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

第一千零七十章 旌甲被胡霜(下)

长安城内的平坊,翻新的宅院当中。已经是太平军大都督府,在长安新设的大讲习所督学监正,新进取号为鹿门子的皮日休,也满脸为难和叹息的看着上门而来的访客,谓然道:“表圣,你这又是何苦由哉么?如今关内大定地方太平,就此归隐山野,悠游林泉难道不好么?”

“不过是为了身后和门下计,只能摒弃清净厚颜做此冯妇了。”

来人满脸沉重和无奈的叹息道:却是皮日休当年的恩人兼做忘年交,别号“知非子”的一代诗论大家司空图。

他乃是前代咸通末年的进士出身,曾任知制诰,中书舍人。最后做到了殿中侍御史、光禄寺主薄,分司东都洛阳。而曾经看重和提携、司空图的恩主,则是那位最后身败名裂被迫自杀的“豺狼宰相”卢携。

黄巢大军入主长安后。司空图的弟弟有个奴仆叫段章参加了黄巢起义,曾热情地向他宣传大齐新朝的各种好处,劝他往迎义军;他不肯,便回到故乡河中隐居。因此,也算是个地道的旧朝余孽。

只是,他与郑(谷)鹧鸪、沈云翔等那些被俘的馆阁学士、秘书省制书、校正们一般,本身并没有什么太过显著的,劣迹或是乡土家人留下的血债牵连,所以就算是被人翻出来之后,也只是登记在册却没怎么追究。

但是皮日休却是未想到这位昔日的至交会主动找来告求门上,他不由无奈的叹声道:“我太平军的章程和宗旨一贯如此,此番王上已然说的很是明白了,你又何苦做此逆势而为的出头鸟呢?”

在世人眼中,曾经考取了进士及第榜末,历任苏州从事、著作佐郎、太常博士、毗陵副使,却能够和刘洵、樊绰、丘宦等人一起,在广府就从龙了太平军的皮日休;无疑是世间最为幸运的一小戳人等了。

但是唯有他自己知道,当初所面对的情景和境遇是如何的凶险和绝望使然。好在他在世上还有几分让人看重的薄名和文才可用,又陆龟蒙这些深体时弊更受看重的至交好友,在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才没有走上死路。

如此种种的因果使然和心态变迁下来,这才有了他如今在新朝格局中的一席之地。所在在这种涉及“国是”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比别人更加的谨小慎微和战战兢兢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当年他在长安屡试不第,到处形卷以广名声的时候,却是得到这位忘年交的鼎力相助。最后能够授任官身而不是继续在长安磋磨年资,也是很大程度上沾了对方的光。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实在做不出将已经落魄了的对方,给拒之门外的行举来。但是皮日休还是想好好的劝一劝自己这位恩人故旧,至少让他不至于卷入到别人掀起的舆情和是非当中去。

“图公!恕我直言不讳,此番前来可是你自家的意思所想,还是有所他人的建言和劝说呢?”

“这,又有什么差别么?”

须发霜白的司空图闻言犹豫了下道:“图公可知晓否,自从太平军入关之后,地方就再也未闻有人饿死冻绥?”

然而皮日休见状却是猜出了点什么而他顾道:“此当为善政呼,我于乡里亦有所闻;只是听闻新朝如此敌体旧朝士人、名族,却未免有失偏颇概全,而令许多有心报效的良家子弟前程就此断绝;此非亲痛仇快事呼?”

司空图却是浑然不觉的坦然道:“是以才有了想要籍此拜会袭美,可否以为解惑和以求规谏一二。”

“图公,如今的门第破落,寒庶大兴,此当为天下大势所趋;此非人力私心所能挽回,更非我辈所愿啊!”

皮日休心中却是叹然,这就是那位王上所言过,旧属势力的最后垂死挣扎和努力了。却不像是这位被人推出来,做了台面上拿个投石问路的弃子了。

“就算是于高门甲地之中,尚有一些有识之士或是良善之人又能如何?在天下危亡之际,就未见他们能够力挽狂澜,或是努力出来改善些什么;那新朝之中,如此明哲保身之辈,又怎敢妄想还能求取到进身之途呢?”

“难道此间真的不行?”

司空图也明白过来,却像是一下子老态了许多一般濡声反问道:“除了于世人有所特殊贡献,或是王上青眼以破格特赦之外,至少要三代以后才有可能了。”

皮日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这也是为了给世间长久以来万千仕途受阻,屡屡不得志的寒庶士子,一个最基本交代和公平所在啊!”

然后他又放缓语气宽慰对方道:“自然了,若之是图公的家门子弟有优异之选,吾尚可以名位前程为之做保一二,自然可以择选数人就此入学、遴选和举事,但是其他的所求,就是在恕无能为力了。”

“多谢袭美看重,只是我又”司空图看起来委实心灰意冷,欲言又止转头叹息不断了。

“图公治学乡里,想必是门下已然是桃李成溪了吧,”然而望着身形愈发佝偻下来的司空图,皮日休又难免心中不忍而突然一动的继续说道:“还请袭美教我?”

司空图闻言不由眼中燃起希望道:“依照《太平选人要略》之制,针对和禁绝的始终是门第之家的男子啊,对于相应的妻女姐妹无论是流边还是驱役,却还是额外有所宽待的啊。”

皮日休想了想开声提点到:“难道说,除了进奉妻女姐妹以为结好之外,就别无他法了么?”

然而司徒图却是回错了意,而脸色愈发愁苦到:“错了,错了,图公又可知新朝的女官之制。”

吨有些哭笑不得的皮日休,也斟酌着字句再道:“便就是那令家中妻女姐妹的女流,尽数出来任事谋官的体例么?难道于此事还有什么牵涉和干碍么?”

司空图微微皱眉道:“正是!督府固然是在对旧朝门第不假辞色;却在此事上又难得网开了一面,而其实并未限定相应选人的出身来历啊!”

皮日休捋须正色道:“竟是如此!可是自古男女有别,更是前朝武周的牡鸡晨。”

司空图却是有些挣扎和犹豫道:“图公!勿论男女之辨,也莫说前朝故事;这难道不就是为新朝效力的一条出路和仕途了?只要能在督府体制留下干系,日后还怕没有继续求取宽赦和谋划上进的机会么?”

皮日休再度强调道:“兴许现今女官之途,尚且还没有任何出身门第的限定,可要是将来时日一长,争往者欲众就完全不好说了呀!”

“是以谋以为,图公若能成为关内地方的首倡之人,则是少不得成为一时开明表率,而兴许就行额外蒙恩辟举于门下;。”

“就算公欲避嫌不取,那也可以家人开蒙女学于乡里,则亦为长久养望之道啊!便是身后的门人子弟,亦能够沾及恩泽的。”

(当然了,按照太平军大都督府在执行政策过程当中,所遭遇到的毁誉参半的两极分化评价。这些女眷一旦出来做事,并且开拓了眼界和获得自持进项之后;就基本很难再回到原来的格局和圈子当中去了。

由此与原本的父兄配偶之类的家人亲族,相应产生的而各种家庭和社会伦理问题,就足以成为进一步动摇和瓦解这些旧日的因素和导火索。但这也是提倡新时代、新风尚的大都督府所乐见其成的结果。)

于是,带到拜别而去前,司空图这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从袖带中拿出一卷文稿来,有些赫言的对着皮日休低声道:“老夫贸然相求自然不好令袭美难做,只是听闻那王上好文教而兴著作;额外开恩许以贡献自赎。骨刺才有所准备一二。”

“此乃老夫毕生所编的《二十四诗品》,只求袭美替我呈递上览;另有家中麒麟阁藏书七千卷愿奉其上。若能因此赎免身后子弟的出身前程,那就善莫大哉了。”

只是在送出家门后,皮日休一时心中微微有些叹然;看起来自己这位恩人与故交,也是有备而来的,也并不完全像是明面上的那么迂执和落阔。毕竟是时过境迁,足以让大家都已然变得物是人非了。

而刚刚从巡游中回到长安不久的周淮安,也重新开始接受觐见和处理积累下来的新进情讯实务。首先是来自大都督府农曹分司和关内善后处置衙门的营田处,所共同呈现上来的最近阶段的成果报表。

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大规模复耕和垦荒作业之后,太平军政权已经在关内道的泾渭流域,成功建立了八百多处营田所和屯庄;开辟出大概一百七十九万亩的水旱田地,并且已经抢种上来自南方的土豆、地瓜和木薯等速生作物。

这样的话,虽然这些已经在南方大为推广的新作物,在关内土地上未免会出现一些水土适应性的问题,但是至少在入秋之后降雪以前,足以形成一到两轮的收获周期,而大大缓解关内的粮食输供压力了。

更关键的是,只要在太平军治下土地能够提供稳定的产出预期之下,对于灾荒和战后的人心安定,有着不可或缺和忽略的加成效应;或者说,在那些见识有限的愚氓小民眼中,这才天命所归的最好征兆。

这也是太平军每每征服一地,就能够依照按部就班的流程迅速巩固一地;而将其所获相应的田土人口,就此在短时间内转化出更多的粮食产出和人力资源,而为战争提供后续动力的主要缘故。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旌甲被胡霜(续)

然后,是在关内就地整训和编练的太平第十四、第十五两个新军序的框架,日前已经大致编列完整,就等更多的兵员补充进来就可以形成基本的战斗力了。

只是因为相应装备生产日程暂时排不过来,这两个军序相对火器化程度还比较较低,除了几个用来攻坚的老式炮团之外,大多数还是以大量的刀枪弓弩再加上一些三眼铳和掷弹兵为主;然而新主官的人选却是候选不少,因为,作为坐镇南方的好几位戍防官,苏无名、武星辰等人;都在明里暗里的上书和通信,或是转托他人的口风之间,表示了相应的意愿来。

但这两个军序的作战和任务目标不同,一个是用来西出凉州一线以威慑新占地方,同时为那些“三支队”进入地方丈田清户的改造工作,提供武力支持和保驾护航,不久之后还要护送一些人回到瓜州去。

而另一个均需则要北上接管边塞草原的诸多防要;经略那些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塞外诸胡,同时获得草原上的消息来源;尤其是正在东北方向崛起的契丹八部联盟。

如果周淮安的记忆没错的话,另一个时空里的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也差不刚好成年了;所以此除了勇略和经验等军事素养之外,还需要足够临机应变的头脑和决断,相应人选还暂且有待商榷。

相比关内道几乎是在一片废墟/白地上,重起炉灶的雷厉风行与运转如飞;蜀地的局面就要更加复杂一些。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那位被仓促上位的草台天子唐昭宗李杰,却是居中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当初听手下禀报,说他自愿主动请求前往劝说被俘的前西川节度使高仁厚;周淮安就抱着某种姑且一试且看热闹的心态准许了。结果他在会见当中真得就说服了,那原本只是一心求死的高仁厚。

然后在回到蜀地的高仁厚现身说法之下;整个西川和东川之地残余的最后一点抵抗力量,也几乎是传檄而定。就连钟翼率领的太平第十二军攻打之下的西山诸羌,也毫不犹豫的攻破和捉拿住盘踞当地的李茂贞,就此出降。

因此,如今的蜀地已经是战火初平,而真正转为休养生息时期。然后,是西川王重霸的第十三军和山西钟翼的第十二军,开始以规复历史上剑南道一府三十九州的全盛版图,而武装进军、武力宣示兼练兵的例行进程。

而依照最新的军情通报,其中西北线走得最远的一只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了比邻吐蕃故地的松州和潘州境内了。与此同时,在山西道的陇南文州境内,却传回来了疑似故大齐叛徒黄皓所部的踪迹。

然而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周淮安用了好一会才依稀想起来,其人其事以及相关的交集,却像是已经过去了许久的时光,而差点儿就要在记忆中淡忘了。

不过,这么一个叛徒在尚让、黄巢都相继身死后,居然还能顽强的存活下来,确也算是一个难得异数和小强了。尽管如此,他也不再具备成为周淮安重点关注对象的体量和价值了。

相比随着从开城出降的凉州武威城内,所送回来的那一纸降表而已经尘埃落定;差不多要消停上很长一段时间的的西北地区,周淮安其实最关注的还是依旧在拉锯动乱中的关东方面。

但是好在张居言在都畿道内,所进行的赈灾和招徕安置流民的事业,还算进行的有声有色和卓有成效;再加上朱老三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投名状,而将当地积年的豪姓大族给一锅端式的清洗了一遍。

所以现如今都畿道内的地方人心基本已经安定下来,并且接受了外来者的接管和日常治理风格的变化。当然了,也有一些不识时务也不愿轻易接受现实的,却是很快就会被路过的“流寇”“乱兵”给破家灭门了。

因此,太平军在这片深入中原腹地的桥头堡和前进基地,在朱老三和张居言一个外攻,一个内守的相互配合下,算是就此巩固下来了。

张居言甚至还以工代赈的形式,就此疏浚打通了昔日淤积的诸条支流,而将这河槽枢纽之地从水陆都连成一片,而在都畿道恢复初步的(正仓、转运、常平、军需、义仓)五仓体系来了。

而在暂且没有了后顾之忧,而可以全力专注东面的朱老三也愈发放开手脚。接连与犯境的蔡贼秦宗权部大战十数场;阵前击杀了秦宗权的侄儿秦定吉,叔父秦克寿,前后斩获各数千而将其自陈、许、蔡之地击走、遁去。

而后,他又马不停蹄的沿着漕河支流,挥兵北击沦陷于叛党之手的郑、汴、滑各州;在雍丘(今河南省杞县)、中牟(今河南中牟)两场大战,大败叛投魏博旗下的故都畿军各万余之众;而相继俘获和招降其中八千多人和六千余众。

但是接下来,朱老三却是露出了他堪称残忍而果决的一面;虽然他饶恕了大多数的降俘性命;却是在稍后将其中队正以上的军校、将官给一股脑儿斩杀了个精光,然后又抄拿其亲族而以财货资军,唯余妇孺被转送到后去交给张居言处置。

因此,在很短时间之内的郑、汴、滑三州十三县,几乎是瞬息平定和相继降服当下。而那些地方上尚存的豪姓大族,不是纷纷争相出逃,就是乖顺如猪羊的一般的接受都畿军的监押,而举家扶老携幼的前往鲁阳关而去了。

虽然这一切的举措,看起来有些失之于激烈和残酷,但这也是周淮安刻意要求朱老三,暂时保留原本都畿军的旗号而不是马上易帜和接受整编的主要内在缘故。

至少在太平军做好足够的准备而权力进入关东/中原地方之前,就需要这么一把挂着独立势力旗号的快刀;来斩开那些经年日久,已经盘根错节、纠缠成团的地方宗党、豪姓。

然后等到适当的时机到来,大齐新朝所属的都畿军和东都留守的名号,就可以顺理成章的退出历史舞台了。这也是周淮安和朱老三在相隔数百的举例子建,所能够达成的某种默契。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给他一个机会籍着发动战争的过程,清理掉那些明显已经不适合太平军体制内,或是心怀不满和怨望的异己分子;这就看他能够领会的层次,也决定着他日后所能在太平军体系下,所获得地位和待遇上的补偿程度。

同样的条件也适合于河阳镇诸葛爽的麾下。不过,相比多少还暴有些上下知遇的意气使然,而竭力想要多保全一些昔日旧部的朱老三。显然诸葛爽这数易其主的老狐狸底线和诉求,就要更加低得多了,也更能下得去狠手。

也不要奇怪周淮安为什么知道这些,毕竟很早开始太平军就在伴随着一波波进入河南地方的援助和交易,而开始在都畿军中有所防范于未然式的预先布局了。

虽然都畿军中不乏各种旧式做派,或是传统官军、土团出身的人物,而对于太平军所宣称的不怎么感冒,甚至有所戒惧和提防。但是对于普通士卒而言,能够安定下来并且获得受田的指望,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尤其是如今从朱老三本人开始,自上而下都对太平军放开了后方而毫无设防之后,就更加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各种层出不穷冒出来,想要在新体系内,获得一个比较好待遇和结果的潜在合作者。

因此,对于这么一大地方势力的投靠和后续的吸收消化,太平军都督府在周淮安亲自主持之下,内部几经争议的讨论和商榷之后,还是拿出来了一个多种选择和对策之下,分类处置的大致方案。

其中最常见就是将其中,年纪过大或是身体素质已经跟不上需要、或是达不到基本合格线的士卒,就此给粮归遣地方,或是编入建生军序列中以为武装屯田的劳动力。

而各级军官、将领则可以带着细软身家,就此前往长安,或是江陵、襄阳、扬州等澄,已经安定下来的指定名城大邑,就此入籍地方做一个受到有限监管下的富家翁和寓公之属。

但是如果他们想要继续留在太平军的军事体系内,继续发挥自己从乱世中杀出来的一技之长;除了允许自行供养的少许亲兵家将之外,想要继续掌握原本的人马是几乎不可能的。

然后,还要到大讲习所中专门举办的特别培训班中,重新修习系统性的兵法韬略和军事例制、各种历史典故和太平军的主张理念等内容;唯有经过由浅入深的多轮考核和甄选之后,才有可能获得重新领兵的机会和相应职级。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就足以筛选掉一些心志不坚或是想要投机取巧之辈;或者将一些思想状态和性格情绪上有问题的存在,给逐一甄别出来而打入“有限使用”的另册。

最后,是根据他们的日常表现和考核成绩来决定,他们所能够保留下来的职级高低。这样的话,就算是其中偶然被混入一两个别有心思的异己分子,但是在亢长的思想灌输和潜移默化的日常改造当中,能够坚持到最后也有相应的使用价值了。

能够例外的也只有包括朱老三在内,由他亲自求情的极少数几个人而已;但是他们究竟是就此止步于一个闲职优养下的富贵安逸身份,还是能在新体系内得到更多的信任和用途,就要看他们在河南道的乱战中的后续表现了。

这时候,再度有一封用三条青色羽状标记木夹,所封存的最新突发事态通报,被虞候长米宝给送到了周淮安的面前来。

“王上,河中方面又派使者前来了。”

“这一次的王重荣又有什么花样么?”

周淮安有些无聊的摆摆手道:“回王上,此番不是王重荣的使者,乃至出自名为常行儒的河中大将麾下。”

米宝回答道: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旌甲被胡霜(续二)

而在河中府的安邑(今山西运城)城内,已经是一片哭喊连天而喧闹纷纷了。因为王重荣带回来的兵马,正在他的默许之下肆意劫掠城内的百姓;也唯有少数得到他的知会,而得以携家带口退入内城的关系人等,才能得以幸免。

虽然左右之中难免又再说劝说与他稍稍约束部属,或是体恤百姓的存在;但都被他严词斥责,甚至当场拖下去仗刑的,于是,就在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了。

身为已经统治河中镇多年的当主,他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呢?安邑、解县之间的盐池之利,正是他起家的根本,因此也造就了一大批与他麾下关系密切的地方人士,而在钱粮税赋上比其他地方更受优待。

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要如此作为的;相比眼下城内被迅速败坏掉的人心和口碑、风评,他更在意和介怀的则是麾下这些,没有能够得到预期犒赏和发泄,可能因此发生哗乱风险的军士们。

毕竟,失去当地人心的风险和后续影响,那都是将来的事情;可要是让麾下这些丘八得到机会鼓噪起来,那就连眼前这一关都过不去了,又谈何更多的将来可期?

他可是还依稀记得,多年前的前任节度使李都,是如何被自己利用黄巢过境的机会,暴起发难占据了诸盐池,进而给借势和协众逼得走投无路,只能黯然出走的下场。

可是当初身为朝廷委派的节度使李都,尚可以下台之后保全一条性命;但是以河中府为根基的王重荣却不可以,或者说以他多年严厉而残酷的治军和驭下手段,只要是对内稍有退让和示弱,便就是举族覆灭之祸了。

因此,他也唯有舍远取近的先将迫在眉睫的危机给应付过去,让这些士卒有所满意,才有其他更多的将来可言。当然了,他也不是就此毫无作为的坐以待毙。

除了暗中下令自己留守蒲坂城的长子王瑶,继续派人暗中保持足够的联系,若是事不可为之下可以就此相对岸的那些太平贼投降,以就此保全一条血脉传世的可能性之外;另一方面,他也通过自己与祁县王门关系密切的儿女亲家,向太原府方面暗中交涉。虽然因为宿怨颇深的缘故,未必指望能达成像样的和议条件,但是哪怕能够稍微拖延一二时间也好的。

与此同时,他还通过太行陉的分支小路,向着上党境内的成德军派去了厚币输款的使者。虽然远水解不了近渴,却可以寄希望于与河阳军争夺泽、潞各州的对方,乘机对河阳军形成足够的压力和牵制。

然后同时也派人前往河阳军,许以足够的利益和代价割舍,换取对方在枳关陉的暂时罢兵,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割让部分境地引入河阳军以为助战之势。

这样的话,可以为他创造一定的机会,将引兵在外的侄儿王珂等几支偏师给收拢回来;然后继续北上解晋州临汾之围,以彼此为筹码在太平贼和沙陀军的南北方之间,努力争取到最后一线全身而退的机会。

就算日后不能保有兵马和权势,最不济也要带着多年聚敛的身家退养地方,就此确保一世家门和亲族富贵无虞的。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是毫不犹豫的给了他当头一棒。

仅仅是在他下令收拢这些尚且意犹未尽的士卒,而继续整军北上迎击和解围之际;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就让他仿若被打了一个闷棍似的,顿然晕头转向的不能自己了。

“什么!蒲坂城有变!”

“衙前兵马使常行儒以奉命来援为名率部入城?”

“随后突然暴起发难占据并打开了西门,就此迎入了太平贼?”

这一刻的王重荣,只觉的仿若是天塌地陷一般的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随着蒲坂城所扼守的蒲津渡这个枢纽之地的易手,可以说位于汾水谷地南端包括河中府在内的平原地带,都在太平贼的兵锋之下一览无遗了;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努力地回过神来,用尽最后的气力喊道:“传令拔营,火速前往晋州。”然后,毫不犹豫的将信使拉下去暗中处决了。

至少,他只要在军中得到消息之前,带着剩余人马退入晋、绛、慈之间的广大山间、丘陵地带,或许还能凭借地势继续与之周旋一二。然后在南北之间求得一个体面的退场。

只是事情未如人愿,在这支仓促拔营的人马连夜北上的第二天,行至绛州曲沃附近的美良川附近,却是突然之间发生了哗乱和骚变。因为自蒲坂献城常行儒派来的人,也赶上来并混入了军中,而四下暗中鼓噪了起来:“此去晋州就再无归还之日了。”

“节上要抛弃广大河中父老,就此投奔沙陀人去了。”

“此去乡土家人亲族,就再也永无相见之日了。”

军中大半数都是河中本地人士,闻言哗然大惊鼓噪起来,待到王重荣得讯前往弹压却已经晚亦;从解县、安邑等地,一路补充和征募扩充至两万的人马,转眼之间就奔散了大半数。

一时间各色旗杖甲械被丢弃的漫山遍野皆是。最后终究是王重荣的多年的恩结笼络手段之下,最后还有五六千人马愿意追随他左右,而继续前行抵达了曲沃城下。

然而还没有等王重荣下令当地大户就此献纳助军,却又遇到一个噩耗。曲沃俨然是四门紧闭而将其拒之城外了;原来是之前他纵兵劫掠安邑、解县的消息,已经被提前一步传开了。

然后,又有负责镇守绛县境内枳关陉北端含口的守将,并当地五千多名团练兵,以大敌当前之际为由,拒绝了分兵前来汇合的号令,还向王重荣索取后续的粮草淄用……

一时间,王重荣只觉得众叛亲离而内外交困,就连诸多外姓军将都具不可信了,而只能暂且抛下这些问题而继续发兵掠取地方乡邑,又裹挟了许多青壮向往临汾行进而去。

因为就在那里还有他的侄儿王蕴、王烘兄弟,掌握着河中镇两军六守捉中的最后一支精兵,匡正军和石楼守捉兵,以及晋州团练等名目,越有万余之众。

然而,就在他带领这些人马,缓缓进军至晋州境内的神山县,羊角山下之后;却又迎头撞上了一支突破南下抄掠的河东藩骑;王重荣亲临阵前举擂鼓催战,而一鼓作气大破与羊角山下的溪畔,斩首数百而尽歼之;所获牛马百余头。得以宰餐饱食一顿而士气有所振奋;然后,很快进食将毕的河中军,就遭到了接二连三紧接而至的数支藩骑突袭;连战数阵皆北而被冲散了阵营,不得不丢弃辎重争相败走向南;最后,只有百余名亲骑护送着王重荣本人,冲出封锁和搜拿而就近逃入了羊角山中,不知所终了。

与此同时,已经大部分易手的蒲州境内。满目疮痍的安邑城下,也迎来了太平第一军第三郎将许毅将的本阵。

而在旗帜林立的阵仗中,众多顶盔掼甲军士环绕下的许毅将,也对着身边恭顺无比的常行儒问道:“主上令我问你,率众献城归附的如此作为,却是要想要什么。”

“不过是家仇私怨使然尔;”常行儒毫不犹豫的回答道:“王氏匹夫当年待我兄弟酷暴残狠,动辄杀戮有加,后来更有夺爱之恨;某家隐忍多年始终未得机缘报偿,遂只能仰仗贵军之力得雪了。”

“那你真就别无所求了?”

许毅将却是不为所动的看着他道“倒也不是,王氏满门固然该死,但有数人乃是有恩于某,愿意求得恩典日后令某家以别宅奉养之,还请贵上成全一二。”

常行儒不由心中一凛,却是表情愈发谦卑道:“仅仅这样就够了么?”

许毅将却是似笑非笑的问道:“够了,够了。”

常行儒却是低头下来,诚惶诚恐说道:“王重荣那厮不是天数也就罢了,小人这般别无所长又背弃主家的武夫之流,蒙大军得以保全身家性命,还有一隅安身之所,怎敢奢求过多呢。”

“你不敢要也就罢了,但是王上给的恩典却不止这些呢!”

许毅将这才意有所指的开声道:“王上说了,只要你接下来继续配合‘平定’好地方;就算日后给你改换个身份,再分一份王氏的家当,就此到异地他乡做个富家翁,且如何?”

“多谢王上恩典。”

常行儒闻言大喜,却是毫不犹豫对着西向长安方位顿首叩拜起来。

这时候,又有一名信使飞驰而来,送来了位于王屋山南侧的大阳桥营盘中,被三面夹击之下进退不得的河中军王珂所部,就地发生了内乱而执其出降的消息。

于是,一时间,占据了河中镇人口物产最精华部分的南部各州具以归入了太平军的控制之下了。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疾风冲塞起

谁能淮上静风波,闻道河东应此科。

不独文词供奏记,定将谈笑解兵戈。

泥埋剑戟终难久,水借蛟龙可在多。

四十著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

《闻李六景俭自河东令授唐邓行军司马,以诗贺之》唐代:白居易……

长安城,皇城大内中书省的枢机厅里,周淮安望着大沙盘上代表河东道的南端部分,所新插上的一堆小旗,一遍流水一般的发号施令道。

“这么说,拿下着小半个河中镇,我军又得了三万精壮降俘了?”

“不不,不要急着就地扩军,先转送到关内来进行改造一段时间再说。”

“这般一味扩张下去,终究还是会吃撑了的,有些东西实在急不得的。”

“钱粮器械、兵源训练都有相应的章程和步骤,不是靠随便该换个旗头就能解决的。就算是暂编的辅卒也行不。”

“我要的是一支心怀大义而装备精良、供给充足,也有理念和坚持的仁义之师、王道之旅,而不是光会逐胜乱世的霸道。”

“我当然知道某些人恨不得今天兴兵,明天就能传檄天下而定;但这是想屁吃,也是对于我太平军生民求存大业的亵渎和不负责任。”

“是不是漂亮的官家小姐和门第女子收纳得多了,就连腰杆和腿脚都抱软了去了?回头让社调部和镇反会各自去查一查好了。”

“如果只是贪恋了温柔乡而消磨了志气和意向,那就早早让位于贤,回家带孩子和豢养终年去好了。有的是人等着替换他们的位置。”

“若是与那旧朝所属有了利益牵扯,而直接或是间接为之鼓动和张目,想要督府宽放过那些余下的豪姓门第;那就是堕落变质的害群之马,就莫怪督府痛下狠手治病救人了。”

而在解县(山西西南部运城东南)城外,已是一名营属测绘虞候官的王果儿,也嘴里叼着酸溜溜的草茎,手举一支单通长镜,眺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的湖面,对着身边的向导反问道:“这就是解池?真是好大一片地方。”

远处的中条山脉峰峦巍峨,而反衬出蔚蓝森森的湖面平整如镜,只有星星点点色泽灰白的事物散布期间;而那正是正当时令被蒸晒堆集起来的池盐。

只是当走近了却又是另一方模样;正所谓远看如座座银山,近看似扇扇玉屏,又仿若是风吹浪叠千堆雪,只是这一切都仿若是被时空所凝固了一般的,呈现出一副静态的景象来……

只是,环绕着湖边上的除了大片水草不生的沙土地和斑驳裸岩外,就是许多凌乱搭建的窝棚、茅舍一般的存在,让这副景致多少有些不谐和失色的味道。

“回将爷的话,这只是诸池之中的母池,又称女盐池而已,东西长二十五里,南北宽二十里。左近最多时约有千户人家。”

在旁的临时向导小心翼翼的解释道:“然而,东面更近安邑境内的,尚数倍于此的长池又称大池的所在,长年可是有数万人居间讨生计呢”他是一名典型在当地盐池附近做营生的本地人,所以头脸上都风吹日晒雨淋之下黑里泛红的皲裂,而手脚露在外间部分也是粗粝似岩石表面,让人看起来就就得老实巴交和顺承得很。

“难道这盐池除了大小,还有公母之分么?”

在旁的一名年轻军士忍不住问道:“军爷不晓得啊!因为此处盐池卤水多苦,日常堆晒成色和数量远不及大池,更兼水涸之时则生硝,故又称硝池,或曰女池。”

这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的多的向导咧嘴到,却难免露出一嘴被磨的参差不齐的烂黄牙。

“除了有些人来收去做生药的,便就是留给咱们这些附近人家刮取自食。只是,这苦盐也没法多食,就算浸过了吃,也会浑身肿胀而手脚麻痹。”

“你说此地盛产硝盐?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王果儿的眼睛却是一下子亮了起来。

“难道将爷不去大池再看看么?那才是河中府赖以维系的根本所在啊!”

向导不由心中惶然起来,生怕此番作为带路的承诺和代价做不得数了;然后就见对方毫不犹豫的丢过来一小袋沉甸甸的铜子,朗声道:“不了,县就地勘探一番再说。不过你且安心捎待一阵子,接下来还又用你之处呢1”然后,就见这些军士很快从坐骑后面牵着的驮马上,相继取下来许多长短的管状器械,就此从岸边涉水取样起来,然后又有人开始撑开岸边的一具木划子,向着更深入一些湖面滑行而去。

随后,就有几块大小不等半板结的盐块结晶,给捞回来而送到了王果儿的面前。接着被浸进了一小碗临时泡开的药水当中,然后在轻轻抖荡之间慢慢的沉浮荡漾着,沉淀和过滤出许多灰白杂质来。

随后,负责操作的这名军士王者,越发浑浊起来的滤液,却是不由喜形于色的道:“司计,这硝盐的成色和浓度都很高,根本不需要再二度提取了。”

“太好了,火速让人传讯回去;。”

王果儿当机立断道:“然后继续分派人手进行周边的勘察,将大致的产能和范围给估摸出来再说了……这么大一片湖面,怕不是年产万石也毫不为过的。”

这时候,远处湖岸上的连片窝棚蓬户之间,却是隐隐冒出了数道烟火来;然后才有隐约的哭喊和嘶吼声,随着湖面的风吹拂而来。然而王果儿重新用长筒镜子息打量了一阵之后,才厉声道:“备战!疑似河东的沙陀军,正在沿着岸边奔来。”

“准备撤退,以护送样本和记录归还城内,为第一优先序列。”

然后,他又丢给那名向导另一个装着好几块压缩干粮的草袋,然后对着满脸惶然无措的对方开声道:“你没法跟上我们了,就先找个地方和家人一起藏起来吧……这些沙陀军若只是前来抄掠的,想必不会留得多久,这些够支撑你躲上好几日的了。”

“这……这,怎生使得。”

向导愈发惶然和惊恐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你既然是为我太平军出力的,自然要有所补偿的,这是咱们的规矩,也是为我求个心安而已。”

王果儿反而宽慰他道:然而在不久之后,这名分道扬镳而去的向导却是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慢慢挺直了佝偻的后背,而皱巴巴都连上那种卑微和恭谦,也慢慢的消失不见了。然后又凭空呵呵笑了几声出来:然后没多久,他走到一处挂着“盐宗祠”的破落土庙前。就听的忽溜一声被附近山石和沟垄里,相继冒出来手持各色器械的青壮年给团团围住,而又纷纷恭敬有加的招呼道:“把头。”

“老叔。”

“盐长。”

“嫩没事吧。”

毕竟,作为劳作在盐池附近的人家,生活极其困苦而盐利却是作价匪浅之下;又哪里有多少是真正意义上的良善人家么;至少那些软弱不堪或是命不够硬的存在,都没有长久存身下来的。

尤其是,还要在应付官府众人和驻军的同时,与那些偷偷越界而来的盐枭、私贩们打交道;没有一点好狠斗勇的血性和敢于搏杀的手段,怕是没法周旋过来的。

而这名看起来有些未老先衰的向导,显然就是其中一个盐夫团伙的领头人物了。只见他同时举起手中的两个袋子,对这些青壮年道:“额已经确定了,那些太平军的人已然看中了咱们这处盐池,怕不过些日子就要来接管了。”

那些青壮年闻言不由有些躁动和叫骂起来,却又被向导给挥手压了声嚣下去,然后才继续开声:“但是,额见那些人给钱痛快做事也仗义,若是太平军都是如此做派,便就是个能成事的局面。日后管了盐池也未必还会让境况坏到哪儿去。”

“可哦们这些老少的想要出头,不再生生世世只能守着这片苦卤水,那边就想法子拿出些投献的本钱来了。最少,可不能让那些河东藩狗,在地方横行无忌了。”

“待到了乌头棚、黄篙棚他们都遭了难,就剩额们白水棚的也独力难支了。”

“虞叔,要怎么做……都凭嫩讲。”

当即就有青年再度鼓噪了起来。然而又有人将袋子里的铜子倒出来,不由赞叹道:“这可都是硬挺挺的上好新钱啊”也有人用力要下一点另个袋子里干粮的边角,再度叫到:“这啥子也忒是好吃鸟。”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疾风冲塞起(中)

“黄帝杀之(蚩尤)于中冀,蚩尤肢解,身首异处,而且血化为卤,既解州盐池也。”

《孔子三朝记》(运城盐湖是世界三大硫酸钠型内陆盐湖之一)

……

满是咸腥味的夏日热风之中。

新任未久的义儿军副使兼石州守捉使李存进(本名孙重进),也在满脸不虞的眺望着名为解池的大盐湖。他一路紧赶慢赶的杀到这安邑县境内来,就是为了乘着河中王重荣所部土崩瓦解之势,抢先控制住这池盐产出之要。

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当他日夜兼程越过诸多崇山峻岭,累死了好些畜马,就连沿途那些州县村邑都没有停下来劫掠,最后能够所获的居然不过是着解池旁的盐巡院内,区区几百袋池盐而已。

至于更多的东西就根本没有指望了。而更糟糕得是本地讨活的盐工、盐夫人家,早已经相继逃散一空了;因此就算留给他偌大一个盐池,也无法利用起来;难道叫他这些手下直接改行去刮盐么?

要知道,他虽然名为义儿军副使,又是诸假子排行第八的资序。但是实际上除了他亲率的左右横冲两都千余人马之外,就再也只是不动义儿军中的一兵一卒了。

反倒是这个石州守捉使的差遣职衔,才是他名下实际可以掌握的就食和赡军之所;只是石州作为太原府外围的西面屏障之一,当初也是最先受到自雁门入关藩部,大肆抄掠和荼毒的所在。

因此,难免地方不同程度的凋敝残败;后来又遭到了北上河中军的分兵攻打。因此,号称五县之地州境也长期只有靠北的方山、临泉、定胡三县,尚在代北联军的掌握中。

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算是身为掌握治理权的守捉使,也很难从地方获取和搜括到足够的钱粮和丁壮,以为壮大自己的麾下实力。但是,同时他还要对河东镇/代北行营,承当一定的赋税徭役上解。

此外,四季年节假期,他在私下里同样要有足够的进奉来“尽孝道”;不然,落于诸假子之后,就很容被人诟病和非议,乃至图谋取而代之,就连这点赖以存身和维持的地盘都没有了。

最近因为那位养父李克用拥立新君,而再兴和复辟李唐的缘故,开始大兴土木重修太原行宫和建造延新苑、雁回宫(晋王府);他们这些假子们又不得不,自愿不自愿的大大的出血了一回。

而作为负责镇守太原府外围几个汉姓出身假子之一,李存进则是囊中羞涩最为窘迫的一位。因此,此番他还是求了那位二兄李嗣昭(韩进通)的进言,这才某得这么一个轻兵南下的机会。

本以为立下军令状而冒着深入敌后的风险,可以在相对富庶安定的河中府腹地,好好的搜掠和聚敛一番以为充实身家和行囊,也缓解一下麾下粮饷衣食不足积累下来的不瞒和怨念;要知晓,这解池可是天下有名的优质富产之地。自大历年间开始,当地以“垦畦浇晒法”每年产生的盐利高达150万缗,约占全国盐利收入的四分之一,占朝廷财计总收入的八分之一。

待到河中镇不满于送州、供军和上输的三分法,开始截留和垄断解池盐利之后,更是暨此将河中打造成为一个坐拥雄兵的强镇、富镇所在。

期间更是以盐利从四面八方获得了骏马和精械、壮士,而愈发强盛;就连朝廷所在的京师百姓也要仰仗河中镇的输供,才不至于日日淡食。

为了确保盐池的利益不大规模外流和被盗采,当地官府甚至不惜征发劳役大兴土木,围绕着盐池所在修建了一圈足足六十多里周长的禁墙;而设置起像模像样的东西门市和关所来。

李存进自然也不敢奢望能够独吞和垄断,这么一大笔盐池的巨利;能够籍着这个占领地方的先手功劳,做上几年过渡性的守臣,充实麾下的军马和私囊,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没有想到他的一腔热情,这么快就在现实碰了壁。要知道为了占住盐池数年内的利益,他可是在包括二兄李嗣昭等人面前,拍胸口保证和许诺过,在事后定要给予足够的报偿和回馈,以为感谢的。

想到这里,李存进不由的愈发郁结于心和愤恨不已起来,为什么一开始就显得诸事不顺呢?王重荣那个撞了南墙也不死心的铁头佬也就罢了,然而这些地方上的蝼蚁小民,又有什么底气和凭仗抗拒之。

难道是嫌出身边地将门的他手中刀剑不够利,这一路砍下来的人头不够多么?明明他已经派人向这些“地方父老”“头面人物”暗中交涉,表示出了足够的示好和笼络之意。

甚至许诺他们,只要能及时交出足够的盐货财帛和丁壮役使,就可以就地保境安民,继续维持住他们的营生不变。然而当李存进的人马抵达解池之畔后,派去交涉的人不见了,当地的盐丁、盐夫也几乎逃的干干净净。

而几乎一无所获的石州兵马,也只能泄愤式的将那些破烂棚屋、蓬户给点火烧了个精光;然后将那些少数来不及逃走或是没能藏匿好的少数乡人,给不分男女老幼的捆绑在道路旁,往复拷打得死去活来或是奄奄一息。

然后通过拷打这些俘获的口供,他们又分兵在解池周围的鸭子池,神岗、长池等地的矮丘、草荡、水泽之间,搜那出来好些藏匿的本地百姓,这才将第一批进入大池采盐的人工筹齐了。

然而,仅仅是过了一个晚上而已就变故再生。当天夜里营地外的野地里,突然就鼓噪声连天而火光四起乱窜,惊扰的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石州兵马整夜不得安生。

待到天明之后,更是发现那些被抓来劳役的百姓已然逃散了大多数,只剩下一些不堪用的老弱病残而已。因此,李存进毫不犹豫的下令派出数队藩部轻骑分头追捕。

然后,这时候又有一个坏消息传来。就在池北数里之外的安邑城,也一反常态的拒绝了就此开城出降的条件,而态度强硬的将他的使者用箭射驱逐回来。

这时候,李存进这才嗅到某种不安和危险的气息;从巨大的盐货价值预期所导致的利令智昏中清醒过来,又在恼恨和羞愤当中,连忙下令兴兵往攻安邑城以为胁迫,最不济也要将这个盐池之畔的重要据点站住了。

然而,当李存进引兵徐进至安邑城下之际,原本已经被探明城防颇为空虚的安邑城上,却是依旧四门紧闭而毫无声息,只有少许河中军的旗帜有气无力的荡漾在风中。

这不由让李存进有些诧异却又更加不安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左近军士齐声呼喝以为叫城。结果这一齐声叫城,却是叫出来了一阵高过一阵好不示弱的激烈鼓号声。

随即,在被城墙所遮掩的东面和西面,几乎是同时飞跃出一面抖擞在风中的鲲鹏纹青旗,正中还有斗大银白色的“太平”二字;随机又变成了唱着歌子鱼俪而出青灰色调的大队军阵。

这一下石州军上下的齐声呼和顿时为之中断,而变成了炸了窝一般的惊呼乱叫声:“是太平贼!!!”

“岭贼杀来了。”

“髡头军。”

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努力按住有些跃动不已马头的李存进,终于明白了被自己给忽略掉的事物。就是那据说正在黄河依稀虎视眈眈的太平军。

这些在关内留下凶悍和强硬之类刻骨铭心记忆的敌人,居然也推进到了着盐池附近了,而俨然成为了安邑城反复再三的凭仗所在了。只可恨他的斥候和游哨,居然都仿若未觉。

然而,伴随着太平军特色的歌子阵阵,是在阵阵雷动一般的轰鸣声中,抢险而来的一道道炮射轨迹,顿时在猝不及防的石州军阵容当中,轰击出来了一片片土石飞扬和人仰马翻的声嚣来。

虽然李存进努力呼喝着想要维持住左近的阵容和士气,并且擂鼓进击以为迎战。然而那些曾经在关内遭遇过类似场面的代北藩骑,却是仿若惊弓之鸟一般的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然后,是那些骑乘骡马代步行进的石州团练,也紧接而至的一箭未发就崩溃了;径直将李存进本阵所在的左右横冲都,给暴露在了太平军前列所发射的火器面前。

下一刻,在抬高铳口的百步之外第一轮校准式抛射之下,李存进也毫不犹豫下令就此挥师掉头转进了。然而,接下来的撤退之路上,却是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了。

因为在可供通行的道路左近,一下子冒出来了许多障碍和袭击着,他们在地上挖小坑,或是在临道树木间绑上了拌索,或又是放到树木形成障碍。

这对于正常徐然行进的军阵当然是毫无用处,但是对于退逃中的败军,却足以造成足够的困难和阻碍的。因此,不断有败退中的石州兵备绊倒,摔倒,或是拦截下来。

然后这些零星落单下来的受伤士卒,又在心惊胆战的茫然四顾之间,被举着各色器械的民壮所一拥而上,而只留下惨不忍睹的若干尸骸。

转眼之间,曾经拥有三千四百将士阵容的石州军,被干燥沙地所吸收的漫漫流水一般,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少,最终又随着李存进左冲右突的最后百余名骑兵,慌不择路的被围困在了女盐池与解池之间,内凹台地上的盐神庙内。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疾风冲塞起(下)

当然了,被围困在着盐神庙内的李存进等人也没有能够支持多久。久战之后拼命奔逃的脱力和极度疲惫,在严重缺水而遍地盐卤导致的焦渴,而让他们不得不自发开始杀马喝血以平饥渴。

然而,外间围困他们的那些本地民壮,却是开始讲点燃的柴捆,给接二连三的丢到了盐神庙的外墙下;虽然没有能够将其引燃起来了,但是顺风涌入的浓烈烟气,却是他们熏得头昏脑涨、眼鼻具赤愈发难受。

但这还没有结束,随后在一片惊呼和叫唤声中,盐神庙被堆堵起来的围门外,却是被人推上来一门小炮车。轰鸣声中迸溅而出的散丸,轰破了庙门掩体及其后面十数名兵士,剩下的人也丢弃坐骑争相翻墙四下突围。

然而作为首要目标的李存进,则是在烟气中不辨方位一头冲进了盐神庙北面的盐滩当中,然后越跑越慢越走越深,最后大半身子都因为衣甲分量,而都陷没在了半凝固的盐卤膏泽里,就此被浸了半死而束手做了俘获。

不久之后,四门紧闭的安邑城也再度开城,却是已然就此换了人间了。而在安邑南门外的战场上,一个个满头满脸血污的石州军俘虏被当地民壮给押过来,又点头哈腰或是兴高采烈的换成一袋袋粮食和小捆布匹。

而在这一片欢喜气氛当中,营属测绘虞候官的王果儿身旁,当初那位在女盐池边带路的向导兼盐夫棚头,也小心翼翼的询问道:“敢问贵军日后打算如何处置着解池。”

“当然是照例纳入公营了。”

王果儿“那敢问一声,那咱们这些棚户子弟,又当如何发落”老棚头又顺势卑笑道:“自然是不加拘束去留自便了。愿意继续留用下来过活的,本军就地计量给酬。若是别有打算的,也任由自寻出路啊!”

王果儿似乎瞅得他的心思而微微一笑道:“桂军真乃仁义之师尔”老棚头不由陪笑道,心中却是难免有些预期落空的隐隐失落。

“自然了,尔等这些有所助军的,还可以多一个选择,就是大可以就此改行充作行脚商。”

然而就见王果儿又道:“啥,那难不成?咱们也可以自行去贩盐了?”

老棚头却是难以置信的喊出声道:“自然是如此,日后各池所出之盐,具由督府公中负责经营和生产;除了定额划拨上缴的大宗之外,其余可由地方人士自行行销他处,基本不加禁绝。”

王果儿却是不紧不慢的道:“不过,就需要一定的资质认定和干系担保了。比如,为本军出力的记录,也是可以作为优先之选的。”

老棚头闻言心中却是难免被某种涌现的狂喜所冲上头脑了。要知道他原本的预期,也只是籍此让自己的乡党给从苦卤恶泽的女池,给转移到解池这个被他人所把持和垄断的多产富泽来过活而已。

要知道,原本解池周围除了负责日常堆晒的盐夫和看守、转运的盐丁之外,其实长期还有一些所谓的盐户人家,都是当地具有一定实力和身家的形势户,负责解盐的再加工和零销贩售。

只是随着历代河中镇的沿袭和演变,已经对于解盐之利的加紧控制,这些盐户人家也难免被收割了一波又一波,但只要是解池的产出之利还在,就总会有新的盐户人家源源不断诞生出来。

乃至到了多年前,王重荣在蒲州起兵而占据了安邑、解县境内的诸池之后,这些盐户人家也就成了他起家的根本所在;然而,当他稳稳掌握了河中镇的局面之后,又毫不犹豫的清算起这些昔日的支持者来。

因此如今的解池之利,几乎是全部垄断在了王重荣为首的王氏一族,及其相关的姻亲、部属等;少数利害关系人等手中。现在眼看这位王节帅倒台了,依附他的这些人不可避免要收到清算和追拿。

那留下来的利益空白和缺口,就足以让所有知情的人打破头来相争的。而他们这些曾经襄助过太平军的盐夫棚头,岂不就是快人一步抢了个先手了?这可是凭空掉下来的天大好事。

虽然他们从未有过贩运的经验也没有相应的本钱;但这在巨大的利益预期面前,却又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和麻烦了。只要他们能够拿到太平军所允诺的许可,怕不有得是人愿意拿本钱来合伙么?

要知道,当初那位王大帅的父辈从代北来到当地任事,也是孑然一身的。想到这里,他越发有些庆幸起来自己当初所做出的决断,现在只怕是要羡慕死解县境内过活的,那其他十几个大小盐夫棚头了。

稍后,望着这位一贯老棚头离去之后,哪怕失足跌了一跤帅的灰头土脸,也难掩喜形于色、欣然若狂的身影。王果儿却是微微一笑,又暗自嘘了一大口气。

当然了,他所说的这些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作为北上部队得到的授意很明白;就是暂且稳住这些世代以盐池为生计的当地群体,如果能够用适当的代价,将其调动和利用起来就更好了。

因为这些人不比那些以田土过活的普通乡民,既有一定的组织协调也有好狠斗勇的抱团求活传统;所以,在阶级立场上也是相当接近当初的义军,而长年被历代节度使作为潜在的兵源。

是以,经过适当分化和改造之后,既可以消除和化解地方上可能残留的不安定因素,同时还可以在后续肃清工作中,获得某种意义上潜在的协力和支持,以及未来得的本地兵源补充。

毕竟解池的利益虽然可观,但是还不如可以盛产芒硝在内其他硝化物的女池,更受太平军看重一些。另一方面,则是太平军体内的制盐、贩盐产业已经相当发达而自成体系,得到解池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式的补充而已。

两日之后,绛州曲沃境内最后也是最大一股成建制的河中兵马;驻守在枳关陉北端含口的五千多名团练兵。在守将带领下分出三千人马前往接管曲沃的半途中,遭到了太平先头马队的踹阵。

结果,这些久经战阵的团练兵还算比较坚韧,在及远之时还能就地仓促射箭以为反击和遏制;但是一旦被太平突骑抵近,当面投掷了一轮爆弹之后,就顿然当场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了。

于是,稍后剩下来的含口内的两千守军,也在腹背受敌之下最终放下了武器出降了。一时间,随着王屋山与中条山之间枳关陉的两头打通,河北、河南和河东之间的太平军阵营势力,也彻底连成一片。

而在更北面百八十里外,身陷重围的晋州临汾城内。分领守军的王蕴、王珙兄弟却再度发生了争执和矛盾,就此在城头上当众不欢而散。然而他们很快又不得不各自重新回到城头上来。

因为,在城外的河东军/晋军阵营当中,突然展示了被晋军击败后所缴获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及其所属旌节旗鼓仪仗等物,而让城头守军当场哗然大惊起来。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疾风冲塞起(续)

于是在入夜之后,围城大营的中军营帐里,负责留守和坐镇的蕃汉马步都指挥使李嗣昭(韩进通),也迎来了来自临汾城内秘密使者。只是当使者走了之后,在旁粗眉大眼而孔武有力的李存贤(王贤),却是失声大笑起来:“恭喜二兄了,合该有此大功。那王氏二子真乃不肖,就算在这关头,也不忘相争。”

“此当时水到渠成之事,也该你我兄弟共勉之故。”

然而李嗣昭(韩进通)却是并没有多少得色,而是对着在场诸将肃然道:“只是接下来还需约束各部将士,在城落之后不要太过放肆了,本军还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场地,终究不能弄得太过难看了;”然后他有意有所指的补充道:“别人可以仗着父王的干系毫无顾忌,也不在乎人心得失;但是咱们若有机会终究还是须得保全一些乡土元气,以为日后治理的长久之道。除了王氏相关人等之外,其他的尚可放过一二。”

“诺!”

李存贤(王贤)微微躬身,就率领一众部将领命而去了。

然而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即将天明时分。而在全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衣甲的李嗣昭等人面前,临汾东北角的城门在某种迟钝的声嚣当中,被缓缓的打开了来。

下一刻,城下早已经捉刀持矛人人衔枚,严阵以待的晋军选锋之士,在低抑的呼喝声中严整有序冲到城下,又如潮水一般的一拥而入;随后又变成了激烈的厮杀和叫喊声,而让整座临汾城都被惊醒和沸腾了起来而见到这一幕而依旧渊岳峙面无表情的李嗣昭,也不由暗自松下了一口气。而后随着在城头上相继升起晋军/河东军的焰日旗,他心中劳心竭虑治下的诸多盘算和心思,也像是一下都放空下来。

道理很简单,在这段时间的短暂消停之后,那位已经占据了代北大部的李可举,又再度对于雁门诸塞发起了猛烈攻势;因此,身为大唐晋王的李克用/朱邪翼圣,也不得不离开北都太原府,而亲自前往督阵和坐镇。

不然的话,以那些代北藩部唯事强者的传统和惯例,以相对残破的雁门关及六郎李嗣本带领守军本身已然是连连告急;更别说还要提防关内藩部有人与之暗通取款,而在关键时刻引为内应什么的。

因此,在李克用亲自出镇雁门后。除掉正在上党盆地的泽州地方,与成德、河阳军三足鼎立而相互对峙中,处于守势的的十一郎史敬思和十二郎康君立;奉命留守北都朝廷兼拱卫圣驾的三郎兼世子李存勖外;现如今攻取河中的南路大军当中,却是以诸假子子的大郎,蕃汉内外马步军副总管李嗣源(邈吉烈)为主,二郎李嗣昭(韩进通)为佐副,统率河东镇本地募集的步卒三万,沙陀三部的健骑八千。

此外,又有叔父辈李克宁,及其新收的养子李存颢、李存实,所率领的代北各部藩骑万五为左右两路偏师;再加上征发转运的民夫;号称十万大军。堪称是眼下穷尽河东镇之力,所能够拿出来最大最强的阵容了。

然而,巨大的阵容也意味着巨大的后勤补给和维持军序的压力所在。因此,在这临汾城下每每滞留上一天,就意味着海量人吃马嚼的钱谷如流水倾泻而去。

但是因为沙陀部出身所习以为常的惯例,他们也毫不犹豫的将沿途地方给吃干抹净。这就让军中李嗣昭(韩进通)为首的汉姓军将有些不满和怨声;至少他们再怎么罗括和聚敛,也知道不能竭泽而渔或是破坏过甚。

至少也要留下可供出产和征募的丁口。然而以南征总管李嗣源(邈吉烈)为首代北、塞外背景的藩将,却是毫不顾及他们的声音而轻易压制了异议,仿若是不管不顾的打算一路抄掠着,就此吃到河中镇的腹地去。

所以,身为副手的蕃汉马步都指挥使李嗣昭(韩进通),在内的一干将领及其部属,就顺理成章被留下来继续围困晋州之所临汾城(今山西临汾附近);而由总管李嗣源(邈吉烈)带领诸将四出扫荡地方,攻城略地以为就食和哨粮去了。

对此,李嗣昭(韩进通)怎么可能毫无怨言和不满呢,只是他依旧以大局为重的理由安抚和压制了部下当中的异见。但只要能够以较少代价拿下临汾城这个河中镇的枢纽要地,以及城内相对充足的集藏,那就自然立于不败之地了。

而作为始终被塞外、代北出身藩将们压过一头的河东军将们,如今所能够仰仗和抱团的主心骨,李嗣昭(韩进通)也就有了更多的凭仗和资历,在那位父王面前位置争取到更多的资源和权势了。

就在城内厮杀持续到了日上三竿之后,作为临汾守将之一而在城破后依旧负隅顽抗的王珙,就在满身血污而形容惨淡的被人执送到了李嗣昭(韩进通)面前;“给他一个体面和痛快好了!”

然而还没有等王珙抬头起来开口求饶或是怒骂,就见李嗣昭就断然下令道;然后就这么拖出数部外而手起刀落将其斩首当下:然后他才对着簇拥在身边的诸将,重新缓缓的开口道:“我辈当以此寮为戒,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若非城内彼辈相争,我军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儿郎,才能功德圆满呢?”

只是他的话音未落多久,众将士还来不及开口附和和呼应;就有一名军校仓促奔走而至嘶声叫喊道:“都率不好了,九衙内所部突然从已经打开的城北,抢道入城了。”

在场诸将的话到嘴边都顿然咽了回去,而变成了三个字:“坏事了!”

“九衙内”就是吐谷浑部出身的突阵指挥使、左厢马军都指挥使、仪州刺史李嗣恩(骆养性)。因为之前屡屡攻城不下而在攀墙时身负重伤在营修养;因为也未尝通报对方。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奋起,给突然兴兵杀进了城内去了。

以这位暴烈凶狠的性子,一旦入城之后自拍是要加倍屠戮和抄掠以为报复才是;更兼他素以南征总管李嗣源(邈吉烈)马首是瞻,率领唯一一支藩骑人马,被留下来未尝没有督阵和制约围城各部的用意。

而这时候,能够约束和阻止他的人俨然没有几个了。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不由集中在了身为名义上主将的李嗣昭(韩进通)身上,最终又变成面无表情而手指隐隐颤动的李嗣昭(韩进通),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几个字眼:“随某进城!”

而在南方的绛州境内,山河逶迤,群丘如从,正当汛期而青黄相间的汾水中流,如蛛网一般在沿途流淌的山峡、谷地之间,又分分合合的延伸出许多支系来,最终在下游蒲州境内的宝鼎县汇入大(黄)河之中。

一支打着青旗的漫长队伍,随着轻快的鼓点和笛子声的节拍,按照三四人为纵列,前后五六十步间隔着许多满载车马的次序,而在此起彼伏的响鼻和嘶鸣声里,缓步蜿蜒河谷微微起伏的低矮青丘间。

一段队列打头的如今已是一名队正王健,也时不时转头在打量着与大江南北一路转战过来,而雨热湿重的岭南,秀丽温婉的江东,江湖纵横的荆湖,暖和润泽的蜀地,干燥坦阔的关中,截然不同的河东风光。

虽然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总也吃不够的馋嘴小卒,但是还是留下来在行军途中稍有间歇,总是忍不住要含上一块粗板糖或是颗青梅干、桃干什么的,依靠那种让人充满口水的愉悦滋味,来做为提神醒脑和解乏的习惯,所以他比别人还多几分精神。

只见这里沃野连绵而河川蜿蜒,阡陌纵横而灌渠河沟遍布期间,看起来就是一片自然天成的良田沃土;而且又正当是秋收之前的盛夏之末,大片青色中开始泛黄的禾丛,直接被持续的夏日晒出青叶的芬芳气息来。

只是原本应该忙碌在田地里,为这些青青麦穗除草和追肥的农人、乡民,却是不见踪影而任由天边半生的野草长的比麦穗还要更高;看起来就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似的。

而如此之多将要成熟的大片庄稼,就这么抛荒在田地里而无人照料,这让他不由习惯性的有些可惜和肉痛了。哪怕就是就此抢割下来作为牲口的饲料,或是晒干了熬成祛疫的青苗汤也好啊1这时候,前方突然飞奔过一名背插小旗而满身汗淋淋的传讯快骑,对着他们接二连三的喊道:“前方西北五里外,太平县(襄汾县古城镇)城下开始接敌。三级战斗准备。”

而随着这些飞掠而过的叫喊声,被当空日头给暴晒的有些昏昏沉沉的队列长龙,也一下子像是惊醒过来似的。顿时在道路上随着鼓点声依次减速下来,然后脚步不停依照哨声的各自取出壶囊辍饮起来。

又有队中老卒和士官越过纵队中的间隙,而在后方马车和驮畜上取来成叠的胸甲和蔽膝,逐一分发行进中的士卒,而让他们能够在脚步不停下依次利索的套挂在身上,又相继收紧成结。

然后,王健也按照无数次训练过的一般,轻车熟路的将竖背身后的火铳给揭开扣结,横跨到胸口平稳而小心的装入纸管子药,再戳开纸筒的末端而连扳开好几下机簧,确认下一步就可以击发的良好弹性。

而后将腿上挂着的细刺剑压扣松开,变成随时可以顺手抽拔的状态;而在队中另外一些拿着转轮铳的老卒吗,则是将压好引火的几个弹轮,插在腰间皮具触手可及的位置。

又有几名拿着双发短铳和三眼手铳的掷弹手,也将腰上逐一的塞满起来。仅仅是减速行进的几刻功夫之后,这支轻装行进的队列就已然完成了基本的战备武装。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疾风冲塞起(续二)

(多谢读者“疯子”的提醒,上一张的王健应该是旅帅了。)

只是当王健所在的步队抵达太平县城之后,却发现战斗已经基本进入尾声;只剩下战场中零星散落的人马尸体和就地打扫战地的辅卒们忙碌的身影。而明显被轰出几个缺口的太平县城头上,也插上了代表控制权的鲲鹏青旗。

等到这些后援队伍在城下完成集结和整队,来自城内就地置办的大桶热汤和大筐蒸饼,还有每人半个开封烤过的豆子炖肉罐头,也被以此发放到了这些士卒的手中。

就在三五两口用饼卷炖肉,就着杂煮热汤狼吞虎咽大致完了之后;随即他们就接到了新的命令。折转向西急行军至十一里外的太平关(今山西襄汾县西北,为贞观七年设置)武力侦查,伺机决定是否进攻和夺取作战。

而在这里他们也换成了一批转台更多的骡马驮畜,就紧锣密鼓的继续进发了。一座依托山坡而成三面围墙的土木关垒,扼守在吕梁山南麓衍生出来的一条支系的折裂带中,正好将西北面通往慈州(今山西吉县)的一条谷道给封堵起来。

只是在这座半里周长的关垒内侧,眼下插得依旧还是河中军的旗帜,而正在攻打的则是高举河东焰日旗的晋军;只是在蓄势而来的晋军不断攻打之下已然被破开数个缺口,而关内厮杀的烟火尘嚣之上数里之外尤然可见。

因此,当王健所在的这一团换乘过后的步卒,提前半个时辰的预期赶至太平关附近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正在关外待机,又纷纷调头迎面扑滚而来的代北骑兵;感受着滚滚烟尘中闪烁的刀矛和风中送来的土腥味,下一刻这团太平军士卒也在尖锐哨声中,纷纷停步变阵成宽而长的横队;而又沿着有些凹凸不平的地面起伏,走上了一条沟垄的突出部,略微倾斜的对着了来敌的方向。

新的哨子声再响,成群端持着手牌和短矛、狭刀的白兵越过队列,而滑下散落在了浅浅只及半身的土沟中俯身下来;而后排肩并肩成前后四列的铳手,也开始有条不紊的装弹起来。

而望见也开始亲手将一块块糖渍姜,逐一塞进那些排头兵的嘴里,来转移一下相应焦虑和紧张,作为在稍后遭遇敌骑冲阵前的和安慰。而后《打骑歌》也开始参差不齐的响起在他们的队列当中。

正在里外烟尘中的敌骑说远似近的,几乎在十几个呼吸之后就进入了最大的射程;而这些太平军士也在哨声中毫不犹豫扣发抬高的铳口,刹那间一阵轻快而密集的炒豆声和青烟绽放,形成了一波抛线垮射的铅雨。

就见迅速逼近而来的烟尘之中,零星的人马身影顿了顿就迎面翻倒在地,又被后续的骑兵给踩踏和跨越过去;然后,在一片机械动作的沙沙声中,以老卒为主的排头兵们也手脚麻利再度装填完毕,铳口微微斜对着来敌的头部上方再度放射开来。

只见已经从五十步内的敌骑再度一滞,又有若干身形自马上栽翻下来。然后,就有身后的士卒手脚麻利右手递出后排装好的火铳,左手拿走打空的火铳传递给身后正在往复装填的两排士卒。

于是就在这短短的五六十步之间,站在排头老卒们已然按照呼吸的节拍,接二连三攒放出了足足四轮的齐射来;刹那间造成的结果,就是迎面而来的敌骑像是被风拍而过的稻穗,人马嘶鸣参差不齐的倒了一丛又一从。

但是剩下散乱开来的敌骑也冲到了十数步之外,却又像是中流汇水一般重新聚合成为了一个相对紧促的冲阵之势;这时候,再度递到排头兵手中,已经不是被交替打得发烫的长铳,而是一支支带着明显弹轮的连珠铳。

刹那间一声哨响和小旗翻动而下,在前排砰砰砰连声作响的近百只连珠铳,几乎是一鼓作气打空了弹轮中装满的六枚子药,骤然在他们前方爆发出数倍密度的弹雨如幕;那些面目清洗的敌骑也像是纷纷撞上了,空中无形存在的妨碍和阻挡似的,连人带马浑身团团血花绽放着再犯掀倒在地,而在阵列沟垄外延迅速铺陈开,一道人马尸骸交叠的乱糟糟血色障碍来。

然而下一刻,这些打空弹轮的排头兵们,却无暇顾及战果而毫不犹豫丢下连珠铳,又再度接过上了被插上尖刺的长铳;木托抵着脚尖向前而刹那间蹲伏下来,露出身后端持过肩、过腰的两排长铳。

烟火齐齐放射之间,再度将后续越过尸骸的障碍而涌上前来的敌骑,给打了个仰面趔趄和顿身;然后又更多的敌骑紧接无暇的涌上前来,眼看就要飞身跨过沟垄。

却被之前蹲伏在沟垄内的白兵们所骤然挺举起来的短矛,戳在坐骑的胸腹和脖子、腰身上;或又是挥刀削砍在惊顿乱踏的马蹄上,顿时血水迸溅的栽倒滚落成一片。

但也有敌骑相继撞入期间,左右腾挪着挥舞兵器撞开、踩翻、刺倒了四下交相攒刺、砍劈的白兵,却又被沟边如林挺起的铳刺给戳在胸口和肩膀上,一时间就在这段浅浅的沟垄内外,人马嘶鸣、血肉横飞的混战成一片。

鏖战了半响之后,就只剩寥寥数十骑的晋军骑兵,在逐渐淡去的烟尘之中争相退逃而走;而在他们逃开的方向所在,大群晋军的步队这才姗姗来迟式的紧接而至;然而,仅仅是着片刻的喘息之间,变得残缺不全的太平军横队,就再度被后列所补全,将具列成行的长短火铳,重新对准了迎面而来的晋军。

在接下来的战斗当中,无论这些晋军步卒如何奋勇争先的往复冲击之下,再也没有能够过这道被人马尸体所填平,还堆高出地面半身的沟垄了。

又有人试图从太平军阵的两侧绕过这条沟垄,然而却又被从身侧和背后发射的铅子所打到一片而溃退了回去,最后,就连合力端持着大牌抵近前来的盾手,也被凌空投掷的爆弹炸开所轰倒。

当天色终于放暗而这团损伤小半的太平士卒也子药将尽之际;高举着鲲鹏青旗的另一团太平突骑和步骑,也在隐约绰绰的鼓号声中,相继赶到了了战场边缘;于是,战场中最后剩下的这千余名晋军在夜幕中的撤退,也在充斥这火光和铳击的追击声嚣中,变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大溃败。

而当夜幕彻底笼罩在大地之后,已经尘埃落定的太平关内,也走出了一小队伤痕累累的守军来,就此交出了这处通往慈州腹地的门户所在。

沿着这条山陉连夜轻装疾行至天明之后,就轻易抵达了慈州境内毫无防备的昌宁县城下;在轻取昌宁县以为修整和补充之后,这路偏师又乘胜连攻下州城吉昌,文城等地,最终抵达了黄河上游东岸。

然而在晋州襄陵城外,被践踏城满地狼藉的原野中,分别来自汾水谷地南北方向的太平军和晋军大队人马,也在步骑营携行骑炮的隆隆轰鸣声中,来开了新一轮遭遇战的序幕。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沙砾自飘扬

君不见冰上霜,表里阴且寒。

虽蒙朝日照,信得几时安。

民生故如此,谁令摧折强相看。

年去年来自如削,白发零落不胜冠。

《拟行路难十八首之一》南北朝:鲍照……

而在一片满地狼藉、哭号与哀求声不绝于耳的襄陵城内;身为南路行军总管兼河东藩汉马步军副总管的李嗣源(邈吉烈),也大马金刀的坐在内外视野良好的门楼顶上,而对着一直烤的半熟泛红的硕大羊腿,以及一牛角酸味冲鼻的奶酒开怀大嚼。

从某种意义上说,身为李克用/朱邪翼圣诸养子中的老大,他是地地道道沙陀本族本部人。出身在应州金城县(今山西省应县)的部帐;只是他的部落反乱过前代的朱邪氏大首领朱邪赤心/李国昌,而在事败被兼并三抽一的执杀当场。

只是当时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朱邪翼圣/李克用,却在处决的刑场上青眼所加将他给救下来,讨到身边作为附庸的牵马童仆。他虽然当初很有些看不上世代受唐廷所羁縻,而在日常饮食起居越发像唐人的朱邪氏;但是和其他藩部众人一样,却是一个崇尚豪勇英雄的人物;很容易就为尚未发迹的朱邪翼圣所折服,并且心甘情愿的拜在了对方膝下,以第一个养子的身份鞍前马后的侍奉,乃至誓死追随与无数次战阵和凶险之间,几度伤重垂危而不悔当初。

后来又追随出奔塞外直到重新起复入关,事事尊奉善勤而日夜守候不缀。虽然有着一身好武艺和过人之勇,却是好不顾惜身段的凡事争相在前,甚至自甘卑下式的在山北各部中努力传扬和腾挪着李克用的名声。

因此他是诸养子之中资格最老、最受信重,真正当之无愧的老大哥式人物。甚至就连那位晋王李克用唯一成年的亲生儿子,同辈排行第三的李存勖,也要叫上他一声“兄长”以示长幼之别。

当然了叫归叫,他也明白内外有别、主从亲疏的本分,而从不在对方面前托大拿乔,堪称亦是兄友弟恭的典范。但在其他同为养子的兄弟面前,却又是威严满满而甚为端持身份,也颇为强调资历、出身的次序。

因为他从早年的遭遇开始就始终明白一个道理,所谓养子也好假子也罢,假的就是假的,终究不可能大得过骨肉至亲;就像当年他在朱邪氏附庸的沙陀别部当中,无论每一次怎么努力取得最多的猎获,但是能够得到最大青睐和赞赏,还是头人和领部的子弟。

尤其这位父王早已经定下实至名归的继承人;并且这个继承人也是个英武勇略不下乃父的豪杰种子。那他身为兄长的作用就是辅佐对方在未来执掌大位;并监督和敲打那些兄弟当中,可能萌生不该有的心思和想念。

因此,在诸养子当中除了同样资格很老,而参与过攻杀云州防御使段文楚的李嗣昭,尚可偶然可以与之别一苗头之外;无论是身为沙陀三部姓之一萨葛(九府)部酋长的史敬思,还是代北豪酋出身的康君立,都要对他礼敬三分。

乃至牧羊奴出身的李存信、宿敌退浑出身的李嗣恩,阴北鞑靼部出身的李存颢、突厥杂姓投奔的李存实等人,都要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而趋同行事。

除此之外,也就是排位最后的李存孝(安敬思),那个沙陀安庆部抄掠来的愣头青;可以仗着善于骑射而骁勇绝伦,屡屡得以父王的宽纵和另眼相待,而我行我素自成孤家寡人的一路。

同时,身为诸多藩将领头人物的李嗣源,也是如今晋军中保留着塞外藩部的蛮悍风范和气质,最多最明显的一位。哪怕是李克用成为晋王之后三令五申麾下全面移风易俗,改行汉家衣冠和礼数轨仪之后,他还是本色不改的保留着许多旧日的做派。

因此甚少沐浴净身的他,最喜欢吃半生不熟腥味浓重的带血肉食;也习惯在甲衣外罩着狼皮或是虎皮的大袍,而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远近可闻,让犬马闻见难免为之骚动的一股奇特腥膻味,并且以此为荣。

虽然被晋王呵斥和骂过多次,也有兄弟劝说他有所改新却依旧坚持本色;尽管如此,那位父王李克用在每每光火之后,对于他的宠眷不见几分,反而是夸他“沉厚寡言,行事恭谨。”而屡赐良马美姬,越发有几分委以重任的趋势。

比如,专任这一次南攻河中行军总管的方面要责,为什么不是委之于公认老成持重而不乏勇略的李嗣昭,而是由他这个常随身边的带头大哥老掌总呢?不就是因为对方满肚子的心思太多太复杂,或许还有隐隐提防和限制汉地军将抱团做大的缘故?

更何况那位父王临行前还专门召集了他和李嗣源两位各自勉励,并且在言语中暗中透露出,有意将河中镇一府五州拿下之后;连同克复的周边各州分割成两三个方镇,而以其中居功最多者为第一任封镇守臣,是为激励手段。

要说起来,他唯一的不满意和怨念,便就是如今已然是中土天下无主而群雄竞逐之际,那位父王明明坐拥雄兵和表里山河的地利,却非要弄个不知来历的“大唐天子”,放在众人头上高高的供奉起来,而以低了一头的摄国晋王自居。

难道这位父王就不能痛痛快快的就此的称帝建国,让大家伙也随之封公拜候,乃至称孤道寡的封镇一方,岂不更加爽利,不得更快活么?而今事事都要以那个旧日朝廷为名,总是隔了一层让人不自在吗,也让某些人难免有更多的想念。

想到这里,他不由放下喝空大半的牛角壶,而对着守候在外间侧边的将弁摆摆手道:“来人”“在”一众部将连忙在趋上前来,一列排开而应声道:“话说,城内的儿郎也该宣泄和放松够了吧;”就见李嗣源(邈吉烈)狠啃了好几口已经所剩无几的羊骨棒,才用箭袖边抹着嘴巴到:“传我令下,就此收拢铁林军、决胜军、五院军并从马直,各部、营、都人马,分作中前后三阵;准备前出南门外,接应和替换与贼接战的白袍儿(史敬思)麾下。”

“再派人去确认,康(君立)九郎的万胜黄头军已经行进到了哪里了,加快扫平隰州全境的关要,尽早自慈州往击来敌的侧后。”

“传令给沁州的薛铁山、程怀信、王行审所部,速速前来汇合,若是耽搁和延误了与敌决战汾州的军期,就算是他们是协从父王起事的元从旧属,也饶之不得!”

然而就在他一番发号施令将毕的下一刻,突然就有一名满身风尘泥泞和汗水的将校冲上城来,对着李嗣源(邈吉烈)所在位置嘶声叫喊道:“报,总管,万胜黄头军抵挡不住了,已随康(君立)都督败退过下涝水了。”

“岂有此理,康九郎当初是怎么与我作保的!信誓旦旦最不济与敌周旋一整个白日么,怎生这么快就败退了。”

李嗣源(邈吉烈)不由微做变色道:然而在他重新下令之后才没过多久,又有一名满身汗水和隐隐血迹的将校从上城来嘶喊道:“报,总管,城南大营前往下涝水迎击的突阵军接战不利,已被多处突破河岸,还请本阵火速驰援啊!!”

然而,就在下一刻不用李嗣源(邈吉烈)下令,在场的众将却是不由自主的涌到了城墙边上去,然后用手指着远处的方向而纷声嘈杂起来。因为就在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可以听见类似夏日滚雷一般的隐隐轰鸣声来。

而这对于那些曾经在关内大战中,与之有过交阵经验的晋军将士而言,却是某种宛如刻骨铭心一般的回忆。因为伴随着这种晴空旱雷声声的是,太平军如山如林的阵型之下,如火如荼攻势的某种前兆和开端。

然后,李嗣源(邈吉烈)连呵斥和勒令他们的心思都暂时没有了。因为他也亲眼看见了,在远处的郊原当中,漫山遍野奔逃而走的藩骑,就像是水浸巢穴而仓皇乱奔的蝼蚁一般,根本不管不顾城下大营的喝令和约束,就纷纷越城而过。

而当这些附从助战的散乱藩骑将近逃尽之后,更多在尘埃里倒拖着旗帜和兵刃而衣甲凌乱的晋军士卒,也成群结队出现在了山野之中,而用尽全力一般的跌跌撞撞向着城池仓皇逃遁而来。

当这些深绯色袍服的晋军士卒跑过一阵之后,又有三三两两的骑兵居中越出,而后在城下重新汇聚成一马当先的势头,领头的却正是一身白袍上阵,却被血水给沾染成大片红色的史敬思。

只见对方就这么马不停蹄的径直长驱窜入城下大营中。对此,李嗣源(邈吉烈)却是有些错愕和惊疑起来。这史敬思不是奉命自隰州迂回慈州以为侧击敌后么,怎么会兜兜转转的又在这汾水谷底的退回来了?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沙砾自飘扬(中)

而后,在已经逃进城下营盘当中,又被收拢起来的败兵之中,也有人语无伦次的急促叫喊这什么:“败了,都败了,那些太平贼的火器一响,同袍们都像是山崩似的溃逃下来了。”

“那是真得山崩了啊!,凭空一声响,整整一片山头的土石倾倒下来了;转眼大半个谷道的人马都被埋了”“那些贼军据山口狭隘而阵击,多少人冲上去都不管用啊!冲了一回又一回,尸骸道的都无处落脚了。”

“待到将主发了狠,亲自带人冲过去,却听得数声巨响,连同百余名亲兵一起都被放到了,连尸身都没法抢回来了。”

“千万莫要再与贼军在山中交战了,这些贼军就似猴儿一般精善攀越,又擅长狭窄崎岖处的争斗厮杀;冷不防就被居高临下给偷袭了。”

“往往咱们的弓箭都难以仰射到彼辈,反而毫无遮掩的被当头打死打伤了不少;是以贼兵凭借十几只火器就敢堵路一处,而本军只能靠牌手遮挡拼死冲过去。”

“但好容易到了敞阔处,贼军又有一种宏声如雷的大火器,每每一响就是人牌具碎血肉横飞啊……又是就算躲到土石背后也难免被伤。”

“彼辈又有一种纵火之物,一丢出来就能烧上一大片,被沾上了身就算水泼也不甚管用了。然后兄弟们就被堵住隔开了啊!只能各自为战。”

“这憋屈死人的战,又他娘的该怎嘛打啊!”

然而这些人在营中倾诉还没有能够持续多久,就已然被城内李嗣源派来的卫士给拿下,并且以“妖言耸听”、“祸乱军心”为由,当场砍了十数人以正风气。

但是面对败退回来的史敬思本人,身为南路行军总管的李嗣源却不能一砍了之了。因为,他不但是名为兄弟的诸养子之一,同时也是作为晋军核心支柱的沙陀三部姓之一,萨葛部的当代酋长/都督。

……

相对于在河东打得如火如荼的战报练练,身在关内道长安城内的周淮安,却是在平静淡然日常当中,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一如既往的日程安排。就算偶然有取胜或是失利的消息传过来,他也是波澜不惊的淡然处之;因为随着河南、河北境内的诸葛爽和朱老三这两大关键势力的相继投靠;再加上河中府到关东的势力格局,已经通过潼关――函谷道畅通无阻的连成一片,太平军已经可以抽手出来全力对应河东的局面了。

而根据从前方俘获所得的消息,那只与朱老三看成宿命之敌的李鸦儿,虽然不愧是历史上的气运之子,哪怕在败走边塞后,依旧成功袭取得了河东之地作为根基之地,但是所面临的的局面却与另一个时空天差地别了。

根据那位深入蒲州境内而被俘的养子之一李存进(孙重进)的口供;如今的河东小朝廷在河东镇兼行营名下,居然已经足足编列了十几支规模不等的军序,号称十万大军之众。

此外,因为丢掉了沙陀三部姓赖以生息的云、岚、蔚、代等雁北各州的缘故;还有数万到十数万之间代北藩部随之迁入河东之地。是以如今以河东镇的一隅之力,还要额外供养这么多不懂耕稼只会放牧的外来人马了。

所以,太原小朝廷为首的晋军/河东军,不得不在形势推动之下四下攻掠上党、河中等地,以为拓展地盘和就食、安身之所;或者说,如今的河东方面空有一番热油鲜花的声势和心气,却是缺乏战略布局上的长力和后劲。

故而还是那么一句话,从长远上看时间是站在太平军这边的;就算是偶有挫折和失利,但是只要能够挡住河东方面的头波攻势,而让他无法获得补充和休养生息的机会,那就有相当概率在不断流血中持续衰弱下去。

因此,眼下对于周淮安而言,与在关内道并京畿二十余州府,所设定完成的营田所和屯庄同样重要的;则是在这个基础上所设立的三类蒙学、乡学、夜校(中心屯庄)制度的逐步铺陈开来。

可以说这个甚至比前者还要更重要一些。因为营田所――屯庄体系解决的是眼前的经济问题,以及重整平定天下所需的资源人力;而乡学/夜校体系所形成的多级人才培养机制,则是维系未来政权体系良好运转的基础所在。

不要小看这些屯庄内很可能只出几个十几个识字算数的,而最终走上中高等学府接受教育的比例很可能进一步缩小,甚至就此止步;但是分布在五道十二路数以万计的屯庄和营团所,整体上的基数加在一起,就是一个让人无法忽略的概率和规模了。

因此,目前可以考虑先从满足和填充乡村、市镇的基层办事人员的需要开始;将这些受过太平军式主张和理念教育的人员,只要持之以恒的逐年分批积累起来之后,最终会达成一个由下而上量变到质变的换血过程和大势使然。

但这个时候,那些传统文人和旧体制下留用人员的相应价值和影响力,就将更进一步的淡化和消弭于无形。或者说其中有识之士会在被人取代和抛弃的危机感下,努力进行转变和适应,那这个教育和培养体系的初步目标就达成了。

最理想的状态下,拥有自己成熟三观的内部人才培养体系,加上针对性选拔、吸收外部有识之士的教育制度;就像是一对阴阳鱼的黑白两面一样,只要再合适的运转框架内,自然而然会促成相应竞争和互动、促进的良性循环。

此外随着关中安定下来之后,相应新政权的货币发行部门构建完善;以及具有存取兑换借贷等原始金融职能的飞钱/票号体系的进一步整合,也进入到了主要的议事日程当中了。

当然了按照周淮安的初步规划,这套货币发行和金融流转的二元体系,将是独立在传统财政和税赋系统之外;作为仅次于分司而略高诸曹的直属部门;但又受到各分司判事组成的政务联会,日常监督和政策指导。

通过初步建起来的内部信用体系,而吸收和消化掉官府和民间的货币流通需求;以逐步缓和与解决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遇到和面对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和后续问题。

主要表现为,在国家进入休养生息之后的人口增长和产出爆发期,因为市面上流通货币和代货币的匮乏,导致在丰收年景也难免“谷贱伤农”式的,各种货币紧缩(钱荒)问题。

所谓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体制,听起来很有些田园风光式的美;但是究其背后却是相当脆弱的风险抵抗能力,和缺乏将农产品、手工制品变现的交流媒介,而导致生产、生活资料匮乏的不得已现实产物。

以大唐一世近三百年间,为什么长期以来都是官方认定绢帛等轻贵之物,所充当的代货币能够大行其道。还不是因为历代铜钱流通不足,而民间商贸繁茂,国家赋税也需要足够等价标的物的种种现实需求给逼出来的。

但是绢帛本身却不是耐贮存和磨损的事物;再加上产地宽厚长短疏密的质地标准不一,这就导致了在国家赋税征收过程当中,所延伸出来的各种黑洞和弊病;又变本加厉的摊派到百姓身上,也同时大大增加了行政成本。

所以太平军在里也是采取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就是以国家信用有偿的吸收,民间沉淀的潜在财富和官民百姓手中的余财;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堆存在家里长锈发霉。

另一方面就是加大开辟铜矿产出来源的基础上,铸造更多成色优异而成本低廉的新钱。来折价置换和淘汰掉市面上存在各种形形色色的劣钱、轻钱和旧钱,以及各种代货币的流通空间。

比如,除了批量轧制出传统的足文、当五、当十铜钱之外,将面值较高的大小金银宝钱引入到流通当中去,作为大宗货币需求的分流手段。

这样的话,就算是还有人想要铜钱融了作为保值或是增值的铜器,最后也只能是得不偿失的结果。而如果想要铸造私钱牟利的话,却也很难突破大规模工业制造的低成本优势和多种防伪手段呢?

毕竟,相比从国家层面上掌握经济运作天然优势之外;光是论起收铸币税的手段,这个时代又有什么人能够比的上,已经掌握初级工业生产和高产能的加工体系,并且拥有多方物料来源的太平军政权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政权的强大与活力能够维持多久,也取决于相应的国家财政运转状况和社会经济体系的发展,是否能够形成相互匹配的良性循环程度。

毕竟,历朝历代的由盛转衰和最终崩灭,都是围绕着相应的国家财政和伴随社会经济问题为发端,而在一次次改良和变革的努力成败往复当中,一步步的最终走向不可收拾的败坏结果。

所以,拥有厚实主队经验教训和成功末班可以参照的周淮安,既然可以在一开始就适当的奠定好基础,那又为何要放任其继续走上历史的歪路、歧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