朱温师之以歼清流、移唐祚;流波曼衍,小人以之乱国是而祸延宗社。”

明:王夫之……

数日之后的长安城内,皇城达内的政事堂中,也提前接到从刚刚解围和取消封锁的洛阳城内,抢先一步提前送出来的消息所在。

“这就降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周淮安反而有些不够真实的荒谬感:另一条历史线上拉开五代乱世绵连的“活曹操”,这么就轻易在现实压力之下,就此认输服软而甘愿屈居人下了么。

周淮安本以为还有一番周折和心路历程之类的,才能慢慢的压制和收复对方的。要知道后世那位新朝太祖曾有曰:“朱温处四战之地,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

不过,在另一个时空线上,这位同样也是以识时务、知进退和趋利避害的圆润身段著称,又善于连横合纵的团结身边的有利条件,所以才能从黄巢麾下反水而来的一个区区降将之身,谋取到一个残破的宣武镇为基业。

然后,又在朝廷与诸多藩镇势力之间左右逢源见缝插针,崛起于中原的四战腹地,最终一家独大的玩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吞并游戏;而又亲手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成为开五代篡立之风气的后梁太祖。

当然了,作为他这么快服软认输的结果。就是原本大都督府的参谋组,在私底下针对他个人而专门制定了一整套从政治、经济。文化乃至人际关系方面的对策和推演方案,就此作了无用功了。

不过,倒也不算是玩完全的无用功。因为在通过河南方面侧面和间接收集的情报对照、验证之下,很容易就可以发现,都畿道方面自开春以来就已经陷入了很严重的经济问题,乃至是财政崩溃当中。

以至于自从二月份春荒和虫灾以后,东都方面作为军饷发下去的钱帛,就已然逐渐失去了作为流通货币的作用,而在地方上因为物资匮乏而市面萧条萎靡,在民间倒退到了以物易物的模式当中。

或者说,在一个多月以前,东都方面就陷入到了空有征收到的财帛和粮食,却难以形成相应正常流通和良性循环的境地当中;而这一连串的变乱,也不过是将所有积累的问题给戳破、撕开到台面上来。

如果是按照正常五代历史线的话,很快就会通过以下克上的内乱或是残酷的权力更迭,在自相残杀的内讧当中消耗掉多余的人口和不安定因素,来实现秩序的重建和内外整合。

因此,虽然在这个严重魔改的时空线上,朱老三还是走上了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但这不意味着可以就是掉以轻心了。毕竟,以河南身处中原腹地那个群雄林立的操行,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的。

虽然对方号称有三万多把刀愿为驱驰,但是实际上能够多少可以派上用场的,又有多少是可靠和值得收拢的,又有多少是他所能够直接掌控的,还真不好说了。

当然了,送上门来的机会自然要连骨带肉落肚为安。作为如今中原地区硕果仅存也是最大一股,依旧尊奉大齐新朝旗号的前义军势力,相应的榜样和示范性作用,也是根本让人无从拒绝的理由。

但是,这也意味着太平军将要由此逐步接盘下,这都畿道在内一府七州的糜烂局面和相关善后事宜;并且还要恩威兼施的给这些旧属人马一条出路。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更何况,还有都畿道方面在名分和实质上全盘倒向太平军之后;在中原割据的群雄格局当中,所产生的相应连锁反应和一系列的反响联动,都需要太平军出面承担下来。

但是另一方面,又要暗中进行周密布局和多种可能性的对策推演。防止这只是对方某种意义上忍辱负重渡过难关的权宜之策,或又是留下日后重新翻脸成仇的概率和手尾,以及相应反制措施。

因此,朱老三的突然献诚和投附,固然是给太平军打开了介入河南中原腹地的窗口和契机;但也制造出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和亟待处置得当的后续来。想到这里,周淮安对着堂下肃立以待的一众部属道:“嗯,都畿道易帜什么暂且先缓一缓,我还需要用东都方面的名义,替督府做一些事情再说。”

“不过,相应的援助物资和人员,可以先行一步自鲁阳关派过去了。将第一批应急的粮械送进洛都且观后效。”

“剩下的物资转归河南别遣军简直,以正在汝州的张居言部为主导;从山南东道境内准备入关的预备序列里,抽调六到八个补充营和驻队营以为加强。”

“先不要籍着进入东都,在逐步接管沿途地方城邑和要冲锯断的同时,开始着手救济和收拢都畿道境内的灾户和流民,同时籍此建立起初步秩序来吧!”

“再传令两淮善后行司和楚州、光州两大防戍区,就地准备物料、器械、船只和民夫所属,做好渡淮入漕输送北上的一应准备。”

“传令江宁、丹徒并江都停驻的水师各营,就此拔锚北上进入淮水巡曳待机,伺机击沉和截杀一切越境来来袭的地方武装团体。”

毕竟,随着上游的三川和下游的淮南十三州相继平定和转入休养生息;这条昔日络绎繁华的长江水道也被打通了最后一点节点和阻塞,而重新变成了一条相当安全而便捷,商旅行船往来密切的黄金水道。

着这种情况下,就根本没有必要继续维持,除了缉私捕盗之外更多的水面力量,因此相应的水军序列开始纷纷换装和升级,向着更有需要的沿海和淮水流域转移,也就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趋势所在。

在编配和分派好了具体的任务之后,周淮安也决定见上一见那朱老三派来的使者,如今东留守司的都孔目官敬翔。

当然了,能够令周淮安记得他的名字,还是多亏了另一条历史上线上,他那个在尚让、时溥和朱老三等唐末群雄当中,几易其手而堪称女中传奇的老婆刘氏。

难道要见了对方说上一声:“你老婆真棒。”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雁行缘石径(下)

于是,作为后续暗流涌动的连锁反应之一。在河南道郑州境内的嵩山少室山五乳峰下,被巨大的层层土木围子和附属建筑、坊市所环绕起来的天下第一名刹,号称百殿千阁的禅宗祖庭少林寺本山,也迎来了捉刀挺枪军马的三面合围。

只是负责领队的军将,却是袍甲下的大半个身体都是用绷带裹缠起来,脸上也贴着疗伤的膏药,而在一片刀枪林立肃杀森然的气氛面前,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滑稽。

赫然就是在洛都之乱中逃得一条性命,还带着一群使用火器的新卒,拼死接应了自圆壁城出逃的朱氏家眷,而事后得到嘉奖和提携的前东都教练使苏拉;因此,如今他已经是官拜河阳南关守捉。

只见他骑着一匹花皮马而抱着臂膀,缓缓行走过军前而大声的呼喝和鼓舞道到:“我就是苏拉,苏州的苏,拉面的拉,那个历经战阵怎么也死不掉,而被人称我幸运的苏拉;”“如今,我也是带着你们发财的将主。只要抄了山上这些贼秃的家当,咱们的日子就当好过多了。”

“多想想在柏谷寺、高粱寺和神台寺那些个下院的的所获,少林本山上能够找到的好东西只会更多;”“但是这儿的贼秃数目更多、储集更厚,就是不肯乖乖就范;还聚集了人手和器械布防内外想要顽抗一时;咱们该怎么办?”

随着这句话语回荡袅袅而去,刹那间军阵中就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怒吼声:“扬了他。”

“嫩他。”

“干死贼秃们。”

“说得好!”

待到呼声稍平,苏拉才继续大声喊道:“尊奉留守之命,打下山门之后,粮食物用不能动,财货细软随便拿;不准放火,不准乱杀,不准胡乱打砸。”

“那些贼秃们也要尽力捉活的,殿阁里物件也尽量取整;这些人和物件,事后都是可以拿来换成钱粮和其他好东西的,”“若是那个不长眼的胡乱瞎搞,坏了人货应有的作价和成色,让大伙儿的利益受损,那就莫怪我代为留守当场行那临时军法了。”

下一刻急促的擂鼓声炸响,如林抖擞在风中的旗帜就像是多头龙蛇一般的动了起来;随即又变成多个持牌挺矛扑向外围山门和高墙的锋矢。

而比他们更快一步的则是横队弓手放射开来的箭矢如雨;咻咻作响着一阵又一阵覆盖了高耸的山门、牌楼和墙边;顿时给这些防御工事前后镀上一层风中颤颤的白羽……

然而偌大的寺院当中或又是高墙、山门背后却依旧是静悄悄的一片,仿若是身处在一片鬼蜮当中似得。直到这些披坚执锐的甲兵冲到了山门前的十多步之内,刹那间才在山门和高墙上突然冒出许多身影来。

他们同样明晃晃的穿甲而手中端持着插着箭羽的横排,或又是拿着弓弩和梭镖、投矛,就这么居高临下的标射入那些抵近的都畿军中,顿时血光迸溅的贯倒了好些身体,也将他们手中合力推抬的撞桩,给掀翻侧倒在地上。

下一刻,在苏拉身边的一名粗手大脚的军校破口大骂起来:“尻恁娘,这些贼秃还有脸自称佛门清净地,只有些拳脚健身的本事,这连弓弩甲械都私藏齐全了。”

“这般就好,弄他便没错了……动手。”

苏拉见状却是不怒反喜道:随着他身边的一面旗帜摇动起来擂鼓声再变,而从那些连射了几轮之后,如同分拨一般飞速退开的弓手之中,露出数排持铳手整好以暇的身形来。

只见他们毫不犹豫的对着山门、高墙,放出一阵如滚锅炒豆的劈啪声。然后毫不犹豫的分开两侧,露出紧接放射的第二排、第三排……

就在淡淡的烟气很快被山前风倒吹开的那片刻,就见墙头上奋力投标射箭,和在山门伸出长矛戳刺着阻挡靠近的僧兵们,几乎是参差不齐猝不及防的惨叫着,仰面而倒或是扑在墙头上。

然后,苏拉身边的旗帜再度摇动起来;两门门装载在大轮毂上的小炮也被推到了阵前,而对准了被各种木料给严严实实顶抵住的高大山门;用粗线香点燃了引线……

下一刻,震得漫山遍野噗噗震荡而回声作响的轰鸣中,两枚沉重的球弹几乎是目不暇接的正中数十步外的高大山门,在两篷木屑碎块迸溅之间,径直打出两个不规整的坑洞来。

然后,又变成了山门背后支撑物轰然倒下的尘埃滚滚和被压倒个正着的惨叫声。而正团簇在山门两侧与墙头挡格拼刺的都畿兵,亦是大为振奋的叫嚣起来。

只见他们毫不犹豫的涌入山门内侧,不断挥动刀斧凿击着扩大开缺口,进而析断了支撑了门内的横杠,又在合力抬起撞桩沿着山门裂隙往复冲击之下,顿时就将厚实粗重的山门四分五裂的打裂、剥落下来。

然后,随着他们丢下撞桩挺起刀矛,与山门背后露出来有些茫然和惶惑,却手持铁头棍和朴头枪的僧兵们,迎面厮杀成了一团……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少室山下第一道、第二道山门之间的防线,就随着被追杀的满地乱窜而丢盔弃甲的僧兵,以及被迅速点燃起来的牌楼和僧院、邸舍而迅速易手了。

而成群结队被俘获和搜寻出来的佛图户和僧邸户,还有灰头土脸的大小光头,也随之穿绳捆手着一串串被牵扯了出来;而见到这么一幕的光景,身为主事人的苏拉这才在心中微微松下了一口气。

他可是“三生有幸”才意外得到这么一个独自带队行事的机会;如今都畿军中奉命扫荡地方的人马可是分作了好多支,但是负责带兵镇压和肃清少林寺,却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要知道这可是天下第一丛林的禅宗祖庭,开国伊始就与李唐皇家关系密切,哪怕是武宗灭佛那会查抄毁禁天下寺院,都依旧很快恢复旧观的佛门神圣之所。

要知道除此之外,史上唯二两次敢于对于少林寺下手的例子,还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时期的“周武灭法”与隋文帝杨坚朝的“大业之火”;那都是开朝雄主的作为。

因此,作为都畿道所属全面向太平军靠拢的表态和投名状之一;那些追随朱留守的老兄弟和宿将们,在这件事情面前都未免一下子畏首畏尾或是明哲保身的推诿起来;甚至反过来为之说项。

因此难免有些大光其火的朱留守,最后居然只能启用他这个来自岭南韶州,跟脚浅浮与当地关系不深也没有什么勾连的新晋将领,带领一群新募的士卒来负责这件事情。

为此还专门给他配属了颇为珍贵的火器以为加强。不过对他而言,所谓北地佛门信众的怨望什么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要知道,当年在韶州曹溪口的南禅祖庭――宝林寺时,他也曾经是坚守其中护法乡兵之一。

结果在悍然攻打过来的太平军刀枪箭雨面前,漫天神佛和再多的诵经祷告也不能抵挡的分毫片刻,就灰飞烟灭了。剩下来的僧徒信众,更是乖乖化作了侍奉太平督府的佛门改良典范。

所以在他眼中,就算是这漫天的神佛真的存在,终究还是得敬服人皇帝君并为之驱驰的。而他也隐隐有所察觉自己做的勾当,似乎与太平军方面授意相关,那自然也无惧这些注定破败和没落之流的赌咒了……

……

而相比北地轰轰烈烈的历史进程,发生在南方千里之外的小插曲就显得平淡无波的多了。因为,福建观察使五州之地犹自保持着自立名义的最后建、仃两州,也迎来了长久厚积薄发治下的瓜熟蒂落最后时刻。

在来自沿海的福、漳、泉三州地方的辅卒,和武装屯垦团的逐步推进蚕食,以及自分水关入闽的温州义从的不断骚扰夹击之下,最先屈膝降服是首当其冲的建州(今福建省建瓯市)五县全境。

自立为建州防御使而自持险要,长期抵触太平军深入和渗透的前福建观察使陈岩妻弟范晖,在州治建安城破后自杀身亡,举族被缚出降,而就此流放往对岸的夷州大岛编管劳役然后是占据汀州(今福建长汀)的土豪大户陈氏,也是前福建观察使陈岩出身的家族;在陈氏联合五山十一峒的山哈蛮,凭险设下诸多寨垒以为对抗和小规模冲突拉锯的数年之后。

却被来自江西虔州(今江西宁都县)方面翻山越岭而来的奇兵,给攻破了所凭持的家族祖地黄连镇(今福建省宁化县);结果自长汀县仓促出援的团练兵,在九龙溪畔遭到了溯流而上的太平舟师突袭。

在来自舟船上的铳炮轰击之下,作为助战的近万山哈蛮当场大溃不可收拾;然后以陈氏为首诸多豪姓子弟、族人为主的五千汀州团练,被紧随其后太平山兵骡子队突入阵中,追杀得漫山遍野死伤枕籍。

因此,当这些残余人马好容易退回州城长汀后,却发现城上已然尽为易帜而堵在门外。因此,包括陈氏遗族在内的六十七家汀州本地的豪姓大户,就此举家扶老携幼的押往漳州出海,加入到开屯夷州大岛的行列中去。

然而作为新平定的福建路五州善后处置副使(正使暂缺)的人选,却是出乎意料的落在了归化人出身而别号“肥孔”的前温州主簿孔利落身上了。

因此,他上任之后的额第一要务,就是带领着那些海外招募而来的域外义从们,继续奋战在闽地内陆的群山之间;以完成对于福建五州的再度平定和开化进程。

一方面他需要铲除和追缴那些,战后散乱欲当地的山匪贼寇,同时着手消亡那些豪姓大族的残余影响,而吧有限的人口,集中编管起来。

另一方面,他也必须挟胜之势威逼和利诱那些土族山夷,从那些山哈聚落中罗括到足够的壮劳力,以加入到对海大岛的开拓中去。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雁行缘石径(续)

与东都方面使者敬翔的见面还算是愉快,只是他此时此刻还很年轻也尚未娶妻,还只是一个快乐的单身狗而已,周淮安自然没有机会见到那位堪称五代奇女子的刘氏了。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与这位相处的过程让人很舒服和自在。或者说是他自有一种尤善于揣摩人心而见微知著的亲和能力;而让人很容易就忽略和模糊了相应的立场和态度。

因此作为部下的话,这样一个人总能够很贴心的急你所急、想你所想的,拾遗补漏于无形和细微处;或是就像是润物细无声又不可或缺的,存在于日常点点滴滴的不经意间。

而作为使者的话,则是能够相当贴切的正中关要和有的放矢,就算是一些敏感的内容在他嘴里说出来,也是寰转有余和有礼有节的把握好分寸,而又让人不觉得受到冒犯和刺激。

只是他对于周淮安所表现出来的欣赏和隐隐的招揽之意,却是敬谢有加而左右他顾的不动声色回避了。这也算是在周淮安意料之中,反正一切都还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如今的太平军督府格局已成,倒也不用特别依靠某个人的能力和才干才能成事的;因此,只要是朱老三那头最终搞定了,这些东西也就是锦上添花式的附带收获了。

然而再接下来的日子里,第二家开始对于太平军表示出输诚和投献之意的关东势力,却是有些出人意料。居然是河阳镇的诸葛爽,也派来了商榷如何投附和配合太平军在关东行事的使者。

虽然来人不如敬翔那般的能言善道而据有天然的亲和力,但其摆出来的姿态之低,同样是让人有些刮目相看。因为对方不但带来了河阳五县三州的田土户册兵藉,还表示可以交出黄河要冲的河阳中城和北城以为诚意。

而诸葛爽所求的内容也不高,甚至有些低于基本预期了。不过是保全他儿子诸葛仲方在内诸葛氏一门的身家性命,能够在新朝做个小有余裕的富贵闲人而已。这就让人有些无法拒绝的条件了。

不过,也基本符合相应参谋组对于这位身段和手段同样圆滑,而相继附从过庞勋、李唐、黄巢等多方势力,而游刃有余得被天下反贼们视为毕生偶像和奋斗目标的相应“不倒翁”人设。

因为在正常历史线上的他,辗转于各方势力的目标始终很明确,为了自保的需要更大过于其他唐末五代藩镇扩张地盘而称王称霸的野心;尤其是在眼下他已到了垂老亦亦的风烛残年之际,剩下的也不过是保全亲族之虑。

要知道,像是这种五代藩镇体制之下,身为一方武人集团领头人的节帅位置上,从来就是只能上不能下的结果。在李唐朝廷的权威尚且还能发挥一点作用的时候,那些藩帅们还有概率在失势和被驱逐之后,带着家人亲族留寓京师。

但是自从庞勋之乱而朝廷权威日堕之后,在屡屡出现以下犯上的权力更迭中,逐渐失去威慑力和退路的藩帅们,被继任者斩草除根式的杀全家就成为了一种常态了。因此他一旦身故,河阳镇的变乱指日可待了。

而诸葛爽所占据的河阳镇,正当是河南、河北之间的关键要冲所在,又在都畿道的肘腋之侧;北面就是河东道的昭义军(泽潞镇),东面是老对手魏博镇,西面就是河中镇;同样是各方势力所觊觎的四战之地。

所以才要依靠隔河与南面朱老三所代表的都畿道势力结盟,相互依存和互保而得以在其他方面有所进去。现在朱老三既然要改弦更张的投附太平军方面,河阳镇也不得不作出反应和表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对方显然也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投附时机,河阳镇本身正好处于河中王重荣所控制的潼关――函谷道的东端出口;与东都的朱老三所部、关内的太平军势力,天然就形成了三面合围的压迫和威胁之势。

更何况他还发兵夺取了河东上党之地的潞州,控制了太行八陉当中的太行、轵关两陉孔道;据有的筹码就更大了。哪怕只是明面上的公开表态和站队,都对于眼下的局势据有很大的作用和帮助了。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考虑给于适当的援助,稳住河阳镇方面都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也代表着朱老三所在的东都方面,只要全力应对来自西面的威胁就好了。

而随着河阳镇使者到来的,同时还有来自关东各方势力的相应消息。就像是随着前朝宰相郑畋挽救李唐最后努力失败,所导致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块,在这段时间力关东各方势力也做出了相应的反响和联动。

反应最快最激烈的,却是长期割据河北腹心地区的河朔三镇;其中正在与李克用的代北联军、诸葛爽的河阳军,争夺河东道上党之地的成德军节度使王;当先在镇州(河北正定)自立为王,定国号为赵,大建宫室殿宇,广置文武百官。

然后是再度发兵攻入河南的魏博镇节度使乐彦祯,也毫不示弱的紧随其后自立为魏王,定都魏州贵乡城(故治今大名县城东北)改为大名府;编设诸般仪仗鼓吹和百官所属。

而后才是占据了代北各州而杀得诸胡人头滚滚,正在觊觎河东腹地太原府的卢龙节度使李可举;亦是就地响应于幽州隋临朔宫旧址起高台祭天,而自立为燕王。

然后,这由河朔三镇基础上新鲜出炉的河北三王,也再度于使者争相往来之间,呈现出了重新合流和结盟对外之势。在此压力之下,最先做出反应的则是位于青淄镇的平卢军节度使王敬武。

就在半个月前,王敬武于青州益都城内自称齐王,建府开衙而置招贤馆广纳士人名家;同时与(徐泗镇)武宁军节度使时溥议和罢战,各自瓜分了隶属于泰宁军(兖海镇)的海州和密州;同时,时溥也在退兵之后于徐州彭城(今徐州彭城区)自立为韩王,就此开府称制。而盘踞在了毫、宋、颍、陈之间的蔡州贼秦宗权,居然也来凑热闹一般的在焦夷城(今亳州城父县界)建国东秦;然而,只剩下沂州、兖州两地,却又夺占了天平军齐州的泰宁军(兖海镇)节度使朱瑾同样也不甘示弱;就此在临沂(今山东临沂市临沂城)自立为鲁王……

因此,再加上了已经据有南方广大之地,而已经先行称楚王的周淮安;居然在一时之间居然把战国七雄的国号,几乎是重现于当代一般似得。

但是这还没有完。又过了数日之后,河东方面也传来了新的消息;据有河东镇大部地方的李克用在北都太原府的行宫里,拥立了一个不知来历的所谓宗室李秘为新君,改元年号为天。

紧接着,就此册封朱邪翼圣/李克用这个沙佗人为摄政皇太叔;守太尉、兼中书令、上柱国、河东、昭义。义武、河中等军节度使、诸道兵马副元帅;又进爵为晋王,并加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荣誉头衔。

俨然间就在河东的表里山河之地,再度复辟一个李唐政权余脉。然而这就搞笑了,因为这样也意味着在太平军俘获了唐僖宗李寰、唐昭宗李杰;以及旧唐宰相郑畋在最后时刻拥立的那个宗室李还有刚刚随着朱老三的长子朱友裕,一起从东都送过来那个闹剧一般的“五日天子”李顺兴之外,世上又出现了第五个“大唐天子”,而与之前那几位并行于世了。

当然了,真到了这一步倒也是好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所谓大唐天下的面皮和遮羞布也该被扒拉的差不离了,不用再指望存在多少号召力和影响了。

因此,周淮安倒是怎么想急于处置和发落,朱老三送过来的这个长子朱友裕了;因为杀人固然一了百了了,但是又怎么比得上太平督府将一个人进行全身心的改造,直到他爹都认不出来的结果呢?

但是相比这些纷乱杂陈的消息,周淮安更在意的是受到围攻的而丢城失地,几度被围困在郓州孤城内的天平军节度使曹翔的命运。

最后传来的消息说,自东面引泰宁军来攻的大将朱,已经在齐州自称为新的天平军节度使,巨鹿王;而被魏博军所占据的滑、曹、濮三州,也由节度使乐彦祯任命其子乐从训为天平军留后。

因此,算在原来的天平军节度使曹翔。在一个天平军地盘里,居然同时存在了三个不同背景的节度使了。但是好在乐彦祯和朱瑾各自称王之后,所谓的联合之势就暂缓下来了。

再加上朱老三在都畿道的内乱当中得以腾出手来,重新开始镇压都畿道周边的许、郑、汴、蔡、殷的局面;因此,短时间之内已经不虞局势又更加恶化下去了。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北兴宁坊的临时驿馆当中,作为即将启行离开的河东镇使团,突然就被团团包围了起来;然后在城北禁苑当中开辟出来的校场上,观看火器射击操演的副使李存孝,也被手持篼网和石灰的据盾甲兵围住。

然而,他却是没有马上当场反抗而沉声反问道:“这就是太平军的待客之道么?”

“不好意思,难道您不晓得那李鸦儿,已在河东复辟旧朝,自称晋王了么?”

“什么?”

李存孝不由动容喊道:“这是谁欲害我!!!”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雁行缘石径(续二)

当然了,北地在新鲜出炉的“战国七雄”当中,实力最弱的当属是人称“贼帅”的新任“东秦国主”秦宗权了。虽然他拥有河南各方势力当中数量最众的人马,还横跨毫、宋、颍、陈各州之地。

但是众所周知的原因,真正能战的核心部属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其他都是裹挟充作填壕炮灰和消耗敌军气力、制造破绽和机会的乌合之众。

因此其中大多数人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而就像是早年的草贼/义军一样,拿根削过的树枝或是胡乱扎起来的木板,就敢衣裳褴褛甚至是衣不蔽体的驱赶上阵去了。

而在另一方面,因为失去了对于淮上贼发源的蔡州老家控制;也让一整个冬天到开春的漫长数月间,他的本部人马都没有得到乡里出身亲族子弟的有效补充,而一直在持续损耗当中。

毕竟,作为没有稳定地盘刻意进行治理和收税的蔡州贼本部,只能走一路吃一路、再裹挟一路;而哪怕是最简单的抢劫和抄掠,同样也是有可能造成人手的损伤的。

这样持续奔走抄掠下来积少成多,只会让他的核心部队和基本控制力变得越来越虚弱。因此,他也只能在自己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强势和上风的情况下,虚张声势的与武宁军的时溥议和,以换取抽身而退的机会。

只是他一直念念不忘夺还蔡州的目的,却也没有能够达成。因为来自都畿道方面的朱老三严防死守,而在局部屡屡发动反击;虽然各有死伤却也令秦宗权愈发不敢轻易全力以赴了。

只是他现在据有的这些河南腹地和淮上地方,早已经被他部下往复肆虐和蹂躏过了;由遭了虫害啃光所有绿植。可以说是一穷二白的除了遍地嗷嗷待哺或是奄奄待毙的饥民之外,就几乎榨不出多少油水来了。

而在地方上一片残破和荒芜实在是抢无可抢之后,他只能分兵派人出去攻打地方上那些稍有实力的土团、镇戍兵所据守的较大坞堡、土围子。但这也是饮鸠止渴的行举。

因为,长时间没有足用的粮食,也没有新的抄掠对象和来源,就算是他一贯用严刑酷法和非常手段所维系的部下,也难免会加倍反噬到他本身上的。

而费力气去攻打这些坞壁、土垒之后,又不可避免的会损伤实力。毕竟,这些能够再中原乱世当中苟全下来的坞壁、土垒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光靠成群吃不饱的流民是根本冲不开,也驱使不动的。

这样的话,很可能拿下相应的据点之后,所能得到的粮食财货人口补充,相比所付出的损失相去无几或者干脆就是得不偿失。因此,他不得不冒着招惹南方风势正盛的太平军风险,而一拨拨将老弱人手驱往去淮南“就食”。

正当他越发的难以维系,准备避其锋势而再找一家势力拼死一搏之际;事情突然又出现了转机。那都畿道各州的朱老三突然得了失心疯,而开始整肃内部而导致麾下离心离德,叛乱四起。

而那些同样走投无路的朱氏叛党,也找上了游荡在外的秦宗权所部之后,两方几乎是一拍即合。因此,秦宗权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夺回了作为根本之地的蔡州和殷州。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在蔡州老家赖以为崛起的宗族、乡党及其相关人等,居然已经被拿朱氏给杀了个底朝天,就连剩下的老弱妇孺,也都被人用绳子像牲口一般的捆起来,发卖到南方去了因此,缺少了这些知根知底的为爪牙和眼线,昔日乡里踊跃投献的局面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结果也让一些城府极深而恩威莫测的秦宗权,也难免当场老泪纵横的指天骂地发誓,要与朱氏不死不休当下。

因此,他在蔡州当地补充了一些丁壮之后,就继续挥兵北上了;然而却不是去应约进攻与都畿道连成一气的天平军,而是乘势又攻入了郑、汴、滑、陈、许等相继掀起反乱之地。

在充分发挥蔡州贼一贯擅长的转进如风战法,好好暴掠一番相应地方之后,又在那些翻脸成仇而暴跳如雷的临时“盟友们”反应过来之前,留下一地疮痍而浩浩荡荡的引兵满载而退。

也是在这些临时盟友的“竭力”帮助之下,他几乎恢复到了过冬以前的基本状态;既拥数州之地为纵横场所,又得足食数月资粮;而再度拥有了游走攻掠各方势力的底气所在。

现如今他之所以会自称东秦王,也是在眼见到周边各方相继称王之后,他也不能弱了声势,而以自己的姓氏为国号,而正处关东之地得名。随即而来的大封百官和爵位,也姑且当作一种维系人心的权宜手段而已。

现在朱氏既然平复了内乱,又得到了太平军方面的支持开始逐步收复失地之后;他这股首当其冲的势力,就明显有些不好过了。所以仅仅在数日光景之内,他分派出去的那些部下们就相继败亡或是退逃回来了。

想到这里,身披玄黄色大氅和鎏金明光大铠的秦宗权,口中嚼的罐头牛肉就着火辣辣的陶瓶烧酒,都变得不怎香了。这时候,也有一名僮仆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对着他道:“大王,派去山东那边的人又消息回来了。”

“哦?怎么说来。”

秦宗权不禁咽下一大块还未完全咬烂的牛腱子,才滋着嘴梗着脖子嘶声但问到:在与朱氏对战之前,他也广撒网式的已经派出了许多路信使,未想反倒是最不报指望的这一路最先有结果了。

“那边……那边回复之言……很有些无礼不堪……怕是污了大王的耳目。”

然而这名小校反而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彼辈到底说了什么!”

秦宗权有些不耐的斜瞟了他一眼,却吓得这名小校当即瘫坐在地上喊道:“大王饶命。”

“饶你个甚,还不快说……难道嫌我刀口不快呼?”

在旁的部将却是按刀喊道:“那些人说,就算宽赦天下人,也绝不会宽赦和接纳一群率兽食人之辈;……但凡都洗干净了脖颈,就等到来明典正刑的天道公理吧!”

这名小校也像是豁出去一般连声急切喊道:“……有趣,有趣,还真是有趣……这是已然视天下如囊中物了么?”

然而秦宗权闻言却未勃然大怒,反倒像是夜枭一般抽动面皮的嗨声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未绝,突然又有一名将弁匆忙踏入殿内道:“启禀大王,鲁王(泰宁军节度使朱瑾)和韩王(武宁军节度使时溥)处都有回应了;愿于大王相约会商于炀山之前。”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鱼贯度飞梁

借问虎贲将,从军凡几年。杀人宝刀缺,走马貂裘穿。

山雨醒别酒,关云迎渡船。谢君贤主将,岂忘轮台边。

《送刘郎将归河东》唐代:岑参……

河东道,太原府,北都城内,一场行宫中新开的朝会刚刚在钟鼎声中结束,而走出来许多朱紫冠带、璎珞绶带飘摇,二手捧牙勿或是团袖抱着玉版的身形来。

其中依旧保持成行成群缓步走得四平八稳,而在细碎声中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便是当地门第出身得汉姓大臣;而三三两两虎虎生风或是手舞足蹈,伴随着大跨步喧声不停得,便就是来自代北诸多藩将了。

而在其中一个隐隐被簇拥起来的群体当中,身为最为年长的李嗣源(邈吉烈),与身处另一个小团体当中的李存信(张污落),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式的眼神。

虽然,他们作为如今河东第一人的李克用麾下,最为得用的诸位养子兼做心腹大将;表面上意识风光无两的,但其实相互之间也分为三六九等的亲疏远近次序。

期间以沙陀族朱邪氏本部出身最受信重和优遇;其次是同属沙陀三姓的其他两支萨葛、安庆氏族出身;再次之则是早年追随起兵的代北旧部出身;然后退浑、鞑靼诸胡,最后才轮到在河东汉地收揽和招纳的军将。

因此他们各有特色而趋向不同,在军中形成了若干个小团体。比如排行老三的李存勖,身为李克用唯一成年的亲生儿子,几乎就是无可动摇的第一人。就算是不去刻意结党,也自然有的是人聚附在他身边。

而身为名义上老大哥的李嗣源(邈吉烈),则是以沉厚寡言行事恭谨著称,又是沙陀三姓中朱邪氏部众的出身。十三岁便追随沙陀族首领李国昌征战,又在败走阴山北时,依旧对朱邪氏父子不离不弃;因此,在李克用的诸假子之中,当之无愧的资历最老而深有威望和影响力;如今更是官拜鸦儿军左都指挥使,而统领李克用赖以起家的本部精锐与核心人马。

相比之下,排行第五的李存信(张污落)出身就差了许多。早年他只是个附庸杂胡的牧羊奴,因为聪慧机敏而多计谋,通晓四夷语言,能识别六蕃书,而精通骑射;乃至蒙前沙陀酋长李国昌的提拔在身边侍奉;在追随了李克用之后一事被委以要任,如今更是左押衙虞候身份辗转军前,同时暗中执掌伺察内外和消息往来的机要之务。

然而是他最讨厌的人和对头,却是排行最末出身北朱邪氏征服的杂胡,而以骁勇冠绝诸假子之间的李存孝(安敬思)。因为早年这位并持过人之勇而屡屡与之争功,因此长时间下来早已经是互相厌恶对方,而日常里形同水火。

然而这位天生神力而武艺非凡,生性莽直义烈又几乎每战无不克捷;因此在军中声势和影响力上,始终稳稳的压过他一头而无可奈何之。直到这一次意外的机会,同样暗中早有不满的老大哥李嗣源推动了一把。

最终促成了派遣李存孝阴入使团,前往长安暗中窥时太平贼虚实的决定。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的变得简单了许多;甚至不需要刻意的交流和沟通。

作为监管消息来往的李存信,自然有得是不动声色的办法和手段,将李存孝的身份暗中透露出去;然后再让河东复辟的消息与招还使者的命令,在路上多延迟上那么几天;太平贼方面自然会完成剩下的结局。

然而,在这两个短暂交汇而过的小团体之外,却也不是没有人隐隐察觉到其中问题和蛛丝马迹所在;他便是排行第二,身材瘦小但精明强悍,颇有胆略和沉着坚毅著称的李嗣昭;他本名韩进通,原是是代州刺史李克柔的养子。在李克柔战死雁门之后,他连同麾下代州兵马被李克用收并而纳为假子;官拜衙内指挥使而仅次于鸦儿军左都指挥使李嗣源。

因此他不但是代北旧部当中的主要山头之一,也是其他几位汉姓大将出身的假子李存进(孙重进)、李嗣本(张养性)、李存贤(王贤)等人的主心骨。

然而,他只是在左右簇拥之下面色如常走出行宫拜别而去,的径直回到自己的宅地当中,才相继招来几名可靠的亲兵,让他们分别给驻守在外的几位汉姓假子,递送出了口信去。

安排完了这一切之后,李嗣昭才眼神闪烁着心思深沉的重重叹了一口气,叫人拿来了温好的酒菜,赶走了所有的侍从人等,姑且对着墙上挂着的《河东表里山河图》自作自饮起来了。

虽然如今河东镇表面上看起来一片形势大好,但是在正当风光鼎盛之下,却是令人忧心的颓势难掩了。要知道,河东之地因为崔安潜的入关大征,早已经被挖地三尺式的罗括尽了民力,就连高门豪姓之家也是未免于难。

因此,太原城内的那些高门甲地,才会痛定思痛的在关键时刻背弃了朝廷的守臣郑从傥,而将朱邪氏为首收外来的代北藩汉联军,给迎进城来意图改易局面。

但是新入主的代北联军,同样是要面对一个遍地残破而民生凋敝,处处怨声载道的河东腹地;因为早在此之前,沙陀军就数度超掠过河东境内,然后在围攻太原城的时候,又在境内足足肆虐了数月。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站稳脚跟,就地开辟和挖掘出更多的财赋来赡养军马和休养生息。那河中王重荣就乘势攻杀过来了,顿时就让偌大河东镇的地盘缩水了一大半。

等到再度击退了王重荣之后,自北都太原所获的储集也被消耗大半;为了解决困顿同时是开源节流的需要,又发动了夺取上党昭义军故地的战事;然而在这里同样也是进展不顺。

仅仅才占了泽州两个县之后,就迎头撞上了自东面河北境内杀过来的成德军,好容易历经艰险杀败了成德军的势头,却又不防又有来自南面怀卫的河阳军乘虚而入夺去了潞州大部。

然后祸不单行的是,卢龙镇的李可举也再度出兵攻陷了,雁门以外的代北各州大部;就连他的养父李克柔也战死在了雁门前;不但失去作为沙陀族发源和崛起之地,还断绝了来自塞外的支援和输送。

除此之外,追随朱邪部来自代北的十数万各族部众,在迁入河东(晋中平原)之后,同样需要地方供养和维持;于是他们就只能强取豪夺与地方百姓,而四处侵占田土以为耕牧。

以至于地方哀声遍野而民情鼎沸,而他们这些汉姓军将亦是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式的心有戚戚栽。也可以说,自他们进入河东以来各方战事一直打个不停,钱粮像是流水一般的泼使出去。

然而,作为外来势力的代北军将们,却是并不擅长安民生产的治理之道,也没有足够征收和编派民间的耐心,而只能将主要的钱粮税赋徭役诸事,多委之以地方的豪姓大族。

于是,他们这些名为晋王李克用假子的大将们,同样也要开始面临资源有限和财赋匮乏之下的隐隐竞争局面了。当然了,其中最好过的当然是他沙陀本部和附庸部族出身的兵马了,总是能够得到足额和优先供给。

而在一轮轮排资论辈下来,被编排在最后形同垫底存在的,则是他们这些唐地出身的汉姓军将及其部属了。虽然在账面上空有不少数量,但是装备和训练都是低人一等。

而且,他们不但在钱粮兵员上供给不足而只能就地筹划,同时还被各自分派到了外围临敌的险恶之地,而让沙陀本部为首的藩军作为应变的机动人马,以保全实力。

在这种内外有别、悬殊相差的情况下,曾经所谓的父子情谊,所谓主从恩义,所谓的朝廷名分大义,都变得有些苍白无力起来,而只剩下赤果果的利益之争。

更何况,现如今那位养父大帅在那些高门氏族的蛊惑之下,执意要复辟李唐而建朝称王,更是在如今这种鲜花热油般的局面下,向着不可测的将来又推进了一大步。

所以,李嗣昭也必须为自己及部属的身后诸事和退路考虑一二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怀念起“阵没”在长安的“义儿军”副使李存璋了,若是有他在此的话,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孤掌难鸣了。

因为,他乃是晋王诸多汉姓养子之中,资格够老(协助年轻时的朱邪翼圣攻杀过大同军防御使段文楚)又善于治理和经营的异数。

而在千里之外的河西到境内,被人所念叨的李存璋,却是身先士卒的端举着一付铁面牌;健步如飞的踏着颤颤抖擞的云梯,一鼓作气的顶着箭矢和抛石如雨,冲杀上了兰州州治的金城墙头。

然后,只见他在左挡右格的数下转身之间,就将挺持着挠钩和叉把不断紧身戳刺而来的守军,被接二连三的拍倒在地上;或是反扫下城头去。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鱼贯度飞梁(中)

紧随着李存璋而来的一名士卒乘隙递过一只浑黑铁鞭,只见李存璋弃牌迎面砸在两名守兵身上,就单手抄起铁鞭,虎虎生风左右轮砸的那些矛头、挠钩、叉把,顿时折断、脆裂开来。

随遂又几无可挡的挥打在当前几名退缩和躲闪不及的敌兵身上,顿时就是凹胸塌肩、骨捶肉烂的躺倒一地;而在他制造出来这个短暂城头空白的刹那,又有数名太平军登临城头,替他遮挡和荡开远处仓促射来几只乱矢。

而其中一名空着手的老卒,又从腰上的皮具里抽出爆弹来,手脚麻利引着了对着左右两侧的城道。接二连三径直挥投出去;又滴溜溜的滚砸在了那些从别处仓促合围过来的守军之中。

只见伴随“碰碰”几声近在咫尺的轰鸣震响,以及交错着杂乱无章的惨叫声,在城头上顿时相继绽开一蓬又一蓬的灰烟;炸裂而起的残破肢体和大片血水,泼洒在城道内壁上又喷溅出城堞来。

而在滚滚而起的烟尘弥漫之中,正当冲击的李存璋等人也难免被波及;而在他举手遮面的下一刻,篼盔防护不到的额头上,就被碎片乱飞给打出了一个血粼粼的豁口来;袍甲上也被溅上细碎的烂肉血迹和嵌入物。

然而比他们更加凄惨的则是首当其冲的守军;就在爆开数处间,俨然是在血肉狼藉而横七竖八的躺倒了一地;因为相对狭窄的土质城道内侧,变相的加剧了这些爆弹的威力,而撕扯开了密集挤在一处的人群。

然而打战已经打得老的李存璋,又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稍闪即逝的变故和转机呢?只见他根本不去擦拭半边脸不断流淌而下的血水,就重新抄牌挥鞭的大步跨踏过那些尸横枕籍的守军,一鼓作气的反杀向门楼所在。

不久之后,随着这处由他开辟出来的突破口越来越大,而涌入更多手持刀牌和长短火铳的太平兵;又在李存璋的领头之下团团包围住了两层门楼内,继续负隅顽抗的残存守军。

然而从用枪杆和铳托砸出来的缺口中,眼疾手快投入的几枚火油弹,以及稍后腾起的黑烟和焰火,惨烈的哀鸣和嘶吼声,带着扑打不掉的火焰挣扎冲出来的焦黑人体;就此宣告着这处城头的最后一点抵抗就此瓦解。

然后,填塞和顶死了城门背后横木压石,也被预制的爆炸物所轰开,而迎来了蜂拥而入的甲兵之后;也意味这座兰州州城就此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最后一刻。

因此半个时辰之后,在城坡之后一片哭天喊地的嚎叫声和喧闹纷纷当中,李存璋也了在州衙之中见到了想要放火而易装潜逃,却在厕下沟渠里被捉住,而满身恶臭与污秽的兰州刺史豆卢湛。

而到了此时此刻,作为他临时副手的旅帅符存审,也终于松下了紧绷的面皮而微微咧开了嘴,意味深长的说道:“此战得定,当以李骑将为首功……但是相应的干系和责任,我也自会秉明上官,与君一体担待。”

因为,这也是作为客属降将身份从军助战的李存璋,在太平军体制下第一次独立领兵作战的结果。因为,作为这支偏师领头的选锋校尉杜洪,如今需要坐镇狄道/临洮城,以监视和控制住就地投降的西军降卒。

因此,直接掌握着这只分兵出来奇袭兰州的部队当中,为数不多的火器序列的旅帅符存审;虽然名为佐副却也是变相压阵和督战的监视者身份。

当然了,他们原本的策划是冒充回归的西军残部而赚取金城门户;然而,在事到临头之际却不知为何被守军所识破;结果事先准备的偷袭行动,在李存璋的身先士卒之下就变成了迎难而上的强攻。

好在这场军事冒险当中的再度冒险,总算是一波三折而又有惊无险的取得了相应的成果。所以,作为没有能够及时制止对方,突然热血上头式军事冒险行为,而难辞其咎的符存审,也总算可以放下几分心来。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李存璋,也只是牵动了面皮的伤口而惨淡的笑笑,却没有多少欣然和得意的颜色。因为这段时日亲历的攻战,也给了他足够的触动和刺激,或者说是完全不一般的感受。

因为他已然意识到了,往昔那些号称勇冠三军或是万人敌、百人斩的存在,再怎么武艺高超或是势不可挡,在这些新出现的火器战阵面前,也难免如土鸡瓦狗一般的脆弱不堪。

而一个出身将门家世而弓马娴熟从征多年的悍勇锐士,在一个只要半年、乃至数月光景就能训练和培养出来的铳手面前,并不会比其他人更加坚持的久一些。

而在战场当中能唯一够影响限制他们的,也就是用以武装和训练的财力物力,以及个人所能携带的子药上限而已。

但是相比过往那些携行箭矢有限,而射完数轮就要停歇回力甚至不得不转为近战预备队的弓弩手,这些铳手的优势却是又在太过明显了。

尤其是在长途跋涉之后,他们携行的子药依旧能够放射出比弓弩更多的频次来,而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端举列队,往复扣下扳机的哪一点力气而已。

而一旦让他们就地完成土木作业,而形成相应的掩体和车阵;就算是占据优势数量的传统游骑或是藩骑,也未必能够完全冲得动他们的阵脚。

至于要出动防护更加精良的甲骑和亲卫来对付他们的时候,那也意味着无可选择或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就算是最终取得了胜利和战果,那也是得不偿失的代价。

但是相反的是,一旦被这些形成规模的火器之师,在阵前给阻挡下来之后;那就算是最精悍的西凉铁骑,或有时朝廷的甲骑具装,同样也要饮恨当场。

更何况他们还有爆弹和火油弹,以及炮车这种,不但能够催城破阵,也对于坐骑来说天然具有震慑和惊吓效果的克制之物。

也可以说,如果之前这位符旅帅在城下按耐住火器阵列,而不再予以支持和援手的话,就算是以他李存璋之勇力和统领之能,也有很大概率就此阵没城头的。

因此,他也是在有些明白,那位把他给弄到如今境地来,原属北地大将出身的李罕之,为什么会如此奋不顾身甘为太平军攻杀在前。

因为在错过了这个最后的光景之后,也许将来的天下格局之中,就没有他们这些武夫逞勇显能的余地了。

……

而在数日之后的长安城中,周淮安也有些诧异的反问道:“那个李存璋居然靠一个加强混编团五百人,就把兰州治所金城打下来了?”

“回禀主上,自然不只是这五百太平将士;另有自狄道就地征募的临时辅卒一千,以及自西军降俘之中甄选出来的八百自效兵丁,作为附从的声势。”

在旁的米宝当即回答道:“尽管如此,那也算是个斩将拔旗的骁勇人物了……也值得鼓励和作为榜样弘扬一二了;”周淮安继续感喟道:这李存璋不愧是五代留名的人物,就算是换了一个舞台和背景,照样能够给你玩出花来。或许可以在那些西军降卒当中,甄选出一些来给他统率?

随后他的关注力就转到了沙盘上被标出来,代表攻略方向的几条水陆输送路线上,继续开口道。

“如今本军输运能力,大概能够在西北路以一支偏师最低标准,保障到多远的距离和程度?”

“回王上,如今本军西线作战依靠祁山道和渭河谷道的输运,以万人规模的最低需求为基准,大概可以维持到凉州境内,为最终的停止线。”

作为当值参谋组的组长之一连忙回答到;“初步预计以最终夺得张掖守捉为分野;一旦进入姑臧草原之后,由于当地的民情复杂和地势、道路状况,转运成本和损耗比将急剧上升。”

“因此,如今督府于西线推进的数部人马,在就地补充和筹集的同时,也多少都不得不降低了火器编成,以减轻输送和维护的压力。”

“居然是凉州啊!这也足够了。”

周淮安点点头确认道:心中却是想起来了后世学过的诸多与凉州相关的诗词名著。

“。如果能够挟势将凉州一鼓而下固然很好,但是如果实在力有未逮,也没有必要继续勉强的,一切都尚且来日方长的。”

但不管怎么说,依照沙盘上呈现出来的趋向,以关内道为核心的四塞体系已经基本巩固下来。就剩下剑南三川和关内之间,靠近河西陇右的一些边角之地,或许还有些官军或是土族势力的残余;但也无伤大局了。

因此接下来的下一步目标和阶段性战略。除了维持和稳住以朱老三地盘为介入点的河南道局面之外,就是想办法先把占据潼关的河中军,这个隔断东西的最后钉子给想办法拔除掉了。

而这个关键点,就要落在了诸葛爽为首的河阳军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