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

第一千一百章 世乱识忠良(下)

“这么说,他们还真是临时的一拍即合了?”

等到周淮安拿到了多方面给出来的结果之后,不由轻轻冷笑了起来:这次庭前刺杀未遂的闹剧,居然内外好几方面的势力,有意无意间推动之下的变相合力结果。

比如于那些外部势力而言,是有人希望通过包庇和支持这些硕果仅存的李唐余孽,孤注一掷绝望式的刺杀来制造内乱,减缓太平军平定天下的进程,获得更多苟延残喘的时机;而太平军内部同样也有人希望周淮安在这里倒下之后;通过未来保扶和影响尚在襁褓中的继承人,而改变对于旧朝势力那些残酷而苛刻的国家原则,而让世家大族背景下传统士人的残余影响力,得以重新回到台面上来。

还有人干脆是为了浑水摸鱼创在机会,或者说是为了报复自己昔日的恩主,籍着刺杀事件转移大众关注,而将被幽禁的朱友裕给抢出来,离间东都方面与长安的关系而将朱老三逼上绝路。

所以这种种的筹划和图谋,居然从一开始就在曲江街市的意外偶遇当中,被从根子上上给戳破了。事实上,就连那个打扮成女冠以投其所好的阁主传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给认出来把?

不过这也多少警醒了周淮安。既然有人把主意达到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儿身上,那也意味着自己需要谨防可能存在的漏洞和问题所在了;毕竟,古往今来多少雄才大略的君王,一世英名都是栽在了继承人问题上。

前有故剑情深,却留下一个被儒士们洗脑成傻缺,而悔憾‘乱我家者,太子也!’的汉宣帝;后有在隋文帝杨坚面前戏精附体了前半生,而登基之后彻底放飞自我,闹到“大好头颅、谁可取之”的隋炀帝。

更别说,后世还有那个和尚出身的明太祖猪爸爸,杀功臣文官如猪狗而横压一世,结果在亲自指定的好皇太孙朱允身上看走了眼,结果被亲近的方孝孺等一群儒士坑的身死国灭。

尤其是,作为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治理国家和开疆拓土的开国君王,很容易就在继承人成长环境和教养的问题上,被各种立场和诉求的别有用心之人乘虚而入,而导致从小就走歪了道路。

所以周淮安已经决定下来,自己的儿女待到稍微懂事之后就定期改名换姓、隐藏身份,到相应童子营和少兵队对接的学校当中去,接受集体生活和同龄人圈子的熏陶;同时也是变相了解外界状况的途径。

这样有了足够人际关系的经历和眼界之后,才不会在人生经历当中,某个特定的对象所轻易打动和蛊惑之;这样对于孩子的童年而言也许是一个不怎么愉快的过程,但是既然身为自己的后代和这个时空留下的印记,这就是必然承重的代价。

至少,相对于从小被人监督着自愿或者不自愿学习各种知识的平庸之才;也总比日后在臣子面前惊讶的创造一些“何不食肉糜”之类典故;然后被外族或是叛乱大军所团团包围,而凄然泪下悔不当初的结果要更好的多。

另一方面,则是作为继承人师资力量和群体的选择了;至少在这一次教训之后,周淮安也会在相应候补人员出身背景的审查条件上,继续增补上一些内容;比如,在各个部门和机构所进行的初选当中,直接否决三代以内直系亲属为前朝官吏,或是与传统世家大族、被镇压过的衣冠户、形势户有所关联的对象。

同时从横向增加候补群体的规模,优先从那些实务当中选拔出来的年轻新晋官员;定期抽取一部分人出来加入到临时的师资班底当中去,专门讲述事务工作当中遇到的问题和对策,也是作为某种变相的奖赏、激励式的荣誉。

而授课的方式也不再是“经筵”这种单独面对面的专门讲学,而是随机抽取一部分同龄人而将继承人混杂在其中,集体接受相应教师的轮番授学;同时进行批量化的考核和测试。

讲述的内容,也不但包括立国执政的国是(思想理论、哲学思辨),也讲历代执政得失的经验教训,乃至数理化(认知世界的工具和方法)等基础常识,和重新整理世间流传的诸子百家简义。

同时增加轮替教学的批次和规模;这样没有一个具体对象和小团体,能够在继承人面前有机会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和影响力。至于最关键的三观和统御之道/屠龙术方面的内容,还得由周淮安自行身体力行的教导和传帮带。

然后,周淮安还考虑日后再指定三五人组成一个专门审查委员会,对于这些师资的背景和社会关系,以及教学内容进行定向审查;但凡有逾越教学内容的行为就一票否决制。

反正,能够用预期增加的成本来解决的问题,都不算事真正的问题所在;相对于继承人日后所要面对和担负的天下之大,这点额外增加的支出项目和预算内容,根本就不算什么的。

当然了,日后的后代逐渐增多之后的继承人竞争什么的,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至少作为一个眼光和学识跨越了上千年历史波澜起伏,又有足够辅助手段的现代人,根本无需特意介怀和提防自己继承人的成长和倒逼可能性。

想到这里,周淮安突然记起来,自己留在江陵的那双儿女似乎还没有正式取名;而目前只是在用着两位母亲(曹红药和张云卿)所取的小名――阿檀和佑郎,而拥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养护团体。

在处理完这些临时增加的琐碎事务,又签署了一批加急的抄家、流放、徒刑和绞手名单之后;周淮安忍不住想询问一下,韩霁月那边的工作成果了。却再度接到了一份来自河东境内,而有所严重延迟的递报。

虽然周淮安对于另一个历史线上的后唐缔造者,沙陀族朱邪氏为首的代北藩汉武人团体,一直保持了足够的重视和情报工作上的持续投入;但是因为实在是鞭长莫及而时日尚短见效甚微;所以,直到朱邪氏为首的代北集团入主河东镇之后,才在原本河东幕府所属的某些节点上,取得了情报工作的突破口而开始由陆陆续续的零星消息被送出来。

但是其中大多数是无关紧要的日常见闻,作为长远方向和宏观战略上的间接判研,或是侧面的参照和印证或许有点用处;但有价值的时效性内容很少。

但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这封专程从关内道北部比邻河东石州的绥州(今陕西绥德)方向,通过定胡县/孟门关(陕西吴堡县)所地送回来的情报;主要是以一个河道转运的小吏角度;反应了最近与河东军息息相关的一桩事态。

说是河东镇境内开始普遍缺盐的严重危机。在失去了河中输入的盐池,又断绝了来自塞外的土盐供应,入关的十数万藩部也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浮肿病等症状;而他们蓄养的牲口对于盐分的需求比人类更高,也普遍萎靡瘦弱。

因此,这就与河东镇的北唐小政权,急于南下夺取河中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形成了相应的对照。而其中被强调的一个细节,就是有民间的队伍从孟门关频繁出发,而翻山越岭来到绥州延福县内,交易当地来自盐州(今陕西定边县)的白池盐货。

因此,附带在这份河东递报背后的,是来自驻泊延州和绥州一带;负责支援三支队和推进屯垦,同时整顿当地牧场围厩的马军教练使兼营田牧厩官杨师厚,连诀正在关北黄土塬中剿匪的第四军中郎将曹师雄,所呈上的一份军事策划。

而在这一份策划当中,提到了利用这个河东普遍缺盐,而临近州县自发突破封锁前来交易的机会;集中如今正部署在关北无定河/朔水流域的七个新编驻队营和四个整编营;对于居于石州(今陕西吕梁市)西面屏障的孟门关发动突袭。

如果能够一举成功的话,就可以沿着群山之中的赤洪水,借助轻舟转运的助力,直趋石州治所的离石城下;算是为北伐河东胶着的战局,在入冬可能的大雪封山之前打开一个侧面的缺口。

然而,他们眼下作为偏师作战的兵力和民夫尚且还算是够用;但是作为攻坚破垒的重型火器严重不足,后续补充的子药、粮秣也尚且有缺口,而不足以支撑超过一个月左右的后续作战。

所以需要申请如今正在长安的大都督府,别列新的预算和物资调拨计划,以及安排相应黄河支线的水运后勤输送补给,作为相应的局部战役进程支持。

但这也就意味着在太平军大都督府的麾下,进行(淮上、河南、河东、陇西、三川)多地的五线程同时作战了。这也代表着即将进入秋收而被填平的账面赤字和应急储备库存,再度下降到一个危险的水平线当中。

同时,最新一批军债(短期战争公债),也将要在八月份到期偿付;虽然其中大多数并不会被持有人直接兑现,而是折算成太平军在各地的工场、屯庄和矿山,所外销的农副特产和工业制品。

但是作为相应货币和金融流通系统的构建基础,相应的准备金和等值财物都还是需要以备万一的。一时间,有些陷入犹豫不决当中的周淮安,最后决定将这个问题放在最新的联席会议上。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世乱识忠良(续)

但是接下来出乎周淮安的意外,在指定的多部门联席会议上,几乎大多数高层和部分负责人,都对这场偏师突破的军事行动,变相表示出了或多或少的乐观,而与周淮安所预期的谨慎和犹豫形成了鲜明反差。

就连一贯相对沉稳踏实而很少轻易表态的判司首席樊绰,都表示可以在现有运转基础下再挤出来一些资源,帮助尽早结束河东的战事。随后周淮安就知道了,他们的乐观态度却是源自一个好消息。

就在两天前,从湖南路境内送来了矿务部门报告:在鄂州永兴县的大冶露天(铁)矿场开采过程中,发现了更多伴生的铜矿脉;根据已经发现的部分和初炉试炼推断,大概每天可以提供八到十万斤的粗锭产能。

而这个消息所带来的利好和前景预期,足以再以此为基础上增发年利二分五的(当年期到期给付)军债,三百万到五百万缗;折算成相应战役准备的军费,也就是绰绰有余了。

毕竟,相对于技术落后而生产效率低下的历朝历代,现如今太平军已经掌握了相对廉价的开采、熔炼和铸造技术。只要用炸药爆破开表层板结的土石,就可以用脚手架和传送带进行逐层挖掘。

然后就近输送道水力或是蒸汽的机器中粉碎,再送入搭建起来的焦炭反应炉中,依次分滤出铜液和熔点较高的杂质来;最后同样使用水力或使蒸汽的锻造机器中压辊成板,再入模轧制成成叠的钱样。

如此开采、熔炼、铸造下来,刨除掉相应的人工、火耗和物料、输运的成本,一斤粗锭的纯获利就是七八百文钱,虽然其中有大半数要被内部调拨给继续铜料的工业生产所需;但是剩下来的部分还是足以对应两三期即将到来的兑付所需。

同样的道理,以这笔预期收益为担保和抵押,足以撬动南方各道游离在民间的商业资本力量;有偿的令其承担起指定物资采买和转运的任务,作为官方大宗出产和输运之外的补充力量。

因此,虽然现如今太平军治下的输送能力,还没有能够恢复到到唐朝全盛时期,可以分作一年两次转运二百六十万担栗米豆麦进京的规模;但是如今通过拓宽后商州――武关道/丹水船运,依旧稳定保持每月最少三四十万石的输送量。

再加上通过粮食和农副产品的再加工,变成饼、糕、面、饵、团、罐头等便携制品的形式,提高了相应产品利用率和费效比的缘故;所以不但足供京畿道和关内各州的恢复生产所需,还能有所余力的支应关西、关内的军事行动。

随着大都督的一声令下,即刻从京畿道内各集结点启程的补充营和民壮,以及西渭仓、永丰仓、蓝田军仓和长安太仓署等多处囤积场,同时调转拨运粮秣物料和器械;散布在关内道北部的军事力量再度被全力发动起来。

而在临汾城外,太平河东讨击军副将孟楷所在阵垒土台上,也迎来最为艰难和危急的时刻。在他的身前坡道已经倒满了纠缠成团的人马尸体和残断的刀剑铳矛;吸饱了血水的地面都变得软滑泥泞起来。

就连他本人袍甲上也溅满了血色和零星的碎肉,那是近距离用阔口大铳和短管小炮,所轰击杀退了一波又一波敌势的产物;然而那些已经突入阵营中的河东藩骑,就像是认准了他一般还在争相奔涌而来。

而外围那些层层布置的壕沟、拒马、栅墙和土垒,被人马尸体填平和冲击出了一个大大小小缺口;而在这片围绕着中军大纛和将旗战场当中,铺陈开来了一重重用血肉作为调色的扇面辐射轮环。

而在他身后笼罩在一片氤氲中的几个土台炮垒,更是都已经将炮膛打的滚烫发热,就连当场浇水也没法马上降温下来,反而还因为过热爆裂了一门死伤了好几个人;剩下的炮组成员也只能仓促拿起火铳和刀剑,加入到了前沿的阵战中来。

然而到了这一步,除了相继从城南、城西赶来的增援,却被分割开来只能各自为战的数支人马之外;随着讨击正将葛从周已经攻入城中,而厮杀战斗尤酣的另一部分人马,却是迟迟未曾回援。

手持半截钩矛的孟楷难掩疲色和身体的抽搐,却依旧在尸堆累累中屹立如山;只是在他身边的已经软软塌下左边手臂而整个人像是血水里浸透出来的亲兵队头,却是依旧还在努力的劝说他:“将主,儿郎们撑不下去多久了,还是稍稍退避一阵吧,抵靠住城下再结阵……不然真要都折在这儿了。”

“未得号令,不准退。”

孟楷却是不为所动的抽搐了下因为太过使力而痉挛的面皮道:“既然领受了军命,自我开始只要还能站着,就不许敌军逾越一步。”

“孟头,让我等给您争取一线吧,活着才有退路,留着有用之身才有更多的想头啊!!”

而另一名眼睛都瞎了一只老卒,却是举牌荡开一只乱飞的流矢而嘶声再度劝导道:“不许,我就随中军大纛就钉在这儿,直到最后一刻。”

孟楷却是再度面无表情的摇头道;打到了这么一步,他心中已然无喜无悲而甚至有些明悟,也许自己的初阵死在这里才是最好的结果。这样剩下的那些老兄弟才能更好的融入新朝,而不是还抱有那么一点不必要的想头。

随着他视野所透射而过焰火燎然的营垒之间,那些纷纷放弃了坐骑转入步战的河东骑兵,虽然失去了冲击和机动的优势,但也让火器放射的杀伤效果大大打了折扣。

因此在逐段逐片的抵近厮杀之间,反而是那些抛投的掷弹得以发威起来。但是很快在掷弹也使用殆尽之下,就成了传统刀剑排矛重新争胜的所在了;在一点上,城外营盘中充斥着大量整编兵和辅卒的留守部队,就不免要落入下风而节节退守了;以至于打到最后,就连那些待机的民夫都不得不拿起刀剑,补充到对阵的前沿来。

如果不是孟楷之前专门留了几门小炮,在关键时刻轮番以散子轰击其势头的话;只怕早早就被这些敌势给冲开了。但是这些敌军的气力、精神和数量,终不会是无穷无尽的。

因此,他似乎也有一种直觉和感触,作为远道奔袭而来敌军久战至今,多少也该有所疲态和颓势了;接下来的胜势之争,就是看谁人能够坚持的更久一些,而把对手拖入下风和疲弱了。

这时候,远处突然传来的几声激烈的爆鸣声,然后又变成了中军本阵中的大声喧哗和呼喊:“左翼三号炮垒也失陷了。”

却是作为东面作为本阵呼应和抵角之一的一处高台阵垒,最终还是在河东兵不计代价的前后仰攻之下,被手持斧锤的敢死之士打破防栅突入其中;而引爆炮垒中的火药炸开一片血雨纷飞的硕大烟云来。

与此同时,正在阵垒外督战的南路总管李嗣源身边也有人在苦苦相劝着,却是一身袍甲俱被染红的左厢马军都指挥使、仪州刺史李嗣恩(骆养性)嘶声道:“大兄,让儿郎们缓一缓把,再打下去人都没有了,日后还有什么指望?”

“总管,儿郎们攻打至今,尚且水米未进,只怕是要力竭穷尽了。”

另一名满身血水退下来的先锋军使康君立,亦是粗声喘气着附和道:“正因如此,才要坚持打下去。”

然而李嗣源却是表情坚毅如铁石而冷声到:“你们要缓,可是要让城内的贼军缓过来,那就是什么都没得指望了!难道攻进敌营中的这些人吗,还能全身而退么?”

“那些藩骑死光了尚不足惜,就派正序兵马上去,正序兵马不足敷用,就自己带亲军上去。就连城外这些贼军都突破不得,日后还怎么争胜!。”

“若是连眼下唯一的争胜之机都坚持不下,今后再补充多少人马和器械,又有什么用处呢?尔等若是自觉不行,便交出各自的本部兵马,由我亲率全数压上便是。”

“传我令下,中军前移五百步,进入敌营阵中,与诸军将士共。”

他的话音未落多久,而随着相继动起来的大片旗帜招摇,缓缓推进和压上阵前;城头方向却是突然传来了好几声明显的轰鸣。却是城内有人将沉重的火炮费尽周折给搬上了墙头,而开始支援城外阵营中的战斗了。

虽然只有寥寥几发的炮子,但是轰击在密密麻麻堆簇在最后几处台垒外围的敌势当中,还是不免滚炸开了一团接一团的血色沟壑来;而正在攻打正酣的河东军,也在哗然惊乱中被再度被击退和驱散开来。

但是,这反而坚定了李嗣源孤注一掷的决心,只见他举起了手中的宝剑而遥指着最大一处台垒上,所依旧飘摇的斗大青旗而,对着左右诸将道:“诸军当与某当先攻灭此寮,首功者愿保旌节之赏。”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世乱识忠良(续二)

而在中军高台之上,身上连中四箭却是仿若浑然未觉的孟楷,再度挥动手中翻卷摧折的刀矛,而将冲到面前的数名酣敌打翻、切倒、戳穿而又轻车熟路一般的带着大蓬血水甩飞出去。

而在他身边已然再度换上了不知道第几搽的新面孔,而开始有些手脚颤颤的看着同样倦怠而情绪低沉着,却依旧在某种惯性驱使下,机械而麻木缘着尸体铺陈的坡道再度攀援而上的敌兵。

而就在孟楷身前这一道用尸体临时堆砌起来血色墙垒,却是成为了他们往复冲击之下始终无法逾越过去的赤色死线。而身上浸透满自己和敌人血水的孟楷,甚至还有闲余用眼角的侧光鼓励,这些新补上来的生面孔道:“不要紧的,尽管跟着我动便是了。”

“当年我跟着补天王(仙芝)时,可是在蕲州城下,与官军周旋和拉锯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只吃了一块饼,啃了几口雪团而已。”

“现在可不就好了,乘隙多喝几口茶汤,含一把炒面和糖糕就行了。那些敌虏可是什么都没得进食,已经开始杀马了……,”就像是印证着他的话语,远处退开的那些河东兵三三两两将一匹受伤的战马按倒在地上,而挥刀在其胸腹、颈下狠狠捅了下去,而迫不及待按头饱饮起喷涌而出的热血,而让整个头脸须发都变殷红狰狞……

然后,还有人干脆从垂死挣扎的马匹身上,直接拔刀割下血粼粼的肉片来,就这么活生生撕咬着吞咽下去,就像是一个人形的兽类一般的嘶喊和吼叫起来。

而这种残忍而诡异的轨仪和氛围,也像是一种疯狂的瘟疫一般很快在敌军阵容中传染开来,而让这些明显疲惫不堪的敌兵,再度鼓起他们的士气和余勇,不再讲究阵容和次序而似狂涛一般猛攻上来。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相比正面的狂热攻势,其中一些绕到了高大台垒侧后的敌兵,却是乘着激烈声嚣的掩护,在高举大排的遮挡当中,开始用手上可以找到的一切工具,拼命挖掘起台垒的边缘来。

虽然是作为中军指挥战斗的大型台垒,从一开始就被额外的夯实和加固过;但是却挡不住四下不顾一切的挖掘和铲除;因此等到土垒之上发觉,而以火铳、弓弩和投掷物击杀累累,却挡不住前赴后继的掘进之势。

因此,很快在台垒边缘的拦栅和拒马等工事和障碍物,就因为失去了足够的支撑根基,而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迸裂和沉降、坍倒;然后是布置在台垒边上的炮垒,也随着滚落的土筐和沙袋迅速变形……

然而突然间仰面正攻如潮的河东军突然就中分而开,露出一名全身黑光大铠披挂的魁伟大将,而手持一柄精钢大斧而缓缓拾步于前,冷眼瞪着孟楷哼声道:“好个贼将,安敢与某一战呼!”

“好。”

孟楷只吐出一个字,下一刻却是从尸堆里抄手一支短小手铳,啪啪两声正中其熊形篼下的门面;而当场惨叫着迸血仰倒,而将挥举的精钢大斧脱手而出,顺势打倒、砸在了左右数名亲兵之中。

下一刻那些左右退开敌兵见状亦是大惊失色之后,暴怒而发狂的合拢起来与孟楷左右抢出的太平军,再度枪矛交加、刀剑横错的激烈厮杀成一片,又变成交叠倒地和滚落而下的死伤累累。

而后,又有一名紧接而至的敌军大将冲杀上前,而一手大牌一手尖头铁棍而左挡右击横扫无双,砸断了无数的戳刺而出的矛尖和挠钩、叉把,再度冲到孟楷身前数步怒骂道:“不讲武德的贼子,受死罢。”

下一刻,伸手一支断头步矛拨挡开其迎面棍扫之势的孟楷,亦是身体激烈晃荡着猛然退后一步;然后就毫不犹疑的侧身让开,而显露出身后的一门烧灼残迹斑驳的铸铁小炮。

然后变成震耳欲聋的轰击和大片烟团,随着烟团迸溅而出还有扇形摊开散弹的细密轨迹,刹那间在这些当面之敌中激溅开了一大片血雨腥风。

而那名敌将更是在手中堪堪挡住半身的手牌崩碎之后,也像是被迎面抽击而来的鞭子反复鞭笞似的,刹那间在头脸肩颈之间迸溅开许多细密的血污,而被凭空反推着栽倒滚落下去而望着再度溃退而下的敌势,孟楷心中却没有多少庆幸之意。因为,这是他所仅存的最后一次使用机会了。但是至少换下了两名身份不低的敌方大将,就算他下一刻难免阵亡也是有所抵偿了吧?

事实上战斗到这个时刻,他的腿脚麻木滞钝几乎失去知觉而根本挪动不起来了,只能看看保持一个基本的站姿,他甚至不许让人挪移自己的位置,生怕下一刻就会倒下去站不起来了。

而在接连损失了两名大将之后的垒下敌军,却是在一阵混乱中被拖出来接连砍杀了数十人之后,再度勉强恢复了次序和阵容,而死气沉沉而决然再攻而来。

然而,更多的轰鸣声在他们身后的城头上响彻开来,而变成满天呼啸着飞舞过高台头顶的轨迹,更加精准轰击在附近敌从之中的成团连片的血肉横飞;一时间,炽烈往攻的敌势都被打得停滞下来。

又有更多的哨子声和喇叭声,从这些坚守台垒的太平将士身后涌现出来,而逐渐压倒了四面摆放来自河东军的撕裂厮杀和呼喊、怒吼声。

因此为,就在他们视野所不及的其他方向,临汾城残破的六座城门倒有五座自内重新打开;而相继杀出一支支的生力军来;虽然他们同样也是袍甲沾满了血污而不乏带伤之人。

到了这时,孟楷也如释重负长圩了一口气,而再也不想动弹的垂下眼皮来;然后就在左右一片惊呼大叫声中,就这么不管不顾直挺挺站立着昏阙过去了。任由身边如激流一般的士卒冲下台垒,争相加入到了反攻之中。

但是,这对于攻杀到最后关头的河东军,就是不折不扣的坏消息了。

“大兄,不好了,负责压制城南的十郎(李存贞)所部,已经擅自脱离战阵了。”

“总管,城西的李军使部遭到城内大股贼军突击,已经挡不住败退下来了”“大帅,城内(李嗣昭)已经不能指望了,我们必须走了。”

而在城下满目疮痍而一片大乱起来的营垒之中,全身披挂而予以亲自上前迎击的李嗣源(邈佶烈),却被左右拼死拦截下来,而根本不顾他的怒骂叫喊搀夹着扭头往后就走。

而由手擒一柄大刀史敬思负责为他开路,将任何一切挡在视野当中的人和事物给斩倒在地,硬生生将他突走护送出大营外,遇上了一群早已经准备妥当的坐骑。

李嗣源(邈佶烈)这才有些恍然的惨声质问道:“九郎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我既讨贼不成,夺河中亦不利,更阵失大军,岂有何颜面再见父王,在此了却。”

“正因如此,大兄还请千万保全有用之身。”

血水尽头白袍的史敬思,却是满脸沉痛的嘶声道:“如今这么多兄弟陷没于此,相应的家小亲族,就只能仰仗大兄照看了!。”

“昔日都是大兄为我断后,如今也该轮到我为大兄尽力了。”

他如此说着,一边伸手接过李嗣源的将旗,一边毫不犹豫的以刀柄尖反刺马臀而激其吃痛飞奔而去;然后转身过来对着正在包抄而来的太平骑卒,威风凛凛的大吼道:“本阵在此,安敢与我一战。”

……

“临汾之战已经结束了么?”

当周淮安接到递报的时候,也就是两天之后的事情。

“阵斩两万有余,俘获今三万,甲械旗杖鼓吹粮秣不计其数,光是完好的战马就有五千多匹,驮畜兼肉畜牛马驴骡三万多口?”

“本军损伤过万,其中阵亡三千六百余,重伤五千一百多,轻伤三千九百余?损失器械炮车。”

随即他顿了顿又到“……器械损失和重伤员比例这么大,看来真是一番惨烈的苦战了。”

只是看到附属在战役得失和经验教训汇总最后的那份检讨书,却是周淮安皱起眉头来:“这个葛国美是搞什么东西?难道单独领兵一路,就学会了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了么?”

“不能踏踏实实的将战场中的问题战场中解决么?如果是纯粹出于军事战术和战略方向的考量,又有什么需要额外介怀的呢?”

“难道我太平军的体制还不足以保证,军中上下的关系和基本权益,还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讲,而要忧虑和纠结这些有的没的玩意么?”

“判断对错是非的标准,难道不是实事求是么?什么时候又变成了问心(动机)不论迹(过程和结果)的暗自相互揣测那套了?”

“就算他在临阵判断上有所失误和疏忽,需要优先取得谅解的也不应该是我这里,而是身为当事人的孟楷……让他和孟楷一起重写一份附加报告送来。”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投躯报明主

《凡读我诗者》寒山凡读我诗者,心中须护净。

悭贪继日廉,谄曲登时正。

驱遣除恶业,归依受真性。

今日得佛身,急急如律令。

……

“等等,王彦章那一路在会州(今甘肃靖远)那边,遇到了好几支藩部来投奔了?”

周淮安随即略带惊讶的看着另一封,从会州白亭守捉军送回来的奏报。在这个秋高马肥的即将收获之际,难道不该是塞外藩部、胡族寇边劫掠的窗口期么,这时候来投奔内附又是什么鬼?

然后,在看了具体内容之后他才慢慢明白了原委。大概就是王彦章这一路自弹筝峡之战,追击着西军残余的尾巴,一直杀到了会州境内之后,突然就接到了凉州城内投降的消息。

结果,接下来他这路人马就再没有遇上任何像样的战斗,一路沿途地方几乎是望风而降,就连那些散落在道路两旁的西军残余,也在饥寒交迫之下相继走出了山林来投降。

因此,当王彦章所部正式进入和接管凉州武威城之后,不但军中收俘达到了三万多,就连盘桓在凉州境内的东部温末部众,也毫不犹豫的向太平军献上羔羊牛酒表示了归顺。

所以,在他在这里稍事修整和补充之后,麾下的人马也再度扩张到了近三万,除了作为核心本部的九个步骑营头之外;其中几乎大多数都是俘虏甄选和当地民壮中新募集的(冷兵器)辅卒,因此其中居然还有三千多骑卒。

因此,在相对的兵强马壮之下,他也开始清理和经略四边,以进一步的巩固太平军在这处河西突出部和前进基地的控制力。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强令那些东部温末部就此定居编户,而恢复汉家衣冠语言移风易俗。

这一点,本以为会遇上比较激烈抵制和反抗,而早已经做好相应激烈手段镇压的当地太平军;却是有些大掉眼镜。因为除了少数顽固不化的部帐不敢反抗而远遁之外,其他都相当顺服的接受了新政。

时候总结起来才知道,这一方面是因为东部温末在关内损失了太多的丁壮(许多人在工地、矿山当中服苦役),而难以聚集起来足够的反抗力量;反而因为失去了过多男性而导致严重虚弱,而成为周边势力眼中肥肉。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温末部众的本质和渊源。所谓的温末并不是特定的族群和概念,而是那些在吐蕃奴役和压迫之下相继逃亡的多族百姓,抱团自保和耕牧生产的聚落联合;因此真正诞生的时间很短才不过几十年而已。

因此,能够得到中原争霸胜利的强者编户为民,就此安定下来反而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情。因此,在大量失去主心骨的妇孺主动借机倒贴之下,就在这短短一个多月之间,民族大融合进程就突然快进了许多。

而后续接管凉州节度使境内的白山戍、和戎城、赤水军、大斗军、交城守捉、武安戍、休屠城等各处军城、要邑的过程,也变得很是轻松;几乎是一直推进到了与甘州比邻的焉支山下大斗拔谷才停下来。

而得以将局面初步稳定下来的王彦章,一方面按照长安的指示,派出了一支由一个驻队营、两个暂编营组成的偏师,护送着那位已经投降前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的长子张淮鼎,北上前往归义军治地瓜州收拾和稳住局面。

另一方面继续派兵接管和清理那些,沿着大沙(今内蒙巴丹吉林沙漠南部)的延边城垒诸塞;而这些延边残余军民的反应就更加热切了;道理也很简单,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给他们提供粮饷了。

虽然他们依靠当地的屯田自耕自食传统,但毕竟是边鄙之地的农作物产量并不会太高;同时每年的种子、工具和牲畜,也是需要钱帛或是其他等价物来置办的。

因此,在多年被朝廷/藩镇不闻不问的坐吃山空之下,期间能跑走的人都已然陆陆续续跑走了不少;等到西军联合东进路过凉州之际,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批粮草物用,但是也再度征发走了其中刚成年的一批青壮。

因此,前往搜捡的太平军在这些明显年久失修,或是部分颓败坍塌的塞垒边城之中,见到的白发老卒与半大孩子、妇人一起值守、劳作,各种青黄不接和断代情景几乎是比比皆是。

而在一些明显因为人手不足而废弃的哨垒当中,甚至已经住上了许多边塞的牧部;虽然他们见到这支外来军队之后,都忙不迭的自称是为大唐世代守边的城傍后裔云云。

因此,王彦章在亲自召集这些守边世兵和父老代表的酒宴上,看着摆出来的各色酒水、肉罐头和果子罐头做成的简易席面,居然有人接二连三的嚎啕大哭起来,说是中原朝廷久乱,终于有人想起他们他们这些戍边枯骨了。

然后,此辈又在喝得醉醺醺和酩酊酣然之际,又不免大吐苦水说,朝廷若不再派人前来接管的话,只怕他们下一代都要无以为继了;因为,边塞本来就男多女少的情况下,再过几年就连去抢那些藩部妇女都抢不动了……

而因为与外族藩部互相通婚(抄掳女子),又缺少足够的母亲教养缘故,新一代的年幼子弟当中已经有人没法说完整的唐话了。那真的是要灭族亡种的天大危机了。

所以在事后的重新编户过程当中,这些已经严重超出太平军服役水准线的延边军民,几乎是踊跃报名相从;因为,只要列入到这个边籍当中,就可以拿到一份基本钱粮的补贴,而且是当场发放足月的现身说法。

因此,在王彦章的描述当中,甚至很有些无奈的提及到了,很多已经卧倒在床的老骨头,或又是还在流鼻涕的孩童,都被拉出来送到临时营地里祈求登记入册;然后,又有好些相貌明显有异唐人的家伙混迹其中,也号称是时代效忠的城傍后裔而跑来投军云云。却是那些聚居在废弃戍垒当中的藩部中人,也得到了相应的消息。

然而,王彦章也是来者不拒一并接纳,然后按照他们的聚居所在,派人核算人口和牛马数目,重新规划了防区和职责;然后留下两个驻队营,就地进行整编和重新训练,又在当地向导引领下继续北上深入大沙碛。

一路沿着流入沙漠之中的马城河,穿过汉长城旧址上只剩下小猫两三只的明威戍(今甘肃民勤县附近),北行跋涉百余里之外就抵达了深入大沙碛最北端的戍垒,位于休屠泽与白亭海之间的白亭守捉所在了。

在这里同样顽强坚守着百名半数已经头发花白的老卒;但是偌大的守捉军城除了主体部分之外,其他的烽燧、哨垒和土寨,都已经被逐水草迁徙而来的杂胡藩部所占据了。

然后,在随行军属虞候官的建议之下,王彦章派出许多向导带路的小队,武装宣示和威胁式的将附近所能够找到的藩部聚落头领,都相继召集到了休屠泽之畔;然后,给当众演示了一番用炸药炸鱼和抓鱼的过程,以及吃了一顿全鱼宴之后,这些人都忙不迭在对着上天盟誓当中,变成了新鲜出炉的新朝忠诚城傍和藩落。更有四支部落在事后请求内附。

道理也很简单,他们都是在本族争斗当中新进被驱逐出来的失败者,携行的牛马已经不足以安然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但又连那些在本地日久的部族都打不过,所以就只能举部卖身给中原政权了。

这也是李唐王朝一代经略塞外的传统艺能,不断的打击草原上新崛起的强势者,同时收容和羁縻其中的失败者,在适当的时候作为带路党分化瓦解,任何一个可能统合草原的大势力,保持有限均势下的相对稳定。

当然了,像是我后世强国大宋一样不休自强,而是不断的通过与虎谋皮式的联盟和岁币,将一个个统合了草原的游牧政权,给养肥壮大到砸了自己的脚的程度,也是历朝历代绝无仅有的奇葩例子了。

于是,这些旋起交替的草原势力,既没有办法对中原形成足够的威胁,反而为了不被其他部族形成压倒性优势,而要争相对中原政权称臣纳贡,伏低做小以保证边境互市的茶、盐、铁器等重要生存资源。

当然了,零零散散的寇边还是无法禁绝的事情;因为在每年的草原势力争乱当中,总有许多活不下去的部族,会在秋冬之际想要搏命上一把,消耗掉多余的人口或是多渠道足够越冬的资源。

这也就是这些戍边军民存在意义;他们确保了以较低成本维持的边境安全。至于,在真正的大冬天过来抢劫的基本就是找死,不是被冻死在半路上就是被杀死在边墙上。

因此,这四支部族也很有代表性和象征意义,其中有被赶出盐州的党项人,有从西州流窜过来的退浑人,又有从安北都护府的庭州境内被驱逐的回鹘人,甚至还有一支契丹别种,鬼知道怎么从东北松漠都督府那旮旯跑过来的。

好吧,从表面上看起来,大唐在塞外各族的余威还没有彻底掉光。居然还有外族缘着某种历史惯性,跑过来求收容和包养了。但是这就涉及到大都督府的外交策略,而不是王彦章一个军事主将可以决定的了。

因此,与之而来的还有一份经过初步评估而具列出来,恢复延边基本防御力量和军事存在,所需要的钱粮物资和专业技术人员的常常目录。

最后,周淮安还是批准了其中大多数的项目,同时还有对于这四支内附部落的安置试点,作为日后讲触手深入草原的前置准备之一吧!在他的预期当中,汉唐自古以来的势力范围,是日后最基本的控制线。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投躯报明主(中)

当然了,相比北上河西一路先难后易的顺风顺水和平淡无波,西进陇右一路的李罕之表现就要激烈的多了。从进入秦州(今甘肃天水市)开始,几乎是三天一遇敌,五天一大打,乃至后来的无日不战,无日不在杀敌。

马邑州(今甘肃天水市或礼县境)、成州(陕西礼县)、宕州(今甘肃省舟曲县西)、武州(今甘肃省陇南市武都区)、岷州(今甘肃省岷县)、叠州(今甘肃省迭部县)、洮州(今甘肃省临潭县),几乎被他不计远近的打了一大圈过去。

或者说,在他骨子里某种名为残忍凶暴的潜在属性,被籍着这个机会给放飞出来了;所过之处虽然算不上是血流成河或者说尸横遍地,那也是处处京观而地方无不骇然噤声的结果了道理也很简单,这些地方被唐与吐蕃之间长期拉锯过,后来又在吐蕃占据和经营日久,因此在藩汉杂处之下的各种土族、藩落势力,比其他地方更加根深蒂固或者说是盘根错节的抱团。

再加上地势破碎造成的交通通讯落后和封闭。因此,这里也是西部温末主要活动的根据地和势力范围;因此,相对本地唐人的存在感,已经压倒性的占据了上风和优势。

所以,这些土族势力基于自身的利益和传统惯性,敢于袭击和劫夺一切途径的人和事物。哪怕是昔日的西军残部,一旦小股落单之后,也在他们手中讨不得好去。

就算是当年的归义军崛起之后的全盛时期,也只能控制住其中主要的城邑,而对于这些碉楼寨垒遍布的广大乡野地方,保持一种名义上的归属和相对自立的羁縻关系。

因此,当太平军追击西军残部而来之后,他们也想故技重施的给制造一些麻烦,而作为后续讨价还价的凭据,从“汉家新主”手中索取到比之前更大更多的利益与好处。

但是这一次他们遇上的是新式军事理念和装备战术,所武装起来的太平军;而作为先头领军的李罕之更是一个狡智凶横(随军的虞候官评价)的人物;所以在最初,太平军因为不熟悉环境和地理而吃了几次亏之后,李罕之就改弦更张的采取了,更加激烈或者说是激进的战术;不再急于追击那些逃窜的西军,而专心对付起沿途所经过的寨垒来。

尤其是那些占据了地形胜势和险要折冲位置的寨垒、碉楼,除了少量靠近大路和平地的位置,留人驻守一时确保后路输送之外,其他在打下来之后就被驱使俘虏给拆平掉。

而那些河谷、平原当中的藩落村寨,也被勒令交出骡马和丁壮协助进军;而敢于抗拒太平军的存在,则会被打破寨子之后杀掉头人以下的中上层,而剥夺所有的财产土地,交给附近愿意协力的“友善”村寨。

然后,又在期间优先扶持唐人的聚落和村邑,以为牵制和平衡某一片地域当中的势力平衡。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李罕之甚至不惜制造理由和机会来大开杀戒。

比如派兵威胁某个番人势大的聚落,迫使其向附近山中的亲近部落寨垒求援;然后在本地亲附带路党的帮助下设伏以待,痛击而围歼之再将俘虏驱赶到被围困的聚落前,致使其哗然动摇而一举打破。

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夺尽牛马集藏,而拆分丁口、田土并入别处村寨;乃至将被惩罚性处死的头人、长老眷属,发卖于唐人的邑落为驱使。

就这样,在太平军后续的治理力量尚未跟进之际,硬生生的制造出了敌对、中立和亲近、依附等等,不同状态的既得利益阶层,地方传统格局中的割裂与对立。

因此,自从攻入宕州(今甘肃省舟曲县西)境内之后,军中的士委会和各级虞候所属,就不断有频频的抱怨和反馈,称李罕之行事手段过于粗暴酷烈,乃至是存在好杀滥杀的倾向。

周淮安也只能将这些反馈汇集起来而留中不发,至少在征讨完成之前都不方便做出相应的决定来。因为,从基本道德层面上说,李罕之正在做的事情是错误的;但是太平军后续统治秩序的建立,却是大有好处的。

毕竟,在这个国家民族概念都还未完全成熟,多数人依旧还是在萌萌认知当中,属于“非我族类,其心必殊”的时代;要强求什么超越国家和族群的人道主义情怀和道德观,都是白左式的瞎扯淡。

而推行这种战术的结果,就是这路人马当中的支援火器和炸药、器械的消耗,远比其他地方大得多;原本占据了相当比例的骑兵序列,逐渐也被更多的骑步卒和山兵序列所取代。

因此,如今的陇右道旧属版图内,仅剩下地势更高而相对道路崎岖的河州(今甘肃省临夏市折桥乡后古城村)、廓州(今青海省化隆县群科镇)、鄯州(今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等靠近吐蕃故地的州县,尚且未及。

但是据最新收集到的传闻说,逃到当地的西军李明达残部,也开始召集和盟誓当地的羌、浑、党项、乃至是吐蕃遗种的诸多部族,而在赤岭(今青海日月山附近)的石堡城一带,与太平军决意死战。

这就让周淮安不由考虑起来,是否需要临阵换将的可能性了;毕竟,将这么一个人怨鼎沸的将领继续留在军中,到时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

然而相对于在太平军合围的最后一刻,带领数千骑逃离战场而北窜阴地关的李嗣源(邈佶烈);位于临汾城内已然身为阶下囚的李嗣昭(韩进通),心中却是难免崩溃而绝望的。

明明致胜的曙光就在眼前了,但是他却没有能够坚持下来;或者说他就是败在了即将取得成功的前一刻。他对自己和麾下的将士们还是期待过高了,以至于忽略了紧要时刻下的微妙军心变化。

在他麾下原本收拢了好些原本河中军的旧部,其中不乏家眷亲属就在城中的士卒;结果就在临汾城易手之际,李嗣恩(骆养性)突然冲进城去一阵滥抢乱杀,差点没把刚投降的河中军给逼反了。

结果,李嗣昭(韩进通)不得不多费了一番手脚,好容易才重新收拾了局面,却没有办法严惩这位肆意妄为的六郎,就连让对方交出几个象征性的替罪羊,斩之于后快都不能,而只能驱逐到城外去驻扎。

自然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安抚和收拢下,临汾这座城内的军民人心;而只能靠力量上优势的将其打散重编而压制住一时。然后李嗣源为首的各部骑兵就一路败退了过来,他也乘机将城内的不安定因素打发出去。

然后,来自太平贼的连日围城之战,也严重削弱了他的军势和力量;乃至不得不从城内重新招募民壮和编练新卒,以备万一。结果就是这个决定,让他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遭到了反噬。

虽然他在城墙相继被攻破之后,还能带领成建制的部属且战且走,最终在损失了大半数部伍之后,成功退入准备充分的内城继续扼守,以待外间的变化和转机。

但是他的部属已经在城墙的攻守和城内乱战中损失的太厉害,以至于再也压制不住那些原来的河中军旧属;杀掉领头的将官和负责监视的少量河东兵,成群结队的向着太平贼弃械投降。

也是在这些临阵反水的前守军引领之下,这些太平贼就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内城和牙城之间年久失修的薄弱处;而用火器将其再度轰击开来;于是局面一下子变得不可挽回了。

虽然,李嗣昭(韩进通)在内城失守之后,还想凭据牙城作为最后据点继续抵抗一二,但是却没有能够防得住来自人心崩乱之后的部下反水和异动;他所信重的部下兼助手,官拜铁林军骑都将兼左翼指挥使的朔州马邑(今山西朔州市)人周德威,居然提前占据牙城将其拒之门外;而任由聚集在他身边死战到最后的残部,就此身陷敌围之中。

身处绝境的李嗣昭,也曾对着墙头怒骂和质问过对方,何以辜负自己的信任与职责;然后周德威的回应却让他出乎意料又很有些无言以对:“事已至此,难道副总管尚有侥幸使然?自沙陀引各部入河东,我地方士民百姓,鲜有不为其所戕害者;”“朱邪氏虽然号称尊奉朝廷正朔,可是优待和重用的都是藩部子弟,而后才是那些代北部旧;我河东健儿从征麾下历经死伤累累,而家乡父老依旧不得保全。”

“如今降了太平,尚可得保一条身家性命;可要是让那些沙陀藩胡继续得势,难道就会因此有所善待我辈?汉家子弟要何时何日才有出头之际啊?”

因此,他这一番话说得就连李嗣昭(韩进通)身边仅存的部下,也不由当场出现混乱和动摇起来;却是再也没有多少继续战斗下去的意志和决心了。

甚至就连心灰意冷的李嗣昭,当场仰天长叹之下而想要拔刀自刎也不成;因为他这个自暴自弃的举动,让左右部属毫不犹豫抢下他的佩刀,而就此挟制和裹挟着他投降当场了。

然而,就在李嗣昭百般心思交替沉浮之际,却是再度见到了背弃自己的周德威被引了进来,不由勾起了满心悔恨与忿怨而暗自用挤出牙缝的怒声道:“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么?”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投躯报明主(下)

然而这位出身代北边军将门,而曾经号称勇而多谋、谙知边事、胆略超群的部下周德威,却是出人意料回答道:“我是来给将主求一条活路,也给广大河东军中子弟,求得一条活路的?”

“无非是巧言令色尔!”

李嗣昭却是冷哼道:“将主可知,城外的总管(李嗣源)并诸位义将军的本阵,已然尽数覆灭了。如今的太平军,已经进取至阴地关(在今山西灵石西南)了。”

周德威继续道:听到这个消息,犹自保有一定侥幸心思的李嗣昭(韩进通),却是难免心中一抽而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阴地雄关,乃是太原府的外围屏障,汾州与晋州交界的门户所在;而由此向北至冷泉关/汾水关的十数里雀鼠谷内都是山道狭促,代北骑兵既施展不开也很难守得住了。依照此番太平军所表现出来的攻坚能力,接下来的贾胡堡、高壁岭等诸城寨、要垒,也很难挡得住此辈了。

因此,周德威待他消化了好一阵这个消息之后,才继续道:“是以,还请将主给自个儿一个机会,给那些无力保护家小父老的广大河东健儿,一一点儿生机啊。”

“什么生机不生机,还不是为了你自个儿的利害得失么?父王将我拔举于微寒而恩重如山,又素有父子亲厚优待之义,于公于私,某家绝不可能背主而噬。”

李嗣昭(韩进通)冷着脸不为所动道:“倒是你这边城子,亏得我一番看重和信用,却为了这一时的苟活之机,就可以不顾尚在北都城内的家眷安危了么?”

“无论如何,却还是要多谢了将主的看顾;若非如此,周某区区边鄙篷篙之身,又怎得取得五姓望家的女子入门,那可是往昔想都未敢想的美事和快意啊!”

周德威却是苦笑了起来:“然而,这番恩遇岂又是那么好消受的么?”

“此话怎讲?”

李嗣昭(韩进通)不由皱眉道:“只是家门不协的琐事,就不劳将主了。”

周德威却是左右言他道:“然而晋王既然已然开府北都,自然会善待这些名望门第以充行在,此辈固然是安枕无忧;但那些黎庶百姓、寒家小户呢?又有谁来庇护和善待?”

“某家原本以为尚可凭借一己之力,仰仗这身意气和勇力总能搏出一番前程;乃至获得足够的名位和权柄,而稍加有所改善局面;就算最不济,也能得以晋王更多看重一些,而泽及地方乡土父老。”

“。”

听到这里,李嗣昭(韩进通)突然有些心中很不舒服的失声了。

“蒙将主的恩德,阳五(周德威字)固然能取得五姓女,令子孙就此改换家门位列衣冠之家。但是!这又于我河东百姓地方父老何益?”

周德威这才继续道:“这怕不是用多少河东子弟死伤累累的尸骨血水,所尽染出来的前程和机缘啊!某就忍不禁要去想明白了,这到底是何处出了偏差和谬误?”

说到这里他再度叹了一口气:“思来想去之后,某就去查访历代的典故,又忍不住去看了那些禁书。”

“什么禁书?”

李嗣昭(韩进通)眉头一挑,心中有些不妙:“自然是那些五姓势家,视若洪水猛兽而不惜毁禁流传的太平妖言了!若非浑家偶见提及,某真还不晓得世上还有如此直指人心的骇然之言。”

周德威却是坦然道:“然而看得多了,最后某家就只明白了一个通篇意思:那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圣人之言。”

“你。”

李嗣昭(韩进通)却是愈发堵心起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看中的亲信部属,居然也会受了这种妖书的影响。

“晋王终究是边地的藩部出身,虽然世代号称以大唐外臣亲藩自居,但是本色当中难道还不是藩胡那套事物?”

然而既然说开了之后,周德威却是越发敞开道:“他老人家既可以为了入主和治理河东,而礼贤下士优容唐臣官属和高门之家,但是根子上终究是视地方百姓如猪羊,视我辈将士为鹰犬的那些番外道理呼?。”

“勿论鹰犬和猪羊多么出众,终究是不能与牧主同等而语的;而就算是仰仗为臂膀的鹰犬,也是有着三六九等之别;而晋王仰仗的根本所在,难道不是那些沙陀三姓,番外各族,代北旧属;”“我等河东子弟、唐家百姓又算什么?,就算是将主贵为二殿下之尊,执掌藩汉军马之要,难道就真的实至名归而根本毫无所觉么?”

“这就是你临阵背主的缘故么?”

听到这里,李嗣昭(韩进通)却是难掩心累道:“自然也有趋利避害的因由。”

周德威毫不犹豫承认道:“若是河东得以势大,而将主依旧权柄在望,自然可以成为咱们的指望所在,于地方父老也终究有个坚忍苦熬的盼头……可是如今眼见得大势已去了。”

“怎会大势已去,就算是这南路稍有挫败,可晋王尚有雄兵数万,又得北都兵各州的坚城要垒,户口粮械皆足。”

李嗣昭(韩进通)却有些光火道:“这真只是稍有挫败么?太平军中已有多位殿下得以团聚了,这都是晋王赖以攻伐征战多年的精兵劲卒。”

周德威却是苦笑了起来:“更何况,坚城要垒、粮械皆足如这临汾城塞又当如何,若足凭持也不至于令某家与将主,最终相见此间了。”

“你……待如何。”

听到这话,李嗣昭(韩进通)有些失神而委顿了好些。被戳破心中最后一点幻想和坚持到额事物,终究是然然难以接受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既是‘非我族类’,又怎么可能指望日后,会有所少真心善待唐家百姓呢?”

周德威这才谓然道:“反倒是那太平军,从始至终都是宣称要为百姓张目,为贫寒微贱之人得活,而重张前朝的汉家天威所在;既然如此,我辈为何又要曲身于一个窃据旧朝鼎器和名分的藩酋之下?”

“无论如何,某家是绝对不会对晋王不利的。”

自觉无言以对的李嗣昭(韩进通)最后还是硬邦邦抛出这么一句,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具体称谓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

“倘若不是令将主行那与晋王敌对、悖逆之事,而只是出面收拢城外四下逃散的那些军士,令其不至于徒多死伤呢?”

周德威这时候才重新抛出了一个建议:因此,当说的一番口干舌燥的周德威走出来复命之后,就见作为讨击军正将的葛从周当面赞叹道:“周指挥,真乃深明大义尔。”

“败军之将,安言大义?不过是顺势而为,苟且偷生尔。还乞正将能够稍加善待降卒,就感莫涕淋了。”

周德威却是姿态甚低的谦声道:“你且放心,我太平军自有成熟的章法。”

相貌堂堂而气度非常的葛从周,却也没有什么不耐开释道:“寻常将士之属,若没有太多主动而为的残民恶迹和罪过,最不济也能领一份干粮,就此安然还乡的……而彼辈将属虽然干系不少,也是可以通过立功表现以为自赎的机会。”

“只要不主动生事哗变和违规犯禁,其他的伤者给药,死者得埋,太平军的制度下也不会弃之不管的;我便委你战俘伤病安置巡查,以为后续的见证和监督好了。”

“多谢,正将成全”周德威却是感怀言表的应承道:只是,在周德威再三拜谢而去之后;从侧边的帷幕背后又走出一瘸一拐而大半身都被包扎起来的讨击副将孟楷,而形容沉静眼神深邃的缓缓开口道:“会不会太过优待和宽放此辈了。”

“无妨的,这位只是一个有所撬动和改变的楔子,尚在基本预期和底线之内……就算是时候不成或是有所挫折,也无伤大雅了。”

葛从周却是面不改色到:“光是他凭读过了北地散播的太平传稿,还有所说得触动了敌方主将,就是个意外之喜和最大收获了。”

当然了,这对于葛从周所代表的太平军而言,这也是一种堂堂正正的阳谋手段和趋势。毕竟,从屡试不爽的许多经验教训可以证明,阵营偏移/背叛这种东西一开始就很难收得住相应趋势了。

因此,作为曾经敌方阵营的主将也好。只要找到足够的借口和理由开脱,得以做过一次倾向于太平军的事情之后,距离下一次更进一步的心理承受尺度,也就是或长或短的时间问题了。

或者说,阵营和立场偏移这种东西只要一开始,从来就只有零次和后续无数次的习惯性区别了。

而与此同时,一路马不停蹄的越过洪洞、赵城、汾西、霍邑各城,又冲出阴地关与冷泉关之间的鼠雀谷道,已经足足逃离临汾近百里之外的李嗣源残部,也终于在介休城内停下了脚步。

然后仅仅是过了第二天,他就毫不意外的接到了紧追而来的太平军探马,已经出现在了鼠雀谷北口冷泉关前的消息。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投躯报明主(续)

当然了,当李嗣源(邈佶烈)隐约表示要重整军伍,率部反身再战的意图时,却毫不意外的遭到了来自中军的一致反弹和劝谏。更有老部下泣声规劝他,还请千万保重有用之身,不要白费了其他人给争取到的生机云云。

说白了,就是这些逃出来的人马已经在短时间内,基本丧失了与太平贼继续对阵的斗志和勇气。只想着在城墙的庇护之下,好好地修整上一段日子再做打算。尽管如此,李嗣源(邈佶烈)还是没有放弃后续的努力。

随后,他就以专掌太原府以南攻伐和节制军政的南路总管的名义,就地从介休、平遥等地抽调了近一万守军,外加短时间内发兵尽出所征募而来的一万五千名新卒,填塞入冷泉关内外。

因为兵势众多而关内狭促,他又就近征发民力在冷泉关外的通济桥、白壁寨等,靠山畔水的险要之处抢建了许多寨垒,绵连逾里以为后续的容纳和驻扎之所;就算这般他还是有所不放心又在横跨汾水的嫌险恶要冲通――济桥上,构筑板屋事先堆满柴炭油脂,以亲信部下横冲都指挥石绍雍(臬捩鸡)为镇扼使,只要一旦冷泉关不再可为凭持,便就可以在短时内立刻毁桥阻敌。

然后以另一名亲信部下,应州兵马使安重诲停驻介休,为汾州水陆转运判官兼营田防栅使。然而下一步他继续引兵北还,抵达比邻太原府门户的平遥城时,却没有迎来自己预期的后援兵马和物资。

反而是一小队来自北都太原城的使者,给他带来了来自晋王李克用的严词训令和一个坏消息。

正在雁门一带坐镇而再度击退和挫败了,来自代北岚州卢龙军的李克用,短时内已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予他,反而要追责他丧师失地之过,但是依旧需要他在阵前戴罪立功以期后效。

而随之而来的坏消息则是,作为太原府西面屏障的石州(今山西吕梁市)所属的西面要冲,位于群山之中险要狭促处的定胡县/孟门关,被沿着黄河逆流而上的太平军,以伪装走私马队的欺诈手段攻破。

所以,他不但不能返回北都太原境内修整,还要继续坐镇汾州的同时,分兵前往支持和救援,可能受到围攻的石州州治离石城(山西吕梁市区附近);因为随刺史李存进出阵之后,城内只有不足三千老弱兵卒了。

不然的话,一旦离石城这个枢纽位置有失,进入石州的太平军就可以向西沿着贯穿吕梁山裂谷的离石水,直趋与汾水的汇合处――汾州州治隰城(山西省汾阳市区附近)下,威胁他的大后方乃至截断退路所在;而向北则可以通过赤洪水进入岚州境内,与被阻挡在雁门诸关以外的卢龙/幽州军,形成呼应之势,那对于正在坐镇雁门前沿,而好容易挫败了代北之地的晋王,更是难以容忍和接受的威胁。

所以,又到了李嗣源(邈佶烈)不得不做出两难决择的时候了;要知道前一次他遇到类似的困境,还是多年前的代北行营五路大军围攻朱邪部的时候,他也因此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部曲和亲族。

在失去了当初兵强马壮号称八万之众,所秉持最基本的胜势和军力之后,他只能像是一个弃风漏雨下,以最后一点本钱拼命左右腾挪着,拆东墙补西墙只为坚持的更久一些的裱糊匠了。

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坚持下去,只为了未来可能到来的最后一现转机,也是为了报答晋王与此同时,在吕梁山南麓与汾州比邻的隰州境内,被围困起来的隰川城(今山西吕梁市龙泉镇)里也迎来了一名来访者,却是如今身为太平军河中(六州)善后处置司,随军屯营官的王仁寿。

只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踌躇满志,而要为家门闯出一条活路来的年轻王氏子弟了;而更多是一个历经风霜而迅速成长起来的行伍中人;只见他毫不犹豫的对着迎上前来的一众城内官属将吏道:“我就问一句,如今南下的晋军已经大败溃灭,尔辈外无援力、内少凭持,此时不降又更待何时;等城破了好一起玉石俱焚么?”

“贵人息怒,实在是情非得已啊!”

一名胡子花白而形容苍老的官属,连忙卑声乞求道:“实在是明府闻讯之后受惊过甚,如今卧病不起,城内已然没有一个可以做主的人了。”

“我是来送上最后通牒,可不是来打商量。过了正午之后就别无任何余地了。”

王仁寿却是不为所动道:“要么由你们当下做出决定,要么就立马换个可以做主的来。至少,眼下献城出降尚可只问首要之责,其他人还有异地安生的一条活路;可是要是抗拒论处,就是身死族灭之祸了。”

“既然如此,小人自当尊奉贵军之意,竭力开门相迎,还望牵挽。”

这时候,在一片面面相觊觎的官属当中,终于有人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而有些谨慎的开声道:众人不由定睛一看,却是新任未久的隰川县尉王如意;却是难免哗然大惊起来而又争相出声道:“某愿相从。”

“我也降了便是。”

“在下,在下。”

因为这一刻他们忽然就想明白了,既然那位身为刺史而出身名门、诗书甚有造诣的官长抱病闭门不出,号称不降不战不理不睬,就是不肯担待相应的职责;那也岂不就是用来作为明面上交代的最好人选了。

于是在这些本地出身的官属将吏为了求生,而合力发动起来的种种运作之下,就算是城内尚且留守有千余名缺少斗志和士气的的河东兵;也在数量远少过自己的本地团结兵的协助下,放下了武器退出值守的城门;因此,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后,隰州境内最后一处存在成建制驻军的城池/据点,也就此宣布易手了。然而在私下里,王仁寿又亲自将这位新投降的县尉,给送出城外骑上了一匹驿马同时诀别道:“这是我能够为祁县老家,所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还望你如实告知,家门存续还是倾覆就在他们一念之差的须臾间,但请一切好自为之。”

“从今往后,我便是江西袁州王氏的当主,已经走出家门的那些子弟,也与河东再无任何干系了。”

只是虽然王仁寿口中这么交代着,却是对于祁县本家方面那边的反应并不抱有太大的期待了。毕竟当初想要有所求变求新,或是为自己寻找出路和前程的大多数人,都就此走出家门来了。

因此,能够留在老家看守门户的反而只是相对保守求稳,乃至是最为抱残守缺的顽固者;虽然几经河东变乱也依旧抱着故土难离的情节,而坚守着家园故里。

如今,更是受到了那个后唐小朝廷的优抚,族人子弟多被授予了清贵美职,被他放回去传话的那个县尉王如意便是其中之一;只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改弦更张或是重新掉头过来的。

或者说,在经历和见识了那么多的事情和任务之后,他也不觉得依旧坚守祖地的祁县本家,还会有什么更好的结局和侥幸下场。因为,就算王氏怎么号称地方首善和郡望之家,也依旧改变不了广占良田而佃客万千的最大出头鸟之实。

相比江东、两岭那些海贸商业氛围浓重的地域,或又是湖南、江西、荆南、峡江等那些,具有依靠长江水道行商历史传统的地方,可以果断分家散田来变相规避,太平军的更多清算和打击。

这些世居河东而唯以田土出息维系家门,同时也垄断了地方上几乎绝大多数相关食利产业的本家人等,也根本没有这种壮士断腕或者说是断尾求生的魄力和决心。

所以,一旦太平军讨平了窃据河东的伪唐小朝廷之后,于情于理王氏为首的这些郡望大族,也是最好的杀鸡儆猴兼带收揽民心的对象了。然而,王仁寿也不过是只求个心安而已。

事实上,为了在太平军中的前程和将来计,他已经在两年前迁转的例行内部背景审查当中,主动申报和承认了被祁县王氏给“逐出”家门,而不得不投靠袁州远宗的身份。

所以,至少从他个人身后而言,已经不再受到《太平考成条例》里,对于旧属官宦和门第人家的限制了。而这一次征调他来参与河东攻略,及其在大后方善后事宜中任事,未尝也没有相应的暗中考教和试炼的意思。

所以,他在接下来的清户丈田、释放奴婢、聚民屯恳、清算豪姓等等,梳理地方社会秩序和整肃旧有势力的工作当中,必须比其他人表现出加倍的努力和坚决态度来。

也许,将来正式清算祁县王门的时候,还要他这个被“逐出家门”而相对熟悉内情和门道的族人子弟,来领头行事呢?这才是他真正的机遇和前程所在了。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投躯报明主(续二)

而在距离冷泉关数十里外的祁县城内,作为当地第一首望之家的高贵乡吉千里(今天山西祁县东南祁城一带)内,刚刚举办过庄重的重九祭祖之仪,而依旧残留着浓重的香火烟熏和诸牲大供所留下的混合气味。

作为祭礼的主持人,也是如今祁县王门最大的主干嫡宗大房的当家人王淳(字正伦),正在对着重九祭礼之后被刻意留下来的,嫡庶正偏远近二十多房支系的领头人,进行训话和交代着:“这事断然没得商量,也没有任何退缩的情由,也要竭力协助那位李大将军守住汾州的局面。”

“事情都到了这么一步,各房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需要凭什么就给谁买,有正当年纪女儿的也要舍得配出去,”“真让那些微贱如尘泥的下般人等,得以和家门中人平起平坐,甚至公然拘拿问罪于街头,那伦常、尊卑颠倒还像个什么样啊!”

然而,王淳也是不不得不这做的动员和表态;基本道理也很简单。作为河东之地最大的家门之一,五姓七望之首的太原王氏正源之一,怎么可能没有相应被人追究和清算的把柄呢?

毕竟,虽然王氏号称是书香耕读的金堂玉马之家,在家大业大而族人繁多而享受诸多便利和资源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因为人口多心思杂而是非也更多;再加上三六九等的亲疏远近,藏污纳垢于家门之中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因此,为了维持王氏最基本的外在人望、体面和排场,在冠冕堂皇的家教宗法之下,何尝不是用各种累累的尸骨给铺垫起来的;而身为历代各房的当家之人,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过用来树立和维系权威的人命呢。

再加上,他们多少都有身受后唐小朝廷的官职,而居中多有得利。因此,一旦太平贼军在河东得势,按照其征平天下的一贯作风和手段,首当其冲要被践踏在脚下的,便就是这些很大概率被拿出来杀鸡儆猴的诸房宗长及其家人了。

是以于公于私,他们无论如何都只能拼死支持,那个形同摆设的后唐小朝廷和真正掌权的晋军一方,以求将眼下的局面维系下去,哪怕只能在这大乱之世坚持得更久一些也要努力去尝试。

就像所在嫡宗大房寿年堂,直系先祖直接可以上溯道东汉末司徒王允,又有侄儿王陵显贵与曹魏,然后因为举兵反抗司马氏的篡位而被杀,自此家门中衰而远不及另一支同宗晋阳王门,以及南方的琅邪王氏的风光显赫。

待到了南北朝,晋阳王为首的北地的士族门阀,遭遇了北魏权臣尔朱荣策划屠戮皇族和百官公卿的河阴之变;以至于洛阳的汉化鲜卑贵族和出仕北魏政权的汉姓巨族几被消灭殆尽。

祁县王门才慢慢的重新复起,相继出了南朝宋车骑将军王玄谟,西魏大将军、太原郡公王思政;然后,又有柱国将军并徐州总管王轨,历仕西魏和北周、隋以及唐朝等一时显望人物。

到了有唐一代之后,祁县王门长久的蛰伏才得以厚积薄发起来,相继为《氏族志》贡献了不同支系的六位宰相世系,两位(唐高宗、唐玄宗)皇后之尊;虽然尚不及晋阳王之多,但是在历代名士大家上更胜有之。

只是,再怎么辉煌风光的过往终究有所落幕的时刻;就像是晋阳王最后一位出仕的宰相兼京兆房的当家人王铎,不光彩的降贼附逆,又死在了乱军之中后;祁县王也同样未尝没有兔死狐悲式的切身之痛呢?

所以,眼见得大唐鼎器如风中残烛、羸弱危卵,祁县王门也未免没有努力求变求存之举,而将诸多远近支系子弟分别派遣到天下各方势力中去;哪怕是入主长安的黄逆伪朝,或又是南方兴起的太平贼也没有落下过。

唯有本家核心的老一辈人等,依旧留在了河东本地而随机应变;先后附从和送走了仁厚宰相郑从谠和血手相公崔安潜之后,却又迎来了沙陀胡朱邪氏的代北藩汉大军;但是大多数人在最初的惶恐和惊慌之后,却又很快接受了现实。

既然当初身为北地高门的王氏,可以出仕鲜卑人入主中原的北魏,如今又何尝不能继续侍奉一个号称继嗣李唐的沙陀胡呢?所以,他们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现在这个境况。

现在,显然是祁县王门能送走的人都被送走了,能够投奔的势力也去各奔前程了;几乎能够做到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一边,而依旧留在老家的这些人等,也只能在这一条决然的道路上走到底了。

眼下的河东,依然是举目皆敌的四困之地;雁门以北是幽州李可举的燕军,东面上党之地是成德王的赵军;而南面的河中和西面的关北,则都是太平军掌握的控制区。

王淳转身看了看密密麻麻被具列在巨大宗龛上,那些曾经显赫一时而被装饰得金碧辉煌,如今却是历久烟熏火燎而变得泛黄斑驳的神主排位,却是心中有所谓然感叹,难道祁县本家的显赫真的就要终结于此了么?

虽然,他已经做出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发动家门上下支持晋军,但是对于能够守住河东的未来前景,却是并不抱有太多的期待和指望;而只是权尽人事而努力在史册当中,多留下一些痕迹而已。

毕竟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太平军席卷天下的大势已成,而晋军已经在关中失败该有一次,此番又在河中大败了一场,将来还可能继续失败下去;就算眼下能够一时取胜,难道还能挡得住已经取得的大半个天下之力。

这种已然明白了一切前后始末和结果,却只能在决然中慢俺等着灭亡的脚步声临近的滋味,实在令人饱受煎熬。但就算可能是螳臂当车之举,祁县王门也要努力做车轮下那只最大的螳螂,甚至是最硬的绊脚石。

因此在此之前,他已经未雨绸缪的派出了家中族人,潜越往代北和上党之地,又托请人在那位晋王身侧有所进言,就是促成河东与河北方面的罢兵休战,乃至唇亡齿寒的共抗太平联盟雏形。

就在王淳望着祖先神牌思绪连篇之际,却是有人轻手轻脚的走到了他的身后,而小心翼翼的低声道:“淳公,昨夜里有十三房的王如意,自隰州逃回来了。”

“王如意?”

王淳不由在脑中转了好几遍,才依稀想起这么一个名字;却是在送到北都太原的名录之上。

当初那位再造大唐的晋王开朝北都,而拔举了晋阳、祁县二王在内的大批河东世家子弟以充朝堂、地方。只是晋阳王近水楼台,占据了大多数朝堂中的清贵美职,所以祁县王门就只能转而求其次谋求地方的实权职位。

但是因为留在本家的大多数人有意出仕,但又畏苦畏难而只愿意留在太原府附近的缘故;所以那得有这么几个支系子弟,愿意道相对危险和艰难的前沿和新占地方去任事,就显得尤为可贵和难得了。

而随着太平军的推进,这些外派的族人、子弟也难免有所失踪或是阵没,好容易从前沿讨回来这么一个;十三房的宗长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向本家禀报,反而实在祭祖之后引而不发,这让王淳未免心中有些违和和不舒服起来。

那位十三房的宗长王玎,可不是特别有所魄力和决断,而只能算是相对平庸守成的人物;究竟是什么原由让他引而不发呢?如果不是**的各房家眷当中都有所眼线的话,只怕也要被蒙在鼓了。

而无论他是怎样的心思和想念,在这时候正是家门最需要同心协力,抱团往一处使的时候,断然不可以姑息这种风气的。然而王淳反而在脸上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笑容来:“既然如此,就派人去十三房处,将那位如意给请过来详询一二把。”

然而,王淳派出去的人离开还没有多久,就见到家中老仆领着另一名脸色苍白而眼角有些浮肿,身上还带着酒菜脂粉香气的年轻人匆匆走了过来,对着他满面敬畏的拱手行礼道:“宗长,新近有大事发生了。”

“难不成还有比太平贼进犯汾州,更大的事端么?”

王淳微微别了别眉头到:“不敢想瞒宗长,小的在招待一名军前将吏的酒席上,无意听说了,那太平贼已然从西面攻入石州(今山西吕梁市)境内,正要到处抓丁和筹措军资,前往隰城增防呢?”

这名年轻族人低声道:这就是王氏子弟、族人出仕军中、地方的好处所在了。虽然未必清贵悠哉但在关键时刻,总有办法抓住那么一线的蛛丝马迹,而有机会比别人更快一步做出对应手段。

“明白了,你切退下吧!对了,再去花押厅领一笔钱,且去好好另行招待一番彼辈把!”

王淳闻言亦是面不改色的交代道:而当这名年轻族人退下之后,王淳却是屏退左右来到了一处位于连绵大宅之中,相对偏僻清幽所在的园子当中。而在这里,郑隐居/变相软禁着家族中的另一位资深成员,人称“蒲半公”的前守家人王隐。

王淳对着亭子里正在悠然看书的他,开门见山到:“叔淮,都到了如今的地步,你还是不愿把那些南下子弟的名录,交出来么。”

“眼下交出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徒然牵累他们,而将本家最后一点传续的指望都弄没了。”

王隐却是不为所动的垂下眼皮道:“你还是对我传袭了家门,有所怨望么?若是如此,我大可退位让贤,只要你能。”

王淳却是突然言他道:“不不,大兄误会了,如今的家门还有什么可以守得住么?各个都扎在名利眼子里,想着做万顷公(开元时唐玄宗所御批的大地主)、三乐老(喜好奢适享受的宰相王铎别号),唯独看不见的是祸在萧墙。”

王隐摇摇头道:“这就是你私下起心,提前将膝下亲眷都送走的因由么?难道本家就这么不值得你尽心么?”

王淳却是有些厉声道:“正因为我要对本家尽心的缘故,方才要保住这些出外的子弟啊!”

王隐却是放下手中的书册,上面赫然有着《太平要略》的字样;依旧慢条斯理的道:“只要这些名录随我一起在肚子里烂掉,那些外在谋取出路子弟,才可以无忧负累的追逐更好的前程所在!至于这个祁县的家名,大兄不觉得已然用的太久了,也该到了别支兴起的时候了?”

“你!!”

这一刻的王淳,才发觉与对方有深如鸿沟的无形隔阂在那里,已然是无法磨灭和敉平了。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身死为国殇

官军半夜血战来,平明军中收遗骸。

埋时先剥身上甲,标成丛高崔嵬。

姓名虚挂阵亡籍,家寒无俸孤无泽。

乌诸将官日穹,岂知万鬼号阴风。

国殇行刘克庄〔宋代〕……

然而最后王隐还是主动从亭子里走出来,叫住了有些愤然离去的王淳。

“这书中的道理看的越多,就越是绝望使然啊!说的都是至理名言的道理,可是就是几乎没有一样能让本家做到的事情。”

“大兄,听我一句劝,为了自身也是为了大房的家系,还是早做些打算把!!此时聚敛的愈多,日后反噬的就愈重。”

“还不如早早散之于众,这般就算实在割舍不去家名和举族的牵扯,也可以为子嗣求的一条活路的。”

“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啊!”

然而这时的王淳也没剩下多少恼怒,反而有些黯然的摇头背身而走而留下叹声:“我辈已经退不下来了,退不下来了。”

而在祁县城外的另一处街坊大宅当中。王淳口中评价为平庸守成的十三房胜山堂宗长,形容消瘦而总是耷眉怂眼的王玎,却是难得严词厉声对着家人嘶喊道:“都看着作甚,还不快把这头发长见识短的蠢婆娘,抽五十个耳刮子,再关起来。”

“当初如意可是应了大房的号召,才去隰州,如今好容易才从险境脱逃回来,竟成了你这蠢婆娘口中的炫耀情由,这还当人事么?”

“还不快抽,给我狠狠地抽。”

于是,在王玎的再三厉斥之下,堂下那名哭丧着脸还想撒泼使疯、口中乱骂的中年妇人,也被足足打够了五十个耳刮子,而最终头脸都乌青肿胀起来而再也叫骂,而只剩下基本的哼哼声了。

待到这名妇人被当场拉走,而聚集围观的旁人也都被驱散之后;王玎这才对着身后一直没有说话,而低眉顺眼侧立在旁的前隰州隰川县尉王如意,关爱有加而充满歉意道:“都怪你这小婶母嘴碎心快,让你无端承当了是非了。”

“宗长言重了,侄孙断不敢当。”

王如意连忙点头道:“如意,你虽是我的侄孙,但也算是在本房宅下看着生养长大的,又何妨叫我一声安守公”然而王玎又亲切道:“但请安守公教诲。”

王如意当然不敢托大而恭敬道“教诲是谈不上的,只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想要与你分说一二。”

王玎笑得越发慈祥起来:“尊长请言。”

王如意愈发恭敬道:“你此番带回来的那桩事情,可是事关本房,乃至万千族人的生死存灭啊!此番,既然大房正堂找的你去询问,一定要想好了再说。”

王玎这才轻描淡写的道:“毕竟,此事有着天大干系,而族中也有太多冥顽不灵,贪慕富贵的愚钝之辈;这事不密则易丧身的基本道理,你应该懂得吧。”

“一旦为此间中人晓得了,却不会体量你为家门奔走的苦心,而更多想要将你拿去投效于北都,换取自身的富贵前程,那就连本房都保全不得你了。”

“安守公教诲的是……侄孙明白了。”

王如意闻言亦是俯首帖耳道:“明白就好,你只要能维系得与那位的联系,便就是本家的最大功臣了;就算不是我的亲孙儿,也胜似我的亲孙儿了。”

王玎不由老怀大慰的笑道:“日后还是多来宅里走动,好好结识一番同辈的兄弟叔伯,再给你安排一门合意的亲事;比如,那新寡在家的晴娘,据说乃是你幼时的旧识,大可先给你照顾生活起居。”

“……真待到我老迈难动了,少不得还要退位让贤,令你带领本家振兴局面呢?”

随后,望着领了一大堆画饼,而有些心潮澎湃而去的王如意背影;身为王玎之子的王先洲才从内室走出来,却是有些大惑不解道:“阿翁,这也太过看重这厮了吧,才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县尉而已。”

“这又算得了什么?我看重的又不是他这个人,乃是他带回来的那条线。只消能牵上这条线,那本房的将来就得以安稳了。”

然而王玎却是不以为然道:“只是祁县本家足有二十三房,十一大支系,族人何止万千计;这条线也就最多能够保全一房一支就了不得了;在往大了去也就毫无用处了。是以,本房眼下一定要好好笼络住他,哪怕把你那些姬妾姐妹,都给搭上了也无妨的。”

而在于此同时,已经离开本房大宅进了祁县南门的王如意,却是突然在街头上折转进了一处茶铺当中,洒下一把铜子唤了一大壶茶汤上来,没喝上几口就做出恭状的消失在茶铺的内侧。

当他重新出现在的时候,已经身在几个城坊以外的一条僻巷当中,然后犹豫再三的还是轻扣了斑驳剥裂的陈旧柴门,然后开门迎出一个短衫褐胯的汉子来,皱着眉头打量了几眼之后才道:“敢问。”

“在下王如意,受仁寿郎君所托,前来探问板浦先生可好。”

王如意连声说道:“既然如此,还请随我来。”

短衣汉子不由脸色惊讶了一下,才探头顾盼左右而将其请了进去……

而当一个多时辰之后,王如意再度出现在街头上。却是并没有直接走向本家大宅所在的吉祥里所在,而又来到了另一处的酒楼之上。

而在酒楼之中,早有几名和他一样同辈、同年,平时就相善的年轻族人在等候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十九郎,你可算是来了,咱们可是一得传信就赶过来了。”

“你是从外间回来,对于眼下的局面,可有什么分说的么。”

“正巧,关于本家的事情,我也有好些事情,想要与你们详询和商量呢?”

而王如意也慢条斯理的开声道:毕竟,作为当初被占据了各种优遇职位的同宗族人给变相排挤之下,而主动要求出放就任新占外州一个小小县尉的支族子弟,他又怎么不明白本房宗长,乃至宗家大房那边的谋求所在呢?

然而,他可是好不容易在阵前侥幸遇到太平军中的同族,才获得了这么一个反正的机会;又主动请命回来寻机联络,不就是为了日后能够真正改变和掌握自己的命运么。

所以相比那些各怀心思和想念的长辈们,他反而更加能够指望和作为潜在助力的,便就是这些同样境遇的同年、同辈中人了。

……

而在北都太原城中,由北齐高欢所筑的晋阳宫,演变而来的有唐行在――大明城,为纪念高祖起兵反隋开国,而建造的起义堂前。

在诸养子之中排名第五,而专掌内外密谍并刺探查奸诸事的李存信(张污落),也亦步亦趋在作为临时北都留守却年纪小了他许多,相貌英武魁伟的李存勖身边低声禀报着什么,直到对方突然停下脚步来:“事情居然有进到了这么一步,就连父王的侧妃家中,也难免牵涉么?”

“不敢相瞒,莫说是陈夫人的亲族,便就是几位堂老、仆射下朝之后的家中,也是有所异动往来的。”

李存信(张污落)表情恭顺的应道:李存勖却是有些忧郁的看了眼阴郁的天空,这就是沙陀三姓入主河东之后,时日尚短而根基和底蕴不足的弊端么。尚且强势之际固然是横压四方莫敢不从,但是一旦稍有颓势,那就不可避免的各生心思了。

事实上,就在南路大军败绩传来的这段时间里,这座北都城内就难免谣言四起而传言纷纷,甚至就连教养他长大的生母,作为太原本地人士出身的曹氏(次妃)夫人,也难免身受其扰。

理由也很简单又很可笑,因为,那位太平军大都督的正室也姓曹。于是曹夫人作为天下曹氏公认的本籍,当初沛国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的曹氏的支系,也被人给在传言中和这位攀上了关系。

虽然这未尝不是晋王的后宅之中,某种意义上争宠侵扎的产物和后遗症;但是也不免对他生母曹氏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乃至波及到了他这个为晋王所看重的唯一成年亲生儿子身上。

因此,哪怕他努力的礼贤下士而修习汉家的兵法韬略;又优抚群臣百官,对天子亦是礼敬有之。但是,在代北战事最紧张的时刻,晋王李克用却给他派回来了安福迁、安福顺、安福庆着三员大将作为臂助。

而安福迁、安福顺、安福庆三兄弟虽然名声不显,却是是李克用就任云中守捉使时,就已经随侍再侧的元从旧部;因此,一回来就直接就任了北都太原的东西南三面城防使,其中的意味已然是昭然若是。

因此,为了避嫌李存勖甚至不好求助自己的母亲,而只能在前往王府后宅例行问安时,从作为嫡母而素有教养和智慧的正妃刘氏那里,寻找到一点安慰和指教来努力弥合和维系这一切。

因此,当这一次再度拜会和请教了刘氏出来之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对李存信(张污落)道:“让人动手吧,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父王在外,这北都城内就不能生乱。此外,我还会进言父王,尽早与成德军、和卢龙军停战谋和,以备万一。”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身死为国殇(中)

而在晋阳宫/大明城的临时大内,在位小朝廷政事堂所在温安殿内,也有人激烈的争论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反复再三!不是已经说好了要一力保护大唐最后的正统,哪怕接纳一个沙陀人做摄政相国,也在所不惜么?。”

“话虽如此,那你知道如今偌大的河东各州已经开始缺盐了么?你又可知着太原府内的盐价,已经到了斤值千钱,却还是依旧有价无市么?”

“自古以来就未闻又不产盐货之地,安能长久自居一方的;现如今除了已经拨付军中的数目之外,地方上哪还有多少库存可用,更莫说平抑市面了。”

“如今攻取河中盐池的大计,已然彻底破灭了;便就是那太平贼不来攻打,就凭行在手中那点儿积存,难道还以为能够坚持的了多久么?”

“也不过是早晚生变的事情!!!到时候,那位晋王为了暂且平息局面和安抚人心,又会拿谁家的人头来做应付么?如今的堂内诸公,又有哪个可以独善其身呼?”

“无论如何,必须寻找退路而有备无患了。”

……

而在长安城内,正在不断推演的沙盘前,关注关内北面石州战况的周淮安,也再度接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什么意思,党项各部之首的拓跋一族就这么没有了?”

“回主上,正是如此,当初在追索之下,逃进地斤泽的拓跋一族男女老幼,共计一千四百五十七颗首级,都已经就地初步确认过来,并非假冒充数之选。”

负责北面延边战情的参谋小组组长应声道:也就是在数年之前第一次关内大战时,追随代北行营招讨崔安潜而来的拓跋思恭为首八部党项联军,在武功、咸阳等地相继遭到惨痛溃灭之后,就连拓跋思忠本人都在逃亡路上死在一口枯井当中;但是依旧还是有一些党项藩部的残余人马,得以侥幸冲出了包抄而来的太平军罗网;而沿着泾水谷地一路奔逃越过了延州、绥州、银州等地,却又不敢停留的继续逃回到了平夏党项所聚居的夏州境内。

然后,在关内损失了大量精壮和中上层头领之后,被打破了势力平衡的党项八大部之间,也毫不例外的以相互追责为由,开始了新一**洗牌式的争斗和内讧,后来又有沙陀部引兵过境抢走了不少牛马羊畜。

结果这场动乱一直持续到了来年夏天。是实力最弱而讨回来的人最多的,细丰、野律、房当三族在乱战中最终胜出;而达成一致瓜分了原本势力最强大的拓跋等部,所留下来的广大草场牧地、牛羊奴口;而作为拓跋部最后的残余力量,则是逃亡到了北面瀚海大漠中的一处绿洲地――地斤泽中,聊以苟延残喘。这种三族独大而相互鼎立的局面也未能够维持多久,就迎来了隔年西军东进的第二次关内大战。

作为河西陇右行台总管的郑畋,自然也曾经派人前往夏州征召,这些名义上隶属于夏绥延节度使配下的党项各部;只可惜使者到了地方之后,根本找不到可以交涉的具体对象,就莫名其妙的丢掉了性命。

然后等到了来年盛夏之期,第二次关内大战结束之后,以周本为首的太平军也携大胜之势再度北上延绥银夏,当地已经在内乱和灾荒中元气大伤的各个藩部,也没有与之对抗和周旋的勇气了。

因此,这次作为这硕果仅存三姓党项降顺的投名状,就是带着太平军的使者为鉴证,尽起控弦之士围剿和攻杀起拓跋部为首的残余势力;但直到最近些日子,才找到了大漠深处拓跋氏为首的最后藏身处。

这也意味着五代当中可能雄踞西北的党项势力,就此退出历史舞台而泯然凡俗了。接下来,就是对于这已经降服的细丰、野律、房当三族的党项部众后续处置方案了;因为这三部通过兼并和内讧下来,依旧还保持了各自约数千骑不等的人马;虽然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了,但是放在边地也终究是一股不可忽略的力量。

因此,周淮安在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在外事处、行人司等各个相关部门,所递送上来的方案和建议成条当中,选择了一个不叫保守和折中的处置方案,同时又额外添注了一条要求。

这样,这硕果仅存的党项三部,虽然避免了最激进方案当中,被惩罚性就地肢解拆分或是就地绞杀的命运;但是作为仅存的上层首领及其亲族,却是必须指定可看家人选之后,集体迁移到长安附近来定居。

此外,这三部还要各出一千弓马俱全的控弦之士,加入到周本的军事序列当中去,作为附从的辅卒骑兵大队听效上一段时间;再送出族内同样数量的少年来,送到关内来接受童子营的编练。

毕竟,在草原之上一鸡死一鸡鸣才是最基本的常态,就算是把党项人全部杀光灭绝了;但是留下来无主空白的草场牧地,自然还是会有新的塞外部落,继续填补进来。

然而,若是从内地征发百姓和军队去屯垦的话,因为草原地带普遍相对土地贫瘠而产出匮乏,再加上道路和通讯条件落后的缘故,也会让维持相应存在的成本,一下子剧增道令人难以接受的程度。

这也是大多数封建时代中原政权所要面对的类似问题;在相应的生产力和动员能力,达到军队投放和维持边界的及限制后,就算再大的战果也就无法转换为相应的疆域扩张的利益,反而变成拖累和削弱国家实力的弊端。

因此,还不如暂时维持一部分实力大损,却相对熟悉地方情况,对于太平军有足够的敬畏和服从之心的本地藩部,继续保持一定的存在感,来排斥和驱除掉那些陌生部落迁入所导致的意外因素。

当然了,虽然在历史上被戏称为脏唐乱汉的说法,但从某种意义上严格说起来,有唐一代的边塞政策和对外方略,也是历朝历代最为积极进取和卓有成效的;比如比如贯穿了有唐一代的延边城傍制度。

也就是用被击败和征服的东西突厥、后突厥、铁勒、薛延陀、回鹘、契丹等塞外部落,提供牛马来源、充当延边军镇的仆从军和建立类似边境缓冲区的存在。

虽然其中也不免因为用人不当或是内部斗争等因素的牵制和拖累,导致了有好几次大型翻车现场;但只要中土政权本身保持足够的稳定,便每每都能够依靠雄厚实力和庞大体量,从颓势当中给纠正过来。

因此,哪怕到了唐快要灭亡的前十几年,还是能够一纸诏书轻易的召集起五路大军,把在代北举起叛旗的沙陀朱邪氏族,给硬生生打成了只身遁逃的孤家寡人;还能在南方收复被南诏入侵的安南之地,并且打得对方遣使求和。

而作为诸多更替的城傍部族势力当中,得以延续到五代时期的两支族群;无论是雁代的沙陀人还是盐夏的党项人,都已经完成了相当程度的半驯化;而活跃在围剿黄巢起义军的战场当中。

所以到了五代之后,以李唐继承者自居而建立后唐的沙陀军事集团,干脆就与中原各地军阀已然毫无差别;而到了党项李元昊的时代为了割据建国,还不得不生造文字和风俗传统,推行逆向的党项化。

也可以说,唐代的对外攻略和草原政策的执行效果,除了后世通过输入(对中下层)喇嘛教和梅毒,和(上层)联姻手段,来完成长期羁縻和控制草原的满清政权之外,甚至还要比汉朝更进步一些。

毕竟,有唐一代虽然出过好些奇葩的例子,但始终就没法像外来的满清统治政权一样;世世代代的把女儿嫁到蒙古部落离去,再用身材五短大饼麻子脸(天花、鼠疫重灾区后遗症)的蒙古女人,不断填充自己的后宫。

最终,把蒙古草原上有点字号的大大小小各部头领们,都变成“舅甥之亲”“皇族外家”;而从血缘和名分实质上,完成所谓“满蒙一体”的基本羁绊体系。

其中尺度最大的,也不过是唐中宗把自称汉李陵之后的黠戛斯人,认作远藩同宗而亲贵非别族可比的笑话;以及以河曲之地为金城公主入蕃的陪嫁,导致唐蕃反目之后持续流血多年,才重新夺回来的惨痛代价……

至于在檀渊之盟中与入侵的辽圣宗结成兄弟之国,供奉萧太后为长辈而以岁币维和;在三川口之后和裂土建国的西夏,变成兄弟之邦再交一笔岁币做添头的惶惶大宋,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因此,短时间内太平军也只要有所保留和维持,部分旧有的延边政策和既成事实;从军事上重点和优先维持住几个关键节点,再在日生生活所需和牛马羊产品贸易等经济命脉上进行间接控制。

所以,暂时给这个几个党项氏族的定位,就是提供牛马和皮毛制品好了。而太平军甚至会派出兽医和专门的手工匠人进入他们的部族,指导相应的定居化和围栏式畜牧生产,以及后续骨肉奶皮毛等产品的利用率。

等到日后基本交通基建和通讯状况大卫改善之后,再进行较大规模的调整和改造,到时候对方如果已经习惯和适应了太平军所刻意维持的经济体制,也就更没有什么反复和抵抗能力了。

就像是后世牛气哄哄的霓虹电子工业和制造业,其实是作为灯塔国的产业体系配套,而发展出来的偏科产物一样;又好比那支所谓海上自卫队,其实就是灯塔国驻留亚洲军事体系中,配属航母集群的防空分舰队角色一般。

想到这里,周淮安突然又对如今远在西南南诏国内的局势,多少产生了一些兴趣,而对着左右吩咐道:“去给我找来黔中的最近战报和相应进度,还有曲承裕等人的定期汇报。”

……

而在遥远陇右道的腹心之地,日月山/赤岭之下的原野中,已然是厮杀震天而轰鸣不断了。就在远处的高山之间,隐约可见三面悬崖万仞,只有一条道路盘旋而过的天下绝险――石堡城。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身死为国殇(下)

而以石堡城所处寸草不生赤紫如血的山岭为分界,东面是山川开阔遍布沃野良田的低地河谷,而地势更高的西面则是一望无垠的草场牧原。

就在石堡附近的山地当中,也有一个声音在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介绍着;“此处山石皆赤,越往岭上就越是色深近紫,乃有传言称为上古天帝斩杀神魔血沃而成,是以亘古如一、寸草不生而风过如鬼神哭嚎,远近独此一处;”“居中的便是那石堡军城了,虽然地方不大仅容百千人,却是扼控出入西海(青海湖)的‘羌中道’咽喉锁钥;无论商旅往来还是大队军伍出入的必经之地,故而也是昔日唐蕃争胜的必争之地。”

“因此在历代以降,唐得则大军仰望湟源而长驱直入西海,吐蕃得以则俯视陇右腹里纵马轻驰。故而历代以降几易其手,而先后死伤军民百姓不计其数。”

“争夺最激烈的一次,乃是开元年间的四道节度使王忠嗣奉命强攻吐蕃大论,死伤累万方才夺下此处胜要;然而安史之乱一起,这些边关锁钥就相继被弃守了。”

“却不想,如今几经变迁之后,却成为了。”

然而听着这些断断续续消失在山风当中的话语,一路手脚砥砺着攀援至此的太平秦陇讨击军先手郎将李罕之;却是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绝壁崖障,再度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某种命运的恶意给笼罩了。

自从加入了太平军以来,他大多数军旅生涯就在与各种山地绝险卯上了一般似的。从山南东道道山南西道,再从山南西道进入东西两川;再从蜀地入关中本以为可以消停了,没想到在追击秦陇期间还能遇到这么多的山。

可以说在这段时间里,他至少攀越/攻打了足足数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头。从低矮土丘上的围垒,到半山靠坡的土寨,再到背崖面山的鹿砦,甚至是耸立山头如柱的石碉楼,和围岭而居的方方正正土城,都攻打了个遍。

他可是带着万千马军冲锋陷阵的骑将出身啊,怎么就变成这般步拔子的勾当了呢?但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他也没有怎么自哀自怨,回身望去一路艰难跋涉而来的千沟万壑已然尽在脚下,而只剩下眼前最后一阵连云的山壁如削了。

又过了一阵子,待到这队爬上山来的人马,都相继就着浓茶汤吃过干饼和炒面之后,就重新有几十名修整待毕的军士站了出来。这便是从太平军的数万山兵(山地部队)中层层选拔出来,最善攀援翻越的顶尖好手。

只见他们都已经卸除了身上绝大多数负累,而只剩下一身对襟马甲和紧身短衫;将粗短而筋肉泵张的手脚袒露在外,手脚掌看起来就像是用砂岩打磨过似的,尽是粗糙而厚实的老茧;而在他们腰上盘着细而坚韧的绳圈,以及成排紧插在皮套上带勾环的精钢楔子;只听呼溜一声短促哨响,他们就请接如猿揉一般的小跑助力着飞奔上了崖壁,又眼疾手快的抓住那些裂隙和突出部,一步步的向上攀援而去。

因此,仅仅是几十个呼吸之后,他们的身影就随着垂挂在空中而不断抖荡的绳索,而慢慢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小起来。然后在爬过了小半了山壁之后,他们的速度也肉眼可见的减缓了下来。

因为随着高度的上升,崖壁上可以攀援借力的位置也越来越少,同时他们还要不断从身上取出精钢楔子,嵌入卡紧在那些岩石裂隙之中。因此,随着不断剥落而下的沙粒和碎石,很快就出现了第一个失足掉落者。

但是这时候先前已经嵌入崖壁上的那些楔子,却是紧要关头拉扯了一把,而让闷声跌落的直坠之势,变成了接二连三侧撞在崖壁上了痛呼声;虽然不可避免将手脚蹭刮的鲜血淋漓,还留下明显的内伤,但是至少性命是暂时保住了。

李罕之也粗粗吁了一口气,然而没过多久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而随着渐渐凛冽起来的山风给送来湿润而刺骨的凉意,李罕之不由抬头起来,却见天边老大一片阴云越积越厚;而缓缓随风飘荡而来。

却是这一代山地多变的气候再度开始作怪了;这时候,站在李罕之身边的捉生队正易大毛,却是忍不住有些急切和忧虑的建议到:“李先将,是否该吹哨让他们退下来,稍后再试一试。”

虽然眉头重锁的李罕之不可置否没有吱声,但是没过多久尚在远处的积雨云层当中,再度传来隐约的沉闷轰鸣声,这也让这支正在崖壁下等候的人马不由脸上忧虑愈重。

“先将,还是让人先撤下来吧,不然真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再度有人开口建议到:却是身为随营督导风纪和鼓舞士气的虞候贝踏石;“眼下正当军情紧急,赤岭之下已经大战连场而胜负未定,难道我们这里就可以耽搁得起么?”

然而一直不为所动的李罕之看了他一眼,这才慢慢的开口道:“吹哨传令崖上,让他们自行决定进退好了。”

只是在拉长的哨子声相继吹过了三遍之后,随风扑面而来的湿润雨雾,也终于降临在了这支崖下守候的队伍当中。然后天地之间就很快在越来越密的雨水当中,变得一片迷蒙而视野难以及远了。

而在突出山壁下,迅速支起大片遮雨篷布的太平军,也开始目不暇接的紧张作业,准备接应和救助那些从崖壁上退回来,或是掉落而下的同袍。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难免损失了至少一半的同袍,想要在雨大湿滑的崖壁间全身而退实在太难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这场来去仓促的风雨也终于笑死了,而从裂开云层中重新透出璀璨的金光来。而在掩埋了死伤的同袍之后,这次队伍也再度重新选出来数十名相对整好以暇的士卒来。

只是这一次被雨水打湿而不断滴落的崖壁,就在没有那么攀越而上了;哪怕他们还有前一次留在半空中的若干楔子和挂索作为接力,但是不断地有人爬高上去,又不断有人灰头土脸的滑落下来。

眼见得队伍中的越来越焦灼和紧张,甚至是沮丧开始弥漫开来;李罕之也有些无奈和叹息起来,难道自己的征程就要受挫与此了。随击他就面不改色的下令道:“全军停止作业,就地转入休整,赶不上就赶不上了,此非人力所能及,你们也不要再勉强了;战后我自会向督府呈明相应干系的。”

“原地修正好之后,就转入到第三个丙等方案执行,看看能否找到一条迂回到石堡半坡下的近道。”

“。难不成这么多的路程都过来了,就这区区一场受阻,就让你们一阕不振了么?那也太不堪用了。”

但不管怎么说,随着李罕之这一阵不算高明的激将和鼓励,队伍中的沉闷气氛总算是北再度振作起来了;而开始收拾场地准备转入撤退的序列中去。然而下一刻,却是有一名军士在崖壁下大声叫了起来:“动了,动了。”

随后,李罕之也带人凑到了崖壁下的一根绳索前,就见这跟绳索在以十分明显的规律和节奏上下轻轻颤动着,就像是在传递的某种认为讯号;李罕之见状不由面露喜色而大声呼喝到:“成了,雨中还是有人爬上去了,快拿更多的绳索来。”

随后,这条长索下端被连接上了更多的绳头,而顺着反向抖动的传讯在片刻等待之后,就在一片恍惚雀跃的声线当中,缓缓的被拖曳向上而去了。又等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更多的长索当空抖落了下来。

于是,当李罕之也攀越着由长索拖曳上去而固定好的绳梯,颤颤巍巍的抵达了满是湿润和泥泞的崖顶之后,却觉得视野豁然开阔一览无遗,而忍不住要仰天长笑一番,才能宣泄心中郁积的激荡情绪了。

这时候负责带路的向导,也是廊州本地积石军(镇)出身的前西军衙前小校,多次以商队护卫身份往来羌中道的米尺,亦是站在山头的另一端乱石堆上,有些激动的叫起来道:“咱们……咱们,已经到了石堡军城的后方。”

随后,闻言来到他身边的李罕之也不由精神一振,因为,就在下方数百尺处,赫然就是一座灰褐色的斑驳堡塞;大致周长不过里半却是孤岛一般,三面都是暴露在陡峭笔直的悬崖深谷中,而只有最简单的围栏。

唯一面对道路的东向,则是被石(碎石和灰黏连起来的)成足够高大的墙面,正对着一条盘山而过的夹道,形成了足够居高临下俯瞰和压制的优势落差;而让进攻方终有多少兵力都难以施展开来,只能小股小股的添油式仰攻其上。

只是因为眼下的石堡城中,已然聚集了堆积了大量的牛马辎重,再加上远超规模的守军,而显得有些狭促亦然。而其中正当是炊烟袅袅的光景;又不断有人从中奔走往来于通往山下,远方战场的山道上。

“先将,咱们该怎么办。”

这时候,比石堡城还高出一线的山顶上,也再度有人请示道:“要不就这么乘其不备,落索下去么。”

“不不,且不要急。”

李罕之却是在粗粗评估了这段距离,以及可能造成的冲击效果之后,微微摇头道:“问一下后队的人,这次带上来了多少火器子药?”

“这么远的距离,怕是火器也勉强能及,但惊吓有之,杀伤效用就不好说了。”

也有人提出异议道,却还是虞候贝踏石说道:这时候,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惊呼,还有人在叫骂道:“都说要小心了,这雨后土石浸泡松动,走到边上很容易踩空滑落的。”

“你不要命了也罢,惊动了敌阵就坏了大事。”

然而李罕之闻言却是不由心中一动,绷紧的表情顿然松动开来,再度转身对着虞候贝踏石道:“这次的战斗工程兵,带来了多少特殊器械……我需要他们的作业评估。”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身死为国殇(续)

而在虞候湿润的空气中,赤岭山麓的半坡之上,已经自号为河湟招讨行台总管兼陇右节度使的李明达,也全身披挂在观望着山下的战场厮杀如荼,却是浓眉重锁而没有任何欣然颜色,反而愈发有些不安起来了。

因为就在山下的战场当中,那些各方召集而来的温末、吐蕃、西羌等藩部人马,居然能够与前来进犯的太平军前锋,战的有来有回而在犬牙交错之间已经相持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出现多少颓势和下风。

因此,见状如此的多位藩部首领,已经不顾他保留实力的号令和建议,而自行相继推入到了战场当中想要一鼓作气取胜之;然而换来的却依旧还是一副仿若是要天长日久,继续下去的相持局面。

或者说,作为这些太平军打前锋的,也大都是沿途寨垒征发而来的附从人马。因此,除了中线的正面战场当中因为有火器阵列督阵,而打得还比较卖力之外;其他两翼几乎是在嘶喊震天的烟尘滚卷之间,几乎毫无进展。

但是同样的问题,又未尝不时出现在李明达的麾下当中呢?就算是他以带回来的数千残部,成功整合了留守河州、廊州和鄯州境内的藩汉兵马和团练、乡兵;但是却没法有效约束和勒令这些用各种利益和许诺召集而来的各族军马。

所以,所以他也只能借助以逸待劳之便,主动选择这个赤岭附近相对有利的战场,来作为埋伏和反击太平军的位置;然而,他也只来得及伏击成功前出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局面就被这些迫不及待杀出的藩部给搞砸了。

所以,在前出这一小部分太平军的就地坚战之下,这些徒然占据十数倍优势的藩部兵马,居然没能把对方拿下来,反而是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当中,被对方结成的中空方阵用铳刺和投弹,打垮击溃了一回又一回。

结果,还是黎明大师在看不下去了,让人传令彼辈退开而用弓箭攒射之;然而这一耽搁,太平军的后队大部也已经杀上前来了,而将这些来不及变阵的藩部冲杀的七零八落。

若不是他在侧边山丘上安排好作为伏击后手的马队,转而从侧边冲击牵制了很大一部分敌势,这些藩部人马就在第一个照面就被太平军迅速展开的火器所打崩了当场。

但是随后能够变成眼下相持的局面却也非他所料的结果。这些藩部人马怎么这么尽快就知耻而后勇,而脱胎换骨一般能够在太平军的攻打之下稳住阵脚了;那他之前追随西军在关内被人打的一路狼奔鼠突又算什么?

难道这些太平军是未尽全力,还是有其他的手段和打算么?想到这里,李明达心中就越是有所违和和不安起来;就像是多年以前他在张太尉身边,所遭到过吐蕃铁骑突袭之前那样,难以言表的心神不定。

依照他本来的部属,是在通过伏击和围攻了太平贼的先头之后,然后籍此激怒对方和诱其深入,而依托石堡来进行后续决战的;因此,他早早就派遣亲信在石堡当中做了充足准备。

虽然因为这些助战藩部的自行其是,而打成了眼下半吊子结果,但是至少目前他所凭持的主力还是基本完好,而足以应对后续局面变化;就算局面转为下风,他还是可以依托石堡居高临下的掩护,且战且退继续保全实力。

难道是有什么细节和关键被自己给忽略了,还是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周全之处?李明达不由努力重新回想起之前布置的所有种种,却依旧不得其法而有些烦恼的摆了摆头。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战场中损失的都是各方助战的藩部人马;而太平贼远道而来携行的粮草、器械,终究不是无穷无尽的;只要在这里多消耗一些,接下来与主场作战的本阵对决,就会少一分优势和压力。

想到这里,李明达再度按捺住了调动本阵的心思,哪怕左右一次次的请战和恳求,都不为所动;因为在这片打成一片乱粥的战场当中,太平贼的骑兵始终没有出现,而他们最擅长的炮阵轰击也稀稀拉拉,根本没有在关内时那种铺天盖地的密集如雨。

这时候就显示某种心想事成一般的,李明达似乎听到了隐隐的轰鸣声,心道难道是那些太平贼又开始用炮轰击射手队了么?然后就听见身后有人哗然大惊起来,然后又变成了一片激烈弥散开的声浪。

“山。山。山头。”

“山崩了。”

“石堡……石堡城没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

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声浪当中,骤然转身的李明达就和其他人一样,有些瞠目欲裂的看着上方高绝万仞的石堡城,随着侧边山体上响起的此起彼伏的剧烈轰鸣声,而开始湮没和笼罩在滚滚而下的大片土石当中。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石堡内的守军,更是像大水漫灌和淹过的鼠动蚁穴一般的,哗然大惊着争相从中奔逃出来;又将相对狭窄而易守难攻的门道相互践踏着塞满之后,就径直越过了墙头如同下饺子一般的慌不择路纷纷跳落下来。

而当最后当城墙方向都随着滚滚崩落、迅速堆高的土石,而变得已经无路可逃之时,又有失魂丧胆的守军竟然像是盲从的黄羊群一般,相继从另一面的崖壁直接夺路而出,又毫不意外死命惨叫着坠下深谷之中……

而这场持续了好几刻功夫的山崩,终于得以偃旗息鼓完全停歇下来的时候,石堡城原来所在的山缺开口位置上,只剩下一大片横亘如坝墙的土石乱堆,唯有岭外两面临崖的部分而就在这个道土石乱堆之下,更是埋葬了李明达从何、廊各州驻军当中,挑选出来的千余名精锐子弟,还有足供他们坚守上大半年的粮秣器械和尽心布置的防御工事;就这么一朝丧尽了。

然而更糟糕的是这道山崩形成的土石乱堆,也变相阻挡和断绝了退往西海的后路。因此,这个变故显然也只是一个开端而已;那些原本正在战场当中厮杀往来的藩部人马,显然而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而当场爆发出来更加激烈的轰声哗然:“山神发怒了。”

“遭天谴了。”

“天要亡。”

然后,原本还算能够攻杀往来的交错相持局面,就毫不意外随着纷纷转身弃械就逃各部人马而变成的连绵大溃败;而这时候,在山下常阔的谷底当中,另一端的太平军大阵中,也才分阵堪堪冲杀出好几股骑卒来。

至于在两翼那些明显未尽全力,而更多是虚以应付的各色附从人马;也一下子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轻易压到了对阵之敌,而竭力呼喊嘶吼着争先反卷而来,将看到了一切人和事物都相继砍倒,践踏在了脚下。

因此,一时间整个战场就像是倒卷的珠帘,又像是急剧收缩的喇叭口一样的,被全力压上来的太平军一方阵容压迫和驱赶着的藩部人马,直接冲击在同样是军心大沮和动摇不已的李明达本阵当中。

然后,太平军后阵因为携行弹药有限,而蛰伏已久的炮车也被推上前来;开始密集轰击进入射程和视界当中,位于山坡上方列阵的李明达本阵前端;因此这些本地出身的团练和守捉兵也没有能够坚持多久,就陷入了溃乱和崩散当中。

随后山坡之上方,代表李明达所在亮银游隼造型的中军大纛,也开始缓慢的向后挪移了起来,而又向着被淤塞住的山顶方向攀爬上来。只是当他们依照山势且战且退着即将靠近山头之际,却是骤变再生。

突然上方有人成排站起来,用火器攒射迎面打翻了一片奋力攀爬的陇右军,而在山道和坡地间相互缠拌着滚倒、跌落成一团。紧接着又有雨点般事物被居高临下,投入到了努力向着山上移动的本阵当中。

刹那间此起彼伏响起的轰鸣声中,骤然遭受打击的陇右军本阵,几乎是避无可避的一片人仰马翻,而在惨叫和惊呼连天的声嚣中,就连亮银游隼的中军大纛,被气浪被掀倒了下来。

而被压在身上的护住的李明达,再次被人灰头土脸的搀扶起来之后才发觉,在原本山顶石堡城所在的土石乱堆位置上,不知何时已然被一群浑身沾满泥浆,而只露出两个眼白的“泥猴子”给占据住了。

而在着一片新鲜出炉的遍地泥泞当中,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不知道是尸体,还是其他什么软绵绵玩意的太平陇右讨击军随营虞候贝踏石,却是接连吐出好几口泥,这才嘶声对着李罕之道:“无论如何,我都要督府申诉你的,枉顾风险的冒进和强行作业。”

“悉听尊便……但莫妨碍我后续接敌了……说不定还能捉得几个敌将呢?”

同样浑身浸透了泥浆的李罕之,却是轻描淡写的说着跃身捉刀飞奔下山坡而去,一马当先的径直冲向了中军大纛所倒下来的位置。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身死为国殇(续二)

长安城内,周淮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战后第五天了。

“赤岭大战已经结束,负隅顽抗的敌酋李明达自杀阵中,余部多降;阵斩近一万,俘获三万有余,牛马羊二十余万口,讨击军本部损失三千有余,辅卒和助战义从等序列伤亡六千多。”

“自此,西线的陇右攻略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河、廊、鄯各州成建制的抵抗力量几近一扫而空;就在五日前,李罕之所部先兵已不战轻取鄯州的陇右(节度使)理所――西都城(今青海乐都)。”

“但是因为赤岭山口石堡城的山体崩陷所导致的道路阻绝,目前只开辟出一条勉强步行通过的小径;若想要大军通行所需,至少还需要半个月以上的持续作业,所以后续大部人马的跟进尚待时日。”

“好吧,用了这个李摩云还真是意外之喜;不过也太喜欢用兵行险和出奇了,老是这么一套下去,迟早有天还是会翻车的”周淮安想了想突然提问道:“对了,当地的吐蕃人情况呢?”

因为,他依稀及的青海当地似乎还有相当规模存在的吐蕃残余势力;甚至有以吐蕃王朝末代赞普达玛后人自居的势力,一直延续到有宋一代都保持了相当的存在感;而成为了大宋为数不多的对外战绩当中,熙河开边的主要成果之一。

“回主上,根据前方的呈报,当地的吐蕃人已式微有年,浑然不足为患了。反倒是遍布河、廊的西部温末,才是当地的一大强梁。”

虞候长米宝回答道:毕竟,现今距离导致吐蕃彻底灭亡的那场奴隶大暴动和起义,也不过是过去了十七八年而已。据说其中一路起义军首领许布达泽等人甚至攻下吐蕃发源的祖地山南穷结,将吐蕃王朝历代赞普的陵墓掘毁多处,殉葬财物罗掘一空。

而末代赞普的孙子贝赞模更是为起义军所杀。因此,在吐蕃王国崩解离析的旧日版图上,现今也存在和延续下来大大小小许多旧贵族和镇将、豪姓部落,相互割据攻杀的一盘散沙和拼装局面。

其中光是号称赞普后裔的王系就有好几只。而在在后世考古成果中比较有名的,便就是因为无头干尸洞和古格银眼而闻名一时的,号称末代赞普朗达玛曾孙德祖衮所建立,位于古象雄故地的古格王国。

而在这场源自会昌二年(842)争王内战,再到咸通十年(869)爆发的吐蕃全境大起义,持续数十年的战乱几乎摧毁了旧时代遍布吐蕃的奴隶王田制和部领制的二元格局,而被农奴/隶民化的“无王无赞普”封建割据时代所取代了。

其中靠近河陇、关中一带的吐蕃残余势力,主要是当初东部吐蕃镇将混战中,率部众及河州、渭州、浑末部万帐投降于唐朝,汉名阎英达的部落使尚延心,所留下来的相关后裔。

只是这支吐蕃人也不怎么给力,自从掌握东部吐蕃而自称大论(国相)的头号大军阀论恐热,在河陇征战至兵败,被归义军都州城使张季的押领拓跋怀光于廓州捕杀之后,余下吐蕃人也就崩解离散了。

然后,很快就在河陇各族平民和奴隶起义军转化而来的西部温末部落,与河西归义军崛起的步步紧逼当中,沦为了夹缝当中的附庸势力――河西十民部之一的三流存在。

这也是,虽然同样是唐末的割据势力之一,周淮安会额外对归义军高看一眼的缘故;至少相比这些只会内卷和争霸的中原军阀,归义军却是唐末五代期间一片腥膻的西北各地,唯一还在努力开辟汉家百姓生存空间所在。

虽然归义军本身也有很多缺陷和先天不足的历史局限性,但是从始至终无论是张氏主政还是曹氏当权期间,都是以汉家政权自居而始终心向中原故国的文明灯塔所在,直到最后被百年后新崛起的西夏攻灭(这也是老电影《敦煌》的历史背景)。

然后,包括西域在内的自古以来的汉家乐土,不可避免的历经两宋积弱而被重新胡化,又经过元朝生造畏兀尔(把西北所有民族大笔一圈都叫这名)运动,直到清朝的再开拓和移民才有了后世的新疆版图。

当然了,在这个时空,既然已经拿下赤岭(日月山)和石堡之要后;太平军的进击脚步也可以暂告一个阶段了。因为再推进下去,就是昔日吐蕃五茹之一的孙波茹(青海玉树地区)。

从这里继续深入的话,面对的不仅是越发升高的海拔,恶劣多变的高原气候,破碎而狭促和骤然落差很大的山地河谷地形;还有雪盲、缺氧和无法煮熟食物的高原反应,都是一时无法克复的潜在威胁和障碍;这也是历代唐军屡屡深入吐蕃之后,却都没有办法取得决定性的战果,甚至好几度迎来大非川、星宿川之类大溃败的例子;就是来自低地平原上的士兵,在决战之前已经被伤病疲累给严重削弱了。

至于扶持和培养当地的仆从军和亲善部族势力,作为屏障和先驱的话,相应的周期和功夫又太长了,需要最少横跨一两代人才能可能见效(比如党项和沙陀);但这期间足够熬死两三任皇帝,就更别说那些任期有限的边疆守臣。

因此相比之下,位于唐古拉山脉东北而相对地势平坦而开阔,呈现多级过渡性阶梯状的青海地区,就更加有用的多了;要知道,在早期吐蕃还没有拿下占据青海字第的吐谷浑政权之前,甚至就连聚集十万以上大军/部众的场地都没有。

就更别说从西海(青海湖)流域水草丰茂的植被环境,所盛产的良马和畜群,柴达木盆地和祁连山边缘的矿产,通过羌塘等地前往西域的丝绸之路支线――羌中道/西海道,所带来的诸多贸易利益。

因此,接下来太平军在西面经略方针将转攻为守,就此变相封锁和隔绝包括余下叶茹、伍茹、卫茹在内的前后地区,而变长期保持一种“关门打狗”或者是“闭门养蛊”的自生自灭状态。

只要用有限的军事驻留和永久堡塞,封闭了唐古拉山脉西南这些地区,有限的对外交流和贸易、扩张孔道;再扶持一些,就可以以较少成本维持对于高原上的军事压力。

毕竟,以其本身就相对物质贫乏而产出有限,气候恶劣的高原地理环境,就足以令缺少交流的族群重新倒退回蛮荒,在后续的生存内卷当中,消灭这些地方的多余人口和势力崛起。

要知道,凭借这些雪区地方的地理封闭性,一直到解放前也就是维持了一两百万人口的规模。而到了新中国解放,哪怕在交通、水利、电力澄基础设施上不计代价的几十年投入之后,也就勉强将人口翻了一番达到三百多万而已。

“那些西部温末当中,可还有什么比较强势的领头大部么?”

周淮安又问道:相对于这些已经没落的吐蕃残余,周淮安更在的是另一个存在。就是曾经与李元昊父子所代表的党项政权,相爱相杀了数代人甚至一度霸占了他老母,青唐厮政权的前身,由吐蕃遗民和附庸所组成的六谷部联盟。

但这一次的答案就更加简单的多了。因为在当初前往西域召集各部联军的宰相郑畋,许诺以关内温暖富饶之地的诱导之下,无论是甘凉一代游牧的东部温末,还是河廊姚岷之间的西部温末,都可以称得上举族倾巢而出了。

所以当这些精华部分都失陷在关内,而(以承担苦役的俘虏身份)变相的得以安定下来之后;留在原本地方的就只有一些实力相对孱弱的中小部帐和聚落了;这也是李罕之以轻兵长驱而无往不利的缘故。

因此,李明达才不得不从更西边的高原上西海流域的各部借兵,以为共同抵御太平军的进攻。所以这这一次赤岭决战中大败覆灭,而损失了包括大小首领、头人、帐落主/户长在内的数万精壮之后,更是在短时之内都要一阕不振。

因此,大多数部帐、聚落且不要说想要乘机迁移到,地势较低的河西去重新发展壮大,就连在当地存续的基础都很勉强了;在有限的生存资源和不断衍生的人口压力下,他们彼此之间本来就不是一团和睦的。

现在还要再加上外来的太平军,以压倒一切的强横之势所重建起来的全新统治秩序,以及即将后续推进经济、文化、宗教上的移风易俗/全面汉化运动;所以预期还有一段持续的混乱和动荡时期。

不要说其他,光是从长安大乘佛教各宗自发组成的僧团,以及诸多地域商会赞助的护卫团,已经在得到陇右大半光复消息的第一时间,启程前往西边去弘扬佛法去了。

他们申请传法的理由也很简单;自从当年随文成公主进入吐蕃大兴的大乘佛法/禅宗派系――摩诃衍那,被来自天竺中观宗寂护一系所排斥和斗争,最终赶出吐蕃地域已经有上百年时间了。

所以,也该到了这些经久沉沦于天竺异端/邪魔外道之法的西番部民,重新回到正道之光的笼罩下;对于周淮安当然无有不可,根据太平军的宗教政策导向,你在外藩蛮夷当中传法的越多,自然就可以设立越多的道场。

因此,其中作为另一个时空的唐末五代线上,乘着归义军和唐廷的矛盾,率领部众进入凉州附近阳妃谷游牧,壮大为六谷部的领头人折逋氏,如今还只是廊州温末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氏族。

这一次似乎是因为站在了西军余孽李明达的阵营当中,所以事后逃不过被顺手清算的灭族瓜分下场了。

就在周淮安陆续布置完后续西番经略的大概方略,而转交下去进一步细化和完善之后,就接到了新的消息。南边后宅里除了等待生育和抚养孩子的几位之外,其他都在窈娘的带领下行者长安而来了。

青藏高原搞定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海外徒闻更九州

驿途仍近节,旅宿倍思家。

独夜三更月,空庭一树花。

介山当驿秀,汾水绕关斜。

自怯春寒苦,那堪禁火赊。

《寒食行次冷泉驿》作者:李商隐(唐)

……

自从家宅里的女人以窈娘带着兜兜、住儿,还有菖蒲和阿萝这对日常组合的相继到来,周淮安在长安城里的生活规律和日程也再度发生了变化。

无论是承欢膝下、含饴弄孙式扮演各种长辈和晚辈之间的深入互动;还是抽空带着她们游览三大内的同时,享受着各种随时兴起的场景重现和不同身份扮演的乐趣。

只是接下来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风波,却是在统计、稽核等多部门随即抽调人员,所组成的联合内务调查组,在蜀中巡查和暗访过程当中得到举告,与当下最为活跃的镇反会有关的舞弊案件……

按照原本镇反会下的“三支队”制度,探报队负责秘密调查和摸底,普查队负责公开的走访和户籍登记、田土清丈;而工作队则负责后续的镇压和善后处置;而对于那些地方豪强大户、乡绅旧宦的审判流程和量刑尺度,则是由三支队的正副领队和提刑部门特派代表,进行共同合议后以多数表决通过;在必要时候,他们还可以启动特别条例和应急权宜,以召唤附近的驻军提供协力和支援;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三支队在大多数新占领区的乡土、市镇和城邑当中,拥有相当的权宜之便和基本裁量权。

而在太平军不断扩张的过程中,这也就逐渐积累和形成了一个问题;就是虽然三支队所具有那些量刑和惩罚权的已经被进一步压缩,但是他们同样还负责查抄那些被镇压对象(衣冠户、形势户)的财产;因此,在“三支队”在完成初步的审判和处刑,并将其家当逐一的登记造册之后,自然会有上级派来的核计和财会人员,对其进行估价和折算;然后决定相应的去处和处理结果。

其中一部分(浮财田土牲畜)直接充公,一部分就地折价变卖(家什器物和农具),最后一部分(米面油布衣物被褥等生活物资)分发给本地贫民之家。

然而,新的弊端就产生在了这个在分配和流转过程当中。虽然这些动了歪念的人等,不敢直接侵吞或是占为己有,但是在某种意义上的内外勾结和通风报信之下,还是会玩出花样来;比如将这些抄没的敌产,在正常的浮动范围之外瞒报少报一些,再以残损、朽坏为由低估少估掉部分假子,最后再以低微价格转手倒卖给那些暗中有所潜在利益输送的地方关系户和商家。

因为他们在充公的份额不敢动什么手脚,分发给民众的配额也最多是分量不减而成色次上一等;而只专门吃中间这块就地发卖的利益,而在一段时间内因为没有直接利益受损者,而具有相当的隐蔽性。

但是说到底,还是打下剑南三川之后,镇反会能够支派到地方的人手严重不足而不得不大量抽选正在见习和修学后期的生员,又从基层借调了大量办事人员以为应急;结果在充斥了大量不熟悉业务和缺少足够实践经验的生手加上随着太平军乐观的前景和预期,一些急功近利的浮躁思想和风气弥漫起来,就不免给人有机可乘了。

因此最终查出来的地方关系/利益网中,级别最高的居然是一位州下(汉州分区)副职负责人,以及三名县下(城区)分领在内被相关利益群体直接或是间接的拉拢腐蚀而多少牵涉其中虽然作为眼下太平督府麾下编制最大的暴力机构和社会改造组织之一,镇反会已然越来越受到其他正常行政部门隐隐的合力排斥和联手竞争趋势,但是周淮安却没有就这么轻易放弃这个还算好用的工具。

此外又有一些地方因为新委任的官属怠政和不作为,乃至执行力缺失和监管不力、监督缺位的问题,以至于在那些暂时维持局面的留用人员当中旧日胥吏的流毒再度陈杂泛起;这些斗升小吏固然不敢下乡去找普通小民的麻烦(因为很可能牵涉和触及到附近的屯庄和营田所)却在市镇、城邑当中狐假虎威以太平军清算旧朝余孽之名暗搓搓凌逼勒索于殷实人家和中小商户。

然后,又有新委派的官员畏惧和不喜偏远州县的任职而以半路生病为由长期滞留在锦官城内然后上下暗中活动串联想要换一个更加气候温宜、产出富庶的治地。

因此正所谓是千里大堤毁于蚁穴的道理对于前者的危害性周淮安的批示是有一个算一个杀了以儆效尤;而后者则是直接清退回家好了;这年头底层吏员兴许不够用,但是想做官之人却是从来不缺的。

而就在这场纷纷扰扰当中长安车程也在越发凛冽的秋风,和各地不断入库的豆麦谷物暴晒气味中,迎来了第一场的霜降。

而在更远的东北方向已经变得天寒地冻而呵气成烟的汾州境内。横跨在汾水两岸的通济桥上却是烈焰熏天,而又很快在灼烧不止的毕波声中相继一段段轰然坍倒而下,只留下河面上依旧露在水面上燃烧的残桩。

而作为这一切背景的,却是拥堵在对面桥头和河岸上的漫山遍野败兵,以及他们哭天喊地的哀求和叫骂声;虽然为了阻挡缘着鼠雀谷北上的太平军,身为南路主帅李嗣源在作为出口的冷泉关,布置了足足两万多守军。

但是依旧没有能够改变冷泉关,在太平军发起的攻势面前,仅仅只坚持了三天就被攻破的结果。第一天他们仅仅出动了冷兵器为主的辅卒和(降兵)改造部队,就基本摸清楚了宛如惊弓之鸟的关内,各种基本防要情形。

第二天开始,就用持续不断的火炮轰击在弓箭射程外,接连敲掉了关城城各个坚守的要点和突出部的箭塔、哨楼和望台;并且在大排和挡板的掩护下,将好几条横向曲折的堑壕,挖到了距离墙下不足三十四步位置。

因此当第三天的日上三竿之后,关内的守军就已然惊骇莫名的发现,这些太平军居然在谷道口内,搭建起来的巨大的机械,并且将沉重的火炮和人员,给顺势送到了位于冷泉关东南侧的山梁之上。

结果,在这几门炮居高临下的轰击之下,号称晋地第一神射的射生将荔非安在,率领箭队反击不成反而被一枚炮子打得四分五裂;另外几名正在城头督战的将领也相继横死;然后还未等到太平军推着特制冲车和长梯的步队,还有壕沟里待机的白兵冲到城下;城头守军中的新卒和团练兵,就已然在接二连三的炮轰之下崩溃了。

就算是李嗣源亲自指定的冷泉关守将郭崇韬,带著作为督战队和预备队的亲军冲上去也无法挽回了;顺势冲上墙头的太平选锋,仅仅是一个照面的投弹如雨,就将所部炸的七零八落;而在左右拼死护卫之下依旧难免身受重伤的郭崇涛,更是连同将旗一起沦为了太平军的俘获。故而,剩下关内尚有万余守军已然是无心再战而争相向北溃逃而走了。

因此,作为关键时刻断后的通济桥镇扼使的左横冲都指挥石绍雍(臬捩鸡),也面无表情或者说是不为所动的望着这一切,哪怕他的一些部下和亲族,也在对岸的那些人群当中。

因此,绝望的看着被大火所烧断的桥梁,挤在岸边那些进退不得的败兵,突然在一阵接一阵的哗然和呼啸声中,开始争相趟进了已经变得冰冷刺骨的汾水当中,水花荡漾着奋力想要就此泅渡过来。

然而,这看起来不过才百十步宽的河面,却成为了其中绝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死线,过于狭削的河滩直接让许多人像是下汤团一般的,一路滑落到河底边沿而停不下来,就随着累赘的甲衣沉下不见了。

就算是有人挣脱了负累,但也因此消耗了许多的气力和精神、热量,因此仅仅是才扑腾着水花游过过半的河面,就慢慢的减速下来而越发游不动,又顺着水流飘远而去了。

因此仅仅是在短时间内,各种溺死和践踏而死的尸体,就在汾水对岸的陡峭河滩上,硬是铺叠出一大片扭曲狰狞的突出部来;而这时候对岸来自太平军的追兵才堪堪赶到。

而剩下这些犹自堆集在河岸上的败兵,最后一丝气力和士气也像是滚水中消融的冰雪一般,在一阵接一阵的“跪地弃械不杀”“举手过头”呼和声中,跪地举手起来大声的哀求着。

着这一幕,甚至也冲击到了对岸负责压阵和断后的石绍雍(臬捩鸡)所部;因此,很快就有人气愤不过的拿起弓箭向着对岸放射而去;只是其中绝大多数都落入了河水,或又是那些漂浮的尸体上。

然而这也像是提醒了对岸的太平军,纷纷举起火铳示威性的反击起来;只是相互之间至少隔河百步的距离,也是让弹丸毫无准头的河滩上溅起点点的水花,顺便还打倒了几名勉强游到对岸浅水区的幸存者。

这个结果,也让石绍雍(臬捩鸡)不由下令退后十步,而在河岸边沿上重新加强和增筑更多,防止冲击和偷袭的拒马和尖栅来;就在对岸抓捕俘虏的一片热火朝天,和彼岸加强沿河工事的汗发如雨之间,第一片晶莹的雪花,也在阴郁天空中悄然无声的落而下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海外徒闻更九州(中)

当天色逐渐放暗之后,通济桥残存的东端上。

“真乃天助我也,”手中抓住一片过于细小而稍存既融的雪花,络腮大胡而眉眼深重的石绍雍(臬捩鸡),却是满脸庆幸的大声说道:“这般将冻不冻的天气,才是强行渡河者的最大妨害啊!只消咱们能将贼军堵在这处河口数日,便可退往介休城内好生安养了;”“接下来夜里千万不可懈怠了。诸位儿郎都打起精神来,总管(李嗣源)和安(重晦)运判已经在后寨中备好了牛酒飨食还有娘们,就待咱们好好挫挫这些贼军先头的锐气呢?。”

在他这么一番许诺和晓以利害之后,河岸上一片紧促的劳作当中,原本显得有些低沉和萎靡的士气,也终于有所振奋起来了。而与此同时。在声嚣逐渐平息下来的河对岸,点点雪花纷纷扰扰当中;“真是作孽啊!”

一身半新不旧的夹衣和大袄显得有些臃肿,身为士委会动员与改造特遣代表的老黄羊(杨复生),也在望着河滩上堆叠起来的尸体突出部,而不由感叹道:“这可都是些上好的精壮士卒,就这么白白淹死了;若是都能俘虏下来,怕不是又能加快鼠雀谷便道的拓宽工程了。”

然后,他又转头对着作为先手领队的跳荡都尉林铭,拍胸口到:“。接下来的事情,就尽管交给俺好了,保管在最短时间人,给你拉出一批勉强勘用的本地人士来……不过,得先从辅卒当中找一些河中籍的士卒来。”

随后,又有一名轻驰而来的虞候,在他们面前落马禀报道:“都尉,辅卒大队搜遍了关内,都未能找到足以合用的物料;倒是跟上来的(战斗)工程团,带来了百十副羊皮泡子和大量绳索。”

“那就好了,光凭这些物件,就可以先扎出好些个浮垡来;再挑出些会水的好手来,在夜里试着强渡他一波看看能成不。”

跳荡都尉林铭不由点点头,然后又对着杨复生道:“接下来,就要劳你多加用心了。”

“我办事你放心,管教那对岸之敌挪不开眼去。”

杨复生却是闻弦歌知雅意的答道:于是当夜幕开始笼罩在汾水之上,而月色尚且未从厚厚积重的云层中透出来的时候在汾水西岸的山口开阔处立营的太平军阵中,却是一片火光通明而充斥着嘈杂的喧嚣。

因此,从东岸这儿看过去就可以隐约见到,那一车又一车的物资从鼠雀谷内的关口,给拉到了营地当中然后又变成正在中宰杀的猪羊惨叫声和围观者的哄笑声;最终又成为各种炙烤、烹煮和炸制肉类油脂的气味。

一时间各种换着花样炊食的香气,甚至都隐约飘到了东岸来。而又让那些值守在尖栅和拒马之间正在啃着粗面干饼和死硬的陈年肉脯,还有一点劣酒作为保暖和漱口的晋军士卒越觉得味同爵蜡起来。

然而这些动静还没有完全结束,又有许多马拉大车上的酒桶和酒坛,被高高的堆砌了起来宛如一座座的小山而又变成了在夜晚当中清脆可闻的碰碗和摔杯声各种劝饮和高谈阔论、争执不已的叫嚣声;而伴随着这些隐隐约约的声浪则又再度响起了一阵结果一阵的参差不齐的歌声;而当这时候就算是那些在河岸上巡夜的晋军士卒,也难免有些意兴寡然而越发有气无力和神不守舍起来;哪怕他们大多数早已习惯了北地冬天的严酷但也忍不住在寒冷造成的身体本能驱使下想要草草结束自己这段巡程;而回到帐中喝上一口加热过也依旧味道寡淡酸涩的浊酒也好。

而在营地一角的黑暗当中已经换上一身轻便而保暖胶皮套子的林铭也对着特制油膏涂黑了头脸只露对鬼魅式眸子的左右再度确认了临时调度的口令:“过河,过河;”然后只见他率先趟入到雪花飘落的河水当中,又抱着羊皮泡子所组成的漂浮物,在滑落沉底的下一刻重新漂浮起来变成了沉寂的河面上不断划水、蹬腿顺流斜向行进的一个个小点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被甩在身后的西岸喧闹和嘈杂声都一时间仿若是消失不见了,但是林铭他依旧没有能够踩到足以让人立足的河床,夹裹在冰冷河水当中的暗流似乎将他们给越冲越远;而根本看不到靠岸的机会。

似乎是被过于宽阔的河面吞噬了大部分的体能和热量,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河水当初的刺骨寒冷,而只剩下身体越发迟钝和滞涩的动作,只有前后用绳索连接的拖曳感和隐约的划水声,在提示着他自己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接下来更糟糕的是,随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的落雪也停了,然后从开裂和破碎的云层中开始透出了丝丝缕缕的月光如线,明晃晃的照耀在了汾水之上,也隐隐约约的照出来在水波中荡漾的动静。

这时候,身体已经在长久浸泡当中,损失了太多热量的林铭,也在身边穿梭而过的月光当中,见到了某种幻像和错觉;就像是他当初被征发为青州团练,却又在军中带着吃食偷溜回来,却见到已经饿死在坍塌破屋里的家人,此时此刻,他们都在温柔而平静的看着他;虽然没有一丝一毫责怪的颜色,但是事后林铭总会忍不住去想,也许当初自己不贪图那点安身的粮食,或是再早一点带着他们去逃荒,也就他们多少会有人活下来;而不是前脚才走没多久,后脚就被追缴清欠的乡吏砸破茅舍,夺走最后一点救命的口粮。理由是因为他们本甲(十户)已经逃的逃,死的死,卖身的卖身,所以剩下的赋税和杂捐,都要剩下的三户来承当了。

所以,他只能把那个经事的乡吏给骗出来,用刀追砍了半条街才杀死对方,但是他也由此走上了另一条从乱兵、盗匪到义军,再到太平军的全新道路,然后他也重新发现了自己存在价值和人生的意义……

林铭看着道道月光当中这些熟悉的面孔,却又变成了那些曾经与他比肩作战过的死去同袍;保持着各种最后一刻残缺不全的他们,也在微笑着看着他,像是在欢迎着林铭就此成为彼此之间的一员。

这一刻的林铭也忽然觉得身心俱疲的倦怠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抓住他们、靠近他们,却又在下一刻被一种沉闷的力量给反推回来,又被荡漾的水花被拍溅在脸上,而一下子清醒过来。

那些过于明亮的月光似乎一下子消失了,而只有一个游近他身边的部下;据说来自浙东而水性很好的旅副林千军,目光熠熠的看着他说着什么,并努力将逐渐从羊皮泡子上松手滑落的林铭,给重新拉起来。

下一刻,一个生硬冰冷的物件给塞入到了林铭的口中,然后又变成了麻木迟钝的口舌之间,迅速腾窜起来的辛烈和火辣的热流,又沿着口鼻上蹿到了眼睛,而点燃了他凝滞依旧的头脑和面皮。

身体因为寒冷所产生的痉挛和颤抖,还有打湿的手臂和头脸上因为风吹而如刀割一般的裂痛,也在一时之间彻底回归到了他的知觉当中。林铭努力顺着对方的动作伸展和机械蹬踏着手脚。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的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伴了一下,然后突然就踩到了软软不知道是淤泥还是啥沙子的触底感;见着又在麻木的膝盖上传来坚硬砾石的碰撞。

待到浑身僵直的林铭从河滩上慢慢的走出水面来,却发现那个旅帅林千军已然手脚麻利的爬上了相对陡峭的河岸;而将常常绳头固结在了一截枯木桩子上,又用楔子定死了。

然后,慢慢拉着这条长长延伸在黝黑河水当中的绳子,一串串在羊皮泡子上半沉半浮的士卒,也相继被拖靠上了岸边;然后又各自凭借本身的气力,借助绳子缓缓爬上了陡岸。

只是拖曳过来的羊皮泡子上,偶然间也有是空着的;但是这个结果并没有影响他们接下来的下一步行动;因为,东岸晋军所设立的重重尖栅和堑壕,在暗淡的火光照耀之下就在不远处了。

他们甚至能够听到相对的寂静当中,隐约传来哨位中为了取暖而走动跺脚和交头接耳小声说话的声音;而林铭也在暂时黑暗掩护下,解开防水油布包裹取出相应的物件来。

然后他们一边小口喝着某种用烧酒和辣子,所调配成的口感极为刺激的饮料,同时合着吞下甜到发的猪油糖板,再对着各自携带的爆弹和(转轮)连珠铳,仔细检查和装填了起来。

而在这个期间,不断有新的绳索被牵引到了对岸,而被用钎子钉实固定在泥土当中,然后通过铁箍合成更加粗大的绳束;这时候,河水当中的那些羊皮泡子也被重新连接和组成了一片片浮动的筏子,只要在铺上一段段预制好的模板,一个横跨汾水之上而足供轻兵穿行的临时浮桥就此成型了。

而就在浮桥即将成型的下一刻,已经过河的林铭为首的百余名先兵,也重新活动开身体而在头顶上开始冒出一丝丝烟气来。随后,他们就持铳衔刀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夜色当中。

几个呼吸之后,又变成了零星响起的闷哼和稍闪即逝的短音,还有颓然倒地沉闷作响和被短暂拖曳的沙沙声。就在这种短促而致命的沉寂了几刻时间之后,终于传出来了哐当一声打翻锅灶和被灼烧烫伤的持续惨叫声。

这时候,在被陆续惊动起来的东岸阵营当中,随着刚刚被敲响的警锣声,是一支凌空升起的黄色焰箭,以及紧接而至来自西岸灯火通明的营地当中,成排被掀开的伪装阵地上骤然炸响的炮声齐鸣。

百十步的河面说宽其实也不算太宽,很快就在预设好射界的第一轮放射之中,将东岸的晋军阵营红鸡蛋恶一片人仰马翻而火光四溢起来;然后又有一条条明亮的火光升腾而去,带着曲折波动的弧线也击坠在东岸的晋军阵营当中,变成一团团迸溅四散的火雨,或又是轰然爆鸣而起的烟云。

而在这些烟云散布的范围之外,则是仿若漫山遍野而无所在的喊杀声、铳击声,还有投弹的轰爆声,所交织而成的三面罗网……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海外徒闻更九州(下)

当天色重新发白和雪停放晴之后,晋军沿着汾水沿岸的官道所设立和布防的诸多寨垒,已经变成熊熊燃烧中的火炬,或又是余烬袅袅的残垣断壁。

当然了,这是为了阻挡太平军追击的进程,他们毫不犹豫的点燃了这些费了老大功夫和气力,拆了不知道多少民家取材,所建立起来的营寨和据垒。

因此,最后还是小部分成建制的晋军,在河对岸的太平军将骑兵部队渡过河来之前,就随着主将石绍雍(臬捩鸡)抢先逃出了太平军未合龙的包抄和追击之势;离开了鼠雀谷内的狭隘地势之后,来自晋中盆地的平原旷野就了然在望了。除了远处原野中横亘和河畔与道路之间的那座介休城。然而在介休城内却是另一种气氛。

作为一座被河中军和河东军往复争夺和易手过多次的城池,自然也在一次次刀兵与血火的过滤和迎来送往当中,让城内百姓形成了努力维系下去的独有生存之道;然而到了此时此刻,这种苟且而卑微的生存之道,也再也难以维系和持续下去了。因为,城内的剩余晋军以协助守城为由大举触动,几乎是敲开了所有的门户,将这些人家当中仅存的口粮都罗括一空。

而那些正当年纪的青年男女,更是分别被搜拿和罗括进了军营之中,号称是要助军和协守;甚至就连那些亲近晋军的显望之家也不得其免。然而这就给介休城内的恐慌气氛愈发的火上浇油起来。

因为,这也变相坐实了晋军已经遭受惨败而覆亡在即的某种事实;因此一时之间城内谣言风起而充斥了极度悲观的情绪和气氛;乃至传出来了晋军将要放火焚尽全城,而不给敌方留下分毫的传言。

因此,在某种恐慌情绪和迫切谋求自救的心思驱使下,城内硕果仅存的头面人物和大族的代表,也纷纷聚集在了城内最古老的公众场所之一――后土祠的后殿中,长吁短叹起来:“不当人子,真乃不当人子。”

“这哪里是要清野坚壁,这是要咱们的命啊!”

“率兽食人啊!,这不是率兽食人,又能是什么呢?”

“这些沙陀胡,别看平日穿的是汉家衣冠,做得是汉地的官,可骨子里终究是塞外来的虎狼之性啊!”

“眼看这要大事不妙了就露出彼辈本来的真面目了……这是欲将满城士民子女,都视若那任意宰割的猪羊么?”

但是也有人表示不同的意见:“可那太平贼又是好相与的么?彼辈素来最不喜衣冠户与形势户之属了,怕不是要抄拿问罪,多少人因此破家散族了。”

又有人反驳道:“那也总比丢了性命的好啊!太平贼要的固然是诸位的身家、奴婢和丁口,可是眼下晋军怕不是活路都不想给人了。”

这时又有人充满侥幸的和稀泥道:“当不至于如此啊!就算是当年与河中交攻之际,也是始终要借助我辈之力的不然钱粮丁役何以所出?”

然后又有人叱骂道:“你这个糊涂蛋还没看明白么此番沙陀胡走了怕不是再没有多少归还的打算了,自然也不用顾惜地方的民力、人心了。”

当即就有人大声附和道:“正是如此彼辈继而如此倒行逆施而不顾一切,怕不是早就心存去意而北都朝廷也都难以维系可笑我辈尚且还蒙在彀中,为之犹疑不定么?”

接着又有人慨然喊:“诸位!这些年多少事情和变故都经历过来了;眼下再不想写法子和手段自救,难道就这儿相顾涕泪而坐以待毙么。”

这时候就见一名淡青色官袍的身形匆匆忙忙跑进后土祠的后殿当中而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着在场表情各异众人道:“我在转运司得到了消息安(重诲)运判,正在秘密使人收集薪炭油脂声称要与贼军玉石俱焚呢!!”

这下在场中人闻言不由纷纷叫骂起来:“岂有此理。”

“该死的杀才。”

“这就不给人活路了。”

眼见的就是迫在眉睫的存亡之际这些城内硕果仅存的头面人物和首望之家的代表也终于被迫达成了某种初步的一致;就是回头发动各家仅有的子弟、壮丁和奴仆抱团起来努力争取那么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他们粗粗选好并确认了几位负责不同城区和门户的领头人之后却又再度意外接到了外间传报一个的消息,而当然哗然大惊起来:“安(重诲)运判,正带人前往后土祠来了。”

一时间他们不由面面向觎而相互充满惊惧的猜疑起来,难道是在场众人中出了内鬼和叛徒而直接将晋军的头领给引过来,将其密谋中人一网打尽了么?

然后还没有等他们做出相应的反应和分辨出个子卯寅丑来,个子不高而手脚粗短甚有威严的汾州刺史,兼河东南面转运判官安重诲,就已然大马金刀的跨入后殿中来了。

只见他看着殿内尚未离去的最后这十数人,不由眉头一挑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粗重声线道:“诸位既然都在这儿了,那也算是省了我一番手尾了。”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突然间就听见身后的大殿门户轰然被合上,而将留在外间数步之外的亲从彻底隔绝开来,而随机就爆发出激烈的惊呼、缠斗和厮杀的惨叫声。

而一身方便行动常服的安重诲,也被留在殿内留下的这些人纷纷拔刃给团团包围起来,而不由用某种齿冷的声音喊道:“鼠辈安敢,”“都是尔等沙陀胡逼的。”

领头人之人大喊一声,就挥刀砍击过来:虽然当场就被安重诲拔剑架住,却禁不住更多刀剑自身后、身侧挥斩而来;虽然他也是马背上出身的沙陀族人,一时间左挡右格的南面顾此失彼起来。

因此,就在一刻多事件之后,身上已然多出好几处伤口的安重诲,就断然撞开一处横隔窗扉,而带着许多碎片重重的顺势栽倒滚落在地上,而毫不犹豫的带着身上插入的木片向外奔逃而去。

因为,他所带来的一队亲从和扈卫,就在后土祠的前殿和正门外守候着;只要会做一处就可以退回军中,再轻易杀光、屠灭,这些只有布衣和短兵的乱党,然后好好的清算他们的家门。

然而后殿内的中人既然已经动手了,却又哪会轻易让他走脱了去呢?这时候,就算是最为首鼠两端或是心存侥幸之人,也知道箭已离弦无法回头的基本道理。

因此,就在安重诲奋力向外冲刺的同时,不断有人涌出来拦截和围攻他;而这些人转为文职之后的终日酒宴与美色的消磨,也让他睥肉横生的越发身形粗胖起来了。

因此,原本可以追随在晋王阵中策马冲刺数阵,还能继续落马步战好一阵子的安重诲,在半响之后也感受到了某种吃力和喘不过气来,而他身上的创伤也变成了十多处。

那是因为他早年身在行伍当中的经验和身体本能使然,让他在受创的同时也避过了最为要害和致命的位置;但是在这不过百步的短短距离之内流了一地血,也留下好几具尸体的安重诲,终于还是减速下来了。

“运判莫慌,某来助你!”

这时候,前方突然冲过来几名身穿戎服的身形而大声叫喊道:安重诲定睛一看领头之人,却是他所负责运司衙门下来的一名将校;不由心中一宽,却是最后一口气也泄来下来道:“好,我当好生奖赏。”

就在他们与安重诲错身而过迎向追兵的那一刻,安重诲突然就身体一直停顿了下来;却是有两柄横刀从身后捅进了他的后腰和肩胛下,而让安重诲吃痛失声而只能用挥剑反斩,却又被挡驾住;然后又有一柄刀尖像是游曳的毒蛇一般,刺在了他露出破绽的肋下部位;痛得安重诲只能喷血吐出一个字:“你!!!”

“小人虽是运判的麾下,但更是妻儿老小具在的本城人士啊!”

那名将校一边嘶声解释道,一边毫不犹疑的推刀搅动着从他后背的穿透而出,带出大片的血水来。

因此,当片刻之后被隔断和受阻在前殿的扈卫们,终于撞开门户闯进来之后,见到的就只有僵直半坐在地而血流一大滩,俨然死不瞑目的安重诲尸体了。

然而,他们也当场爆发出一阵哭喊和叫嚣声来,却是茫然四顾之后没有为安重诲报仇的心思,而是就此一哄而散各自奔前程去了。

于是,在第一队太平军先头步骑,在断断续续的风雪之中,抵达了介休城外之后;见到的就是俨然自内而外敞然洞开的门户,以及在门楼上相继被拔掉丢下来的河东/晋军赤焰旗。

与此同时,因为转运判官安重诲之死所导致的一连串混乱,而丧失了对于城内人马控制力的左横冲都指挥石绍雍,也带领着身边仅能召集到的数百骑,再度仓促而狼狈的掏出了介休城北门。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海外徒闻更九州(续)

然而,石绍雍(臬捩鸡)这一逃,就几乎在没有机会停下脚步来了。因为,在他所经过的孝义、永安、平遥等城邑,都几乎是接二连三的降服在了太平军紧随而至的兵锋之下。

而沿途的张难堡在内的诸多坞堡、土围,也像是突然改弦更张似的,对他表现出来了某种毫不掩饰的恶意和隐隐的威胁;他们似乎开始按照某种传统,自发拦截和劫掠这些逃亡的晋军溃兵。

因此,在大多数普通村邑和聚落在拉锯攻战中被焚掠殆尽,而从野外基本得不到任何补充和休息的情况下,石绍雍(臬捩鸡)这些残余人马,很快缩水到了最后的数十骑。

他甚至不敢沿着汾水支流的文谷水渠投奔,正在隰城(今山西汾阳)坐镇和对敌的李嗣源本部;因为位于分水上游多条支流交汇处的驷城泊,也发生了不明反乱。

因此,他只能靠杀马喝血支撑着,穿过这一片已然变得十分陌生和充满敌意的区域;最终才在太原府境内的南端枢纽之地――祁县,遇到了奉命从上党的辽州境内越过石会关和芒车关,引兵而还的七郎君李嗣本部。

只是当吁了一口气的石绍雍(臬捩鸡)就此叫门拍马进城之后,却发现街道上尽是萧条肃杀而几不见行人;城头上的内沿已经挂上了许多血糊糊的人头,从弥散在空气当中的干枯血腥味上看,却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些便都是些不识数的杀才,居然想要这个节骨眼上反水应贼;是以七将军的人马一来就具为齑粉了。”

负责引领入城的将弁见状当即解释起来:“原来如此,七将军郑乃雷厉风行、治军有道啊!治理此辈首鼠两端之众,终究是要靠果断杀伐啊!”

石绍雍(臬捩鸡)闻言不由如释重负的赞叹道:然而,就在他不远处的一座门户禁闭的酒楼之上,好容易才从隰州任上逃回来的前县尉王如意,却是透过间隙死死盯着那城头上所挂着的诸多首级;其中不乏他所熟悉和亲善,乃至结好的同辈族人和同年子弟。

严格意义上说,他们这些年轻人窜连在一起,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城内的晋军后援就已然抵达了。然后,就在一夜之间风向彻底变了。随着那几个他所熟悉的同族相继失踪之后,一场大搜捕就突然席卷了全城。

然后,在不管有关无关一味捉拿、严刑拷打之下,很快就有熬不住松口胡乱攀咬起来;然后又好死不死的攀咬到了王如意所联系和暗示过的个别人家;然后越来越多的同伴被牵扯出来;而从隐居沦陷的敌境逃回来,却没有向北都朝廷及时禀报和继续效力却是暗中躲藏起来四下活动的王如意,自然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头号捉拿要犯,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所一贯看不上眼的本房宗长王玎,却是出乎意料的站了出来而不惜花费了极大的利益和代价说动其他几房的宗长一起给本家族长进言晓以唇亡齿寒的厉害干系,而从北都请了一份晋王世子(李存勖)附署诏旨过来。

这才令正在城中拷打催逼的李嗣本所部稍有收敛而没将事态继续扩大下去;但是作为相应的代价和交代,已经隐居多年的前王氏宗里守家人兼族老人称“蒲半公”的王隐,主动出首而慨然赴死,成为了城头上人头中最为年长的一颗。

而王如意虽然能够侥幸活下来但是却也落入到了来自本家族长派人严密的看守、监管和软禁当中;而作为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继续发挥作用下去。就像是那位大族长专门派人来对他所说的一样:“你生死王门的人死是王门的贵从小就身受家门的庇护和恩泽,如今的一切也都是处置家门的缘故且莫要想舍弃家门而自行其是;最不济区区百十个子弟乃至更多的人头宗族并非舍弃不得或是牺牲不了的。”

因此现如今形同阶下囚的王如意也只能慢慢的绝望煎熬当中等待着最终命运的到来。究竟是被作为晋军占据上风之后,交出去平息最终事态而尘埃落定的替罪羊;还是太平贼得势之后代表家族喜迎入城的内应和向导。

而在王如意自哀自怨之际石绍雍(臬捩鸡)也被引入了祁县的县衙内堂;随后就见到了背对着他依旧是身材魁伟而气势逼人的李嗣本;却见对方背手头也不回看着墙上的挂图而反问道:“你便是大兄横冲都的石亲将?。”

“见过(仪州)防御使(李嗣本),在下正是。”

石绍雍(臬捩鸡)却是不敢托大的拱手应声道:“难道南方的局面已然败坏如斯了,甚至要让大兄假借父王留下的中旨将我召还回来以应不测?”

李嗣本依旧没有回头,而看着墙上挂图道:“不敢有瞒防御贼军来势甚大而火器威猛犀利,大帅屡屡征战至今不得已以地利节节相抗,眼见得汾州已经势不可守了,还请早做准备和应对手段。”

石绍雍(臬捩鸡)依旧恭恭敬敬道:“却不知是怎样的手段和应对?”

背对着他的李嗣本继续问道:“军前唯一的对应手段,就是依照山河之险而广筑坚寨要垒,依托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挫起锐气和耗尽其器械之利,遂有一线争胜之机。”

“依照大帅的部署和手段,只要能够将贼军拖延至大雪封山之际,而以轻兵循地利四处扰起后路,则贼势后力不济治下自当疲弱势衰,才是本军真正仰仗熟悉地利和耐寒之人和,全力反攻之期。”

在默默听完石绍雍(臬捩鸡)这一番解说之后,李嗣本却是又看着挂图深思了半响才转身开口叹道:“想不到,这些贼军竟然能够将大兄逼到这么一步么?你既然熟悉贼情,就暂且在我麾下听效一二,以为指点布防之要。”

“某自当愿为防御效力,只是只是大帅尚在隰城(今山西临汾市附近)备敌,还请防御火速发兵接应才是啊!”

石绍雍(臬捩鸡)毫不犹豫应道,又说:“我自当省的,你且下去好生休息,然后在做打算把!”

李嗣本却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才道:与此同时,汾水尚有多条支流交汇的隰城(今山西临汾市附近)所在。眼见得城外一度逼近墙下的敌军,再度被城下布阵的晋军所击退而远遁之后,站在墙头上观阵的李嗣源却是没有几分喜色;因为,几次三番前来攻打的贼军,都是些手持刀牌枪矛以及部分弓弩的传统军伍,而贼军赖以为攻战天下的火器战阵,却是之中未曾真正投入过和大规模出现过。

因此,城下布阵以为抵角的晋军,固然可以比较一次次从容的杀败和击退,这些几次三番的进犯之敌;然而却没有办法成建制的歼灭和击溃对方,而依旧保持了比较完整的建制和次序退去重整再来。

而晋军甚至不敢脱离城头的掩护太远,唯恐就此陷入到贼军火器所埋伏和布设的战阵当中去,而导致救援不及。就在当初他率部抵达隰城之时,就曾经派出过一支千余马队主动出击,对败走的贼军进行踹阵。

结果,最后就只有寥寥不到百余骑得以逃还回来;而为了接应着讨回来的百骑,他又不得不在城外损失和打残了至少三营的步卒;一旦被那些杂流一般的贼军给缠伴住,跟进的火器战阵就会迅速截断其退路。

于是,这屡屡去而复返的攻占往来,让李嗣源甚至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些贼军似乎是在用城内外的晋军作为对手,进行某种意义上的练兵训战。因此,当下一次重新杀来的时候,就变得更加齐整和从容一些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海外徒闻更九州(续二)

然而,李嗣源(邈佶烈)在隰城(山西汾阳市)的坚守,也并没有机会继续维持多久;介休――冷泉关一线失守的消息,几乎是紧随着沿着分水上拖曳着长长船队,而水陆并进的太平军主力而来。

这支主力人马并没有急于进攻北面北都所在的太原盆地,而是在大致扫荡了偌大的晋中平原南部之后,就(葛从周所率)开始稳步向西进军;优先合力解决掉晋中平原上最后一股成建制的抵抗力量;同时,也是打通与东路出击的偏师汇合前的最后一点阻碍;因此,相比翻山越岭而来而缺少重型器械和装备,杨师厚为首的东路别遣军;直接沿着大大小小的平原和盆地推进的河东讨击军就要游刃有余的多了。

直接从河中讨击军转变而来的河东讨击军本部当中,相应的基本军事序列虽然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是许多番号和军序下的兵员,却是已经在补充和修整当中相继替换过了至少好几轮了。

而且,他们还配备和携行了太平军目前各条战线当中,最为充足的重型火器和其他装备器械;并且用许多中小型的水轮车船满载物资,直接从黄河进入汾水再源源不断的溯流而上;因此,一旦作为控扼住重要节点的鼠雀谷南北关和介休城相继易手之后,他们就毫不犹豫借助陆路将拆分的车船构件,输运过相对狭窄而乱石遍布的谷道部分,而在通济桥外的河面上重新组装起来。

因此,在如此不计代价和成本的接力式“陆地行船”下,以累死摔伤住上千头大型牲畜为代价,仅仅是数天之后,来自汾水上游四通八达的河道支系,就成为了太平军可以加快进军和输运人员物资的最大便利了。

因此,当隆隆的试射和校准的炮声,在隰城的南面和西面相继响彻开来之后,李嗣源(邈佶烈)也率领着挑选出来的最后五千多名骑兵,也就此冲出北门奋力向着太原府方向突围而去。

因为作为一个普通中县的隰城城防,甚至还不如临汾大城那么的坚固和厚实;唯一具有的优势就是正好挡在了西北面的石州,通往晋中平原的谷道口附近,而属于某种意义上利于坚守和撤退两便的权衡。

然而,这一次紧随而至的两个太平突(轻)骑营和两个骑步营,却给李嗣源(邈佶烈)的突围之举遭了很大的麻烦和困扰;由北地骑将出身的杨师厚专门训练出来的魔改版突骑兵,虽然在马力等方面依旧无法与这些充斥着生长于马背的代北健儿,或又是久经战阵之辈的河东骑兵,正面对阵中的多少上风和优势;但是却是从另一方面灵活善用了马背上的火器,变相加强和补足了相应的短板、劣势。因此这些太平突骑,在隰城以北旷达的原野当中,以携行的掷弹和火铳分拨逐次的袭扰和牵制突围中的晋军。

而一旦晋军分兵出来与之对冲,少则与之周旋多则就毫不犹豫的四散而走,然后将对手留给就近下马矩阵攒射的骑步营;而大多晋军骑兵往往不晓得厉害直打猛冲过去就被数轮齐射排放,再交替近身投弹炸的人仰马翻。

然后,太平突骑再伺机得迅反身杀回,乘势掩杀、包抄和侧击其颓势败走之际,令其败不能复整旗鼓溃乱不能合作一处而鲜有全身而退不被击破者。

而如果晋军本部再度分兵来救援和接应,则骑步营则会依托坐骑就地变阵成为若干个相互呼应而更加利于坚守的中空大阵;在放弃快速歼灭的打算下配合游走缠斗中突骑,进一步的缠拌住更多的晋军。

然后等到更多人马追上来构成包抄和合围之势后,这些消耗了大量马力和精神,也失去了加速和冲击余地的敌骑自然就是难免万事皆休了。

然后籍着突骑营所制造出来的机会和拖延手段又有骑步营的士卒会以更小的团、队为单位灵活机动的跃进到进军前方所必经之路的桥渡、河口之地,而进行下一步的节节狙击和拦截。

因此虽然李嗣源以身先士卒之勇的竭力左冲右突在前击倒、打翻和驱散了不少太平骑卒却是依旧没有能够挽回和改变追随他的队伍在不断缩水当中的事实。

最终当他在隰城以北的文水城(今山西文水县)终于遇到李嗣本从祁县派来的接应人马,而合力发起一轮让追兵暂退的反击之后身边就剩下不足四分之一的骑兵了。

尽管如此,他们甚至还不敢在文水城修整和过多停留。因为,缘着尚未开始冻结的汾水之上太平军运载着数门炮位的小型车船,已经伴随着陆上急行军的部队追赶而至了。

最终还是一场突然而至的风雪,打断太平军轮番交替的追击节奏,也彻底拯救了这支逃亡当中的残军。最终,太平军的先头止步在了交城(今山西交城),而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与此同时的祁县城下,随着太谷水上鱼俪而至的车船,而兵临城下的另一路太平军(孟楷部),开始在风雪中进行例行的围城作业;祁县城内也再度开始暗流涌动起来。

……

而在关内,京畿道所属的咸阳境内。南北向的泾水与东西向的渭水交汇处,自古以来“泾渭分明”的历史典故发源地,亦是稀稀拉拉的雪花飘落而下。

周淮安也在巡查着刚刚建立投产未久的咸阳铁厂;也是未来关中产业布局的重要一环。要说起来,关中平原乃至京畿道内其实是不怎么产铁的,或者说说只有一些规模很小的贫铁矿。

但是位于关北的延、绥各州(神木、榆林),乃至更北边的盐州之地(鄂尔多斯),却是有着品质不错且储量丰厚的浅层或是露天煤矿。

而位于南方的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和商州(今陕西商洛)境内,也有相应储量的铁矿开采历史;因此,作为南北两向水陆转运的最终交汇处,咸阳境内就成为了成本核算和地理区位辐射上的最优选了。

而目前这片咸阳铁厂所能够生产出来的,也就是比传统锻铸技术更进一步而量大管够的粗铸钢和熟铁,主要是为了民用市场的需求,以及提供关内正在进行的环形轨道铺设所需的垫材。没错就是环形轨道。

相比水力资源比较丰富而河川遍布行船方便的南方地区,北方大平原上虽然也有许多,但是受到枯涨周期影响比较大,同时还有泥沙淤积和农业灌溉争水的问题;因此,对于水运通航环境并不算友好。

因此,在未来天然可能富集大量人口、物流和工业体系产业带的区以内,进行未雨绸缪的规划就势在必行了。只是在车船用的蒸气机械完全成熟,并且开始小型化而转入陆运之前,目前只能使用畜力拖曳而作为过渡。

然而在哐当作响的机械轰鸣声中,周淮安却是在暗自想着与河东战役相关的另一件事情。目前太平军已经深入河东镇腹地,占据除了少数个别孤立据点之外的太原府南部,最近一处距离北都也不过是二三十里的距离。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今太原有三城,府及晋阳县在西城,太原县在东城,汾水贯中城南流。《元和郡县图志》谓之外三郭;其中府城最大最老,故老传晋并州刺史刘琨筑。今按城高四丈,周回二十七里。

府城中又有三城,其一位于城西北角曰大明城,即古晋阳城也,《左传》言董安于所筑,高齐后帝于此置大明宫,因名大明城。城高四丈,周回四里……

居中又一城,南面因大明城,西面连仓城,北面因州城,东魏孝静帝于此置晋阳宫,隋文帝更名新城,炀帝更置晋阳宫,城高四丈,周回七里。

西面又一城,东面连新城,西面北面因州城,开皇十六年筑,今名仓城,高四丈,周回八里。并称内三城。然后,作为昔日的河东节度使和并州大都督、代北行营的驻地,又各自有形同牙城的所在,称之为小三城。

所以,周淮安完全可以理解在另一个时空线上的五代末期,明明已经占据了巨大优势的周太祖柴荣、宋太祖赵匡胤的多次北伐,面对如此河东第一坚城是如此绝望而无奈,最终只能引兵而退的心情了。

而最后接手的宋太宗赵光义,也是靠着二十万大军团团围困,并且在石岭关击败了辽国援军的情况下,才逼降了已无斗志的北汉小朝廷的军民百姓;然后,不惜代价拆除太原城墙而另起新城,也就可以理解了。

因为,这么一座堪比长安城之大,却有着山河之险的巨型都邑;就算是被打破城墙之后,依旧还有一重接一重的连环城防体系可为凭持,继续坚持战斗下去而拖延更多的时间。

一旦没有能够在气候最适宜的春秋两季及时拿下来。那真正进入冬天之后,那越过代北群山来自塞外蒙古高原的寒流,足以对部署在旷野当中的围城军队,造成可观的减员和削弱。

这也是眼下已经攻入河东腹地的太平军,所即将要面临的主要局面。因此,在唯一可以利用大规模水运的汾水之上,已经在风动一切的窗口期内,加急抢送各种过冬的物资和器械。

然而等到了冬天之后眼前还算顺利的战局,很可能就会迎来攻守异位的形势逆转;因为那些以沙陀人为首代北出身的军马,更习惯在北地严寒气候下作战的方式,有可能在冬天的间隙里采取反击。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

我本山东人,平生多感慨。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

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勉修贵及早,狃捷不知退。

《谒柱山会禅师》刘禹锡〔唐代〕……

当然了,这中顾虑和思量也是不是空穴来风的。正所谓是孙子兵法云:“将兵者将,将将者帅,将帅者王。”的基本道理。

这些年太平军的发展历程当中,虽然堪称得上是波澜壮阔而征程激荡,但是因为来自后世的金手指凯的多的缘故,其实应时而成的优势局面和占据上风的战事,打的比逆势战争远要多得多。

这也带来了一个十分明显的后果,就是太平军体系内成长起来的将领,都变得多少具有四平八稳而讲究章法,对敌堂正稳健事求周密的一系列特点;反倒是那些体制外归附和吸收来的将领,更喜欢出奇制胜和灵活多变的战术。

然而,在周淮安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多数时候具有相对优势的碾压局打多了;固然是培养出来一大批足以独当一面的将领,但是在更高层面上的主帅人选,就是在缺少得以发挥和锻炼的机会了。

哪怕是周淮安像是松鼠党一样的,先下手为强罗括了一对历史上可能发光发亮的能臣名将种子和苗头,但是在实际运作情况当中,因为跨时代装备战术和后勤体系的优势加成,却基本没有什么的可供他们额外表现和加倍发挥的机会。

要知道自古以来,有资格位列绘像在凌烟阁,或又是武庙当中享受四时祭祀的,那些一代名将、不世帅才,那个不是在尸山血海的逆境当中,用无数敌我的尸骨给铺就出来的结果呢。

当然了,能够减少不必要的死伤和损失,从整体大局上看固然是一件好事情;但也让周淮安对于这些形形色色的手下史永善,多少差了那么一点感觉和味道。

所以在这种战略关键问题上,周淮安宁可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自觉,多花点功夫提醒一下前方,哪怕是虚惊误报一场,也总比事情发生了再补救的好。

然而,就在他送出了专门的口信,并结束了在咸阳铁厂的巡视,转往关北州的半路上却又意外接到了另一个来自关东方面加急送来的消息:“什么贼帅秦宗权没了?”

这么一个在另一条历史线上为害中原大地二十载,而号称“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的祸患就这么突然间在历史舞台中退场了。

当然了,看了具体事态的情报和后续分析和判研之后周淮安才发觉对方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什么偶然。至少在这个时空线上,已经没有了他利用黄巢大军过境之后所留下的大片实力空白肆意横行的余地了。

因此,自崛起之后长时间只能在各方大小势力夹缝当中,奔走往来流窜抄掠的蔡州军虽然号称一时势头无两;但是终究也没有能够形成稳定的占领和统治基本盘;更不要说提供稳定的兵源和财赋了。

因此当周边的势力相继完成兼并和整合之后秦宗权及其蔡州军的活动空间就不可避免变得越来越狭窄;而只能靠流动抢劫所获来维持军队的局面终究是难以长久维系的。

所以当他的老巢蔡州也被朱老三所攻克而失去了最后的乡党和骨干兵员的补充来源之后;在抢无可抢、补无可补而只能靠裹挟凑数的持续衰弱和颓势当中,走向败亡也就是迟早的事情。

然后在关东一片自立的声势当中跟风称王则是给他坟头铲土式加剧了这个过程。所以在被朱老三给再度击败和夺取了亳州的暂时立足之地后他在一片崩解析力之下甚至连宋州都守不住而只能仓皇出逃。

但没有想到他居然带着最后追随的近万人马,就此投降了淮上三镇当中最为弱势的泰宁军节度留后兼鲁王朱瑾。然后又里应外合击败了占领密州的齐军(平卢军)和兖州的韩军(武宁军)顺势夺回了密州作为蔡军落脚和栖身之所。

然后,随着正在围攻天平军理所郓城的魏博军和魏王乐彦祯,因为老巢受到河阳军进犯的威胁;再加上朱老三率部北上攻击;而在滑州吃了一场败战之后不得不退出天平军境内而渡河北归。

然而,就轮到占据了齐州的天平军叛将、自称巨鹿王的朱开始难过了。在来自郓城的天平军留后曹翔本部全力反击面前既无人望也失人心的朱麾下几乎一片土崩瓦解之势,仅他本人远遁而走。

而只身逃回到沂州投奔兄长的朱,被任命为兖州防御使之后,就毫不犹豫的再度整出了一个大新闻。在他的暗中劝诱和串联之下,笼络了硕果仅存的蔡军大将孙儒等人。

结果,就在秦宗权就地纳妾的喜宴之上。代表兄长朱瑾前来道贺的朱,在孙儒等人的里应外合之下突然暴起发难,以伪装成送礼童仆的军士,屠杀了秦氏残存的党羽和亲族。

然而秦宗权本人不愧是积年老贼见机得快,毫不犹豫杀出重围跳墙脱走;但是在前往投奔(武宁军)韩王时溥的半路上,却在符离集被亲将申丛所袭杀,就此持首级投献青州的(平卢军)齐王王敬武去了。

而剩下密州境内的蔡州军所部也一分为二,大半数随着孙儒就此投附了朱,而被编为土团白条军;其余人马随不忿出走,遂为投降了韩王时溥的昔日蔡州军旧将刘建锋所劝诱。

所以,这秦宗权一死及蔡州军的土崩瓦解,居然又将已经达成短暂平衡的淮上三镇局势,给重新牵动起来了。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又出了一件火上浇油式的意外。

(平卢军)齐王王敬武之子王师范不知道为何突然头脑抽风,擅自带兵袭击并焚毁了具有太平军背景的浙西商会行馆;造成数十位相关人等的死伤,财货损失数千缗。

反倒是以商人身份为掩护活跃在当地的外事代表索罗孟等人,因为得到内部关系人士的暗中通风报信,而烧毁了文件前脚逃出,就此登上了外海的船只以避风头。

然而在短时间,太平军早年在当地明面上的经营和布置,也宣告就此毁于一旦了;因此,无论是外事部门还是商业部门,都一致表示出请求采取严厉反制和惩戒措施的激烈态度来。

比如建议出动正在淮水上巡游的水师,就近封锁和拦截平卢镇近海一切往来船只,乃至主动进攻和焚掠相应的港口以为报复;哪怕为此暂时放弃这个北地贸易的重要中转点,也在所不惜的决心。

而已然攻入宿州境内追剿蔡军残余的朱存所部,也恰逢其会的攻入了原属泰宁军下辖,现今被平卢军所据有的海州境内;于是,眼见得淮上战端再度又被引爆之势。

然而在本该有所反应和动作起来的平卢军方面,却是保持了某种令人有些意外的静默。因此,作为首当其冲当事人的索罗孟,已经主动请求潜回到青州境内搜集后续的消息。

然而,正所谓是福无双至而祸不单行,或者说是就像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一样的道理。

仅仅在周淮安决定收集更多情报和消息再做决定的隔天,援军深入太原府境内河东讨击军,居然也传来了一个坏消息。就在第一场大规模的下雪之后,被突然出现的晋王李克用亲率援军给击败了。

突然从雁门关转回的沙陀骑兵中的精锐――黑鸦军,几乎是在漫天大雪的掩护之下,先是踹阵布置祁县外围的辅卒和义从置其大乱大乱,然后又倒卷到了太平军已经列阵好的本部营垒。

同时城内的守军也士气大振的全力出击之下,内外呼应着不计代价填平和破开了许多工事。最终负责坐镇营中的副将孟楷,想要竭力维持住局面;却因为激烈动作之下伤势迸发而不能视事。

因此,一直以来习惯了以少击多逆向优势作战的太平军将士,也不免为之心气所夺而出现了些许动摇和迟延,然后就是这一点点的破绽就被晋军被抓住了,然后就变成了一点点滚雪球开来,连锁反应的颓势和最终败局了。

汇聚在祁县城下的一个战锋营,八个驻队营头,六个暂编营和十五支辅卒大队;最后能够成建制退出来的就只有一个残缺不全的战锋营和损失过半的两个驻队营,还有被打散的暂编营所汇合成的一支千余人队伍。

因此当他们且战且走与追兵保持着断断续续接触之下,一路毫不停留的越过平遥、襄恒等城邑,退到了介休城的粮台时候;除了手上最基本的武器之外,其他的粮草器械装备几乎都损失掉了;然而这时候尾随而至的晋军骑兵却是乘势再攻,意图驱阵夺城。

这时候,奉命轮换和补充的两个营头也刚刚抵达,就成了关键性出击和接应的生力军了。他们由押队的孟绝海带领下,主动从边门绕道出城阵列于撤回来的友军侧翼,而开始迎击突入的晋军骑兵。

然后又有在附近汾水上巡曳的车船,也相继加入到了对于岸上火力支援的炮轰序列中去。因此,短短时间内就突破了外围数阵的晋军骑兵,终究未能将残余的太平军分割冲散开来的;反倒在炮轰的一片血肉横飞而坐骑惊惧中,丢下若干尸体重新飞退而走了。

然而这么一来在后路收到威胁之下,正沿着汾水西岸已经深入北都城附近,二十多里外蒙山下的正将葛从周本部,也不得就此收缩兵力,而就近在汾水以西的清源城(今山西青徐)、交城(今山西交城)一线转为守势,以防晋军的可乘之机。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中)

然而,在一片大雪纷飞当中。随着年岁增加而褪去英武凛然,而愈发鹰顾狼视、威严深重的晋王李克用,却是毫不犹豫下达了就此放弃所有与太平军接触和纠缠,就此带着所有缴获和裹挟来的青壮,全师返回北都太原的命令。

因为,他虽然依靠长途奔袭的出奇制胜了这么一场,但时候盘点起来除掉那些杂流之属,也只是击败了深入太原府的贼军其中一路约万余人马而已;而在汾水以西地带,至少还有三万到四万整好以暇的主力在活动者;而他从代州的雁门前线,顶风冒雪一路急行军百余里赶回到太原府南部,并马不停蹄的对围困祁县不退的贼军,伺机发起攻击的过程当中,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应的代价和后果的;作为他从前沿地带抽调回来的骑兵,大概有两三成就这么走散、掉队或是半路失足而就此不知所踪的;然后在舍生忘死的突阵过程当中又损伤了将近两成,还有相当部分士卒因此失去坐骑而转为步战序列。

就连他赖以为起家和追随征战多年的核心亲军本部――鸦儿军,也在冲破那些贼军用铁丝拦网和伏地雷所布设的阵地时,产生了足有七八百员的减员;那可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中的精锐啊。而他也因此在事后发现,又失去了两个养子在内多名军将之后,这场胜利的代价就实在沉重的让人有些肉痛了。

尤其是在他亲眼见识了,那些贼军凭持死战到最后的火器战阵和营垒布防的手段之后,就再没有任何的轻敌和侥幸之理;而当汾水之上也出现怪模怪样的贼军车船之后,就连最勇猛的追兵也只能铩羽而归。

他总不可能叫自己的士兵跳入冰冷的汾水之中,涉水对着那些车船发起攻击把。至于弓弩的反制,就算是他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射雕手,在射程之外被贼军的火器打的支离破碎之后,他就不报多少希望了。

因此,在发现后续的追击已然无法再扩大战果,也一时间奈何不得那些汾水上游曳车船的情况下,李克用亦是遵循自己多年征战养成的直觉和经验,当机立断决意脱离接触,而毫不拖泥带水的引兵退回北都去。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沿途晋军所过之城邑、市镇、坞壁中的钱粮物资、骡马丁壮,也被他下令一并罗括带走,以为贯彻最坚决的清野坚壁手段。

因此,在一片白雪皑皑彻底掩盖了大地的所有颜色之后。重新从介休城北上的后续增援部队所派出的先头探马再度抵达祁县城下之时,见到就只有大片被处绝地决掉的俘虏尸体还有城内被遗弃下来饥寒交迫中的老弱妇孺。

然而,在北都城内的晋阳宫/大明城的起义堂前,光着上身而只着一条下胯的李嗣源,也跪在雪地当中而任由雪花落了一身,而激起那些被鞭笞过的道道伤口微微抽动不已。

而剩下的一众兄弟却只能噤若寒蝉的站在边上目不斜视的等候着什么。直到其中年纪最轻的世子李存勖匆匆忙忙的走了出来,将一披大氅迫不及待盖在了李嗣源的身上而对着左右沉声道:“王上召见……大兄。”

稍后热火融融数重帷幕所环绕的堂上,斜坐在绳床上享受着数名或跪或坐的年轻美貌姬妾用胸怀和腰肢温暖着外露腿脚的李克用(朱邪翼圣),看都未看一眼就开声道:“大郎,可知当何罪汝?”

“自当是有负父王重任丧师失地在前断送了诸位兄弟于后邈佶烈罪该万死。”

蹲跪在地的李嗣源毫不犹豫垂首到:“混账糊涂,愚钝!”

李克用却是在挥退了左右的下一刻毫不犹豫的将一盘果食掷在了他的头脸上。

“父王教训的是!”

李嗣源头也不抬承受着额上流淌而下的汁液而动也不动到:“孤可单单是怒你断送南征数万大军丢了南方各州呼?难道吾当年没有遭过败绩么?这世间又岂有永胜不败之理?”

李克用却是冷声道:“孤恼恨的是你不知进退明知是不可为却还要强为之的急功近利之心!明知道敌势已大而颓势难当之际为什么不及时求援,为什么不竭力收缩人马据于险要而要坚持分兵行险,而反被贼势各个击破?”

“孩儿只是。”

李嗣源欲言又止道:“你这是在担忧辜负了我的孤的指望,还是在忌讳其他什么?比如你在诸兄弟间的人望还是被二郎所压过一头的干系?”

李克用突然有些诛心道:“父王明鉴分毫,却是孩儿辜负了。”

李嗣源却是不敢争辩的承认道:“因为你做得还不够既不够果决也不够狠断!天大地大,只要能够取胜就是最大的道理;”李克用却是忽然有意趣寡淡的道:“就算丧师数万又如何,失土数州又如何,你就是太过在意了这些眼前的枝节和干系,才忽略了我辈武人的存身根本之要么?”

“当年我父子在代北兴兵,却为朝廷行营使五路大军所击,就算是力战之下也难免举族破灭,所部皆丧,众叛亲离,只身出走阴山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这大明城中称孤道寡?”

“所凭的又是什么,是这身勇在当先的武艺和本事,是令万千藩汉儿郎誓死相随的将略和胸襟,是百折不摧的心气和决意……凭仗这些,就算一时受挫和蛰伏,以天下之大到何处又不能再起声势么?”

“更何况,如今这北都之中尚有带甲数万,藩汉户口数十万计,各色储积足用逾年。更有这北地冬日万里霜雪肃杀可凭。何以丧心失意如斯么?”

“父王教训的是……是孩儿执迷不悟了。”

李嗣源闻言却是隐约哽咽了起来。

“既然如此,便着你戴罪立功,即刻发往府城墙上听效。”

李克用这才缓声道:“多谢父帅宽怠,孩儿自当粉身以报,誓雪前耻。”

李嗣源连连叩首道:“粉身碎骨之言也就莫要再提了,我尚需你的有用之身继续报效;。”

李克用又摆手道:“倒是亚子(李存勖)为你求情再三,而不免受了我的斥责,还需你去寰转和开解一二了。”

“诺。”

李嗣源闻言不由露出感动的颜色来应道:然后,望着李嗣源倒退消失在帷幕背后的身影,李克用却是表情复杂的发出了一声微不可见的叹息来。

他如此做派,当然不是对这个护卫出身的养子,特别有感情或是念旧;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他收纳这些养子也是为了形势的需要,或是平衡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所必要手段和过程而已。

因此他这些年所收的养子委实不少,但是各种缘由折在战阵中或是其他意外损失掉的,其实也不在少数;真正唯一值得他看重和用心的,便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兼亲生长子――李存勖了。

只是眼下实在是用人之际,还需要继续敲打兼笼络这个诸养子的老大,才能作为榜样继续驱使那些外姓和本族的将领们,卖力作战而稳固住眼下的局面,正所谓是“使功不如使过”的道理。

而他也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慷慨豪烈,可以在塞外草原首领的盟会上连续饮宴上三天三夜的;为了追逐最珍贵的猎物而几日不眠不休;徒手爬上悬崖绝壁的鹰穴,只为父亲奉上一份寿礼,人人口中传颂的“飞虎子”。

他如今已经四十七岁了。这放在那些养尊处优的钟鸣鼎食之家,也不过是年富力强的少壮之年,而尚有出将入相的大可为之处;然而在平均相对短寿的代北藩族、塞外部帐当中,却是某种意义上的晚年了。

而他也已经成为了众所瞩目的大唐晋王,再续和保扶大唐正统名号的当代宗亲。作为站在权势顶端而远离弓马的代价,就是入主河东才不过数载,就已然开始俾肉横生而形体发福起来。

然后早年留下的伤创累累,也由此变成了随着季节的寒暖晴雨,而时不时发作的风弊(风湿症);再加上不怎么规则的豪饮暴食,让他又不免犯上了消渴病(糖尿病)。

虽然,在药王孙思邈所著《千金方》专门规定,消渴病者慎者三:一饮酒,二房事,三咸食及面;但是就是没有一样是眼下的他,能够彻底禁绝的了得。

因此,隐隐饱受病痛折磨的李克用,也唯有在战阵之上才能重新找到,自己的青春活力和英武勇略犹在的某种感觉;但是这回从雁门奔袭百里并且取胜之后,他却不免在事后感觉到了某种后继无力和抽空的虚弱。

而在回来的多名太医诊治之下,也一致确定了他不宜再骑马上阵,进行过于激烈厮杀征战的事实;正所谓是眼见得垂暮英雄的悲凉和蹉叹之心莫过于如此了;然而,这又怎叫他甘心呢?

所以,他也只能未雨绸缪的暗中努力开始,为自己的继承人进行铺路和减除妨碍了。而这一次南路大军的覆灭,固然是让他据有的河东镇伤筋动骨;但是如今的危亡之际,也未尝不是整肃和清理内的大好时机呢?

想到这里,他再次对外叫喊道:“来人,传左金吾(李存信/张污落)前来。”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下)

而在太原府城内,被裹挟到了当地的王如意亦是有些沉默的,随着队伍走过显得格外肮脏而纷乱的街市;而各种面如菜色的人群几乎充斥在街坊,所能够见到的每一处房檐和墙下。

自从入冬之后,因为躲避战火猬集在北都城里的难民和流离失所者本来就多,这些天来又从太原府境内相继被裹挟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着害怕冻死,挤做一堆。

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天爷,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

但当北都巡城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然而从北都开始戒严以来,每天都有成批成批的难民死亡,而且随着滴水成冰的越发酷寒天气与日俱增。

虽然,朝廷在外郭三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无法改变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的事实。昨夜刮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走呢?

很快王如意的队伍就来就一处僻巷口停下了脚步;因为就在巷子深处的断头墙下,已然被抱团冻死的人堆给挤得满满的;已经凝固的青灰脸上还带着某种诡异的笑容,就像是在醒不过来的睡梦中获得了某种解脱。

下一刻,这支临时组成的夫役队伍中,顿然再度传来了某种条件反射式呕吐声,那都是刚被抽调加入进来的年轻民夫,而显然已经司空见惯的老民夫而是迟钝而麻木的走上前去,开始扒拉这些僵硬的冻尸。

然后再一具具的堆叠上手推的大板车,而在这个过程当中,那些已经做惯了这种事情的民夫,甚至还会好不怕晦气的伸手在死人身上摸索起来,以搜罗可能存在的小物件。

虽然获得值钱物件的这种概率很小,但好歹也是他们这些清理队的一个潜在进项。然后,再送到专门的场所之后,这些尸体上的衣物还会被扒个精光,而重新交给剩下的活人使用下去。

而在这些被冻死的街头人群当中,也不仅仅是外来的流民和难民,更有被赶出家门而流离失所的本地百姓。道理很简单,为了安置那些退入城内避难的代北藩部,准许他们占居民家以为栖身就成为了一种常态。

因此,这些被迫赶出自己家门而饥寒中嚎哭于街头的百姓,还不是最凄惨的;因为,还有许多人在抗拒这个过程当中,不但就此丢掉了性命还被顺势霸占了妻女和家当,却无处申冤。

当然了,作为被裹挟而来的外来者之一王如意,能够免于沦落为这些街头其中的一员,还可以作为清道队的小头目。却还是要多亏了他身为王氏子弟的最后一点家门遗泽,然而,他却根本不想要这啥劳子遗泽。

因为,就算是昔日祁县王门的显赫名声和家世,所凭持的偌大郡望和人脉影响,在沙陀人暴躁的刀枪面前,也不过会比一层纸糊的窗楹更加结实多久。

因此,仅仅是来自晋王的一句清野坚壁,盘踞在太原府境内偌大的王氏宗族,大大小小二十余房就要面临家门破败的结果;虽然宗长们想要抗拒和避免,而努力奔走和斡旋的进行挽回,但换来的是一气被砍掉了数十颗人头的结果。

然后,在被就地征用走了家族各房所集藏的粮食财货畜马禽类之后,又足足有数千名王氏的青壮,伴随着数量更多的家眷亲族,也在刀枪的驱使下踏上了前往北都之路;然而他们还不是最凄惨的。相比又家人伴随的诸多门第中人,沿途城邑当中的其他普通百姓之家,被掳走了所有青壮年之后,已经毫无用处的老弱妇孺,则是尽数被留给了可能去而复还的太平贼。

因此,仅仅是战后的数日之间,曾经在太原府境内呼风唤雨、显赫一时不堕,而与晋阳王氏比肩的郡望之家,就这么失去了田土、附口和家产,而呈现出崩解离析之态。

然而王如意比其他族中子弟运气稍好一些的,他终究是有做过几个月县尉的官身资历;再加上大明城内那些高居朝堂之中的晋阳王门同宗们,并不想沾染上这些庶务俗事,所以倒是便宜了他们这些祁县本家的子弟。

作为曾经的显赫郡望之家一员,除极少数有关系庇护的上层人物之外;大多数人居然沦落到要仰仗远宗同族的鼻息和余泽,才能聊以贱业糊口和苟活下去;这无疑是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结果。

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又不得不需要这个机会,才能确保被迁移到城内的家眷所属,不至于和街头这些流民一般的哀嚎哭号于冻绥之间。

王仁寿如此思量着,就看见一名满脸褶子的民夫,为了深入寻获更多的物件;径直用镐头翘着将一对致死都紧抱一处取暖的母女手臂给硬生生的掰断开来;他实在是忍不住开声喝止道:“住手,死者为大,体面些。”

“小郎君倒是好心的紧,要给这些冻绥留些体面;可是万一我辈也倒在饥寒中,谁人又能给我个体面?逝者已逝,还不若用着身外物,为我等苟活之人求取一点生计的是?”

那名民夫闻言却是与左右面面向觎,然后手中不停的呲声一笑:因此,接下来根本就再没有人理会王仁寿,而径直三下五除二将搜刮干净的尸体,抛到平板大车上去;然后又走街过巷的汇聚在府城一侧的墙头上,扒光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之后,就白条条的投入流经城内的汾水中。

而负责见证和参与(点数)了如此之多的人伦惨事之后,王如意也整个人变得晦暗无比而彻底沉默寡言下来了;然而当他们回到了临时安生的营地当中时,却听到了许多人满脸愤色而又被压抑的敢怒不敢言的氛围:“营里给的饭食又减量了,”“本来只有朝、暮两顿,还参了许多糠皮沙土;。”

“现在是稀的让人只能肚里空响了么。”

“不是还有鼠雀和鸦肉么?”

“那早就被人给罗掘光了,现在鬼市里的无名肉,可是卖到了斤值五百钱了。”

王如意听着这些话语,又看着左近面黄肌瘦而眼神漂浮的民夫,然后再想想自己已经发到手,两块同样杂质多得硌牙的干饼,突然就没有什么食欲和饥饿感了。

随后,他寻个由头离开了营地,来到了东城的一处大宅前。然而大宅正在声乐伴奏下饮宴中的主人家,却是再没有要见他的意思,就只是使人送了几包吃剩的糕饼出来就打发了他去。

然后,提着这几包残缺破碎的糕饼,王仁寿却没有直接回去;却又顺势走访了好几位同辈生病的族人;将这些东西顺势给送了出去,也算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是当他在几个塞得满嘴都是渣子的孩童,满眼期盼神色中走出陋巷来,却突然见到前方街头越过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心中大惊起来。

而在距离太原城数十里外,作为太平军前沿的太谷城内,则是另一番气氛和心情。因为,几乎从来不离大都督左右的虞候长米宝此番作为使者,专门给新败的河东讨击军上下,带来周淮安的口信:因此,除了身负重伤而不能起身的没开之外,自面目方正的葛从周、杨师厚一下百余名将官,也济济一堂而屈膝半跪礼受之,就听手持训令的米宝目不斜视的侃侃而谈道:“王上曰,请罪的扎子已阅;能够进行足够的自省和总结教训,如此甚好,也是本军一贯以持的优良传统。”

“但这还不够,督府只见到你们后续补救和应对的措施、方针,却没有见到更多如何继续对敌攻略和针对性反制、反击的章程和策划。”

“古人有云,从哪里跌倒便从那里再站起来;只要内心足够坚强并且善于学习和进步,承认不足和吸取教训、及时改进;那怎样的挫折和失利,都只会让下一次变得更强大的养料。”

“因此,只要你等能够敢于任事而愈挫愈勇,那太平八道(新增剑南、陇右、关中)十五路,数千万计的军民百姓,自可成为尔辈最坚实的后盾和凭仗。”

当被这些训令,将原本有些压抑和沉闷的士气给重新振奋起来的众将,再三拜谢之后;米宝才拿出另一份火封的文书来,交到了正将葛从周手中而平声道:“此番为了支援河东后续的攻略,主上特命我随队带来了一些后援人马和助力的器械;务求让北都城内的晋军整个冬日都不得安生,也不能好好的休养生息。”

而随着米宝的介绍,在太谷城外的汾水码头上,随着河面即将彻底冻结前,最后一批冲开大片浮冰而送抵的部队和装备,也在陆续登岸当中。

其中既有成群结队连人带马全身披挂的骑士,也有需要好几头牛马才能拉的动粗而短的大架炮车;更有许多穿着轻便的布甲和石棉罩袍,而在胸口上交叉着雷霆与短镐的战斗工程兵序列。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续)

灰蒙蒙的天幕下,密密的雪粒随着凛冽寒风,扑打在北都太原南郭开远门城楼上;也将灰黑色的瓦顶、褐色的遮板,还有巡哨往来的守军将士盔甲,都给敲击出细碎的沙沙作响声来。

而在城下的雪花飞扬之间,又有点点火把的光辉游曳在远方的天际线中,而传来隐隐的嘶喊和攻杀声;那是重新逼近太原城的太平军先头,正在截杀那些正在陆续退往太原的藩部。

毕竟,随朱邪氏为首的沙陀三姓氏族,陆陆续续退入雁门以南河东之地的代北藩部,前后加起来也有十七八万之口;如今更被分散安置在河东各地半耕半牧,成为了朱邪氏重要的兵源和畜马所在。

然而,依照亲疏远近的关系,他们能够得到的安置地方,也自然分做了三六九等之别;最亲厚的沙陀三姓及其附庸,自然可以在太原(盆地)府乃至晋中平原上,到处占田放牧乃至雀占鸠巢的将原本居民赶出家门。

而那些杂属的退浑、党项、等等别部,则是被迁置太原府周边的州县去占山圈地,既是某种变相的制衡和监控当地的汉姓官吏,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缓冲和屏障。

因此,当太原方面下达了清野坚壁号令之后;真正能够遵循并且在短短数日之内,放弃那些家当、畜马的累赘,而及时前往北都避难的藩部,也就是太原府境内的一部分;至于其他更远的地方,就完全顾不上了。

尽管如此,就算是太原府境内,因为舍不得牛马牲畜和已经定居下来的田舍家当,而迟迟未能起程或是延误了最佳时机的的藩部也是大有人在的;当他们见到天边烽烟而不顾一切向北都进发,却是已经晚亦。

因此,在刚刚受挫就迫不及待的大张旗鼓而来的太平军面前,他们自发进行的逃亡和中途的奋力抵抗,就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突然而卑微的垂死挣扎了。

在预设阵地中炸响的大炮和火铳轰鸣声中,那些成群结队杀出风雪的控弦之士,也只能被连片拉到的桩子一样,连人带着坐骑轰然滚倒、栽翻和摔落在雪尘而翻起的污泥当中。

只有极少数“幸运”被刻意放过的漏网之鱼,才能死里逃生的冲到北都城下,相继带来诸多死亡和灭绝的噩耗;然后又带着期盼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迎来的不是洞开的城门,而是墙头守军纷纷而下的箭雨射杀。

因此,在太原晋阳南郭城楼外,已然在雪花掩盖之下,散布着铺垫了好几层的人马尸体了。而奉命戴罪立功巡视于城头上的府城镇扼使李嗣源,却是平淡无波的看着这一切。

哪怕其中可能存在这来自本部,甚至是朱邪氏支系出身的沙陀族人,但是在晋王的一声令下之后,他们也不过是可以被舍弃的棋子和达成目的必要代价。

他的眼睛甚至没有在这些尸体上过多的停留,就很快转到了已经变得白晃晃一片的墙头反光,而对着身边反问道:“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制敌对策?”

然而跟随其后的南门防阵使,须发灰白的老将王行审,却是恭谦而不失得色的解释道:“正是如此,此乃魏武王(曹操)一夜成城的故智尔;只要浇透了水待逾夜之后,这墙头就是坚若金石,就算是刀劈斧凿亦是难伤分毫;。”

“树下已经使人专程试过了,就算是城下架起柴碳油脂以大火猛烤亦一时难化,若发以石所击则只崩落些碎屑尔。单凭此条,便足可克制贼军的火器犀利了。”“更何况我还使人多多置备炉火,城头若有破损之处,只管多多浇水下去便就须臾成形;更兼冰面净滑难攀之处,管教那贼军近的城来也讨不得好去。”

“此外,本军与城壕和内河暗渠之中,亦有专门铁网、钉桩、勾栅的布置,并以冰下的响铃相连,只要有所触动,便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尽管如此,尚不可掉以轻心,稍后,且随我下城去,我要勘察城外的敌势和布局,是否为贼可乘之处。”

听到这里,一直面无表情的李嗣源才有脸色有所松动,而沉声道:“如此太过行险了,如今城外树立之内,俨然可见贼军哨骑触摸,此事便就交由属下。”

王行审连忙劝说道:“毋庸再言,城防的干系和厉害,非我亲眼所见,又岂能完全安心?也无需大开门户,只消令人放我椎下城去好了。”

李嗣源却是斩钉截铁到:而就在李嗣源随着城头上缓缓放下的软梯,而踏在墙根松软的积雪上,又快步越过已经冻结起来的城壕上桥板之际。太原府城之中的另一处已经为许多贫民所盘踞的荒废园子中。

表明身份的王如意也随着引路之人,穿过了一堆堆全身裹缠着破布等物盘坐在暗淡火堆前,仿若臃肿雕塑一般只有口鼻隐隐冒出似缕烟气的人们之后,最后在一处半坍塌的阁楼之上,见到族兄王仁寿那张熟悉的面容。

只是围绕在这位做贩夫打扮的族兄身边,赫然还有十几位来自不同支系和偏房的同宗子弟,其中不乏王如意有些眼熟的存在,似乎是在城内守捉军中做个武吏,或又是居住在大明城内官宦人家。

“大都督有句话说得好,为人子女,不当以自己的家世和血脉为荣,而是要让家世和血脉以自己为荣。”

只见王仁寿也在对着这些被召集而来的同族子弟说道:“如果你们都是这么一副优柔寡断、畏手畏脚的做派,日后又怎么各自支撑家门;还是早早退位让贤回家去多生养些儿女,再指望下一代的好。”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要么拼死一搏为家门博出个出路来,要么就随着这座北都城,与那些沙陀胡玉石俱焚好了。”

“自当奉从兄长行事。”

这一刻,王如意突然就福至心灵的抢先应答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失败了一次了;付出的代价是他的宗长在内的多条性命,万万不能再失去这么一次很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而在王如意领头之下,在场诸位相继表态附从行事,而相继散去之后没多久,王如意却又被重新引了回来,而在附近另一处城坊的鼓楼之上,重新见到了态度和气度迥然相异的王仁寿,只见他开口道:“也许在这城内,我唯一可信之人的便就是你了。”

“何以至此,大伙儿不都是心向。”

王如意愣了下才道:“接下来,就请你看一桩好戏好了。”

王仁寿却是不以为意道:“好戏?”

王如意愣了下。然而,随着他的话音未落多久,就见远处街头上突然有大队奔走的脚步声,团团围住了原来的那座废园;而在一片人声嘈杂之间大肆搜捕起来。

“终究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你觉得这样的宗族,这样的家门,还有的挽救么?只可惜连累你也无处存身了。”

然后,王仁寿才重新开口道:而在不久之后,当王仁寿一行人重新走出鼓楼之后,却是已经换上了一身像模像样的镶皮甲,而堂而皇之的作势在街头巡逻起来;而这时候王如意也心中恍然,只怕城内早有身居关要的人士与之暗通和提供遮掩了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续二)

当北都城内的天色重新放亮之后,王如意的心情已然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他依旧还要跟着清理队继续收敛街头上的尸骸,但是也许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做了;或者说只要诸事顺利,他就可以不用再见到这一幕人伦惨剧了。

这也让他心情变得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不吐不快的隐隐激荡不已;以至于清点起街头的堆尸的时候都不免连续算错了两次;但是,直到他一连运载了好几个来回之后,也没有遇到前来指认和抓捕他的人;就好似是昨夜里那一幕和后续的种种遭遇,就是根本不存在的幻想一般。只是在他身前已经换过了一波人,而在褴褛破烂的衣裳破洞下,犹自露出来的壮实脊背,则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已然身在其中了。

但好在他们这些负责收尸的清理队,是城内最为微贱但也让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无论是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庶小民都莫过于此,就跟别说那些早已经对他们习以为常的巡哨士卒和墙头上的守兵了。

因此,负责收集和处理尸体的他们,可以让人熟视无睹的出现在,大明城以外的绝大多数城郭中每处角落当中;基本没有人会不长眼来搜查他们所搬运的尸体,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发现藏在其中的兵器,还有过于强壮的成员了。

因此,王如意也随着十几辆板车来到了这次行程的终点,位于府(西)城最北端而背靠汾水“高四丈,周回八里”的仓城南口处;在这里他们依旧没有被引起什么怀疑。

因为夜里总有难以忍受而不顾宵禁乱跑的流民,零星躲到门下甬道里的背风处;然后随着寒潮下降而被冻死在其中。但这也是王如意可以进入到的最大限度了。

然后,他们开始在墙头上守军不经意飘过,眼神当中开始慢腾腾的作业;就像是最为贪得无厌的微贱之人似的,不厌其烦的搜索着那些尸体,同时拖延着时间。

而在开始隐隐脊背冒汗的王如意,拼命没话找话吸引注意力的掩护之下,已经有人墙头视野的死角中,将那些武器接二连三的抽吧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理屈词穷的王如意终于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不耐和疑惑。

下一刻,一支从身后抹上颈子的锯齿尖刃,就已然在捂嘴飙血的细微嗤嗤声中,将门边的这些守军接二连三的放倒在地。然后,又剥下了衣甲袍服套在自身上而开始拍门。

随着门道内露出一条间隙和骂骂咧咧的声线,数枚被拉着之后冒着灰烟的爆弹,及时紧接无暇的被投掷而入,变成了急促而错乱的惊慌叫喊声,然后又在接连的轰鸣声中沉寂下来。

然后,已经简单武装完毕的队员,也踏过呛鼻的青烟和弥散的新鲜血腥味,从那些被炸倒一地而浑身稀烂的守兵身上,获取到更多的刀兵,而毫不停歇的向内扑杀而去。

而就像是在响应着仓城南口下,所骤然爆发的急促战斗和轰鸣声;在偌大府城另一端的墙头上,也稍后升起了数枚明亮显眼的焰箭,就在绽放在了阴郁低压的天空中。

而在冰棱凝结的开远门外,遍地笼罩在白蒙蒙的雪野当中,突然就大片大片的翻动了起来;却是身披白色大氅的太平选锋和先登,背负着弹药包和掷弹带,端持着各色武器,闷头息声猛然向着前方冲刺起来。

而这时候混乱当中的开远门上下,已经再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心思来阻挡他们了;因为,最后一股成建制的守军在南郭防阵使王行审的带领下,只能突然而绝望的退入瓮城最内侧的门楼之内,而做着最后的负隅顽抗。

“为什么,偏生是你。”

只是此时隔着一道门梁对峙的王行审,却是死死瞪着眼前将他逼到这一步的罪魁祸首,而用牙缝中基础的声气道:因为,带领着部下发起反乱而困住王行审的,赫然就是膝下无子的他一贯视若己出,并且打算以为养老傍身的侄儿,教练使王文礼。

要知道,王行审作为早年追随朱邪翼圣,攻杀大同防御使的元从旧属和硕果仅存的宿将;他自然对于城内可能存在的里通外贼的苗头和端倪,充满了警惕和防备而布置了诸多手段,又将配属的各部人马打散交错,令亲兵安插其中以为监视。

毕竟,晋王那道“清野坚壁”的决定,固然是在短时间内在北都太原城被,猬集了大量人口和物资;但也不免在仓促之间泥沙俱下式的混入许多奸细,乃至是心向贼军的潜在内应所在;毕竟这种权宜举措治下,不免要令晋王大失人心了。

但是在他严防死守的日防夜防之下,不惜杀了十多个敢于非议时局或又是有所动摇军心嫌疑的将士;却不防最大的内贼却是来自自己的身边;这位可以在帐下登堂入室见闻机要的侄儿,却不知道在暗地里将讲多少人给拉进了他的谋划之中了。

所以一旦发动起来,就很容易配合着已经混入城内的隔断了内外,而令开远门上下诸军群龙无首之下,只能各自为战中被相继击破、驱散和惊吓溃亡而走;想到这里,王行审愈发愤恨喊道:“须奴(王文礼小字),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多年的养育与提携之恩么”而听着外间逐渐平息下去的厮杀声和越来越近的大片铳击、暴鸣声,年轻而消瘦的王文礼却是里出一个充满无奈的苦笑来:“叔父明鉴,您觉得这北都上下,还有什么可以凭持和仰仗的么?”

“而今倒行逆施、怨声载道日久的朱邪氏,可又是真的值得我辈继续追随的明主么?”

“小人正是为了报答叔父,也是给家门求一条出路,才不惜行此悖逆之事的。”

“至少拿太平贼……军,乃是愿意善待戍边出身的将士;叔父常年镇守代北而对阵卢龙,手中既没有随那胡儿肆虐百姓的血债,更没有与奉旨讨贼结下过仇怨,何苦自绝后路呢?”

“至少,凭持小人这番的赚门之功,那些晋阳门第里本要被清算和株连的亲族,或许又能多宽赦一些出来了。”

“你。”

然而,在王行审听到这而一时间气结而哑然无语的同时;他身边聚集的那些亲兵和将弁,却像是已然受了某种影响一般,在面面向觎和眼神交流之间,不由自主低垂下挺举以对的刀剑来。

这时候,脚下突然传来的巨大轰鸣声和明显的震感,则成为了摧垮他们最后一丝坚持和斗志的导火索;那是位于开远门内瓮城里侧的最后一道被堵死的门户,被轰然爆破开来的动静。

随着这个动静被震得浑身酥麻亲兵当中,突然就见有人长剑脱手当啷落地;然后,就像是一个被推到的连环骨牌一般的,更多挺举起来的刀剑也被松脱、坠落在了地面上。

而就在内瓮城最后里侧门道,轰然滚卷而出的烟尘当中,迫不及待策马飞身而出的杨师厚,就像是神兵天降一般的杀入了门后,那些被震撼不已的散乱守军之中,那消半刻就将其冲杀的七零八落转身遁逃,然后,更多的步卒就紧随着他的身形杀入城内。这时天色阴沉而局面愈发的混乱起来,而从外郭三城其他方向,相继赶过来支援的晋兵,也相继在宽敞长街上阵列推进的火铳攒射和爆弹投掷治下,心胆俱裂的纷纷溃散开来。

在肃清并巩固了开远门的突破口之后,已经入城的太平选锋也在熟悉北都地形的降军向导下,很快就沿着城头和墙内的过道,像是展翅高飞的鹰隼一般的向着最近的东西两处城门攻杀而去。

而在开远门内已经被占据的城坊内,陆续涌入的太平军士开始紧张的土木作业,而就地构筑起数重的街垒防线防守,严禁出入并维持附近地区的秩序,只待来自城内核心地区守备力量反扑和突击。

而就在下一刻,激烈回荡在石板长街上的马蹄声,就随着黑云一般涌动而至的沙陀骑兵,而冲杀到了开元门内侧的防线之前,然后又在激烈放射的烟云和轰鸣爆裂的火光烟团之间,参差不齐的嘶鸣倒地,或又是飞跃而过冲撞踹杀起来。

而太平军军进城的消息,霎时间就传遍全城,市井间饱受压抑的汉儿们几乎奔走相告,当即就有胆大的奔出家门,试图投效军前。而胆小的暂时关起大门来观望一下,忐忑不安的心里也充满了某种期盼。

相反的是城内沙陀、退浑诸胡人,他们同样忐忑不安和忧虑着接下来将要遭遇到什么命运因此,他们听到消息后,有的也在观望,有的从睡梦中醒来,不暇细问,就拿起兵器,冲到街头去找人厮杀。

于是一时间,虽然太原府城内其他大多数区域还未曾见到太平军的踪影,反倒在是因为在街头奔走乱窜之间,突然遭遇相逢的汉儿和胡人。而当即抄起兵器抓起家伙先行厮杀起来了。

其中,又有许多原本是被赶出家门而流落街头的百姓,也像是得到了某种勇气和鼓舞一般的,开始在某种暗中顺时而动的力量鼓动和引领之下,开始冲击起那些占据了民宅的藩胡来。

然后又好些多泼皮无赖、作奸犯科之辈乘火打劫,而开始在城坊当中肆虐作恶;因此一时间从晋阳宫所致的大明城上看过去,却是满城无处不在烟火滚滚而厮杀喧闹声四起。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空闻虎旅传宵柝

边陲万里注恩波,宇宙群芳洽凯歌。

右地名王争解辫,远方戎垒尽投戈。

烟尘永息三秋戍,瑞气遥清九折河。

共遇圣明千载运,更观俗阜与时和。

《进宣宗收复河湟诗》崔铉〔唐代〕……

当天色再度发亮之后,北都太原城中持续了一天一夜的厮杀声依旧未尝停息;但是带兵且战且退到了中城汾水之畔的府城守御使兼藩汉兵马总管李嗣源,却是难免内心充斥着动摇和失望的情绪。

这固然是因为,他为了守住这座北都城煞费苦心所准备的一切努力,本以为可以坚拒上很长一段时间的诸多部署和安排,几乎没怎么派上用场,就已然随着倒戈相向的内贼而崩解离析了;而更让他失落的是随着太平贼攻入城中之后,这座颇为熟悉和亲切的城池,突然之间就变作了另一番陌生模样了。平日里还算是恭顺和服帖的唐人百姓,就这么毫不犹豫的纷纷发起了反乱。

就在那些太平贼所鼓噪的“驱除腥膻,光复汉土”口号声声当中,越来越多城内观望的汉家百姓加入到了城内针对沙陀诸胡的乱战中去,或又是开始协助起所遇上的太平贼来。

虽然作为被针对的目标,这时闻风而来、自发地参加阻击战的沙陀人也越来越多了。乃至脱出了个体战、各自为战和盲目战的范围,而在融入相对有组织,有领导、有计划的负隅顽抗当中。

在少许军眷的带领下,他们分别扼守着几条通往大明城的大街,到处设置障碍、石块、土堆,沙包,以至粮食袋,日用家生都搬出来,堆在街头上,堆成临时的街垒,阻滞敌人前进。

当那些来攻的唐人尚在远处,他们就躲在街垒中放箭,当反乱的唐人接近了,他们猛然跳出来拼死搏斗,有时几十个人死作一堆,反乱的唐人还怕街垒中有人,竟然不敢走近。

许多沙陀、退浑家中的妇人和孩子们也帮着搬运沙袋,掘土挖泥,助筑街垒。有的就躲在门缝背后射冷箭,闪到窗口来扔出桌、椅、衣柜等家什来扰乱敌军。让敌军每每推进一段距离,就不免要付出一些代价。

然而,相对于城内本来就数量更多得多的唐人百姓,这些沙陀诸胡的抵抗虽然堪称已是顽强和激烈,但也不免淹没在了数量更多的反乱民众中;包括一部分武装抵抗的军眷家属在内,最后都葬身在一处处被点燃的屋舍当中;因此,到了天明时分以后,太平军基本上肃清了奚、契丹人在府城大部分街市、城坊的抵抗,约有近万万名持械来斗以及徒手受戮的诸胡户口,流尽了鲜血或者连皮带骨都化为灰烬,也使得几千户的房屋成为瓦砾堆。

但是在府城的沙陀诸胡并没有被斩尽杀绝,他们大多数挣扎得性命出来,而成群结队的逃往其他的城区。城内守军在李嗣源率领的节节抵抗同时,也大量收容和接纳了这些逃亡者。这样就使账面上的守御力量增加到好几番。

然而,随着府城中自南向北的秩序已经逐渐恢复,奔出家门前来迎接和协从太平军的唐人百姓也越来越多。就中还有一名文士当场献上一首七绝,表达他自己以及大部分唐人百姓“俟我后,后来晚“的向往心情:“破虏将军晓入晋,满城和气接尧天。

油然三千里,洗尽腥膻二百年。”

因此,在这种几乎是一边倒的氛围当中,太平军几乎是在某种地利、任何的加成之下,又紧锣密鼓的迅速拿下来府城西侧最关键的仓城,又里应外合的一边攻打居中的新城,一边围住了靠北的大明城。

而唯一能够妨碍和拖延他们进军速度和效率的,反而是那些在街市上乘火打劫和作乱的泼皮无赖和其他作奸犯科之辈;以及部分杀红了而无法遏制继续屠戮和放火冲动的乱民而已。

更糟糕的是,这种在人心上颓败和崩坏的趋势,甚至也蔓延到了北都西城(府城)晋军中的唐人将士当中去;所以打到后来,身为府城守御使兼藩汉兵马总管的李嗣源,派去各门联络和调兵的信使,绝大多数都没能再回来复命。

而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让他不愿意去再去多想了。但是为了镇压住麾下人人自疑的骚动不安,李嗣源也下令处置和屠戮数百名疑似鼓噪和哗乱的唐人士卒,才将麾下好几起可能反水和动乱的苗头扑灭下去。

但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名义上配属于他麾下指挥的隔路人马,也因此被那些暴动的乱民直接或是间接隔绝开来,而与位于府城的内三城之一大明城和新城,都相继失去了联系而只能各自为战。

以他如今在中城所掌握的这近万人马当中,至少有小半部分都是士气和军心有所不稳,而需要监视使用的唐人将士;因此他能够拿出来对敌和应变的力量就不免进一步缩水了。

抱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李嗣源最终还是越过了汾水之上已经初步冻结起来的浮桥,然后毫不犹豫的下令毁桥;将尚未过河的残兵败卒和敌势、暴民一起,都暂时阻绝在了西岸的另一头。

这时候那些已经冲到了汾水岸边的晋军士卒,就只能望着被砍掉了连锁而慢慢沉断在河面上的浮桥,而在大声的哭喊和叫唤声中,开始纷纷用下堤岸而试图徒步穿越冻结起来的冰面。

然而,这些刚刚冻结没多久的薄薄冰层,又哪堪得他们一窝蜂的争相践踏呢?因此,冲在最前的士卒还没有能够爬出多远,就在冰面脆裂的响声当中,接二连三的沉落在冰冷炒股的额河水当中奋力挣扎起来。

但是这个结果已经没有办法阻止,那些在越来越急的铳击和炮轰声中,争相夺路而逃的败兵了。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像是惊弓之鸟一般的拼命逃窜。

只见贼军尚且还没有靠近,只是几股拿着乱糟糟武器的暴民,就能惊吓的他们仿若是堆叠起来的骨牌一般,争相恐后的向前推搡和涌动着,又身不由己的被后来人一片片挤进水花翻腾的破碎河面中去。

因此,当太平终于在中城百姓的指引下,赶到了穿城而过的汾水边上时,在氤氲袅袅而水花渐渐平复的破裂冰面上,已然从凝固和冻结了许多形态各异的败兵尸体。

而刚刚重新镇压和平定了中城东岸局面的李嗣源,见到这一幕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大都是曾经追随他从贼军合围当中,拼死杀出来的最后一批健儿。然而他的危机并没有因此结束。

因为,相比大量沙陀诸胡聚居的府城西城,在太原三郭之中以商旅、街市荟萃的中城之中唐人百姓比例更高;而到了大量贫民百姓所聚居的东城,更是没有什么诸胡的存在;因此,一旦让暂时情况不明的他们也跟着做乱起来,对于李嗣源及其麾下这些人马而言,就是腹背受敌的灭顶之灾了。至少在这种敌势步步紧逼之下,他并不指望手下这些儿郎还有多少斗志,与那些乱民纠缠下去。

而似曾相识的一幕,也曾经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云中之乱当中。

在代北行营所召集而来的五路大军合击之下,当初他还是一名亲军小校的李嗣源(邈佶烈)追随着朱邪翼圣,几乎是前脚开出蔚州迎击官军,后脚就被反水的蔚州军民百姓给堵在了城外。

结果,朱邪赤心和朱邪翼圣父子竭力奔走奋战,固然是相继击败了其中的三路大军,然后在后力不济而师老疲敝之际,被李可举卢龙邀击于药儿岭杀的大败亏输,朱邪氏父子仅以身逃。

所以,一个新的选择被放在了他的面前。自己是否还有为这城内已然难以挽回的局势,继续分站下去而直到战死的最后一刻么?也许在数年前还叫邈佶烈的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慨然赴死,但是现在的李嗣源已经无法做到了。

因此,在数个时辰之后以及打破新城的太平军,开始炮轰大明城的隆隆作响声中;太原东城的街坊也被相继点燃了起来。而在一片四下扑救的哭喊叫嚣声和遮天蔽日的点点烟火的掩护下,一支人马从东关门长驱之出。

只见这支收敛了所有旗号和标识的人马,毫不犹豫冲开了游曳在城东的少须太平骑卒和游哨的拦截。头也不回的向着东南方通往上党之地的土门关奔走而去了。

而与此同时,得到城内大量唐人百姓的助力之下,而将城外的大炮给从清理出来的街市运进来;又在靠近大明城的城北怀德门上成功吊装架设起来,而居高临下的轰击起晋阳宫内的守备将士来。

然后,又有更多的百姓送来了大木、横梁等建材,以供太平军就地打造成攻城器械;因此,仅仅是到了破城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大明城东侧的迎恩门就在轰声巨响当中被炸裂开来。

随着冲破了风雪的杀声震天中一拥而入的太平军将士,短暂只存在数载的后唐北都小朝廷,尚且年幼的“天子”及其内宦宫人、文武百官并眷属数千人等,还有了三千多名羽林卫士,就此成为了俘虏。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却没有发现本该身在其中的晋王李克用及其麾下鸦儿军的存在;反倒是在大明城的一角里,找到了本该死去的前宰相兼河东节度使、代北行营都统,明显有些神志不清的崔安潜。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空闻虎旅传宵柝(中)

而早在城破当天的深夜里,就有数支人马分头从北城、西城各门悄然开出,而又在北郊汇合做一处;又在漫天招摇而下的雪花掩护下,彻底融入了夜色当中。

而在其中一群浑身落满雪花而显得素白精悍的骑士簇拥之下,后唐小朝廷的晋王李克用朱邪翼圣,也毫不留恋的最后看这一眼身后笼罩在夜幕下的点点火光攒动之中的太原城,就毫不犹豫的将其甩在身后。

而他的判断果然没有错,那些太平贼在全力攻入北都城之后,已经没有多少余力来继续封锁和堵截,北都外郭三城所拥有的足足十一道水陆城门了;毕竟这是一座周长数十里的巨邑大城。

而当他在晋阳宫内听说了城内的唐人,都相聚起来反抗和清算沙陀各族,并且在城头上亲眼见到了城坊间,烟火四起的骚乱情形之后,他就已经对于坚守住北都城,并挫败击退敌军的最终目标不抱太大希望了。

也就是他委以重任的养子之长李嗣源,或许还能相信当初利用北都巨大格局和城防准备,而在节节抵抗中将其变成令贼军流尽鲜血的死地,乃至耗尽其锐气就此知难而退的策划,还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侥幸之理。

因为当年在蔚州城下的遭遇,已然给了他足够深刻的教训。因此,虽然他入主河东之后口口声声的宣称和身体力行,要尽忠和报效大唐而不分彼此;但是在明面上宽赦了当年蔚州军民百姓的同时,也乘着举族内迁之际好好找回了这口气。

毕竟,他所能够仰仗和信赖为班底的,终究还是那些代北迁徙而来的部众;至于唐地的百姓官吏也不过是提供钱粮财货和徭役的羊马畜群,指望他们为了自己的大业竭力卖命而奋战不惜,终究还是不现实的事情。

但是至少有了李嗣源等人的继续坚守,还有被留下来的朝廷文武群臣和自己一手打造的羽林军士,作为不知情的诱饵和掩护之下,他也得以带着几辆马车上改头换面的主要亲眷,就此轻装简行的潜越出来了。

但是作为相应的代价,李克用也只带出来了正妃刘氏和次妃曹氏,以及几个年纪较大已经可以自行骑马的儿子。至于余下其他的姬妾和一众年幼子女们,为了掩人耳目的需要就只能作为不得已的牺牲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次曹氏乃是长子李存勖的生母,他甚至都不想带上路的。而抱着这种忐忑心情顶风冒雪、星夜兼程向北疾行到天明之后,就已然抵达了太原五十多里外的阳曲城了。

而在这里,率领着另一只精锐人马――厅子都和飞虎营,先行一步打前站的长子李存勖也闻讯迎来出来;给一路霜雪下来的李克用等人,奉上了准备好的羊汤热饼和烘烤得暖融融的居所。

然而问候和侍奉完两位母亲转过头来的李存勖,望着甲衣都未曾脱下就被炭火烤的湿漉漉,只顾狼吞虎咽不止而让络腮大须上都沾满了油渍残渣的李克用,欲言又止的道:“父王,难道北都那边,真就毫无指望了么?”

“那又如何?”

然而李克用只是丢下一根啃的七七八八的羊骨棒,又喝了一大口马奶酒而粗声道:“当年我与你阿祖(李国昌朱邪赤心)兵败药儿岭而部众散尽,避往阴北时也不过仅存数十骑相随;”“才不过逾年,就凭借收纳和笼络塞外豪杰依旧复起一番的气候,待到时机来临便就是称雄一方的格局。”

“如今孤的三千鸦儿军尚且完好,又有你的飞虎营和厅子都,还有雁门内外万余守军可凭,局面可是远远好过当初了。”

“只是敢问父王,我辈难道真要去投那燕贼李可举么?当年可就是他使得的父王出走塞外,后来又害了阿爷(李国昌)夺了祖地。”

李存勖闻言却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以为孤王是如何从雁门引兵而还的?”

李克用却是微微抽动面皮,目光灼灼的反问到:“孤不但要送他雁门雄关,还要附送一座北都城里,乃至一整个河东镇的太平贼如何?接下来,还需我儿领轻骑先往雁门接管局面,以防当地有人生变。”

“毕竟,你大母和阿母路途劳顿之下,已然有些不堪疾行了,是以稍后孤会带着其他人等先入忻州(今山西忻县)修养两日,再依照地势做出关的准备。”

而年轻的李存勖闻言不由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又变成了某种坚定的颜色,而就此抱胸为礼领命而去了。不久之后,他就引着一支由鸦儿军、飞虎营和厅子精锐健卒,所组成的千骑队飞驰向北而去。

而当笼罩在时断时续的风雪之中的天色,也再度呈现出蒙蒙亮的鱼肚白之时,越过了忻州的定襄、秀荣、唐林等城的李存勖这一行人,也正式抵达了代州境内,到了正午时分,位于东(井)陉关与雁门关、楼烦关等群山绵连,古长城与关隘险要包夹之间的河谷上,矗立在滂沱水与沙河水之间的雁门(今山西代县)州城,就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而当他使人出示了来自李克用处的旌节之后,就很快被墙头上冒出来的守军给开门迎进了雁门城内去。作为长年备边的要冲之地,雁门城的格局更多倾向于是一座军塞,而处处充满了兵戈戎碌的生硬和铁血气息。

而李存勖为首的一行人等,也很快越过被从积雪当中清理出来的街道,和时不时可以见到的街头拦卡和哨位,被引入到了雁门城内曾经一度被作为代北行营署衙的小型牙城之内。

只是,当登堂入室的李存勖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牌楼和门户,而留下一群又一群的扈从和卫士,最后才带着几名亲将踏入到了用以发号施令的节堂大衙之中;然后在最后一重掀起的帘幕,所扑面而来的人声和热气当中,李存勖却是不由一愣。因为在这堂下所聚拢而来的军将之属,比他料想和预期之中还要多的多,已足足达到了数十人。

然而下一刻,他身边的副手已经抢上前去走到上首正中,对着这些军将纷纷聚集过来的目光,举起一名金牌箭令和手书大声宣布道:“奉晋王之命,由世子接掌雁门诸要,并代北征伐一应庶务。诸将不得违逆,悖者即斩。”

然而在下一刻,堂内这些军将却是没有马上行礼接令,而是有些犹豫和迟疑的面面向觎之后,又有其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抢先开声道:“敢问世子,可是要与那燕贼谋和开关么?”

“何出此言?。”

李存勖定睛一看,却是雁门守军之一飞腾军指挥使,也是代北世袭将门出身的郭绍古,不由脸色微变道:“只是为了暂且罢战,以全力对付南来之敌尔。”

但是他毕竟是城府有限的年轻人,这一点稍闪即逝的细微变化,却是已然落入到了有心人的眼中;而由郭绍古继续问道:“那敢问世子,大王可曾想过,雁门易地而处之后,我辈又当何以自处呼?”

“你们勿要胡乱妄自揣测王命,当不至于如此呼。”

这是李存勖已经嗅出了某种微妙的意味,而不由退后两步:“七郎,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还要再替父王遮掩下去么?”

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在众将之中响起。

“你!!!”

李存勖不由有些吃惊莫名的看着对方;因为,那本该死在临汾之战当中的二大兄李嗣昭(韩进通),忽然就出现在了众将主动让出来的空白处。

“有负王命,我本该在临汾以死明志;然而侥幸脱身归来之后的所见种种,却令我不再想轻生了。”

李嗣昭(韩进通)却是满脸沉痛的反问道:“现如今的局面之下,我只想问一句,既然河东和北都已然不可凭持了;那大伙儿的出路又在何处?”

“莫要与我说,在开关迎入燕军之后,你和父王固然可以带着部众就此借道窜走他乡,可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将士呢,难道就认命燕贼的屠戮和肆虐么?”

听到这句话,在场诸多将领都不免脸色愤然和群情激动起来;毕竟,他们大多数人家乡在代北而饱受燕军蹂躏了,如今就连随着晋王退还到了河东的家眷亲属,眼见得也不得保全又怎么甘心坐以待毙呢。

“你要献关投贼么?”

李存勖忽然一下子平静下来了,而决然和坚定的握住手中的刀柄;那是他十二岁初阵之后父王所赏给,据说出自李唐皇家大内秘造的鸿铭宝刀。

“我只想为这些本乡本土的将士们,谋一条活路而已。”

李嗣昭(韩进通)却是毫不犹豫到:“至少,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了。那些太平军再怎么苛待名族而厌弃旧朝所属,那也是正统华夏苗裔的跟脚;”“总比自称国朝宗嗣,却始终未尝将唐家百姓视若猪犬羊马,而轻易可以舍弃于死敌的外族出身,要更胜一些吧!”

“玩恩负义的混账。”

下一刻,无数的刀光剑影和激烈的嘶喊声,随着李存勖的动作而在这所节堂内外爆发开来。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空闻虎旅传宵柝(下)

而在雁门关所分野的夏屋山与句注山北麓的桑干河畔,一支浑身落马雪花的大军也在静静等待着;而在隐隐的坐骑嘶鸣和轻轻抖动之间,这些人马所呵气而成的烟云,甚至在谷道当中形成了一片薄霭。

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之后,突然远方的山头上突然就亮起来来了火光,而又在凭空连闪了数下。下一刻这支在沉默中落满霜雪的军队刹那间就泛活了过来,而又随着相继点燃起来的火把,变成一条粗大的长龙。

而这条无数火光所组成的长龙,很快就在加速向前的小跑步伐当中,抵达了笼罩在黝黑一片而只有几点暗淡灯火所反射出白雪颜色的雁门关前;而在他们的面前,那道曾经阻挡了他们许多次,也让无数鲜血和尸骸的城垣,却是已然门户大开了。

而在甬道四壁上许多照明的火把引导下,甚至可以通透的看见门洞背后的诸多空荡荡的建筑轮廓和防御设施。似乎在无形的告诉他们,此时此刻的雁门关内已经对他们不设防了。随后,一波又一波顶盔掼甲的燕军涌入其中。

他们就像是风雪中肆虐的寒潮一般,用自己所代表的深色迅速淹没和占据了,雁门关北墙所能见到的每一样事物和建筑;然后,这才顺着粗粗清理出来甬道,将一行身穿明光铠和山文甲、骑着高头大马身后大氅如血的军将,给迎进了关城之中。

而居中志得意满而顾盼渺然的,正是昔日晋王李克用的老对头和生死之敌,卢龙幽州节度使、燕王李可举,只见他望着这俨然已经易手大半的雄关大城,却是情志勃发的突然念起来了边塞诗人崔颢《雁门胡人歌》:“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

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

然而他一首七言绝句还没有唱诵完,突然就见到了前方的城塞建筑当中隐隐腾起了点点火光;被打断了兴致的他不由暗自恼怒起来,要知道这雁门雄关可是他进入河东腹地的第一个据点和立足所在,因此严令麾下将士不得烧掠。

不然,一旦烧光了这些屋舍和陈设之后,难道令他的大军在然露天扎营么?然而还没等他下令执行军法,就眼见那些火光已经迅速0弥漫开来而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了;然后又有人跌跌撞撞的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痕迹逃奔而来,对着李可举所在方位嘶声大喊:“大帅小心,有埋伏。”

然而话音未落,关城内左右两边被白雪所掩盖,而显得一览无遗的山坡上,突然就四下翻动着冒出了许多火光,然后又变成漫天飞舞而至的火箭来;就在李可举为首的燕军连忙落马,寻找遮蔽之处的同时,许多火箭却是落在了预设好的位置上。

下一刻,在屋顶上、畜厩间、城堞内接二连三相继升腾而起的火光,照亮了这些燕军惊慌而失措的面孔,也照出了许多隐藏在关城两侧山坡上的伏兵身形;他们几乎是漫山遍野的从用团牌和大排所搭建而成雪窝式的临时掩体里冲出来。

一边对着关城内被照亮出来而又毫无遮掩,被升腾而去的火焰暂时分割和隔断开来的燕军,拼命的搭弓放箭数轮;一边相继丢下弓矢而抄刀捉枪、挺牌持剑的奋身扑杀,进那些最外围的燕军之中。

而身在其中冲杀在前表现最激烈的,赫然就是飞腾军指挥使郭绍古为首的本地雁门军将;只见他们顶盔掼甲而手起刀落左冲右突之间,不多久就将自己染成了血红的颜色,而又士气大振的逼向了乐可居所在的位置。

道理也很简单,他们据守在这代北咽喉所在的雁门关数载间,早已前来攻打的卢龙军燕军结下来了许多深仇血恨。一旦雁门易手之后,也许普通士卒还有机会被收并,但是他们这些军将及其家门,却是少有能够幸免的。

而此时此刻已经反应过来的燕军上下,也无愧为追随李可举征战关内塞外有年的精锐和健卒;只见他们毫不犹豫的就地取材抄起各色物件,甚至是正在燃烧中的门板和木栏,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构筑了数道简陋而实用的防线,将核心所在李可举团团遮护起来。

因此,当好几股已经杀穿了数阵燕军的雁门守军冲到了他们面前之后,却是接二连三的被他们给拦截和阻挡下来,又配合默契的刀枪齐出击溃和击退当场。然而在这一片急促而激烈的吼叫嘶鸣惨叫厮杀声中,却是又有大声劝道:“既然关内有诈,还请大王稍退关外重整。”

“中军不能退,退了散在关内的人马就完了!”

李可举却是斩钉截铁到:“此当危难之际,孤王就在这儿与将士共存亡,只要坚守住门户以待后援,坚持过这一阵就可以迎来转机,就算关内埋伏之敌再多,也不过是冢中枯骨了。”

然而,在厮杀正酣的雁门关另一侧的山头之上。身为跳荡校尉的顾留梦,也掩护着刚刚完成作业的少许战斗工程兵,忙不迭退回道相对安全的预留位置,一块相对平坦的大石头上;然后,翘首以盼的看着顶端积雪最后的位置上,接二连三的迸溅起来。

然而,从他们近处炸开的声响虽然大得在山间回荡不已,但是真正相对满是积雪山顶而言却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小动静而已;接下来也几乎是没有什么反应产生。有些失望的跳荡校尉顾留梦决定下令进行第二轮作业;然而下一刻他身边的军士就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冻……冻了,冻了”只见白雪皑皑的山顶上开始像是被风吹一般的都落下些许雪花来;先是丝丝缕缕的飘洒在空中,然后又变成条条线线的水流似流淌而下,接着又变成成块成片的塌陷而下,最终化作了滚卷如浪一般奔涌而来的细细雪线。

然而随着这些雪线的逐步靠近,却是愈来愈响的山间轰鸣与崩裂摧折的呼呼声,已经变得越来越粗铺天盖顶一般的汹涌雪潮;然后,堪堪擦过两山包夹之间的雁门关城,而吹卷而起的寒潮与雪粉糊了墙头上所有交战中的士卒满头满脸之后,才倾斜在了关外的狭窄喇叭口内。

因此,当这些几乎全身上下都变成白色雪人一般的两军士卒,好容易回复了蒙蒙一片的视野之后;就发现通往关外的道路已经彻底不见了,就像是在谷口平地上突然凭空增高了一大截似的,只剩下一片被埋没在杂乱无章雪块之间的树木和山石的些许痕迹。

而雁门关门的位置更是变相短少了至少四五尺的高度,至于原本聚集在关门内外乱遭遭的燕军,更是被冲击的不见了踪迹。虽然因为初冬雪下的还不够多,而导致雪崩的规模只能差强人意而已。但是这片足有半里宽足够将人陷没到肩头的积雪,却是足以令关城之内那些犹自负隅顽抗的燕军绝望了。

毕竟,他们如果想要逃跑的话,很容就会陷入这些积雪当中,不是失去体温和气力活活的冻死,就是变成墙头上行动迟缓的活靶子。而任何想要来救援他们的军队,都必须想办法克服着么一大片谷口的积雪,也许等他们重新跋涉抵达关门之下,一切都已经晚亦。

因此,在愈演愈烈的汹汹火光照耀之下,雁门守军士气大振的加紧攻杀,而围绕着李可举的燕军大部,却是露出了某种颓然和惶然、甚至是绝望的颜色。只见一时间关内关外已经变成了冰与火交加的世界,也构成了生与死的最终天然分界线。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空闻虎旅传宵柝(续)

而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中,刚刚下过了一场大雪的皇城大内(太极宫),最北端的西内苑里却是昼夜都是烟气氤氲弥漫不止,而成为了时下百废待兴的长安城中,最为独特的一道光景;甚至有好事之人专门给起了个长安第二十九景的名号――“西内烟雪”。

当然了,作为实质上的真相是,在皇城西内苑已经建造完成十几处,通过烧煤加热和驱动的大型锅炉厂房已经开工运转;并且开始向着皇城大内北侧的玄武门和芳林门之间,从承香殿到延嘉殿、甘露殿之间已经完成初步管道铺设的建筑群落,输送热水和暖气的试点结果。

而在西内苑的含光殿前场旧址上,则是仿照了江陵后宅的所谓“蓝顶天宫”模式,用运过来的材料重新搭造了一个彩色玻璃镶嵌而成的大型温室,作为周淮安的日常越冬和避寒之所;也是他在冬日里用来处理公务和接受觐见、召开小规模会议的场所。

因此,这种在江陵已然是司空见惯的室内保持温暖和绿植盛放的情景;放在那些新归附的北地人士和那些形形色色的藩部首领眼中,无疑就是巧夺天工或者说是夺取天地之造化式的奇景;而起到了某种充满震撼性的惊吓和惊为天人,敬若神明一般的潜移默化效果。

再加上了西内苑中,那些从西海池和龙首渠内引水的锅炉工场所提供的热水和蒸气,通过铺设的地下管线而弥散在那些玄武门和芳林门之间,被当做大都督府主要机构和内卫驻地的宫室当中;因此,也造成了这段时间以来都是笼罩在一片仿若是仙雾飘飘的水气氤氲当中。

而让每一个穿过这些地方前往西内苑觐见和请示、汇报工作的北地人士,都不免充斥着某种惊叹、敬畏和虔诚、恭顺等种种情绪的往复洗礼。而对于原本大都督府所属各级人员来说,则是变相的提高了他们在冬日里的工作效率和积极性。

一时间,就连每天留下来加班加点的人次,都变得居高不下起来;道理也很简单,留下来加班可以继续蹭公家全天候维持的暖气和热水,还有随时可以保温和加热的饮食供应。而不用奔走于住所和办公场所之间的那段顶风冒雪的路程。

因此,许多人干脆将铺盖和食具都厚着脸皮搬到办公场所来,然后吃着公家提供的热汤饭食,在角落里帷幕一遮就可以暖融融的安然入睡了。如此下来,他们别说是后世黑心资本家鼓吹的996之外加班不要钱,便就是天天被007也是甘之若饴的。

乃至能够留下来的甲板和值夜的限定名额,因为僧多粥少而成为许多人争着抢着,最终需要进行摇号和抽签才能够决定的美事;事实上,若不是督府上下有着严格的规定和章程,其中一些人甚至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窝在其中,乃至将亲眷子女都接来一起过了。

而就在这种奇异而热切的气氛当中,长安城西也随着重新开放的通化门,再度迎来来自河东告捷的露布游街。就在高举着露布游街的告捷使从通化门门入内,又南向春明门,延兴门的方向,将要绕城一大圈而将大半座京城惊醒起来的同时;关于北都光复和河东之战进入收尾的消息,也顺着永嘉坊和兴宁坊之间的横街,快马奔驰着径直送进了距离皇城大内最近的安上门内。周淮安也刚刚吃过了百仁焦果和饧麦羹的早食,在被称为温室殿的玻璃暖房中,审批了好几份夜里加急插队的文书。

又询问到正在北(外)苑当中的未央宫和长乐宫旧址上,营建的军工研发和武器试验场的规划问题。就见到正在暖房下层的茵绿草木之间,等待觐见和汇报工作的人群突然有些骚动起来,而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小跑过来一名当值的虞候官,顿身在木板阶梯下高声喊道:“王上万胜,幸蒙将士用命,而河东人心所归,北都已下。”

而随着这个声音持续回荡在温室当中,正在温室下层等候的那些人群也哗然起来,而又纷纷变成了当场礼拜的一致动作,齐声恭贺道:“王上真乃天命,”“此乃天佑太平,”毕竟,这意味着大唐开国以来就确立的三都,具已落入太平军的掌握当中;而且与成都、扬州等后来所追认的陪都不同,着太原之地乃是高祖起兵的龙兴故里,至今还在当地行宫(晋阳宫大明城)当中留有专门纪念此事的起义堂,而四时香火不堕。

因此,如今的北都易手之后,不但意味着太平军已经获得了河东腹地的核心和胜形首要;也代表着李唐最后残存的一点气数和象征就此断绝和更易,而正式拥有了对于天下名分和至理大义的宣称权了。用后世的话说说,就是龙脉既断,天数易手。

而随后,周淮安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按捺住,这些人过于荡漾和难以抑制的激昂情绪,而不至于当场向着当场演变成集体劝进的方向偏移而去。然后再仔细的询问起相关的细节来,毕竟对此他也是有些意外和多少懵逼的。

不是说刚吃了一个少有的大败么,自己这里才派出支援和信使前去安抚和鼓励对方一二,怎么就突然效果好得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士气爆棚,直接把本以为要在拉锯和对峙当中,围困上一整个冬天到开春才有可能决战的太原巨城,给几天功夫就打下来了:“这么说,不但北都城打下来了,还顺便收降了雁门以南的各州县,又在接管的雁门关内,顺手坑了一把李可举和他的燕军?”

“是先行抵达的杨师厚,在关内设下埋伏放火围攻,以雪崩截断其后路和援军,最终杀获各数千燕兵,李可举本人却是不知所踪了?”

“赵引弓所部在忻州定襄城堵住了李克用的鸦儿军,先是受挫数阵但是纠缠不放,坚持到了骑步营来援,遂先败后胜大破之。”

“其后,于道途追逐中,俘获了伪晋王的妻妾子女数十人。但是李克用本人下落不明,尚在紧张搜捕当中?”

“什么?在雁门城内负隅顽抗到最后的伪朝晋王世子李存勖,也不免身负重伤之下给捉住了?”

周淮安不由微微叹声道:“北都城落后,大多数后唐小朝廷所属俱以束手成擒或是阵前伏诛,唯有藩汉马步军总管李嗣源突走东城,而暂且行踪不明?”

询问到这里,周淮安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既视感来。

好吧,既然这位因为在另一个时空线上爱好音乐和戏曲,而宠幸倡优酿成兴教门之变的身死之祸;乃至成为后世仅次于梨园祖师唐明皇李隆基,的戏班祖师爷唐庄宗李存勖已经到手了;那还有一个在另一个时空线上,因此取而代之的唐明帝李嗣源继续在逃,也不是那么要紧的事情了。

“这么说,李嗣源逃走之后,北都东城内据守的李存信(张污落)见大势已去,主动开门请降了,并且还交出那些太原大族的阴私,作为投献手段?”

他再度摇了摇头。好吧,加上之前被俘的李嗣昭等人,被阵斩的李嗣进等人,历史演义和古典传说中晋王李克用麾下的十三太保,眼看就在太平军手上或抓或降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或死或逃都不成什么气候了。

其实到了这个局面和形势下,就连在套平均变相扣押和监管当中的李存孝,也变成没有多大意义了。不过当年看了武侠老片《铁血十三鹰》所留下来的某种情怀驱使下,周淮安还是愿意给他们各自一个机会的。

比如,这个李存勖在例行的巡游展示之后,可以考虑送到宣教部门去学习表演好了,这样也可以所偿他在另一个时空被称为戏子皇帝的兴趣和爱好了;还可以顺便躲过壮年早逝的命运,获得多活几年乃至终老的机会。

而在历史演义和评书故事里,号称五代第一猛人的李存孝,也可以效法李罕之、杨师厚等人,去做被限制使用的教练官,然后再根据日后改造的表现,决定他是被流放边疆监管一生,还是得以复出启用所长的机会。

至于阵前投诚的李存信,那也算是个特殊人才,在历史上号称是聪敏多计,少善骑射,能四夷语,通六蕃书。如今还掌握了北都那些门第的隐私和后唐小朝廷上下的许多机密要务,在短时间内还是有点用处的,所以就交给敌工部发挥剩余价值了。

而那个李嗣昭,原本是打算让他带着一群旧部,去功德林里好好的反省和改造一番好了;但是看在他劝降了雁门关内外的上万守军,还变相逮住了李存勖;就放到訾议局里去充当一个受限制使用的特殊顾问身份。

如今,在首席军事訾议杨师古的名下,就有这么一个专门的特设机构,来收容那些形形色色有着特殊来历的专长人士,并且在他前往西川坐镇之后,继续在日常工作当中发挥着相应的作用。毕竟,作为新兴政权的领导人,需要处理权衡的事情太多,是很难时时刻刻都能保持冷静和全局观的。

这就需要身边永远要有相应的明白人,在个人情绪大过理性的关键时刻,发挥类似保险闸和刹车、冷却液的作用。这个明白人的广义概念,不一定要关系多么好,或者地位多么重要,或又是执掌什么要务,甚至可以是曾经的敌人和对手;但一定要保持足够上下沟通的渠道和层面,以及更多可以选择的可能性。

而河东方面的军事战略即将暂告一阶段,接下来所面临的问题和主要矛盾,将会从战争模式迅速转为政治和经济层面上的重点工作。相对于那些逃散于野的败兵残卒,自然会有野外的严酷气候来变相的消灭他们。

然而河东太平军眼下所要面临的最大问题,却是在晋军果断的“清野坚壁”之后,在晋中平原到太原盆地之间的城邑,所制造出来许多嗷嗷待哺、饥寒交迫当中,几乎每天都有人不断死去的地方百姓。这对于即将缔造新秩序却又缺少人力资源的太平军而言,无疑是个严峻而艰难的双重考验。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空闻虎旅传宵柝(续二)

而在河东道已经尘埃落定的雁门关外,被崩落积雪所掩埋的谷道口,已经被重新清理出一条可以通行的简单过道来。只是在过道两侧忙碌劳作的人群当中,不断有被冻结得硬邦邦的尸体,连同兵器、旗杖等物一起被清理出来。

而站在烟熏火燎过又被融雪冻上一层硬实冰壳的墙头上,望着这一幕的别遣副将杨师厚,也再次对着身侧的步骑副都尉赵警帆反问道:“依旧还没发现李可举的尸身么?”

“已将所有挖出来的尸骸,令俘获们相继辨认过了,其中不乏燕军有字号的人物,亦有旗鼓仪仗等物发觉,可就是没有李可举本人的存在。”

赵警帆连声应道:“此外,前出楼烦关和雁门塞的儿郎们,已经抵达了位于数十里外桑干河畔的燕军大营,却是发现已经人去营空遍地狼藉,而粮草甲械遗弃无算了。因此,已然加派人手多备坐骑而扩大了桑干河上下游的搜索范围,想必不久之后便会有所回报了。”

“也唯有如此了,一切以确认李可举的下落为最优先;这事关本军在河东战局的最后趋向和下一步的攻守态势。”

杨师厚这才微微松下紧绷的表情道:毕竟,唯有在确认了李可举的生死之后,才能决定在这场大胜之后见好就收的转为守势,或又是更进一步的顺势扩大战果和优势。而于私而论,这也关系到他在新朝体系内,能不能谋求到更好的待遇和前程机会所在。

然而接下来他并没有等待上太长的世间,就在第二天的清早,相继接到了好几批顶风冒雪带着一身白茫茫,而在快要冻僵之前赶回来的游骑回报,而不由再度惊讶道:“你是说,桑干河以北的燕军全都不见了?”

“正是如此,桑干河以北的马邑和大同镇、乃至是(朔)州城善阳(今山西朔县),都已经被放弃了。”

负责传讯的前哨骑卒如是道:“前出得的兄弟们已经询问过当地的士民百姓,说是不久之前才突然争相退走的;据说走的是十分匆忙和仓促,乃至营帐中尚有好些财货和粮秣,还有掳来的子女都被落在了原地。”

“因此,前出的游弋队已经初步接管了州城的门防、营栅等处,又派我等回来请求支援和协力。”

“好……好……真是妙啊!”

杨师厚闻言却是心中大动,而当即对着赵警帆喊道:“着你带领突骑一团、骑步两团,就此携十日粮轻装火速赶往州城接防,并伺机沿着桑干河谷继续向北搜索。”

待到亲眼望着这支先头人马飞驰出关之后,已有腹案的杨师厚又继续下令道:“立刻向北都请求支援和后续接防!就说雁门战败之后的燕军中可能出现了大规模的溃乱,云、朔、蔚等代北各州因此守备空虚,还请组织攻击序列进行更加深入的武装侦察。”

“同时,暂缓对那些河东降卒的编遣南下,从中挑选一些愿报效自赎的健卒出来,按照特殊条例赏以厚资和安身粮,暂充入前哨人马中去以为导向,协助接管槊、云等延边各州的城邑和关要。”

毕竟,他眼下在这座雁门关内,满打满算也只有作为追兵和接管部队的五千多步骑而已,放在沟壑纵横而河谷遍布的代北各州之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的结果。反倒是雁门县城道雁门关内,尚还有八九千基本完好的河东降卒。

其中大多数人的家眷和亲族,如今都在太平军所控制的太原府,或又是代州境内;只要能够有限度善加运用的话,至少在短时间内不虞他们会与那些,打生打死了好几年而仇怨不少的的燕军,重新勾结起来,而产生阵前反水或是倒戈之类的风险。

结果,杨师厚才稍微表达了类似的试探态度,就在当地被变相监管起来的降卒当中,取得了相当激烈的反响和呼应。道理也很简单,因为这些降卒当中不乏出身代北各州的人士;对他们而言这无疑是一次能够打回到家乡去,又能够为自己在新朝争取赎免的机会。

然后,杨师厚反倒是有些犹豫和担忧起来,而提高了预期的门槛从中精挑细选了三千多人;在重新武装起来之后,按照一对一的比例临时混编成五个先遣营,就此派往朔州腹地去接防和肃清地方可能存在的燕军残余,然后自己带着剩下一千多人马枕戈待旦的监守着剩下的降卒。

他就这么谨小慎微的不眠不休,昼夜不停的披甲巡视营中直到两天之后;终于等来了北都方面增援六个不满编的驻队营,和从缴获的仓储当中调拨而来的粮秣器械输运队伍,这才暂时交割了防务得以合眼小憩一阵子。

只是倦怠之极的他这一小睡,却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被人重新推醒了过来;然后就见到了自己新任的随营虞候官卫小狗,以及一众军中将弁都已经等候在了中军大帐内,并给他带来了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其中一个好消息是,负责前出朔州的赵警帆部比他想象的更加激进和大胆的多;因此已经成功的接管了几乎毫不设防的朔州全境;并且乘胜向着桑干河谷东北方向的下游推进,如今已经兵不血刃的穿过云州的云中守捉和牛皮关,而推进到了蔚州境内的清塞军(镇)(今山西阳高);然后又在当地募集辅卒而再度分兵,一路继续向东前往天成军(镇)(今山西天镇),以占领太行八陉之一军都陉的西端;一路南下安边(今山西蔚县)、横野军和州城灵丘(今山西灵丘),以试探性的进攻和夺取另一处,太行八陉之一飞狐陉的出入口,飞狐县城(今山西涞源)的所在地。

但是坏消息是,作为赵警帆如此激进式的轻兵冒进和军事行险,也变相打乱了太平军在河东战胜之后的一系列后续部属和计划;他身为带领这一路主官也要难辞其咎的背起这个锅来。因此,杨师厚直接被免职了关北别遣军副将的职务,军衔降阶一等并且记中等过一次。

而另一个好消息,则是根据大都督府的传讯,他被重新委任为暂代的代北别遣军统将,负责带领在雁门关内重新编成的新部队,为他之前所鼓动起来的军事冒险主义和战略投机行为,进行相应的善后和收尾工作,也就是重新整合一片残破和疲敝的代北各州局面。

因此,虽然杨师厚得到的这个新职位,是相对讨击军正副将还要次一等的别遣军(偏师)领兵官,但是加上之前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尚在关内整编的河东降卒和后援六营,实际在他麾下可以指挥和调动的人马,也暗戳戳的达到了两万有余,而堪称是独掌一路攻伐的方面要任了。

但是,北都方面在短时间内能够给他提供的援力也仅限于此了。接下来除了部分粮秣的保证之外,他就必须自己想办法掌握并控制住地方局面;然后依靠这些火器化相当有限并且后续补充不易,而存在大量冷兵器装备的“新部队”,去面对可能来自燕军方面的反扑和对攻的威胁了。

毕竟,代北自古就是藩汉混杂而不乏穷山恶水的民风彪悍之地;因此,除了散落在各地的燕军之外,还有依地势而存在的大量形形色色的藩部聚落和汉家的坞堡寨垒。其中既有精骑善射的马上健儿,也有吃苦耐劳而攀越如飞的山地勇士。

至少在没有足够火器形成规模的优势加成之下,面对如此复杂纷扰的局面,对于领兵之人的处事手腕和临机应变能力,无疑也是一番巨大的考验和磨炼。尤其还是正当冬季,对于外来军队在天时和地理上有着天然的劣势和削弱。

但不管怎么样,作为昔日官军降人出身的杨师厚,还是通过自己的竭尽努力和把握时机,获得了自己所渴求的独当一面和更进一步机会。而就在河东境内尘埃落定而代北烽烟再起之际,位于魏巍太行山东侧的中原大地上乱战,也在风雪飘摇之间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随着在各路人马不断追击和冻绥之下,持续损兵折将的魏军不得不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之后,才得以在魏王乐彦祯的亲自断后之下仓促退还黄河以北;以为迎战进犯魏州老巢的河阳军所属。而天平军原本所辖的四州之地也就此宣告大部光复。

然而,汇聚而来的东都军却没有在解围之后就此引兵而还,而是与郓州城内的天平军汇合和短暂休整之后,就继续突破风雪的阻挠而沿着大野泽攻入到泰宁军(兖海节度使)的兖州境内。因此,也出其不意的突破了,因为连年征战而有些懈怠的泰宁军西线平陆、中都、龚丘等地。

然后,顺势围住了兖州州城兼泰宁军理所虽在的瑕丘城(今山东兖州市)。而当南面位于徐州的武宁军(徐泗)节度使时溥,闻讯之后迅速起兵北上救援之际;正在宿州境内桥镇(今河南符离市)修整和收拢逃亡流民的淮南太平军朱存部,也突然表现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成群结队越过漕河古道的太平轻骑,开始出现在了徐州彭城外围的丁公山、任山等处。这时候,本该因为太平军穿过泗水进入海州,而有所激烈反应的平卢军(淄青镇),却是表现出了少见的沉默和迟钝。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无复鸡人报晓筹

“汉家持刃如霜雪,虏骑天宽无处逃,头中锋矢陪垅土,血溅戎尸透战袄。”

《敦煌词子曲》……

而在青州益都城内的齐王府宫殿之中,刚刚病过一场的平卢节度使齐王王敬武,却是脸色憔悴而虚弱得躺在姬妾的怀抱中,慢慢辍饮着加了石蜜的参汤,听取着帷幕之外部属的例行汇报。

当初他固然很生气王师范的胆大妄为,但是终究不至于为此大义灭亲式的严惩和追责这个唯一成年的儿子兼继承人;而只能在事后严厉处决那些窜兜和唆使他的那些亲近朋党,而将其名为惩罚式的圈足和软禁起来。

然后,又在事后通过严刑拷打给追查到了曾与宰相王铎、崔安潜等人关系密切,而暗中心向朝廷的节衙判官张身上;但是这一次判官张同样也有人通风报信,而就此逃之夭夭而举家不见了踪影。

而让王敬武也没法再名正言顺的继续追查下去。但是相应已经造成的后果,却是要他这个身为平卢军(青淄镇)的领头人来承担;毕竟王师范是他的亲生儿子,出面动手的也是他直属的衙内兵。

因此在接下来的日子内,最直观的变化是再也没有一艘海船,能够停靠在青淄镇沿海的港市当中;就像是在短时间内彻底消失了一般。而挂着太平青旗的水军战船也堂而皇之的驶入泗水,将平卢军新占据的海州变相隔断成南北两半。

但这些外部的异动也只是开始而已。接下来因为贩卖碱篙土、染料和药材等生意因此中断了之后,在平卢军内部也不免出现异议和质疑之声;毕竟在此之前,就算没有这些东西的进项大家也能过得下去。

但是正所谓是“由奢从简难”的基本道理,享受过这些物产贩卖所带来的利益分成,同时又习惯了从南方输入的糖、酒、茶、棉布、罐头等丰富商品之后,就不是那么容易再割舍掉了;事实上,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用这些东西作为笼络军心的赏赐。

好在之前谋求结盟的泰宁军(兖海镇)和武宁军(徐泗镇),都相继送过来了一大批的钱绢;这才将军中那些家门世家和普通军士的躁动给平抑下去。但是在是否真的要与太平军直接敌对的立场上,他反而有些拿捏不定了。

虽然在明面上不能有丝毫示弱设置要加倍强硬,但是他在私底下也未尝没有谋求过重新联系对方的可能性,比如将那位在平卢军中挂职过的“索员外”,给重新找回来商榷一条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

在他想来,不过是几十个贱籍之人的生死,适当的补偿之下再加上后续的利益,也就可以对付过去了。但是对方同样也是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青淄镇本地的海船却是出海一艘就消失一艘;出海一群就没掉一群。

至于青淄镇本地的水军力量,相对于淮上三镇第一强的名声,就实在有些名不符其实了。无论是位于登州蓬莱港的东牟守捉(平海军),还是位于莱州板桥镇的东来守捉(团结营),都无法与游曳在近海的太平战船相抗衡;倒是漕运水夫出身的蓬莱镇兵(挽强军),尚可以也在涟水和泗水流域,利用熟悉地利和操船灵活之便,与进犯的太平舟师一争长短。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除非他真的下定决心与太平军全面开战。

然而在他犹豫不决的期间,中原大地的局势风云再变。而赫赫一时的淮上贼帅秦宗权的兵败身死,促使他从诸多利欲熏心的迷梦中下定决心,强行压制和统合了青淄镇内部的声音和异见;决意全力支持武宁军和泰宁军,对阵可能到来的太平贼威胁;然而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在他已经准备的七七八八即将要对海州境内的太平贼,从水陆数个方向同时发起反击和攻势之际;一场格外寒冷的大雪之后,正在巡营犒食回来的王敬武就突然病倒了。毕竟他已经接近知命之年的四十九岁了。

虽然只是个换季之交最常见的寒症,但也足足让他在床榻上昏昏沉沉躺了半个多月;也耽误了最初具有突然性的用兵良机;在大冬天里被聚拢起来的将士们的士气,也因此流泻了不少。然而,局势再度有发生了变化。

来自河北的魏军再度败退了,就像是之前数度入侵河南的结果一般,在损失了许多器械辎重和人马之后,总算是从黄河冻结起来的冰面上成建制的退回去了。

然而在河北等待他们的,还有攻入魏州境内威胁到大名府城下的河阳军,整好以暇的“热情”迎接。也许还会例行兵败换帅之类魏博镇(牙兵)的传统艺能;因此,在短时间内是不能指望了。

至于,隔着黄河对望而已经暂且罢兵休战的卢龙军燕军,那就更不能指望了。反倒是要庆幸随着燕王李可举全力谋取代北河东之际,在短时间被没有功夫来找自己的麻烦,或是作出相应的反应了。

事实上,与青淄镇的棣州隔河相望的燕军,才是王敬武眼中最为合适的目标;因为对岸都是被卢龙军所占据横海军(节度使)故地的沧、景二州,吞并时日不过数载根基未稳而人心尚未完全归附;又正逢幽州主力劳师远征在外。

而他手中也掌握着当初被卢龙军攻破理所之后,渡海逃来的前横海军节度使郑汉卿及其家眷。随时可以以保扶这位复位的名义,发兵攻夺河北的沧州、景州各地。

但是最终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眼下才稍有起色的泰宁军巨鹿王朱、鲁王朱瑾兄弟,被战胜魏军之后的东都军与天平军所围困于兖州(今山东莱芜);他也不能就此坐视不理下去了。

除了最基本的唇亡齿寒和共同进退的新近盟约之外,兖州之地尚有民众八万户、四十多万人口;还有历代沿袭下来的铁冶十三,铜冶十八、铜坑四;锡山一处,号称中原的矿冶重地;不能落入到作为太平军所扶持的这些外围势力手中。

事实上,他内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接下来泰宁军的根本之地难以保全,他也要全力接应朱氏兄弟突围和退走出来,而别给一城以为行辕,然后就此与天平军、东都军,再拉上武宁军一起,瓜分了泰宁军余下的地盘和矿冶之所。

这样的话,他可以以武宁军为抵角和呼应,与久战疲敝的天平军和东都军相继议和;接着就是借道棣州全力度过已经冻结的黄河,攻取河北境内燕军所占据的沧、景各州,以为扶持前横海军节度使郑汉卿为招牌,壮大自己的地盘人口。

这样,就算将来太平军真的鲸吞天下而进取中原,凭借这偌大的地盘和尽起十万之众,未尝不可已与之交涉和博弈,作为进退存身的筹码和代价,在新朝之中谋得一个子孙万世之计,就像是那东都军的朱氏和天平军的曹氏一般。

当然了,这种内心深处的盘算和策划就不能明知于口了,不然的话被有心人传扬出去,他这个节帅的位置也就不得稳妥了。所以,他都会在每次陪寝之后和颜悦色的试探姬妾,自己是否说了梦话然后就顺势处理掉。

想到这里,他突然撑开姬妾的身体,而对外间开口道:“既然如此,让二郎(王师范)出来任事吧。”

相对于早死的长子和尚且年少的其他几个弟弟,作为储帅的次子王师范却是有别于其他的藩镇衙内,为人文雅而喜欢文学和结交士人。而青州(琅琊郡)素来也是文风鼎盛之地,现在看来王师范也不免受了其影响,而自以为是效法班定远之举。

既然王敬武决计要对太平军展现出自己的实力和决心,那也无所谓这种小惩大诫的姿态了。反正他还想活得更久一些,又有好几个儿子可以颐养天年;那也不妨这个有些矫枉过正的次子,扶持在前台之上以为见机行事了。

然而在不久之后,与此同时的棣州(今山东阳信南)境内,州治厌次城外已经冻结的黄河岸边,毫不起眼的棚屋当中。被王敬武所挂念的太平军外事代表之一的索罗孟,也在四面透漏的凛冽寒风之中,迎来一行顶盔掼甲的拜访者。

只见领头的将弁手脚粗大皮肤黝黯,而满是远超真实年纪的风霜颜色,却是本地的棣州刺史兼巡河兵马使张蟾;就见他甩下身后的扈从而独自如这所破漏不已的棚屋当中,毫不见外而脸色忧郁的对着索罗孟正色道:“益都已经传来消息,储帅(王师范)已然复出,并被委以节度副使,总署内外诸事。却不知,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既然王镇帅打算敌体以对,现在重要的不是我太平军如何;而是下一步的局势中为将来计,你张明府尚可为之做到哪一步了。”

一身布衣打扮的索罗孟,却是不动声色淡然道:对于他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现在显然是长久的经营和渗透至下终于发挥了用处,而将一个报仇雪恨兼带立功受赏的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无复鸡人报晓筹(中)

然而,随着齐王王敬武的决定而暗流涌动的,显然绝不止棣州一处。

就在青淄镇所属的淄州贝丘(今山东淄博市淄川区)城内,已经失踪日久而改头换面过的前谏议大夫、节衙判官张,也对坐在面前的平卢后军都指挥使卢弘,轻声捻须道:“这位王上已经老而昏聩了,居然想要继续指望首鼠两端来维系局面,却不知这太平贼都要逼上门来了,却是犹自难舍小利不肯全力以赴。”

“如今更是病重难起,而只能靠王师范那个儒口小儿出来支撑局面。都率难道还要犹豫什么,岂不知当断则断,不然反受其乱的道理呼!”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位昔日的节衙判官张,也是时尚为数不多并且正在变得越来越少,依旧心向李唐的孤臣余数了。他本是人称“三乐老”的富贵宰相王铎视为左膀右臂的党羽之一。

只是当年随着王铎失势被贬走东都,他也从户部侍郎被远放为平卢军判官;然而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做就是近十多年的光景,后来王铎居然投贼而当任了伪职,他也彻底断绝了指望而一心就地扎根和安身下来。

但不管这么说,他多年结交和经营下来的人脉和利害关系,让他在历次平卢军的内部风波和变乱中得以独善其身。然后,他所效忠的大唐突然就没了了,天子也成了贼军的阶下囚,王敬武更是自立称王。

因此,他剩下的唯一执念和心思,就是作为世间最终心属大唐的忠臣义士,竭尽所能的阻止和破坏那太平贼,就此统合中原的步调和进程。为此他不惜暗中煽动王师范制造事端与之决裂,也不惜在王敬武露出态后鼓动他人取而代之。

……

而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大河以北数百里外的幽州城内,却是在寒风肃杀当中迎来了新一轮血火如荼的大清洗。乘着李可举在河东兵败失踪的消息还没有完全传扬和扩散开来。

作为唯一先行一步得到消息而成建制引兵归还的燕军大部队,来自山北塞外的卢龙军司马兼山北防御使李全忠,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按照藩镇历史上的惯例,对着正当虚悬的节帅之位发起冲击了。

因此,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先铲除和斩尽杀绝那些,追随了李可举家门两代把持卢龙镇大权的亲信党羽及其亲族们,并且用抄家和杀掠的过程来满足和变相犒劳,那些追随自己长途顶风冒雪奔还幽州的士兵和将弁。

当然了,待他的麾下攻杀和屠戮的差不多,并掌握幽州上下的局面之后,就可以在一片血色漂流当中重新发出,以号令和召集那些分布在卢龙镇新旧十数州之地的驻军将领们,前来觐见和表态。

然后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会有一番新老权势更替所带来的争斗和博弈,也许还会有地方叛乱和反攻的波折,但最终只有占据了幽州根本之地的资源和名分大义上的优势,可以轻易而举压服、收买或是扫清这些苗头。

然后,在血洗过后的累累尸骨之上和诸多将门重新归顺、服软的大义名分笼罩中,以李尽忠为首另一个李氏家族所带领的卢龙镇新时代,以及足够绵延两三代人的富贵权柄就此诞生了。

而作为这一切幕后的始作俑者和幕后推手,年轻的太平军特使敬翔,却是在旁冷眼观望着这一切,并且毫不犹豫的收下来自李全忠所馈赠的珍玩、金帛和女子构成的好意和嘉赏,以便令对方安心无虑。

要是在此之前他可能还会为之动容和自得不已,但是经历了太平军中的那段全新气象的见闻之后,他看着李进忠为首这些得势的燕军将领们,也不过是像在看焚屋漏舟之间,犹自抓紧最后一刻时分狂欢作乐的冢中枯骨而已。

至少敬翔已经看的很明白了,在未来太平军所缔造新朝的天下格局之中,已经没有他们这些武夫之辈凭持勇力和野心,而在天下生民百姓的苦难深重之上,继续肆意残横下去的余地了。

因此,他们在这里的狂欢,也不过是最后时光的回光返照而已;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在这场动乱和攻杀之间损失的越大,未来太平军所遇到的妨碍和阻力,就愈发微小。

而敬翔为此所付出的,也不过是作为使者在些许言语上的支持和鼓励,还有用话术和间接策划的引导下,对方一厢情愿的妄自揣测而已;但至少在对方看来太平军尚在远方,而手握权势的诱惑却是近在咫尺。

因此,这位新上位的李燕帅,还妄想着通过贿买和恩接自己,企图与太平军结盟和引为外援,来对付卢龙镇境内那些可能存在的挑战者;或又是牵制可能由此产生干涉欲望的成德、魏博等河朔藩镇。

比如,只要略施手段就能让正分驻在代北的蔚、岚、云、府、麟、武、儒各州境内的燕军,并沿塞的鲁、丽、含、塞、依、契六胡(羁縻)州的各部人马,有家难归或是一时之间没法成为他上位的妨碍。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敬翔还记得那位王上专门交给自己,也是这一切重中之重的附带任务;就是监视并防患燕山以北的松漠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故地上,以契丹八部联盟为首的东北藩胡,暨此乘火打劫或是乘虚而入的机会。

而煽动和蛊惑这位野心勃勃的李司马上位,反而只是他抓住机会顺势而为的附带手段而已。所以,在将来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内,敬翔还要继续与这位新鲜出炉的李燕帅继续周旋下去,至少也不能令其在内乱中太过削弱和空虚了。

这时候,牙城之内突然就传来震天的欢呼声;然后又变成几名浑身血迹的将弁,在李全忠面前兴高采烈而迫不及待的汇报声:“抓到了,全都抓到了。”

“那李可举的眷属,都躲在那登云楼上,还堆满了柴碳想要举火自焚。”

“结果火头才起,儿郎们就舀着雪块泼砸过去,就把人都给抢下来了。”

然后又有人舔着嘴唇而跃跃欲试道:“接下来这些人等当做如何处置,还请大帅吩咐?”

“自然是留女不留男,留大不留小了。”

一身深紫对花的锦袍却难掩满脸戾气和得色的李全忠却是轻描淡写的摆手道,就像是挥走冬日里根本不存在的蝇虫一般:然后他又转头过来对着敬翔隐隐嘶哑开声道:“我听说那李可举的膝下尚有一对容姿上好的小女,可为特使暖席铺垫一二。还请千万不要推却,乃是我一番拳拳之心。”

“那……就却之不恭了。”

敬翔有些诧异的沉吟了下缓缓应到。

“此外,还请特使与我传话长安,我家门有一小女将欲及笄,薄有姿色而兼具才艺,愿为王上侍奉宅邸之选。”

然后,就见李全忠随即又道:“这。”

敬翔顿时露出为难颜色道:“当然只是请贵使传个话而已,自不敢奢求更多;但若能因此不嫌左右,自然是感激不尽的。”

李全忠又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到:“罢了,我也尽力而为就是了。”

听到这里敬翔也只能硬着头皮应承道:“如此甚好,吾也更加安心备边塞外而经略诸胡各族了。”

李全忠这才释然慨声道:敬翔却是心中恍然起来。显然这位刚刚夺位的李燕帅也不是什么等闲人物,在这段时间里的耳濡目染的相处下来,却是隐隐多少猜到了太平军所秉持的立场和诉求了。

而在风雪交加的兖州(今山东济宁附近)瑕丘城外,带着一身寒气跺着脚搓着手的朱老三,走进中军大帐又来到了一大盆烧得猩红而热气滚滚的炭火前,迫不及待的烘烤起来已经有些失去知觉的手脚。

然后,就有人连忙奉上一大碗烧滚还加了许多板糖和姜末,而发黑泛亮的浓茶汤;然而朱老三端在手里却是没有马上辍饮,而是一边捂着暖手一边用蒸腾的热气烘起胡须和眉毛上结的白霜;直到熏蒸得他面皮泛红起来,堆叠的皱纹也慢慢舒张开,这才美美灌了一大口茶汤而露出惬意和舒坦的表情,吐了一口长长的烟气开声道:“从外间回来,能饮上这一碗茶汤,可真是天大的美事啊。”

然后,他又看着值守中军的牙门护军指挥使胡真继续问道:“洛都那边后续的粮油柴碳、衣被帐毯,都运到了没?”

“后军那儿都已经点收了,数目大致不差,还多了几百副的碳炉和火具呢。”

胡真沉声道:“这就好了,只要能让儿郎们物用俱全足得饱暖了,就算让人围上一整个冬日也是无妨的。”

朱老三闻言不由舒眉笑道:“想当年,我和二兄一起跟随补天王的时候,莫说是餐冰卧雪,就连拿未死透的人马尸骸取暖都做过,能有双步履就能欢喜上大半日了。”

“现在可好了,人人都有夹棉厚缝的冬衣和垫毛靴子,上哨和巡曳还有毛毡大氅和厚布罩衫。”

自从卸下了某种意义上的负担和责任之后,他也似乎越来越喜欢回忆前程往事了。然而在他一脸喝了三碗茶汤,也絮絮叨叨回味和感想了一堆之后,就见负责六书承发往来的新任孔目官邓成云,欲言又止道:“留守,此番还有长安的书信。”

“哦”随后朱老三接过来扫了几眼,不由脸色有些奇怪道:“有人上书敬请王上东狩洛都?这是要催促我加紧用兵了啊。”

“混账东西,真是好胆,这是要构陷我欲绝地啊!好在我儿再不成器,终究是分得清大是非的,也为我免去了一场祸事了。”

然而他下一刻的表情就变得越发难看起来,而又下令道:“传令汴州巡河使刘捍,火速拿下李(振)彦霖全族,就此押宋往长安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无复鸡人报晓筹(下)

而在瑕丘城外联营的另一处军帐当中,作为飞黄都指挥使王武也在带头保养着手上的火器;只见他用围炉便烘过棉布,将一长一短两支火铳上拆开搽拭,以防受暖融化的雪粒渗入内里,不是冻结了机簧就是弄潮子药而打不响。

而在他边旁则是两名亲兵在暗红煤球的炉火上炮制着扁锅中的吃食,那是凝结成块黄里泛红的羊油辣子,用刀割一块下来倒在烧烫的,顿时随着吱吱起泡溶解的油脂弥漫开辛辣的气息来。

再从豆子炖肉的罐头中挑出一大块连汁冻着的肉羹来,乱剁成碎而在扁锅上过油炒成金黄焦香的臊子,最后洒下切成条的干饼和盐瓜,在油滚滚的翻拌煎几下,便就可以装盘入口了;。

一时间,挑食着肉羹条子的王武,只觉得那被天寒地冻冻的几乎失去知觉的舌头,在辛辣而又浓油重盐的职位刺激下,迅速泛活过来的感觉让他很是受用和惬意。

然后,再从备用的大桶里捡几块干净的雪块放在锅底的残羹上,不多久就在炭火下融成了热滚滚的汤水,然后又撒入碎干菜和酱干、醋膏,顿时就成了酸辣适口的辣糊汤了。

然而当他才堪堪喝到了第二碗而已,突然就听到外间的风雪中,隐约传来告警金板的尖锐敲击声;刹那间就毫不犹豫丢下手中汤碗,而抓起火铳就向外带头冲刺而去;而他手中的火铳也在顷刻间,就装好子药蓄势待发了。

作为东都军中位数不多的精锐,也是在装备和训练上最像太平军靠拢的火器部队;飞黄都扮演的是值夜待机的任务,因此,当身为指挥使的王武抵达,身边也就聚齐了飞黄都的大部分兵员而自发点数起来。

而在正对着瑕丘西门的方向,已然传来了一阵接过一阵的嘶吼和喊杀声;却是城内的太平军居然乘着后半夜雪交加的掩护,突然杀出城来发动了夜袭;这要是放在过往的东都军中多少会吃亏一二,但是如今不同往常了。

从东都负责大后方经略和粮台输供的张居言处,刚刚给他们补充的一大批粮械物资,其中也送来了一批特殊的新装备。因此,稍后只见已经列队完毕的飞黄都身前,轰轰升起数道的暗红烟柱又凌空变成了明亮的火光迸溅开来。

刹那间星星点点四散的火焰,就照亮了下方那些将素白的雪地踩得满地狼藉,而如狼似虎一般推倒拒马、填平壕沟,而又破坏了栏栅越墙涌入的大群敌兵。也为靠上内侧胸墙作为迎战准备的飞黄都,指引好了目标所在。

只见成排噼里啪啦迸射开来的火花喷溅之间,那些从缺口处涌入营盘的敌兵,随着身边迸溅开来的雪花、木屑和土块,就像是被骤然拖到的木桩一般,交替往复的扑倒一片一片……

当天色重新方明之后,落了一身霜雪而严阵以待王武才知道,昨天夜里几乎东西北三面营盘都遭到了城内守军的突袭;但是只有在飞黄都所支援和坚守的西面伤亡最小;杀敌近千却只有十数人的损伤。

而在东面的阵营中因为有独山湖和南阳湖的阻隔,而未免有些轻疏和懈怠了;结果被南面绕过城壕和河上冻结冰面的敌人突入其中,而最终从城北出动了马队才将其截下和打退。

而这些被射死和打杀在南门阵前的敌人,却是大多数衣衫褴褛或又是穿戴单薄,看起来就饥一餐饱一餐的好些日子,而显得有些羸弱和面黄肌瘦,剩下少许的俘虏和伤员更是在激烈战斗之后,被风雪一冻就当场脸色青白的又死了好些。

就在清理这些尸体的时候,其中一名脸色青白的死人,突然就在刀枪即将临身的下一刻,爬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乃土团白条军的使者,欲求见贵军大帅。”

……

而在遥远的新罗国王京城内,满身酒肉与脂粉味的崔致远瘫坐在牛车上,醉意熏然的慢慢回味着在周而复还的争相饮宴和唱和、召对和会见当中,不断徒劳无功虚度而过的一天光景。

王京城内的门第之家醉生梦死,城外满地饿殍与流民大片冻僵于野,而这就是如今这座号称二十万户和千三城坊,而“城中无一草屋,接角连,歌吹满路,昼夜不绝”的繁华之邑和大都会的最好写照。

就算是他一个从天朝上国回来的博学之士,也已经看不过去的事实,这些衣贵朱紫的人家为什么就看不到,也想不明白呢?后来暨此三番的亲身遭遇,他才明白过来并非这些贵人视而不见或是充耳不闻,而是在彼辈眼中能够称之为人的,也就“骨品制”下的这几千户门第及其眷属、附庸而已。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学问和从中土大唐所带来的圣人教诲和道理,可以改变人心而置其向善而行,令百姓得以教化纯良,令官吏知畏天命而勤于王事,最终改变然国中大多数人困苦不堪的积弱格局。然而现实却毫不留情的给了他一次次挫折和打击。

因为,那些掌握着权势和义理的贵人们,却是根本没有想到要有任何的改变;就算是历代引进了煌煌大唐的官制,引进了佛法的精深高妙,引入了三坟五典、四书五经的圣教学问;却还是努力维系着千百年始终不变的陋俗,一切都是为了固守着权势与尊位不动。

崔致远也由此越发明白了,以中土的天下之大,为什么只有太平军才能应时而起独领风骚而卷荡天下了。若非这种改换天地式的激烈涤荡和不惜一切的以死相争,又怎么能够为那些积重深远的卑微小民,开出一条活路来呢?

毕竟,此起彼伏了上百年的宗室内讧之下,新罗国势的颓败与衰微,已经不是坐在高高朝堂上的那位真圣女王,或又是“和白会议”上一众执事重臣们,想要改变就能够改变的了;或者说其中就算有人希望看见变化,也被来自亲族、朋党、部曲和附众的所牢牢束缚,乃至遭到反噬。

虽然有历代景文王、宪康王试图重振王权,然而无力回天。比如元圣王任内着手强化王权,效仿中国唐朝的科举制度,于贞元四年(788年)实行“读书三品科”,通过对国学学生实施考试来选拔官吏。但是由于骨品制度的根深蒂固,再加上出身门第的渡唐留学生,轻易压倒了新罗本土学生,而让新罗推行科举的初步尝试就此衰微。

而这些已经延续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王姓和公卿世族,之所以看重他这么一个归国的士人,也不过是看在他曾经在天朝上国中举并出仕的官身和光环上,更指望的是他所带回来的上国光环,能够“诸州郡不输贡赋,府库虚空,国用穷乏”的局面下,威慑那些在地方上令王权摇摇欲坠的乱臣贼子们;或又是用重新阐释的圣人之言、经典要义,为朝廷声张权威和弥合分歧、嫌隙,乃至就像是弘扬在新罗山河之间的佛法一般,继续麻痹和安抚那些苦难深重的黎庶百姓、奴婢隶民,继续如如尘泥一般微贱的永世做牛做马顺服下去。

或者那位王上从一开始就深谋远见的看穿了他的本质,也看透了这世间积重难还的弊情和苦难的根源,才对他格外宽纵的予以种种自行其是的便利和协助,让他能够自己幡然醒悟过来而重归到,那条相对正确的道路上去。

无论如何,新罗国也需要改变的时候,无论这种改变是来自内部的豪雄和乱党克上犯乱,还是来自外在天朝上国的介入和干预。但至少在太平军面前他尚有一些用处,也可以扮演好一个恭顺而良好的合作者身份,而让事情不至于败坏和崩决到无可接受的地步。

只是当他的牛车回到了自己的宾馆所在之际,就见到一个平日交好的王邑舍人,正在清扫出来的雪地里度着脚步,吐着烟气不知道等候多久了,见到崔致远就迫不及待的上前来低声道:“崔先生,不久前执事省已经发出了王大诰,委派数十位择捡官带领部曲,前往各州郡地方催税和清欠,凡所过之处军主、僮主皆须协从。”

“坏了。”

这是崔致远全身激灵起来的第一个反应。

要知道自从自安东都护府归来的权臣清海镇大使张保皋被杀之后,籍着新罗金氏王族内乱不止而地方豪族、宗姓势力迅速做大,分驻新罗九州之境的十幢王军,却是因此愈发驰废和衰微不堪。

以至于地方豪姓已经渗透和掌握各地总管、都督、刺史之属,而架空和挟制了王臣将吏,逐渐对王京阳奉阴违、不顺王命,就如中土的藩镇割据一般的;以至于如今王令真正所出之处,仅限于五小京在内的近州少部分地区了。

而这些地方的黎庶百姓、奴婢隶民,因为要供养和敬奉王室及诸多贵姓门第,早已经是煎迫不堪而盈反鼎沸如干柴焦油了;他虽不知带真圣王为什么会如此下令,但如果再在这个冬日里继续催逼的话,那可真是一点就着的大乱可期了。

“快快,快给我换马,火速出城前往金海京(庆尚南道金海市)的淮南馆”这一刻的崔致远酒意已经小时的无影无踪,而对着驱车的从急促吩咐道:太平军的远行商团在金海京(今韩国庆尚南道金海市)建立所谓的“淮南馆”,以及相应船团护卫所控制的港市和城防,将是接下来最安全的地方了,当地还有一个作为摆设的仕大等(新罗官名,别称大尹)庶王子金圭,在接下来的局面当中无疑是有所大用处的。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无复鸡人报晓筹(续)

而在大江以南的江陵城内,同样是大雪过后初雯的一片洁白素净中。大讲习所藏书楼上坐在一副摇椅上的前渤海郡王、太尉、淮南节度使高骈,也在一边对着端坐在旁的侄孙高越,时不时口述着种种生平的回忆片段,一边享受着室内供暖的湿润和大板玻璃外阳光照射的温暖。

而在他的位置上,正好可以凭栏而出看见一览无遗的雪后初晴、明净澄碧的天光,还有那矗立在楼下莹白皎洁大地上的被压弯的青竹和一丛丛枝头怒放、芬芳暗涌的红梅,正所谓是难免诗兴稍起而口占了一首《对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好句。”

在旁的高越闻言不由赞叹道,随就奋笔疾书的抄写下来。

“那就。”

只是高骈忍不住想要习惯性让人点评和出题连句之际,才突然想起来,如今的身边就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似的侄孙高越了。再想到当初那些被自己信重的方士吕用之,给活生生斩首或是活埋在自己面前的诸多亲族和子侄辈,哭喊哀求着充满怨毒和绝望、难以置信的那一张张面孔,不由悲从心来而长吁短叹的泪流满面了。

就在他满怀悲绪而老泪盈眶不能自己之际,却有一只灰白相间的半大狸奴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在他脚边蹭了蹭又毫不见外的一跃而上他的膝怀,扭动了好几圈身子才在高骈遮盖腰腿的绒布毯子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来;四仰八叉的露出圆滚滚的肚皮,而脚爪颤颤的仿佛是在讨人爱抚和摩挲。

见到这一幕,高骈总算是止住和收拾了满心的悲呛,而心中涌动着宠溺的抚摸起柔软荡漾的狸奴肚皮来,一边口中开始自言自语的念叨:“章瑜啊章瑜,还是你这小东西知情知趣,还能暖手烘脚的,可比我那些姬妾什么的好多了。”

那曾经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小孙儿的别字,因为早慧聪颖而所学皆能被誉为当代神童;更有人宣称他是能够效法乃祖,轻易的举试东阁而又是一个“落雕侍御”“登阁入相”的前程可期。然而自从高骈醉心上神仙的超脱之道后,就遗忘和远离了尘世俗物的牵挂和负累,等到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悔之晚矣。

而他现在能安然无恙的够活在世上,一方面固然是哪位太平军之主的恩德和以他为例籍此告诏世人的一般用意;但也未尝没有他想要在这已经没有声多少光景的垂暮之年,努力给后世多留下一些传续和留名的成果,这也是对那硕果仅存的亲族子弟们,在新朝存身立足的某种变相赎过和补偿。

这时候,就听见楼板的脚步声声传来,随后厚实的帘幕被揭起来之后,另一位同样投附了太平军的远房族子,前江西观察使如今的太平督府訾议局的三类顾问,兼《通史?旧唐部》编撰处第五校正组特聘委员的高茂卿,就此出现在了高骈的身前。

而高骈也是习以为常的抹了抹眼睛之后,团手在小狸奴肚下而反问道:“此番茂卿,可是又有什么疑问和枝节请教么?”

“回长者的话,此番却是受托想请您亲书一封檄文。”

高茂卿略带恭敬的道:“哦,什么檄文?天下都不是大部平定了,就连旧朝两代天子都进了功德林了,如今这是打算招讨哪家,还用的上老身的文字?”

高骈略带惊讶到:就连一旁正在批注的高越,都不由抬头竖起耳朵来。

“怕是长者有所不知了,太平军刚在河东犁庭扫穴了朱邪氏诸胡的伪朝,进据北都太原府俘获了满朝文武。故而继郑堂老仓促拥立的那位之后,如今功德林内已有新旧四任天子了。”

高茂卿耐着性子解释道:“只是此番前来,却是为了征讨一个外藩臣邦之国。”

“可是太平朝要对南诏用兵了?”

高骈闻言不自然点点头道:“非也,乃是位于海东之邦的新罗国……长者可还记得昔日幕下效力的新罗贡举之士崔致远么,如今已然归国为王前驱了。”

高茂卿继续说道:“竟然是他!这罔尔小邦,怎么就犯上了太平督府了呢?”

高骈有些惊讶道:……

而在新罗国五小京的金海京(今韩国庆尚南道金海市),带领着一班被招揽和鼓动而来故旧和朋,举家奔逃到这里的崔致远,也在俨然一座城内小城的淮南馆内,不断的接到来自外间风云动荡的的一系列消息。

首先是在王京金城(今韩国庆州)发出王命和催税使的第五天,就有地方豪强出身的元宗、哀奴等人,发起叛乱而占据沙伐州(今韩国尚州市);杀死和驱逐了当地尚存的王臣将吏。然后就像是干柴烈火一般的引燃了新罗国的五京九州之地。

广大对于毫无进身之途而积怨已久的豪强和六品头以下的贵族小姓,纷纷起来举兵自立为将军、城主,自此堂而皇之的脱离朝廷名义上的统治,割据一方又相互攻伐起来。其中更是不乏九州十僮的王军残余,也杀死了就近的催税使而加入了期间。

而声势最大的几支反乱势力之一,位于朔州的前王军僮下部将梁吉,甚至就近率领朋党和部曲攻入了防备空虚的北原京内,大肆抄掠和屠戮了当地上三品的真骨(大贵族)和圣骨(王室)大臣及其眷属,而自称安天平定大将军。

而王京金城方面甚至对此却是一筹莫展,甚至就连像样的地方讨伐部队都已经聚不起来了;因为在遍地反乱蜂起之下偌大五京九州之地,除了王京所在的良州小部分地方以外,全部都失去了联系和往来。而在良州境内剩余的两僮王军,其实也早已经名存实亡了。

按照新罗国的例制,分驻九州的十幢王军之外,真正作为王室宿卫和亲军,其实是名为黄狮子队的存在。然后再在大规模开战的时候,从禄邑制的贵姓、豪族手中下达征募王令,让其带领更多的家将部曲私兵以为王军的补充。

因此,这两僮中的部曲和世兵,早已经在真骨为首的大贵族和重臣家族的侵并和煎迫之下,不是纷纷破产逃亡啸聚山林,就是被迫是投身、附籍为朝廷赋税徭役之外的私属奴隶;因此,历代来自王京的多次点籍,都是在各家派来的私奴婢和临时抓来的野民应付过去的。

结果真正需要出战的时候,两大僮的营中就迅速空空如也了。哪怕当朝的真圣女王在和白会议上亲自拿出内帛三万绢、五千缗钱,又对着诸多执事省大臣痛陈利害,但是依旧响应者寥寥,而只有少数人献纳助军资材不到一万绢帛和制钱;至于更多的则是叫穷叫苦声一片不绝于耳。

然后,女王又下王大令,命位和府(类似唐的吏部)、调府(类似唐的户部)、兵部、礼部、仓部、左右理方府(孝昭王后称议方府,类似唐的刑部和大理寺)、例作府(类似唐的工部)、司正府(类似唐的御史台)、领客府(类似唐的鸿胪寺)、国学(类似唐的国子监)等部署,按照令、卿(兵部称大监)、大舍、舍知、史等官职高低,进行分禄助国。

然而,结果就是和白会议上大家谁也没有公然反对,但是内舍寮(比同唐内侍监)的官中人和侍者,逐一前往各自人家征募和收取的时候,就被豪奴和部曲给毫不犹疑的挥棍驱打出来了;只有少数金城王京内的商人,给象征性的凑出来了一千多缗的献金。

然后,又有人异想天开的进言,让朝廷出动王族近卫黄狮子队意外的另一支“精锐人马”,也就是源自花郎道的勇武之士。当然了,这个时空所谓的花郎,其实没有后世半岛上那些不要脸的后世子孙,牛皮哄哄吹的“五受五戒”那么神奇。

不过是:“择贵人子弟美者,傅粉妆饰之,名曰花郎,国人皆尊事者也。”(唐代令狐澄《新罗国记》)。也就是将挑出来贵族子弟俊美者,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之后作为王室仪卫一般的花架子存在。所以,这个异想天开的建议,是让出身各大门第的花郎子弟们,带着各自的私家部曲为国出战。

然后,毫不意外的再度被和白会议给否定了,而进言之人更是被仗责数十而下狱戴罪。然后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能够看出来王室为首的朝廷使如何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了。于是一时间,就连承平日久的王京之内也人心动荡,惶然不安起来了。

最后,来自王京的贵人们在走投无路而无法可想之下,甚至把主意给打到了位于南方百里之外金海京的淮南馆头上了;因此,一纸借师助剿的王令就这么随着来自金城的使者,出现在了金海京的淮南馆之中。

在这份王大命之中,不但充满遮羞布意味的委任了金海京的大尹,庶王子金圭为王京南面招讨使,还公然宣称“凡淮师所克之土,财帛子女予取予得。”然而,再怎么丧权屈辱和卑下不堪,却也是崔致远为首想要改变现状的有志之士,眼下最需要的名分大义和行事的口实了。

但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这位来了就不打算再走,而以自称监军身份呆下来王族朴氏出身的使者之外,还有接二连三来自王京投奔的中小贵族和携家带口的商人、士子、民户,却是明显对于王京金城也不大看好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无复鸡人报晓筹(续二)

根据这一次的前来的使者,出身王室支系朴氏的监军使,官拜第十等啄评的朴贤宇所言,就在三天前有一支身份不明的武装,逼近了王京金城所在。虽然没有直接进攻金城,而只是烧掠了北郊数处村邑而走,但是对于统治已经摇摇欲坠而政令不达的王京朝廷,却是雪上加霜的最后一根稻草。

城内被王族给好容易聚集起来的数千壮丁和游檄,在连惊带吓之下当场哗了营,而自相践踏的丢下满地旗鼓逃散一空了。然后又变成城内到处作乱和骚动的苗头。而仅存的黄狮子队却是固守王城不出,而任由东大庙和东山祠都被烧掉了,连带维系王室最后一点体面的遮羞布也被撤掉。

这一次,却是就连王京之中的真骨之家(大贵族),也开始相继安排亲族子弟出外投奔以为安排后路和将来了。毕竟,相对于奢靡安逸的王京金城,这些和白会议上真骨出身的执事大臣们,可是人人都在乡里坐地千万顷(禄邑制)而屋宇连绵,拥有奴婢、部曲和头下部民无算。

(“宰相家不绝禄,奴僮三千人,甲兵牛马猪称之”《新唐书。东夷。新罗》)。

因此,一旦王京之中有所变数和动乱,这些乡土里的人口和资源,就足以成为他们的凭身之资,乃至顺势就此自立一地而坐观成败以奉胜者,甚至是顺势而起成为乱世之中争雄的一方势力。可谓是进退有据。但是那些中小贵族和官吏,还有依附王室为生的士家、匠户们就没有这种凭仗了。

所以,在南方百里之外的金海京,居然还有来自天朝上国的强藩――淮南镇,所建立起来的秩序和庇护区域,就显得尤为难得的一隅偏安之地。而成为了王京之中这些随波直流之人的次选指望了。然而崔致远听完这一切之后,却是有些匪夷所思起来。

因为,他如果没弄错的话,这支队人马就是之前从金海京的淮南馆,所派去王京探察周边情形和局势,同时接应部分在城外坊邑居住的唐人民户,更没有烧掠过什么村邑。没想到会让王京城内惊弓之鸟到如斯地步,居然误打误撞起到了之前所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崔致远所引来的太平军势力手中,已然有了两个可以使用的潜在筹码;而不用在再在庶王子金圭一棵树上吊死了;虽然这位庶王子就任大尹以来一直表现的很是人畜无害,儒雅好文喜欢清谈而不喜欢抓权,也不怎么过问庶务,就活像是王京中那些热衷争权夺利的宗室异类一般。

事实上,从中土回来之后的种种见闻,崔致远最想要改变的从这个国家的表面现状;也慢慢潜移默化成了改变造成这一切根源的骨品制。没错就是将新罗国之人生来就分为三六九等,而几乎世代不移的血统认定制度。

其中自三韩时代沿袭下来的朴、昔、金三家构成的王族地位最高,称为“圣骨”(第一骨),大小贵族依次分为“真骨”(或第二骨)、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等四个等级。“圣骨”、“真骨”贵族能继承王位。各骨品都自我封闭,互不通婚。

此外,类似于印度的种姓制度,还有三头品、二头品、一头品、平民、奴隶等非骨品的各个低级阶层。当初崔致远虽然号称出身贵族之家,但也不过是最低等的四头品小贵族崔氏田主之家;就算他在大唐中了科举做过上国贵官,而在归国之后被诸多上品之家引为座上宾,乃至御前听闻。

但是,他想要改变自己的骨品,也只能谋求被真圣女王特例委任为司正府(类似唐的御史台)以上的清贵职,然后迎娶其中某位真骨大贵族下降之女,才能在下一代的子女身上完成升骨,而成为六品头贵族中人,然后继续世世代代同品为婚的维系着家门不堕下品。

毕竟,他当初之所以出走上国大唐,也是因为深感母国新罗“用人论骨品,苟非其族,虽有鸿才杰功,不能逾越!”上进无路的严重窒息;而改名为致远,也取义“致彼远国”而借助先进的中土上国的先进事物,来改变一潭死水而压抑深重的本国局面。

可以说,骨品制就是效法“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中土门阀士族制度,严苛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决定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的社会等级,发展到了极致的畸形产物。但是至少中土的士族门阀,通过保持在在小圈子内通婚的阀阅,规避了基本的伦理问题。

而为了维持家门和血统不至于下堕,真骨和圣骨范围内甚至以近亲通婚,乃至血亲通婚来保持血统的纯正性。比如,每任新罗王取的后妃都是自己姐妹称之为第一骨,取自己的堂姐妹为嫔夫人称之为第二骨。所以,后世德国骨科算什么,新罗骨品制一波走起。

而这种骨品制度也深远影响了后世半岛上的高丽(非高句丽)、朝鲜时代,而以两班体制的形式一直延续到了号称现代化的棒国。因此,在名为民主选举制现代国家的外皮下,其实还是由诸多财阀和官僚世家,所形成的的新两班制度在直接或是间接把持了,经济文化政治各个方面的事物。

至于军事方面,抱歉,那是丑国大爹的意志,只要像狗一样跟着逗狗棒转就好了。所以在现代国人看来,棒国那些令人震惊和诧异的种种丑闻和事态,在本国就是司空见惯的常态了。毕竟,在彼国传统的眼中,现代化的两班老爷们随招随传和玩死个把戏子(男女明星),这还算是什么事情么?

至于那些被选上台面的所谓民选代理人,只要想要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两班例制,那就免不了各种丑闻加身牢狱之灾,乃至被自杀和死于非命也是家常便饭。毕竟,只要在影视荧幕上多拍几部揭露和自黑式的电影题材,就可以让人自我安慰或是自欺欺人式的,在现实里心安理得继续艰难忍受下去。

然而,正所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第三天的金海京内,由一千名淮南军太平军,两千名本地操行的辅卒和一千名船团义从,所组成的军队誓师出阵讨伐金海京附近的不臣,已在良州、康州之间的义安、咸安郡,连下数城斩获豪姓、乱党各千之际;王京却是再度降命前来。

却是新罗国西南的康州到武州地方,又发生中人、贱民和奴婢的赤裤军起义,蔓延开的暴乱之民武州的谷城郡、康州的江阳郡,直至首都庆州附近的牟梁里。因此,原金海京大尹庶王子金圭,则在王京南面招讨使之外,再度被追加委任为西南两州都招讨,以为就近拱卫和平定王京金城所在的良州地方。

而作为招讨行营旗下助师剿贼的淮南军,也效法李唐故例给授予了诸如“取用与就食地方”“应募军民人等不得有违”“随地暂委守吏”等等,更多病急乱投医式的名义上权益之便。这时候,却是又有一批船团就此在金海京附近的港市靠岸,而带来了更多的人员和物资,同时还有来自太平都督府的诸多反馈。

“这是王上的锦囊?”

崔致远有些表情微妙的看着面前,三个煞有其事被败在托盘里的绸布袋,上还有附着的纸条。

“只要新罗生变,就先打开第一个。”

随后,崔致远就在锦囊里翻出了一个小文卷,念给在场众人听:“新罗之乱,凡有闻‘弓裔’“甄萱”“王建”此三者;能收复则收复之,能杀则杀之,一切伺机待定。”

然而崔致远却是愈发迷惑和犹疑起来了,像是弓裔这种名字一听就是最下等的贱籍之属,难道还能对新罗日后的局面产生什么影响么。要知道按照新罗的传统,“弓”字是用来形容那些不配拥有姓氏,连官私奴婢都算不上的贱籍之人;就像是当初归国称雄一方的清海镇大使张保皋,因为把持和挟制王室的更替继立,还试图与国主联姻而被刺杀身亡,分家破族之后就在史书之上被更名为“弓福”,以为贬斥和警效乱臣贼子之意。但是不管怎样,接下来也有两个选择被摆在了崔致远的面前,一个就是扶持挟制朴贤宇或是金圭其中之一,就此打进王京城内逼迫真圣女王退位让贤,再以把持朝廷的王室权威进行自上而下的变革和改;然后要面对天下的反扑和来自内部的激烈矛盾,而以王京为根基和核心,以雷霆手段逐一击败诸多挑战和威胁,最终平定天下再造新制。

另一个,就是以尊奉王室的旗号和名义,逐一讨平那些地方割据的不臣之属,然后在所过之处花费更多的时间逐步废除骨品制,而慢慢的实践和推行上国天朝的雅政新法;以一隅生聚实力而渐并天下。最终在时机成熟之际,从中重新拥立一位垂拱而治的新王,来取代已经积重难返的王京朝廷。

而崔致远在思虑了良久之后,最后还是选择了第二个方案。因为,他毕竟是有幸读过国朝历代的史书记载,也亲眼和亲身见证过淮南镇是如何在内忧外患中,逐渐崩解离析消亡在太平军无可抵挡的攻势面前。

第一个选择看起来似乎见效最快最简单,但是就算是新罗王权最强盛而建立了中枢一省六部官制和九僮十停王军的神文王时代,所推进的种种变革到了最后也难免郁郁而终,改邑禄为俸禄的新政更是因人而废的结果。因此入主看似毫无防备王京的行为,堪称是一场先易后难的结果。

而后者看起来虽然花费的周期、功夫和气力更长更多,但是胜在只要能够将最初的局面巩固下来,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和烦扰,而可以从小处见大的选择最合适的具体措施。而他崔致远也很可能在史册留名,而成为改变新罗的良相邦弼一般的人物。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此日六军同驻马

粪墙师有诫,经笥我无惭。

乱世成何事,唯添七不堪。

《梦中作》崔致远〔唐代〕……

相比之前那些土豪、小贵族为了被骨品制所封闭的进身之途,而积怨日久所发起的诸多反乱;这一次的赤裤党之乱,才是真正来自民家饥寒煎迫的中人(平民)、奴婢和贱民的社会最底层的绝望呼声和激烈反抗。因此相对于自据争战的豪姓割据势力,彼辈响应和联动的很快,几乎是在半个多月之间就蔓延了南部数州之地。

接下来,南面讨伐军就从已经平定了大部分的康州咸安郡,带着缴获和俘虏沿着黄山河重新转回到了良州境内;然后又一路势如破竹的挥师东进,接连打破了火王郡、密城郡的十多处大小寨垒和城邑,也擒杀自立的形形色色城主、将军、军主之流,俨然超过了两位数之多。

因此,一时间源自金海京的南面招讨军的声势与名气大振,响彻于康、良两大州的十余郡之地,乃至由此衍生出了诸如“军中皆是刀枪不入的铁人”或是“使丈高喷火夜叉当先”“做法地动山摇而无所不催”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传闻来。

就连那些原本已经初步在明面上表示顺服,或又是暂且做壁上观的地方城邑和乡里,也一下子像是恍然大悟的重归为恭顺臣民,而忙不迭背负了稻米和牵了瘦巴巴的猪羊前来犒军,只求之制征南王师能够过境封刀,而令这些地方军吏士民得以苟安。

事实上,对于这些异域作战的太平军将士而言,在这新罗之地所遭遇的敌手实在是太孱弱了;从某种意义上从头到脚的孱弱不堪,不仅仅是旧日九僮十停的王军所属,还有那些争相起事的地方豪强、大户,只要能够拿起刀剑批块布就敢自称成军了,然后这个刺史那个太守的还一个头衔比一个吓人。

而那些横行山野的盗匪、乱军就更差劲了,甚至连像样的铁制武器都没法配全,而只是拿根削尖的竹木,就敢跟在少数又披挂的头目后面,摇旗呐喊号称是一支人马了。因此,在这些用精良制式的刀枪剑戟,全身铁鳞甲和镶铁布甲所武装到牙齿的淮南军面前,几乎大多时候就是摧枯拉朽的一边倒局面。

而唯一能够令他们受挫和止步的,也就是这些土军、山兵、乡丁,见势不妙而仗着轻装负累少往山林里乱钻的时刻,然后在追击过程当中不熟悉地形而导致的摔伤、撞伤意外,甚至还多过对方轻飘飘的弓箭,侥幸射中铠甲防护不及位置的战伤。

因此,那些本地招募的辅卒和义从,也几乎是每战告捷的跟在后面负责捡人头和打扫残局就好。尽管如此,这些淮南军却是尚不满意的开始将他们分批驱使在阵前和两翼,然后又在各种顺风战和优势的攻坚战中,用皮鞭棍棒刀剑将其给强行的锻炼起来最基本的令行禁止了。

但是当他们在密城郡与大成郡交界处的穴礼山下,初步遭遇当地赤裤军的时候,却让这些参加过多次辗转奔战南北的太平老卒们,再度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因为在寒冬之日下,那些出身微贱的乡土乱党,大多是光脚赤膊仅在裤胯上插上一条红布条,就敢赤手空拳冲击严整有序的军阵;虽然,很快就在杂乱无章一波波涌上来的过程中,被严阵以待的淮南军毫不犹豫的杀戮一空,而几乎毫无伤亡可言只是出了一身热汗,但却也触动了一些太平老卒的某种心情,而当场制止了辅卒和义从的后续杀戮和补刀。

结果,在追击这些赤裤党人的道路上,见到的又是一地被冻死饿死在半路上的尸横累累,而在他们所临时聚合而成的后方营地内,更是冻绥和饿殍满营老弱妇孺而没有剩下多少活人了。或者可以说,这些生于乱世与的奴婢、贱籍之属,就是如此用自己卑微如草芥的性命,来籍此表示对着绝望而污浊世间的抗争和发声。

因此,接下来这些淮南军所主导的征南军,却是改弦更张的不再主动进攻;而是用抛洒在雪地上的杂面团子和碎饼作为诱饵,将这些赤裤军从藏身处引出来之后再尽量包围俘获之;短时之内就迅速瓦解了密城郡与大成郡的十多股赤裤党人,并且开始在各条路口设立告贴和榜文,招徕逃亡人口和乡间有意报效的义士。

结果告贴和榜文传出之后,居然还有许多中小豪强和良人之家,争相带着部曲来投,因为他们在乡里也实在过不下去了。一方面是灾荒连年的减产和佃户、隶民的竞相逃亡,另一方面则是饥民过境所带来寸草不生的人祸,再加上大豪族之间的侵并;让他们在家乡无以为继了,还不如来这支官军处讨一口饭吃。

然后作为招讨行营长史崔致远的宗家,号称品头六姓之一的崔氏祖房,也派了好些子弟来投奔他,再加上原本从王京中带来的志趣相投的朋党和亲故,还有后来陆续前来投奔王京下等头品小贵族和匠人、士人之家;俨然一时之间,他已经有了组建一个小规模幕僚班子和设置官府的底气和基础了。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随后作为常驻新罗主事官的王启年,也伴随着输送队给崔致远送来了随船抵达更加具体的细则和实行内容,也是太平军在辗转征战和席卷天下的过程当中,所总结出来的一整套如何扩张势力和后续治理,令人叹为观止的方案和计划所在。

其中包括了如何用不同的宣传口号,配合短时间内就可以立竿见影的现实利益主张,来发动和争取各个市井各个层面的不满者和不得志的群体,然后如何争取那些游移不定或是首鼠两端的中间派,如何孤立、排挤和打击少数冥顽不灵的顽固派、反对派……

又如何在就有体制内,甄别和分辨出那些是可以争取的潜在志同道合之辈,那些是可以拉拢或是保持相安无事的同盟倾向,那些是可以无视和忽略、甚至适当压迫的墙头草,那些事需要坚决打击以儆效尤和表明立场、态度的真正敌人。

然后,如何因地制宜的最大效率征募兵员和筹集粮械物资,如何将投奔的人群分类而建立起来可以充分利用一切人力资源,令男女老幼皆有所用处的简易战斗和输送、维护、饮食供给等等后勤保障体系。那只如何对付那些不合作的大户之家,而取其资材丁口并迅速变成自身的助力。

而更深一步的,则是获得第一块底盘之后如何有效的治理和滚雪球一般的经营下去。包括如何统计户口、清丈田地和工坊,如何分配生产任务和安置招徕的民众,如何从中挑选兵员和培植忠实的基本盘;乃至是如何从中伺察和甄别,那些心怀不轨的奸细和潜在敌意的破坏分子。

然后,又有好些农学和营造的书目可选,以为指导四季耕稼、选育良种、善用人畜和工具的增产之法,乃至植树伐木、寻矿挖矿的营治之道和流通有无的货殖手段;可以为新政权创造出更多的产出和增益来的配套计划,乃至是开班乡校的初步教材。

甚至还有现成的条例和法令,直接修改一二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或又是初步建立起政权之后,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细节和可能存在的问题及其解决之道;就像是太平军在漫漫征战天下和治理过程当中的经验教训和得失成败的总结和凝缩。

因此,初初阅览完这些条目的崔致远,已然没有任何其他多余想法了;或者说是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够拿出比这个更好的,征服天下和改朝换代的长远规划和步骤了。这种足以动摇任何一个国家根本,而本该珍而藏之乃至严令禁绝流传的屠龙术,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交付到了自己手中。

这让他既是惶恐又是惴惴不安,这位王上不愧是号称入世救民的一代圣人化身。却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就已然完成了对于新罗之地的这么一番未雨筹谋和规划呢?其中的种种蕴含深意和所揣测不到的内容,更是令人有些承受不起而又受宠若惊。

但崔致远在军中辗转反侧了、夜不能寐好几天之后,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就算是太平军早就有意谋求新罗之地,难道还能比现在积重难返的局面更坏,更加可悲么。说不定将来有朝一日这片海东苦寒的边鄙之地,有幸成为天朝上国一隅的王道乐土,哪怕是小部分实现了太平军的那些治理方略,那也是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了。

况且,中土大唐的名义在新罗这个边藩之国,天然还有一个潜在的好处和意外加成,就是从朝堂道乡野民间普遍存在的“大唐唯上论”,但凡是来自大唐的东西就是好的,如果你不好,那一定是你没有好好的侍奉和领会天朝上国的;哪怕是士人贵族,也是以出使大唐过大唐为荣尚,哪怕就此留下来做大唐的狗也好。其中最为成功的例子,唯一就是在大唐出家而圆寂于九华山的新罗王孙,而被追人为地藏王菩萨地上化身的金乔觉。因此,这个时代大多数士民黎庶,是恨不得转生中土大唐以为福报的。

就像是他们这些从小就用汉字、说唐话为荣尚和尊崇,却在身份位阶和仕途上不得跨越的士人来说,“生为唐人,唯愿彼土”可不是说说算了的,因为至少大唐给天下广大士人提供了读书举试、出放为官,最终登阁入相的那么一线可能性。

至于广大的野人、贱民、奴婢和中人、部民,新罗国人的身份和大义是什么玩意?能吃果腹么?还是能穿衣保暖么?当然是直接关系到他们日常生息的庄头、老爷和头人,就是一辈子最大的天地和见闻了。随波逐流才是他们的常态。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此日六军同驻马(中)

因此,当想的太多而导致头发白掉了不少的崔致远,再度出现在他所熟悉的大多数人面前的时候,就像是重新换了个人似的充满了某种决然和坚毅的气度。因为,那个曾经抱有“致君尧舜上”“弘扬圣教”的理想,而不惜远赴东土的留学生崔致远已经成为了过去,剩下唯有一个想要践行《太平誓愿》的求变者。

既然新罗故国已经到了无论内外不得不求变图存之际,那就就有自己来引领这个改变和求新好了,为此他已经顾不得也保护在乎后半生的毁誉和身后名了。至于那些只能随波逐流的下层人等,给新罗的老爷们做牛做马,给唐人做牛做马又有什么区别,也许唐人治理下还更加开化明大义一些呢?

因此,作为征南行营名至实归的文职第一人。崔致远回到金海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在金海京举办讲义所,将那些追随和聚附在身边的人群大都聚拢起来,一同参研他从上国天朝带来的圣教新学。以期从中挑选出一些勤奋好学、又有心上进的年轻子弟来,作为日后潜在官吏的备选。

然后,他又在淮南兵的帮助下,从本地义从和辅卒当中挑选出许多可靠沉稳之辈,委任为收拢起来的数万流民和逃人的(十)户头、(百)甲长;开始在金海京附近所收复的田土上,实行最基本的编户管理和聚民建屯,又分配牛畜种子,以为开春之后的恢复农事之需。

下一步,又从金海京本地失业的小商贩和手工业者、匠人当中,招募了更多的丁壮,而将辅卒扩充到三千之众。又挑选那些投奔的小豪强及部曲中的精壮,将义从增加到了两千人;这也是眼下金海京的储集和周边顺服的城邑地方民力,所能够维持和供养的最大极限。

于是,接下来的大半个冬天,崔致远都是跟随在南面招讨军简称征南军中,不断的攻破(良、康)两州之间一处处拒不自立或是不顺王化的城邑和聚落,抄没那些涉乱的豪姓、村主、次村主、公兄、头人之家的钱粮、丁口,再因地制宜的就近徕民建屯设围委任更多新的户头和甲长;同时,以抄获的粮食赈济配合武力上宣示,就近威慑和招抚那些由部民、逃奴、贱民和中人聚合而成的赤裤军,将其一股股的剿灭逼降之后,再将丁壮和老弱妇孺分营管制,充入到金海京附近所设立的诸多伐木场、狩猎队和营建工地中去。

如此炮制下来,很容易就在无形之间,将原本新罗国由诸多豪强、势户和头人,所组成下层统治秩序给逐步蚕食掉和取而代之;因为,这些新任命的户头和甲长们手中,既有敢于杀人也见过血的刀剑,也有对于早就既得利益阶层的征南行营集体认同感。

虽然由他们构成的这种秩序,目前还是比较粗糙和仓促而仍有不少问题涌现出来;但是在这一片纷乱的世道当中,再粗暴和蛮横的秩序和庇护,也好过动荡不安的混乱与朝夕不保的无序。因此,这些据点的建立,反而因为初步呈现出了“安定和治理气象”,而又吸引了更多流民和逃奴的前来投附。

然后,在这个过程当中,崔致远又名正言顺的以“治平和剿寇不力”“通贼”“畏敌不前”等各种因由,发下行营令将附近王臣官吏死伤、逃亡十之七八的义安、咸安、密城、东莱诸郡,二十多县的村主等,捕盗、治民、曹长诸下品官吏,逐一委以行营中的新选之人暂代其职;当然了,这个暂代开始之后就没有具体期限了。

但是相比之下,郊野中大规模的赤裤军活动固然是被给平定下去了,但是此起彼伏的小股赤裤党却是依旧屡禁不绝,而且变得越发刁钻奸猾而手段多样起来。因此,他们不但敢于袭击和工大那些乡里的豪姓、大户和头人,甚至还把主意给打到了位于上品流的四品头、五品头,乃至是真骨(大贵族)贵人的田庄家宅里来了。

他们虽然兴许打不过那些聚众而守的部曲、壮丁,但是层出不穷而神出鬼没的将周边附庸的田庄给洗劫一空,将奴婢和部民、裹挟而走却是成为了家常便饭之事。而作为金海京所属的南面行营因为不熟地理,对于动辄四散逃入山林啸聚的“乱党”,却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虽然他们每次出阵都能带回来一堆逆贼人头来作为战果。

于是乎,一时间这些赤裤党甚至活跃到了良州首府的街市当中,而公然当众杀死一些官吏和捕盗丁役,而又在街坊中逃之夭夭就此无影无踪。而躲在良州轴承内避祸的诸多上品头贵人和大族、富室,也不得不花了不菲的代价请兵于金海京,仔仔细细抄杀了城郊十几座大小田庄的“通贼内应”,才将周边乱党活动的迹象给暂时平息下去。

只是,当崔致远再度随军回到了金海京的城外之际,却又突然迎来了一个访客,却是身为名义上的南面招讨使,却一直老老实实呆在金海京内,扮演吉祥物和人形印章的前金海京大尹庶王子金圭。

见这位一贯大氅纶巾的唐地士人打扮而知礼得体的庶王子,却是发冠不整眼窝深陷而憔悴了不少,他一进来就突然躬身大礼,不顾尊卑差别拜倒在地而哀声求到:“还请崔君救我一二。”

“这又是何为!”

崔致远不由大吃了一惊,而将其扶住。

要知道这位庶王子金圭被变相逐离王京权力中枢之后,平日都是一副风轻云淡而儒雅得体的做派。因为他身为庶王子这么一个“庶”字,就足以断绝了他备选王位的绝大多数可能性;因此此前与崔致远的接触当中,却也表示过能超脱俗物,而又有眼下的局面已经心满意足而不敢奢望更多了。

“王京有变,小可也不免要命在须臾了。”

金圭却是反拽住崔致远的手臂而越发哀泣道:然后,崔致远他才知道却是在数日之前,王京方面传出一则诰命。说是真圣女王不久前在和白会议之后,突然册立侄儿――先王兄宪康王之子金为太子,然后没几天就称病宣布退位前往王供的南菩提寺修养,而禅让给了这位新太子改元天佑,并以其岳丈兼执事部大臣中的纳伊(侍中)金又谦为扶政禀主(上相)。

然后,这位天佑朝的新王就毫不犹豫的出动王城里的黄狮子队(内禁卫队),在金氏部曲和族兵的配合之下,抓捕和查抄了两位执事大臣在内王京二十多家权门大族,而后又开始对其党羽附庸人等,进行了毫不犹豫的清算和杀戮。

但是其中也有不甘束手就擒或是引颈待戮,纷纷鼓动部曲、附奴拼死相抗和出走;一时间满城骚乱而攻占杀伐之声通宵待旦,号称血染王京而让朝堂空出了一小半来。而其中被清算重臣之一的位和府(吏部)卿(侍郎),正是庶王子金圭的母舅家兼从小订了婚约的岳家。

而按照自惠恭王(765-779)以后,真骨(大贵族)与圣骨(王室)内部矛盾激化,最终持续了僖康王、闵哀王、神武王以降近百年,连连不绝的王位争战和真骨反乱的传统;身为干系人等的庶王子金圭很可能连被赶出京城的落乡贵族都做不得,而唯有赐死一途了。

是以,他也唯有求诸于这支不怎么受王京干涉的外力,以为苟全性命了。只是在前脚才从后门送走了满腹心思的金圭才没有多久,回到城内的崔致远却又在后脚接到了当地监军使的朴贤宇上门通传。然而朴贤宇这一次却不是为独自前来,而是还同行和引荐了一个来自王京的私人使者。

“德涣兄”崔致远有些惊讶的称呼到,这居然是他的一个熟人,也是当年遣唐使者中同为国子监留学生的同年朴德涣。

只是作为在唐留学生最多的国家之一,当初的新罗留举生中自然也按照家世和出身,分作了三六九等的不同小圈子。出身真骨(大贵族)贵人之家嫡近子弟的朴德涣,自然是属于最上层的一小戳圈子里;而有足够的身家招摇花销在平康里和东西两市之间夜夜歌不绝。

而作为普通四品头的小姓贵族之家,崔致远就连远赴大唐的花销都是自费的;虽然大唐出于天朝上国的基本体面,不至于让这些留学生缺衣少食堕于饥寒,但是其他纸笔文墨和迎送交集的花销,就要自己想办法了。因此他只能靠在国子监给这些同年抄书和注经,来填补一二。

所以,两者的交际圈其实相去甚远而只能算是点头之交。最后崔致远考中了为藩属各国生员所开的宾贡科,而对方则是直接回国去继承家业了就此两别。但是当时隔多年的崔致远满载出仕天朝光环归来之后,官拜内省私臣(比同殿中监与秘书监长官)的对方反而要隐隐低过一头了。

于是,这个一起出国留学大唐的同年关系又被重新捡起来,而崔致远也受邀在对方的府邸参加了好几次宴请和诗会唱和。当然了,这位朴德涣在身为王族朴姓分支的(十一品)麻奈同时,还有另一重背景。也就是如今已经隐退寺院真圣女王的王夫,同出王族支系的当朝大角干金魏弘的心腹党羽。

“恭喜崔长史,不该是崔使君了。”

但不管怎么说,面白长须约见富态的朴德涣倒是毫不见外的反贺道:“此话怎讲。”

崔致远不由心中一动,却做大惑不解到:“今王登基之后已下大命,委任崔君为良州州牧,领侍读兼翰林学士,守兵部(侍郎)少监知瑞书监事了,不日相应京位十等的车服便可送至了。余也不过时借花献佛,先来讨个彩头而已。”

朴德涣笑容可掬的说道。

接下来,朴德涣则是直接带来了王京方面的传话,在大肆嘉勉和赞赏的言语之间,也旁敲侧击的隐晦暗示他身为新罗国人,而理当尊奉圣人之道而忠于王事的立场。比如,替朝廷掌握住追随淮南军助战的,自金海京地方沿海招募并编练的两千多名辅卒和一千多义从。

然后一亦日后国中有事的时候,他就可以断然引兵勤王而成就一方功业,乃至许以前代先王所出的庶王女下降,令他家门直接提升为真骨之序,甚至籍此进入和白会议成为执事部(比同唐之中书、门下)大臣之一,诸如此类一大堆美好前景的画饼天大。

朴德涣的这番传话,却是让崔致远既有有些悲哀又是有些庆幸。他悲哀的是金海京这里才看看打开了一番局面,王京那头就已然迫不及待的想要插手和分化期间了,着无疑是隐隐将他与百年前只身创立了清海镇的一代枭雄张保皋相提并论了。

但是又庆幸的是,相比当初身为平卢军小校而带着一班朋党回国招徕流民,屯垦自保而称雄一方的张保皋;他至少身后还有一千名的“淮南军”,乃至更多的后援可能性,因此,短时间内来自王京的手段和态度,还是奈何不得他的。

至于这两千多名辅卒和一千多义从,身为新罗人的认知和立场,就更加可笑了。他们几乎都是来自沿海地区相对胆大好勇的渔民、水夫之属,绝大多数人对于王室的忠心和认同感,并不会比吃饱穿暖更加强烈一些。就像是百年他们的先人追随张保皋建立了清海镇一样。

至于清海镇建立的本身也是充满了讽刺意味。当初张保皋归国时誓愿要保护沿海的百姓子女,不被来自登莱海密各州的唐人所虏获,而就地聚众屯守自保成势的。结果发展最后却变成了确保作为新罗国最大宗的特产之一新罗婢,唯一官方(王室为首)输出渠道的力量。

而现如今,他崔致远也要为了新罗国的广大生灵,而引入源自中土新朝――太平军的治世安民之道了。而庶王子金圭的遭遇和诉求,似乎也将一个机遇亲手送到了他的手中。

接下来几天内,崔致远又分别接到了本家使人带来的口信,还有那位新鲜出炉的扶政大臣纳伊(侍中)金又谦的亲信家人;却是表示出了愿意以第五女与之联姻,而就此成为新君孝恭王连襟的意向。一时间,作为关键性纽带和协调人的崔致远,竟然成为了来自王京权势漩涡之中的焦点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此日六军同驻马(下)

“而今也,郡邑遍为贼窟,山川皆是战场。”

《东文选》新罗:崔致远……

然而,在崔致远接到了王京正任王命的时候,却是有些出乎意料的从原本的良州牧变成康州牧,失去了对于金海京附近地区名义的管辖和就地募集供军的权柄。而原本的南面招讨大使金圭,也改任为了王京大丞兼备寇捕盗使。

接下来,新的王命接着要求征南行营,就此穿过已经初步平定和顺服康州的康州地界,去平定南海道武州境内尚存的赤裤军。但是这一次的崔致远却是未能令对方如愿了。于是,金海京内突然在大冬天就爆发了瘟疫。

然后,自崔致远、金圭以下征南行营的诸多官属、将弁都相继染疾不良于行了。接着为了防止瘟疫扩散和波及到王京的贵人们,就连往来期间的水陆道路也被剩下士卒设卡给封锁起来,西南各郡输往王京的贡税也自然暂断了。

这时候,却是又有一个来自北方的拜访了崔致远。只是当他听见了对方的名字之后不由惊讶当场而失声道:“在野的儒士王居仁前来投奔?可是那位做《愤怨诗》的巨仁先生?”

得到了确定回答之后,崔致远却是毫不犹豫的喊道:“还不快将巨仁先生情景来,不,我当去亲自迎接。”

因为,这位在野儒士王居仁,别字巨仁,出身虽然只是上品六姓之外的地方四品头小姓之家,却通晓典籍而博学著称;也算是历代遣唐留学生里的前辈。但是他更有名的事迹,则是与当代刚刚退位的真圣女王有关。

要知道真圣女王已经病故的王夫大角干金魏弘,本是年纪大过她二十多的叔父辈;同时也是其历经王大兄定康王,王大弟惠康王的扶政大臣(上大等);据说在女王即位前就与之暗通往来不止,这才得以上大等兼王夫的身份共掌权柄十数载。

然而作为重要支柱的王夫金魏弘死后,这位女王就开始荒怠国事,而时常召幸各家美少年十数人嬉戏游乐于王内;乃至因此授予宠幸者美职、贵官,乃至为王使求索与五京九州的地方,时称“由是佞幸肆志,贷赂公行,赏罚不公,纪纲坏弛”因为时权奸当政而国事日衰,有国人乃将此件情形作隐语书,贴榜于朝路抨击时政令士民广而告之。结果当时有人匿告女王此为当时隐居大耶州开馆授学的王巨仁所作,乃召有司将其囚系狱中。结果在狱中饱受拷打待死的他,做了一首《愤怨诗》曰:于公恸哭三年旱,邹衍含愁五月霜。

今我幽愁还似古,皇天无语但苍苍。

结果其夜真的雷震雹降,于是真圣女王畏上天所警而担心为政敌所乘,再加上自己突然感染风寒就顺势释其狱中。因此他也由此在新罗的士林圈子里一举成名,而成为了一方清流的榜样和敢于直谏的士人舆情领袖。

然后就像是追随着王居仁的脚步,无论是北面的尚州还是西面的康州武州,还是良州本地境内,顿时又有许多在乡下野的士人纷纷前来投奔,其中甚至不乏与崔致远以版,同为历代宾贡科进士出身的朴仁范、崔承、崔彦等人。

他们都是新罗士人中有名的崇儒拥王代表,而相继在学成归来后曾经任事于中事省、宣教省、崇文台等近侍署僚。新罗每隔十年左右就会派遣百余名以上留学生,随各种名目使团求学大唐,以此积累下来相当数目。

只是相比大唐为国储才性质被被视为清贵美职的弘文馆、立正殿、东阁和翰林院等诸多馆阁殿院;这个国家的大权依旧是掌握在真骨和圣骨出身的贵人后代中。所以这些比照而立的近侍署僚,也是空有其名、清而不贵的闲养虚职。

所以,在久不受得用的苦闷与闲投散置之下,相继归隐乡里是他们大多数人的主要选择了。其中有些人就地开馆授学于亲族和地方以求学问传家,有些则加入到了那些治理的豪姓、民帅麾下,而成为佐僚和智囊,或者干脆成为自立的豪姓之一。

但是,显然现在他们有了一个新的选择,就是加入到这路屡战屡胜几乎无可匹敌的南面招讨行营麾下,而想办法博取一条武功出身的晋升路径。而时任行营长史而总掌庶务的崔致远,无疑就是一个成功的榜样和范例。

而这些来自新罗各地的士人是否能够得用,或又是入得了崔致远的眼中且不提;却也给征南行营带来了更多因为道路阻绝,而已经变得混沌不明的远方消息,以及地方上势力格局相关的种种内情。

比如北方乱党中,最早从尚州起兵的元宗、哀奴,以及声势最大已经占据北原京的梁吉贼军之外;又涌现出来了世达寺(兴教寺)僧人善宗,自称新罗第四十八代景文王的庶子,而率党羽占据了铁原郡(今韩国江原道铁原)。

又有豪酋箕宣自称义军将军而率部占据了竹州郡;还有土豪出身阿慈个假称授命太守而窃据了沙弗郡;松岳郡道使王隆自领为幢主等等;约莫七八股较大的势力,分别盘踞在良州、康州、武州以外其他北面、东面的六州四十七郡之地。

而在这些较大势力的夹缝之中,又有许多股作为相应的附庸,自立观望或又是结寨自守一时的中小豪帅、头领,乃至是辗转于道路的流民、贼寇、山匪水盗,竞相而起争乱厮杀成一团。

因此,摆出一副待价而沽姿态静候王京反响的崔致远,却开始奋笔疾书一份即将随南下船团,再转送长安的扎子《论新罗群贼疏》;也是对于那位王上对于新罗关注和用心的一番交代和反馈,同时也是变相的请教和输诚。

毕竟他在淮南镇入幕的经历,就已经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凭持刀剑的武力可以消灭敌人和对手,但未必能够解决问题的根源,或者说是一味凭持武力和盲信刀剑的结果,最后只会招来加倍的反噬而走入无解的死结。

而他所引入的“淮南军”固然是在新罗之地鲜有敌手,但是相对于新罗五京九州的遍地群寇而言,却是已经隐隐发展和扩张到了,地方可以维持和供养一个瓶颈和上限了;目前仅能勉强维持住以金海京为中心,良州(庆尚南道晋州市)南部和康州(今韩国庆尚南道梁山市)东部之间,约长条形平原地带上数郡二十余县的局面。而间接的影响和威慑周边大致数量的郡县,来确保能够征调得到一定的贡赋和徭役。

因此,想要更进一步改变其中已然积重日久的败坏颓势和盘根错节的局面,一切还要看后续的治理、教化手段和局势演变的对应方略;而这一切又无疑要大力仰仗或者说已经离不开,来自中土已成气候的太平军的扶持和支援。

因此,在这份例行的文疏当中统计和归总了新罗国内的反乱势力分布、构成。根据这些地方豪族的来源各不相同,大体上数来可以分为这样几类,即落乡贵族出身者、军镇势力出身者、海上势力出身者和村主出身者。

落乡贵族的出身源自五小京的设立,本身就是当初为了用来迁走和安置,在王京繁衍过多而难以授官的圣骨和真骨、上头品之家,及其附属的支族、豪民、奴婢,以“别称官名,位视京位”,而就地另开宗庙合称“五庙制”。

这也是自惠恭王金干运被叛臣金志贞随袭杀,而导致王室主干――武烈王统绝嗣之后,上大等金良相、伊金敬信、各支小宗争夺王位的内卷化和旷日持久反乱的根源所在;大量被卷入其中的圣骨、真骨之家,也在贬斥、流亡和逃难中进一步的下堕家门,而变成地方上的六品头甚至是四品头之家。

因此,这些落乡贵族虽然也许能保留京位官等,但是再也很难进入中央官界,地位低于留在金城的王京人,只是比一般地方民地位高而已。这些落乡贵族以自己的食邑、禄邑或牧马场为经济基础,以田庄为中心行兼并、蓄奴之事,逐渐成长为雄霸一方的地方势力(豪族豪强豪帅)。

而军镇势力则是源自新罗在边境和沿海重要地方设置的军镇。武烈王5年(658)最早为抵御的入侵而在三陟设置北镇,宣德王3年(782)又在平山设置江镇。此后为防御海贼,兴德王3年(828)在莞岛设置清海镇,兴德王4年(829)在南阳设置唐城镇,文圣王6年(844)在江华岛设置穴口镇。

当然了,其中最有名且发挥重大影响力的是张保皋的清海镇。也是新罗历史上最大的海商和割据势力,但因仕途以微贱出身与王室联姻不成,又支持金徵叛乱而新罗朝廷所派刺客阎长所杀,所部势力星消云散,但是当年的残余旧部却是依靠海贸往来而遗留到了当代。

因此,当代中土的青淄(山东半岛)和东部沿海一带生活着很多新罗人,在楚州(江苏省淮安县)和泗州涟水乡都有新罗坊。这些新罗人中原本有不少人从事海上贸易,曾扬州有新罗人王请因从事与日本的海上贸易而成为巨富。东部沿海一带还有很多新罗人船员、船主、通译、造船工和船舶修理工。

而这些势力遗存至今也大多数聚附在了太平军的治下,而继续维系着与故土的往来,乃至成为此番崔致远经略新罗的诸多义从和辅卒的潜在补充来源。而在新罗本国,除礼成江河口一带外,罗州、灵岩、压海、城、康州、蔚山等地,也有因海上贸易而积累大量财富,从而成长为地方豪族的许多存在。

而沿袭到当代新罗旧属军镇后裔的豪强势力,则又有平山朴氏,黄州皇甫氏、平山庾氏、洞州金氏、信川康氏和临近西镇的贞州柳氏等等。此外,又有寺院兼军镇多重背景结合的豪强,如禅师顺之“世为边将”,“家业雄豪”,禅师道允、折中的祖上也都是江镇军官出身,而依托寺院接受信众投献而成长为豪族。

然后这有衍生出了新罗所独有的寺院僧团势力,他们在政治上虽然没有什么太大影响,但是依靠历代王室和贵族的供奉和捐赠,士民百姓的献纳与投附,照样在地方轻易建立起来占地广大的寺庙群落来,而动辄坐地千倾附户上万,还拥有保护寺产的武僧和催租收佃、管理附籍的僧头。

由此形成了新罗国内名为(涅宗、戒律宗、法性宗、华严宗、法相宗)五派九(名)山的僧徒集团。

还有一部分豪族出身于三品头到一品头之间的村主等地方乡土势力。骨品制从社会阶层上阻断了这些地方土户、部民头领任官和上晋的可能性,于是他们只能在地方发展和维持自己的势力,形成土豪势力。他们把持村政同时参与协助郡县行政,与诸多来自城邑内的吏职者辅佐地方官府管理。

因此,其中每郡县大概会由三、四名最有力的村主参与官府行事;即上(第一)村主、第二村主、第三村主等;这些村主又称真村主,与普通(次)村主区分开来,而地位相当于五头品。随着王室衰微和王命逐渐失去权威,他们是最先起来驱逐或是挟制了王臣官吏而自成一方的。

而这些林林总总的势力交织在一起,最终构成了朝鲜半岛上贯穿了被称为“后三国”乱世的“豪族时代”。但是,这一次他们将要面对的却是来自来之另一条时空线上的降维打击,源自太平军以新罗为跳板攻略倭国列岛的“扶桑”计划。

虽然目前只是由站在台面上的新罗人崔致远,给翘开了宏大序幕的小小一角而已。在这片新舞台上的角色全部到位之前,且将视角暂时转回到了中原腹地的河南道境内,自西汉以降就号称镔铁郡国的兖州瑕丘城下。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此日六军同驻马(续)

站在雪地里须发都沾染满了素白颜色的朱老三,却是一动不动的看着阴郁而幽暗天色下,只有点点明灭不定仿若是要在下一刻消失的火光映衬下,犹自显得死气沉沉的那座城门。

而在万籁俱寂的四野里,除了时急时停的风雪带来的落雪噗噗和细微的压枝断裂声,还有碎裂的冰面被重新冻结起来的丝丝咔咔声之外,就在没有有其他任何的动静了。

更多和朱老三一样的东都军将士一起站在雪地里,浑身披挂而又落满雪花而只剩下眼睛口鼻还在活动的他们,就像是一座座沉默而肃穆的**雕塑,或说是一具具臃肿可鞠的雪人。

直到城头上渐渐腾起了更多的火光,还有越来越明显的嘈杂厮杀声,又在不久之后变成了城门自内而外轰然洞开的响动。在迫不及待涌出黑漆漆门洞的数点火光摇曳指引下,一阵接一阵的雪人惊醒过来,而抖擞着变成相继冲上前去的甲兵。

这就是朱老三一边终日驱使攻打不断,一边死死围困的同时与城内暗通往来交涉着,努力了大半个月的结果,就在这城门大开的一刻得到了回报。但是他的脸色依旧绷得紧紧的,就像是最为严酷的更古冰川一般。

因为后方的事情给他敲响了警钟,虽然他已经壮士断腕式的杀掉了那些,明面上拒绝投附太平军的反对派和相关牵连者,但是自己的麾下究竟还有多少,是潜在的三心两意或是阳奉阴违、暂且隐忍之辈,却是犹自不好说的。

毕竟,就连李振这样他昔日仰赖为心腹的谋主,都不可避免和一些老兄弟一起搅扰道针对自己的阴谋当中去了,那他身边除了一直没有露出异状的个别人之外,有还有多少是能够想继续信任下去的呢?

所以,这样也打断了他长期坚拒和围困下去的计划,而不得中途改弦更张决议已行险一搏了。因为这样将时间拖得更长下去,只会令他在太平督府里的失色越多,而麾下将士表现出来的价值和成色越低,日后所能够争取到的东西越少。

为此,他从自己最精锐的拔山都、长剑都和踏白都等几只步队中,抽调来了最为坚韧悍战的老卒,组成这一次的选锋和先登资序。然后出于某种玄学的概率,他又调来了屡屡在绝境中能够逢凶化吉的东都教练使苏拉,带领一团掷弹手加入后队。

因此,这些先发的千余名选锋劲卒,无疑就是某种试金石和赌注;虽然就算是全部损失在瑕丘城内也不至于让东都军整体伤筋动骨;但是这也意味着东都军失去了对于下一步局势的掌控能力,而只能等到来春再做打算了。

好在他亲眼看着这先阵的选锋兵已经全数涌入了西门内,而又变成了愈演愈烈的厮杀声和蔓延开来的火光一部分;然后,更多在阵营沿线枕戈待旦的军士,才在墙上已经彻底惊动起来的守军惊骇视线当中,纷纷的杀向了这一出突破口。

然而,此时已经突入城内的东都教练使兼河阳南关使苏拉,却是遇上了新的麻烦了。因为,就在他们冲进城门的甬道并且杀穿了留在小瓮城内的残敌之后,却发现瓮城内侧原本作为内应的土团白条军,却是已经在短时内被赶来增援的守军杀散了。

因此先入选锋兵的一连冲了好几次,却都被预设在瓮城内侧门外所投下的粗木栏栅给挡住去路,然后在密集的弓弩攒射给放倒了狭窄的出口处,而当场在短短甬道中死了一茬又一茬,而转眼尸叠过半身高了。

而在这时候作为先攻进来的领头人,游侠出身的选锋都将马嗣勋,却是却是带着一众技击好手组成的亲兵,迅速脱下甲衣的负累而只剩一身单衣,赤膊轻装的相互推举托架着堆叠起来,而相继攀援上了结满冰凌有些滑不留手的瓮城墙沿。

虽然很快就被残余的守军察觉而散乱箭矢连射来,顿时就将墙边堆叠起来的十几个人柱,在惨叫和痛哼声中给摧倒了大半;但是还是又有一些士卒源着这些人柱成功攀上了墙头,然后又在当面遇敌的厮杀当中,鲜血飞溅着重新跌落、翻倒下来下来。

然后,城外熟悉的轰鸣声也响了起来,却是西门外阵营中的炮队也开始放射了,虽然在这种视野模糊而光线暗淡之下,实际的准头已经谈不上什么杀伤力了;但是也多少牵制和分散了门楼守军的注意力,而让乱飞的箭矢变得明显稀疏下来。

而这时候更多冲进瓮城而来的后队,也带来了攻城作业的装备;那是一节节但病酒可以夹带着的带铁箍木排;之间这些士卒靠着瓮城的墙根下三下五除二作业之后,就迅速组装出类似类似蜈蚣结一般的简易长梯,就此纷纷勾搭在了上方垛口上。

而重新披挂齐全的马嗣勋,也得以身先士卒带人攀援着这些蜈蚣结一般的长梯,在几个呼吸时间蹬蹬有声的毫不停歇冲上了墙头去,而又随着好些残肢断臂乱飞而起,消失在了墙头愈发激烈的厮杀声中。

然而在下方久战不得寸进的苏拉也着急了。只见他在越来越近轰鸣的炮声当中,冲进正在各门对射的铳手当中,一连抢过多个爆弹用披风包住,引燃起来之后又毫不犹豫在吃着两面大排的亲兵掩护下冲进尸体成堆的门道内。

又在迎面密集攒射的箭矢哆哆暴击震退声中,被两支漏过缝隙的短矢正中胸前的同时,也将手中包成一团的爆弹,带着点点火花用尽最大气力抛投出去之后,就在惊呼声中重重的扑倒在了累累尸堆之上。

仿若是变得格外漫长的片刻之后,接二连三的暴鸣声在瓮城内侧的门口急促炸响开来,一篷接一蓬的血雨和烂肉像是涌泉一般的喷散而出,顿时将给具在甬道内的选锋兵,给浇淋满头满脸而目不能视只剩下血红一片,而拦在出口的木栅也坍倒了一角。

见到这一幕,剩下的选锋兵也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和启发似的,下一刻就纷纷将爆弹集中起来,而在在大排掩护之下无畏死伤的争相靠近出口而投出一枚枚爆弹,仅仅在短时间内就将已经被巨响暴鸣和气浪冲击,给杀散和突破开来。

然而,就在这些东都军选锋兵冲出内城城门外的阻截,而视野重新变得开朗起来没多久,迎面城坊当中再度冲过来一队连身披甲而銮兜遮面仿若活动铁人一般,手持大刀长斧阵列如林的泰宁军,几乎一个照面就将纷纷冲上前的对手,变成支离破碎的残块。

然而接下来作为回应的是,剩下的东都选锋兵毫不犹豫的将手中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都对着他们投掷出去;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多枚被引燃的爆弹和火油弹。刹那间炸开的烟团和迸裂流淌的火光,就让他们的阵列变得残缺不全。

而后,从城头上取得优势而重新出现的选锋将马嗣勋,也带人居高临下射来来如雨乱箭。因此,这一轮来自城内督战和奇兵队的重甲刀斧手反击,也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的迅速土崩瓦解而消弭无形了。

随着激烈的火器轰鸣声在瑕丘城坊之内迅速蔓延开来,历经了上百年间的藩镇割据,也没有被外敌强行攻破过的兖州瑕丘城,就此宣告陷落了。

而当满身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苏拉,被人从尸堆里找出来的时候居然还有气息和神志,而随着被抵近射穿的胸甲圆护上被剪断的两支箭杆,而当场杀猪一般的惨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城池另一端的东门也被打开来,而冲出了一整队全身披挂、武装到牙齿的骑兵而全力突破了,郊野中布设工事和防线的阻隔和拦截,奋力向外突围而去。

因此,当作为先头的东都军毫无阻碍冲进了内城和牙城之后,见到的就只有被紧锁在各处宫室当中的老弱妇孺和姬妾家眷,还有从对好了柴薪的仓禀、库房、署衙的廊下、房檐处,已然被点燃起来的多处火头冲天。

至于鲁王朱瑾、巨鹿王朱两兄弟,还有一干的心腹亲信部属,却是都已然不见了踪影。显然是抢先一步乘着风雪的掩护,从东门冲阵突走而去了。

最终当风雪重新停息之后,城内的厮杀声也慢慢的消停和沉寂了下来。只剩下一片狼藉的街道上,四散躲入民家又被搜拿出来的泰宁军残卒,还有被收降的“土团白条军”兵士,垂头丧气的被一串串押解而过。

然而,就在过火之后犹自青烟袅袅的瑕丘牙城之内;同样披头散发被按倒在雪地上的前蔡州军大将,如今的土团白条军都指挥孙儒,亦是竭力对着站在台阶上的朱老三嘶声叫喊道:“你不能杀我,太平军,太平军一贯是言出必行的,都说好了要放我军中上下一条生路的,安敢言而无信。”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此日六军同驻马(续二)

“你的部属自然大都可以得活,但是其中那些率兽食人之辈就不行了,尤其是以你为甚。”

然而站在台阶上的朱老三微微一笑道:“更何况,太平军不好杀你,但是我东都军可以;毕竟我也只是个偶然肆意妄为,出尔反尔之辈而已。”

事实上在他主动表示愿意交出地盘和户口,却在对方的要求之下继续打着东都军的旗号,朱老三的心中依然隐隐有所明白;显然太平军方面还是需要他旧属义军的身份和东都军的旗号,来继续进行一些不方便公开做的勾当。

比如连根铲除那些地方上那些,经年日久、盘根错节的豪姓世族之家及其连带的影响力,或又是在太平军不便出面处刑的情况下,代为清算和杀掉那些对于新朝世代,义军没有任何作用还有可能坏了名声的旧属势力。

因此,有一天东都军这个旗号都不复存在之后,他也就到了功成身退而带着妻儿道长安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当然了,在此之前他还是想要多做一点事情,作为日后子孙在新朝得以立足的凭身之资,总不能事事都靠二兄朱存吧。

而随着挥动而下的刀光,在雪地上迸溅出一团殷红的同时。在南方已经突围出城二十多里外的朱宣、朱瑾兄弟为首的残军当中,却是再度在风雪当中放慢了脚步下来,好让披挂了一身汗霜的坐骑喘口,也让人啃上几口雪精神一二;却是由朱宣当先打破沉默道:“王兄,难不成咱们真要去投那武宁军的时(溥)老匹夫?”

“不然更待如何?难道还舍近求远就王敬武那厮么?至少武宁军与我被又唇亡齿寒之忧,可若是到了平卢军处,却还有机会机会得以看重,又有几分可能是遭遇莫测?”

已经变成前任泰宁军节度使的朱瑾,却是重重叹出了一口白烟道:这时候,吹脸如刀割一般的风雪再度变得急促起来,而在茫茫一片的大地当中越发的视野模糊起来。而一名亲将也拍马凑过来低声禀告道:“大王,刚刚点过数了,怕是又有几十人走散不见了;经过急奔长走之后,剩下的儿郎和坐骑也是余力将尽,须得一处邑落稍事修正和补充,方可再走远路。”

“那就在前方找处歇息一二吧!”

朱瑾紧锁着眉头应道:好在这支再度启行的人马不多久,就在一处重新减缓和稀疏夏利的风雪当中,窥见了一处略有人烟气息的市镇轮廓;却是不用朱瑾再怎么吩咐就迫不及待的争先冲上前去,好好的抄掠和发泄一二。

但是,多年所养成的谨慎和小心,让逃亡中朱瑾还是略微多了个心眼,而嘱咐朱另带一对人马从侧边绕道到市镇后方去,以防有人逃出去走漏了消息和行迹。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不想在让这处市镇有人活下来了片刻之后,眼尖的那些夹马冲刺的泰宁军士,已经毫无阻碍的靠近了市镇的外围墙沿下,而又纷纷落马下来向着门户所在的位置摸去。突然就见那些低矮土垒木栅的墙头上,突然响起了人声和锣鼓响而显然是被发现了。

然后就下一刻,那些聚拢在门前的泰宁军,就人仰马翻的倒成了一片,也让朱瑾的心思一下子像是沉浸在了冰河之中。下一刻才有人狼狈叫嚣着忙不迭退还回来:“太平贼!!!”

“里头有太平贼!”

然而这时候在镇子外的另一边,被冻的白茫茫一片的河面上,突然也从落满积雪的土堤上满处好些人头和身形来,对着盘桓观望的朱瑾本队就是一阵青烟迸射,夹带在风雪之中的铅子虽然很快被吹偏了,但也波及贯倒了数骑……

随后,许多面抖擞的青旗指引下,这些阵列于雪堤上的太平军,竟然主动喊着号子发起来冲击。这是一只隶属于淮南讨击军正将朱存配下的一支舟师;而他们虽然是号称舟师,但是也配备了相当比例的火器,并且擅长行船之后登岸作战的技艺。

所以,当风雪再度停歇之后;在这场仓促遭遇战之后,本来就没剩多少战意的泰宁军残部,当场就散去了大半;而身为鲁王兼兖海节度使的朱瑾,当场被击倒坐骑而压在马上起不了身,就此被围上来的铳兵给用尖刺捅成重伤做了俘虏。

而另一位带队绕过镇子的巨鹿王朱,却是见势不妙在风雪当中乘乱逃之夭夭,不知所踪了。

……

长安西内苑的玻璃大暖房当中,一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帷幕背后,周淮安抱着宫装打扮过而形似大号手办和暖宝宝功能的小挂件菖蒲,慢条斯理的接受帷幕外的汇报并时不时的反馈和指导一二。

当然了其中主要多数亢长繁琐的日常军政事务汇总。比如宗务局报告:西线深入陇右各州的各派僧团,又在青唐之地接管和改造、开辟了多少所寺院,顺带清理出多少隐匿的人口来,重新皈依了多少处邑落。

又比如,上管会报告长安城的各处过冬收留点内这个月没有冻死人,而京畿道内各处屯庄内也只有个位数的死亡记录,而作为太平军入主关中所带来的的政绩和成果之一。却也让周淮安再度深刻意识到,如今这还是一个相互在比烂的世界。

相比之下,反而是一些来自域外的消息,能够让他稍有振奋和耳目一新了。

“真是出人意料啊!想不到到这位新罗文宗还能做到这一步啊!”

周淮安摸着分量渐长的女孩儿那滑不留手的如缎肌肤,谓然叹声道。

在海陆之间辗转了一个多月的新罗战报终于送到了长安。与其一起前来的既有崔致远的局势分析报告,也有当地商务主管王启年的经济评估和经营规划;更有当地先遣军中的士委会代表,从战场一线的见闻和社会风俗的汇总。

也算是让周淮安稍微大开眼界,这么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国家居然还有这么多的破事,而且很多事件上还复刻了中土大唐的党争和侵轧、内乱和割据的种种众生态,然后又在某些细节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在短时间内海上运力不太可能追加的情况下。崔致远下一步打算采取的措施,也是针对新罗国内那些形形色色的割据势力中,所被人所暂时忽略的那些寺院僧团,作为当下最先针对和开刀的对象。

因此,在申请更多宣教人员前往支援和扩大影响力的同时,也请求了来自太平军治下佛学院的支持,以为取代事后留下来的空白。显然很有几分想要复刻,太平军在中土崛起过程当中的老路和行事风格了。

而后,当瑕丘城被东都军攻陷的捷报也送到了这里之后,周淮安只是轻描淡写的道:“这么说,泰宁军已经完蛋了,淮上联盟三足鼎立的一角就这么崩塌了?接下来两家,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不过,朱老三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泰宁军的地盘可不是那么好接受的,接下来他还剩多少余力应付可能的反扑呢。希望他不要太过贪大求全了。”

事实上,自从兖州瑕丘城被里应外合攻破之后,朱氏兄弟一俘一逃的情况下,泰宁军剩下的地盘和城邑几乎是人心涣散而望风而降。因此在短时间内,兖州剩下的任城、平陆、袭丘、曲阜、邹、泗水六县,沂州剩余的东安、新泰两县,密州剩下的辅唐县,尽皆归附。

用当地前来投献的士民父老代表的话说,就是地方久苦兵火患难,再加上今年开春蝗灾过境造成大片颗粒无收和绝产,就连那些原本上有一些自持能力的豪族世族、缙绅大户之家,也不免为之破灭和难以保全;不是被过境的饥民和乱军所抄夺杀掠一空,就是被地方藩镇给敲骨吸髓式的甄至破产逃亡。

所以对于剩下只能随波逐流的幸存者而言,只要有人能够给他们带来最基本的安全和糊口的保证,就算是曾经被污名化很厉害,而号称要将所有殷实以上人家充公,男女分营以为奴役和银乐的太平军,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情了。

但是作为中国最大的平原地带――黄淮平原的所在地,除了少数天然形成的湖塘水泊之外,大多数城邑其实是无险可守的;因此,这也构成了淮上三镇上百年以来,相互攻杀、牵制又互为盟助的恩怨情仇历史,也锻炼出独树一帜的步骑军队和特色装备。

因此,当年从桂林出发的庞勋流浪大军回到徐州之后,就轻而易举的扩散成席卷两淮而肆虐中原的腹心之患。但是相对的道理,在冬季诸多湖泊都冻结之后,如果有足够的决心和相应代价的话,是足以纵横往来期间的。

就像是当年的王仙芝和黄巢起义军,就曾在酷寒的冬日当中以霜雪为武器和遮护,与装备和补给远胜自己的官军周旋往来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唯一几次险死还生的惨痛失利,都是由来自青州的平卢军所造成的结果。

因为,平卢军的前身就是安东都护府东迁的旧属。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辽东之地,依旧保持了相应的影响力和输送往来,也得以维持了号称淮上乃至河南各镇当中最为精悍的骑兵。又长期耐得北地的风雪而在冬日里突袭起来让人防不胜防。

“那敢问主上的意思是?”

帘幕之外,负责中原方面的外联主事李师成恭恭敬敬请示道:“当然是让他兄弟南北合流,用力做一处进逼和夹击武宁军的徐州,然后看看平卢军方面的反应。”

周淮安想了想回答道:“。大雪天强攻徐州这种巨城或许有些勉为其难了,但是依托地势围点打援还是会的把?平卢军的骑兵毕竟是当年安东都护府的老底子,战略格局上可以藐视,但是具体战术和对策上还需要格外重视的。”

毕竟,朱老三为首的东都军,至今为止都表现出了一个比较合适和称职的工具人角色,而在河南之地顺手将太平军该做不该做,可以做到不方便做的事情都被包揽了;所以用的顺手之下倒是不希望这支力量再有什么意外和损失。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当时七夕笑牵牛

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

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

《桃源行》王安石〔宋代〕……

而在被长安周淮安所念叨的潜在威胁平卢军青淄镇,理所所在的青州益都城内,却是一片火光通明而嘶喊连天所笼罩之下。

望着阴郁天色下不断汇聚和游走的围攻火把,号称儒雅好文而刚刚执掌权柄的当代储帅世子王师范,却是早已经方寸大乱而满是惶然之色了。至于他所募集的那些衙内卫队,更是在连惊带吓之下一夕散尽,就算还留在身边的少许杨彦等人,也亦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只是因为作为大帅齐王的王敬武,已经抱病从塌上站出来主持局面和怒斥犯乱军士,暂时惊退了对方。才没有让这些坚守在内城和牙城之间的牙兵和亲卫所属,马上就此士气崩盘溃乱掉。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得失,而没有剩下多少侥幸心理。

作为平日里被优厚待遇和优先配给的亲从近卫所属,平日久没少招惹诸多外军的怨望和非议;而一旦随着帅位易主之后,很可能迎来的就是新帅纵兵发泄式的清算和屠杀,就连他们住在内城的家眷也未必能够保全了。

虽然这场变乱发起的有些突然和猝不及防,虽然王敬武病的连甲衣都穿不起来了。但是对于已经亲身经历过易帅之变的王敬武,又怎么可能不在日常有所防备和准备呢?因此在及时反应过来之后,他就控制住了内城的局面,也掌握住了最要的内甲丈库和足用数年作战的仓禀、储集了大量财帛的内用库。

防住了叛乱者的突进和肾透支后,接下来就是他与外郭城内的这些乱军进行对峙和交涉,以摸清其中的根源、底细和诉求,软硬兼施的劝说和威逼利诱的许诺,以为争取时间和更多转机的可能性,乃至拖延到忠于自己的外地部队,转回支援的后续博弈时间。

为此,他甚至可以舍弃自己作为明面上的继承人,作为引发诸多事端的根源――储帅王师范,来争取到更多的缓颊和折冲的余地。毕竟,相对于那么一小戳野心家和叛乱者,大多数士卒还是盲从和躁动、短视和苟且的安的,只要肯付出代价还是可以将其安抚下去,乃至转换立场的。

作为淮上三镇当中,因为地理盛势而得以相对保全完好,既有鱼盐之利又有海贸出息的平卢军;地盘人口的富庶程度都远非其他两镇可比,因此可以轻轻松松的以淄、青、齐、登、莱五州之地(今胶东半岛及鲁北山区),征发出号称十万大军的武装来。

当然了,在平时并没有这么多人马;除了那些最基本的营田屯军户之外,平卢军的名下大概维持了五六万的带甲之士。其中又主要分为驻守牙城、内城和郭城要害的牙兵衙前兵(精锐亲军)、驻留在理所和青州境内的牙外军(直属主力部队),以及各州守捉、团结所构成的州下外军三大序列;只是因为刚刚从泰宁军处,抢得了海州全境、密州大部、大半个沂州在内的一大块地盘,再加上准备从棣州伺机渡河越境,攻取河北境内的沧州等地的缘故;导致王敬武平日后所厚植和扶持起来的亲信心腹将领们,大都被分派到这些地方去作为前期准备,或是弹压地方的需要。

要是往日里由他的威望和手段,带领着这些少而精又死忠不已的牙兵和衙前军,以少御多、以轻驭重的控制这些人马完全不是问题。结果,因为他卧病在床而将王师范推出来主持局面的缘故,反而是成为了剩下军将当中那些潜藏的野心家和心怀不满者,乘机发作起来的大好时机了。

只是作为叛党领头人的后军都指挥使卢弘,却是令他稍稍有些意外;因为作为范阳卢氏支族出身的对方,也算得上是他的连襟之选,而在逐走前任节帅安师儒之后,就被委以衙外中前后三军之一的都指挥使要任;结果,就是这么一个亲近和重用之人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只是在听过了对方的诉求和条件之后,王敬武也就暂时丧失了与之进行交涉的欲望和动力了。因为,对方不仅仅要将“倒行逆施”少帅王师范远流外海的沙门岛,还要求他这个齐王也退位安养宫中,而由另外几个尚未弱冠的儿子择之其一,在群贤的辅佐之下继位主事。

这就和当年被他逐走的安师儒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是更加的不堪才是。是以他也唯有死战坚守到底,令其久久不克而士疲兵弊自然心生怨怼,再加上忠于自己的外援赶回的人心震动之际,才有可能以较少的代价,将其一举扑灭而永绝后患才是。

所以,王敬武也不惜年迈病体之身,而披着厚实的锦袍在城上鼓舞酣战至旦;才在乱军退下之后与城楼内铺上锦榻被捻合眼休憩起来。至于作为导致了这一切事端的王师范本人,却是在当初一顿痛骂和怒斥之后,就像是被他暂时遗忘似的,再也没有提起来过了。

然而,当王师范再度醒来的时候,却是在昏昏沉沉当中嗅到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多年军旅生涯的本能让他忍不禁就去摸藏在枕下的短刃宝刀;然后一边口中呼叫着“来人”“来人”,然而莫管他怎么呼叫,无论是本该负责守夜身旁的爱妾,还是值守门外的亲卫都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王敬武奋力撑起身子的下一刻,才见到一个推开厚实帘幕而入的身影本想据刀以对,但是定睛一看却是他的嫡子王师范,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而开声道:“我儿安在?这就好了。”

然而下一刻等到王师范走到近前,却一直没有说法也没有例行行礼,让王敬武不由有些诧异和异样起来,这才注意到了这位嫡子身上的隐隐血迹;然后就见脸色有些惨白发青的王师范,用一种嘶哑的声线道:“大人,可是想要教我交出去,以为平息那些乱党的攻势?”

“你我父子一体,怎会有如此之念呢?这是谁人在离间我骨肉!!!”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王敬武却是心中一下子沉了下来,却又生出了莫名的悲哀来愤然开声道。

“那您暗中使人将三弟迁置内宅,并派牙兵守护也是有人挑拨离心了么?”

王师范却是表情越发怪异道:“不过,也无所谓了,既然是箭在弦上我也不得不不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须发蓬乱的王敬武这才心中大为惶然和惊乱起来。

“当然是顺应军心人意,还请父王退养让贤了。”

表情愈发坚定的王师范却是沉声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么?乱兵尚在城外!!!!”

王敬武不由嘶声怒斥道:“正因为如此,才要请父王退位让贤,接下来才好行事啊!还不快送父王回宫安养。”

王师范说到这里,对外摆了摆手道:随着一拥而入的甲兵,已经病体年迈的王敬武甚至没有能够抗拒几下,就被按住架走塞入了一架抬舆上,就此送出了这处门楼的所在。

而后,在城外乱哄哄的临时军阵当中,其兵反乱逼宫的后军都指挥使卢弘,也有些意外的接到了一封来自内城城头的射书投献。然后看了挤眼之后,就不仅诧异的对着参与策划此事的谋主,被通缉的前谏议大夫、节衙判官张道:“竟然是城内的那师范小儿胆怯了,居然献城邀我入主?此非有什么蹊跷呼?”

“这位衙内原本就是少而无胆之辈,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些是非来了。如今,怕不是王老匹夫那头,出了什么不可收拾的状况了。”

然而张却是有些眼神闪烁道:“也罢,就且去看看他怎么说好了”卢弘这才断然点头道:不多久,卢弘一行人等就随着大开的内城城门,被引入了门楼内的厅事当中,就见卸去一身甲衣的王师范带头站在堂上相迎,而口中恳切而略带卑声的文绉绉大声道:“吾以先人之故,为军府所推,年方幼少,未能干事。如公以先人之故,令不乏祀,公之仁也。如以为难与成事,乞保首领,以守先人坟墓,亦惟命。”,“衙内实在过谦了……你我终究有亲,日后少不得保一场富贵有余。”

听到这话,而愈加放心的卢弘不由象征性的宽慰道:然后他就带着一干部将,迫不及待的走上堂前而坐在了那张代表旌节之主的虎皮大靠之上,而在左右的侧立之下迫不及待的想要发出身为节帅的第一条令喻了。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先犒赏和安抚住,那些追随者及所发起反乱的兵卒们……

“传我令下,打开节衙诸库。”

卢弘张了张嘴却没有能够再说下去,因为一截刺穿过了虎皮大靠从他胸前大片血迹当中透出来的剑尖,打断了他作为发声器官的胸肺活动,而在刹那间喷出一大蓬血水来。而几乎是在与此同时左右侧立的将弁们,也被从帷幕背后突然穿刺、砍劈而出的刀剑,给纷纷斩倒刺杀在地。

其中唯有一名将弁在被斩断挡格的手臂逃得一命,而奔走下堂来大声呼救起来:“快来人。”

然而,在风雪飘摇的堂外廊下隐隐列队军士当中,却是没有人相应和回复他的呼救声。在最后一声惨叫也彻底断绝之后,只见身为少帅的王师范对著作为卢弘谋主的前判官张,恭恭敬敬的拱手为礼道:“多谢老师暗中襄助,如此行事可还得当否?”

“委不敢当,储帅与贼不两立,才是我辈保扶的明主之资啊。”

张一时郑重其事的回礼道:就在这对师生相互相得的一轮吹捧之后,随着打开府库拿出来的钱帛犒赏,这场来得也快结束的更快的反乱,眼看就要在城内就此消弭于无形了。然而,突然在北城城头上传来鸣锣传讯和告警声,然后就有人飞奔而来大声报讯道:“是节帅招还的援军已至。正待入城。”

“看清是哪部人马的起好了么?”

王师范不由反问道:“是棣州张(蟾)兵使的旗号。”

迅兵回应道:“不对!”

这时候,已经转任为节衙左长史兼王府亲事长、齐王傅的张开声道:距离青州州城最近并且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难道不该是位于临淄、寿光、北海诸城内的守军么?

然而,还没等到他继续想下去,就听到城池另一端再度传来了呼啸和哗然声:“棣州兵马强冲入城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当时七夕笑牵牛(中)

而在徐州彭城城外。已经会师的朱老三与朱存,却是百感交集的甫见面就把臂拍肩的重重拥抱在一起,而发出各种有些语无伦次的叫喊声来。毕竟,这些年虽然一直通信往来不断也没有停下过联系,但是各自在军中转战奔忙、事务戎碌之下,却还是时隔多年之后的第一次重新相见了。

当然了,到了现如今贵为太平军中屈指可数高层的朱存,已不是当初那个有些轻佻而贪财好利的普通义军将领;而饱经患乱而一度拥有中原腹地基业的朱老三,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豪爽坚朗、好义当先的小头目;但是在相近的立场和阵营之下,他们血脉上的兄弟之情反而显得愈发稳固了。

然而,对于被远道而来的两路大军给围困在彭城内,并且在数度主动出城的反击战中吃了大亏的武宁军(徐泗镇)节度使、韩王时溥而言,就不是那么愉快的事情了。尤其是他和他的部下还见到了被俘获的泰宁军的全套旌节和旗鼓,就这么弃置城下之后就更加的军心动摇和士气低落了。

更别说这段时间的缓冲,足够让他从当初瑕丘城内逃出来的幸存残卒口中,多少获得一些城池陷没前后的始末。因此,他在彭城被围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籍着对远道而来的太平军和东都军,尚未协调一致的薄弱处发起反击的同时,派遣了许多波使者冲出去。

而后又将城内的各支人马狠下手来好好的整顿了一遍,尤其是那些新进投附的蔡州军数千旧部,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给缴械当场,再打散重编补充到了各支本地军伍中去。而作为以龙骧指挥使刘建锋为首的前蔡州军将领们,也被饮宴为由召集到内衙集体软禁起来。

因此,虽然看起来至少有数万强敌兵临城下,将四面围拢了个水泄不通,但是时溥在明面上反而不是那么担忧和着急了。至少他还有彭城这座天下显望的名城巨邑;相比连年征战之下不断丧师失土,已经变得疲敝和孱弱至极的泰宁军上下;武宁军的前身感化军,也曾经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强兵劲旅之一。

由于早年与桀骜不驯的割据势力淮西镇,淄青镇接壤;而又是中原连接江淮的枢纽和四战之地,长期以来武宁军一直是拥护唐中央政权而最为积极稳固的地区,而得到的资源和扶持力度很大,也练出了一支赫赫有名的淮上强军。

只是后来经历了唐穆宗长庆二年(822),部将王智兴以武力夺取武宁军旌节,徐泗镇自此脱出朝廷完全掌控而在三十年间数易其帅的,直到懿宗咸通三年(862)委任的节度使王式到任后,几乎杀光了武宁的反乱军人,而废除徐泗镇仅保留三千人镇守徐州,其余分属兖州海州及宿州。

结果就是失去归属的军人成为草寇,并与江淮私盐盗贼相结合,造成严重社会问题的河南四大害之一;又因当时的西南边患问题,导致远戍西南之地的徐州兵在咸通九年发生叛乱,从桂林当地一路打穿了江南半壁,而攻回徐州与这些盗匪合流自立一方,史称“庞勋之乱”。

虽然仅坚持了一年即被镇压平定,但朝廷却为此动员了大批军力,甚至动用了沙陀与吐谷浑骑兵才得以决胜;也由此让这些原本作为大唐鹰犬的城傍藩部,看到了大唐腹地所表现出来的虚弱一面,而逐渐打破了这些藩胡对于大唐天威的敬畏之心。

因此,现在的武宁军乃是在庞勋之乱平定后,有鉴于节镇均势的平衡与地方备寇兵员的不足。朝廷于咸通十一年(870年)重新在徐州立节定名曰“感化军”,从中原各镇当中抽选兵员并移民填户期间,很明显就是希望此地能够受朝廷感化,而重新成为拥护和支持大唐的助力;当然了,最初的景愿是好的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在中原五镇大军共同阻截自淮南北上黄巢大军的泗水之战时;率先不战不告而走的武宁军成为了泗水防线崩溃的开端,而在各路人马竞相避战的情况下,随着唯一孤军作战到最后的天平军尽数覆灭,也拉开了大唐在中原之地最后统治就此崩解利息的序幕。

所以说,现在也不过是到了武宁军上下,为了当初的短视和一己之私所导致的因由,接受迟迟到来的代价和后果的时候了。但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武宁军账面上,依旧拥有步骑七万的军力;而彭城之内光是拱卫韩王时溥的带甲之士就至少有三万有余,又重新征募两万多的民壮和团结兵;更有近万各方收拢而来的杂色人马。

虽然之前与太平贼在郊野当中屡战不利,而折损了数千人;但是收缩退守到浇满冰凌的城堞背后,那些太平贼的火器威力就被大大的遏制和削弱了,而能够依仗弓箭、床弩、石等老式器械,与之互有来回的周旋和对抗攻防一二了。

此外,他通过突围出去的信使,已经交代了本镇地方上的那些守臣和将领就地固守,不要急于来救援和合击围城的敌军;而要利用熟悉地方的地利人和之便,袭扰和牵制敌军的后路粮道,令其不胜其扰而支应和维持出现困顿,乃至难以为继的就此知难而退解除合围,乃至平卢军及时赶至就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当然了真到那个时候,就是这些闭城坚守之下尤有余力以待的武宁军主力,可以伺机发起反攻而于风雪之中击其堕归的大好时机了。所以,相比城墙上断断续续的中小规模对抗和接战,他更在意的是控制住城内的局面,而不给外间之敌一点而可乘之机。

于是,在这种自上而下、层层加码所堆叠出来的高压态势当中,彭城之中的二十余万万士民百姓就开始日子不好过了。几乎每天都有“里通外贼”“通敌为患”的人等,被破门而入的军士和官吏所抓捕而走,也有所谓的“逆乱”团体不断被查抄出来;甚至就像一些殷富、官宦之家也不得幸免。

乃至到了后来,在左右的鼓动和窜梭之下已经变得越发疑神疑鬼的时溥,每天若是没有见到被批捕和待决的名录,就惟是有些寝食难安而怀疑起是否有人疏忽和携带,严词厉斥与左右。因此在短时间内,这场清查内患和奸细的运动,竟然就此变成城内官吏和将士们巧取豪夺于民家的变相狂欢盛宴了。

在此这种状态下,已经合流的东都军和淮南讨击军,倒也没有再劳师动众强攻打下去的意思。而是一遍发动民夫和辅卒继续在雪地营建和浇筑营垒工事,完成对应徐州彭城七门的封锁;一遍轮番分兵各个击破徐州境内的萧县、丰县、沛县、吕梁城等多处的外围据点和城邑。

随着周边地带的逐步清理完成,而在冻结的淮水之上,来自淮南道东西两路的善后大使所组织的民夫和物资,也在沿着讨击军所开辟出来的漕河占领区安全地带,而从濠、寿、光州等地源源不断的输送到了彭城附近。却是在一片热火朝天的情景当中,让城内守军寄希望于风雪严寒的削弱、困顿,并没有机会变成现实。

因此,当徐州之围达到了第十一天的时候,被给予厚望的平卢援军尚未抵达;由东都军和淮南讨击军中混编而成的骡马队,就在大将朱珍的领头之下攻入泗州的虹县;然后又在第二天在转为冰面上活动的太平舟师配合之下,于富陵湖、破釜塘之间,列阵大破自州城临淮迎击的武宁军别部四千人。

而后,失去了主要防守力量的临淮城内,也在漫山遍野由舟师和转运民夫所造成的虚张声势当中,斗志和战意全消的由泗州刺史徐正言率领之下出城乞降。因此在冬末短短月半时间内,淮上三镇联盟的地盘已然易手了一大半,而只剩下彭城一座孤城和正当内乱不止的平卢军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当时七夕笑牵牛(下)

长安城内。随着深冬以来连绵不断的大雪稍停,周淮安也再度冒着严寒出来巡视京畿道境内的诸多安置地和营田区,顺便合情合理做几首诸如“北国冰封,千里雪飘。”之类的应景诗词以为传世后人。

“攻破泰宁军之后,居然得到降卒三万,另有临时征募的精壮两万?彼辈居然还有如此余地么?”

周淮安略带惊讶道:“不过是穷兵黩武今之下的使然,兖州不过户口十数万,瑕丘城内仅得其大半;然而为了备战,就差不多将一半的丁壮给抽空了。”

负责对接河南方面的参谋小组组长兼少兵队出身的郑养宝解释道:但不管怎说,这些俘虏可是好东西啊!尤其是对于现在几乎各个方面都相对缺乏人力的太平军而言。因此,也早已经在征战天下的过程当中,摸索和总结出一套对于旧有军队的降兵和俘虏进行甄别、清洗、安置和改造的成熟预案和方略了。

因此,大多数情况下经过初步的发动和相互检举,将那些将领和军中大小头目给分离出来;该公开审判的审判,该处刑的处刑,该流放的流放;然后将普通士卒当中那些满身毛病的老油子和污点罪行较多的,进一步的揭举出来另做判决和处分;最后剩下普通随大流的士卒。

除了少数甄别出来作为辅助部队的补充之外,其他都可以充实到各地的编管区和矿山、工地当中去;在地方部门监管下接受数年到十数年的劳动改造,抹掉身上就有军队所带来的戾气和积年恶习,再分配到新设的屯垦地和营田所,乃至补充到建生军里去都不错的选择。

当然了,做为主动投降的待遇和选择要比被动的俘虏更好一些。而降卒之间按照具体的情况,也有临阵、献城、战后和逃亡路上等三六九等细分的处理以为榜样。现今随着太平军逐渐控制了关中、河西、河东的延边之地以后,这些降卒和俘虏们又多出了一种选择,就是可以带着家人去戍边数年之后,就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中原地区这些割据日久的藩镇又不一样。相对于那些河西、朔方、银夏、振武等需要仰赖中枢接济,才能长期维持的备边戍防型军镇;或又是单纯作为朝廷钱袋子和主要贡赋来源的,;两岭、淮南、镇海浙西、浙东、宣歙等东南八路,经济作用更大过军事存在的财赋型方镇。

或又是作为变相的中央军序列和内圈屏障,而与近守备力量――左右神策军大营,有着千丝万缕历史渊源的京西北八镇;位于关东中原地区地区的方镇就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自安史之乱后就几经变迁而实质割据至今的河朔三镇,一种就是为了防备这些割据势力而设立的防扼镇要型的军镇。

比如与魏博镇隔河相望的天平军、河阳军、郑滑军,作为东都屏障的宣武军、忠武军;或又是在作为打入河北钉子而处于成德与卢龙之间的易武军、横海军;乃至是在分割了被朝廷平定的青淄镇,所分出来的平卢、徐泗、兖海三镇,都是在相应历史背景下所诞生出来的产物。

然而这两者之间的立场和角色,往往又会随着朝堂权力更迭的形势变化而相互转换,甚至是进行变相的合流和结盟;以对抗来自朝廷方面的压力和决策。其中矛盾激化和事态的最高潮就是在宪宗朝,主张削弱藩镇的宰相武元衡在上朝路上,都被人砍死在长安朱雀大街上。

因此,当地的世兵、将门所构成的武人集团,在贞元以后轻则闹饷哗变,重者裹挟部众杀帅易帅早成家常便饭;已经变成了另一条时间线上,一直贯穿唐末群雄争乱,遗祸到五代中后期的毒瘤所在。因此,在相应的处置上又要采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办法了。

比如淮上三镇,其实也是半割据半臣服的状态,长期与朝廷处于某种动态博弈的局面当中;因此,当朝廷稍微振作有为的强势之期,这些方镇就是朝廷忠实的屏藩和顺臣,而扮演好镇扼中原防备河朔的角色;但是一旦朝廷露出颓势,他们就会闹事乃至易帅以谋求更多的利益。

但是这种混沌无序的频繁内乱和更迭,所带来的代价是每一任新帅的上位,几乎都是伴随着血流成河的屠杀和清洗,以及纵兵劫掠本地士民百姓的血泪斑斑,还有越发水涨船高的滥赏滥赐与一次次被拔高起来欲壑难填的胃口。

因此,鉴于安史之乱后期李光弼终生不敢回朝的经验教训,位于前沿军中的朱存等人也不敢擅专或者在这个敏感问题上过度发挥主观能动性,而直接通过自己的专属渠道,将问题给送到了长安这边来,请求周淮安的下一步指导和批示。

因此,周淮安也是好好思量了一阵子,才重新开口道:“以现有河中、河东的处置方略为样板,将兖海镇的诸多外军(防御、守捉、团结兵)比照处置。”

“至于原本的镇兵所属,也要举家迁离原籍,发往河西、剑南、关北等地编管劳役,愿意换取赎免的就充入朔方、代北的各处戍垒就好。”

“而属于历代牙兵和衙内、衙前兵马,乃是地方祸乱根源就更不能留了,可入河中的盐池、矿山等处严格监管。”

“源自蔡州贼的土团白条军,乃是积年悍贼居多同样需要另行处置;在甄选过后押解此辈分批启程南下,自海路前往夷州和新罗等地,进行开拓好了。”

此外,新占领的河东代北方面虽然还没有什么新变化,但是在得到了河中地区盐池产出的关键性原料配额之后,再加上河中地方同样也产石炭的缘故(今山西运城的浅层矿藏)。关于关内新兴工业体系及其配套工场的布局,也就可以就此相继上马了。

比如,作为如今为数不多需要周淮安亲自过问的攀科技树项目:在煤炭炼焦过程当中通过冷凝塔收集到的氮化物,在经过与生石灰和碱进行置换反应,就可以得到粗制的氨水了;而这种氨水作为技术前置的用途极广。

除了军事方面作为火药发射药炸药的添加剂之外;既可以作为外科杀菌药物来进行调配,也可以在农业上进行灭害杀虫化处理,同时更是后世农业生产增产的大杀器――尿素的前置基础。

此外,在萃取煤焦油的过程当中,无意获得了一种粉红色的杂质;也就是苯酚,又名石炭酸、羟基苯,是最简单的酚类有机物,一种弱酸。然而,苯酚本身具有一种原浆毒性;能使细菌细胞的原生质蛋白发生凝固或变性而杀菌,而成为早期医疗手术当中最好的消毒剂之一。

更关键的是苯酚和浓硫酸一起反应之后,可以生成一种黄色的化学染料――三硝基苯酚,而在近代军事发展史当中它又有另一个更著名的称呼――黄色炸药(苦味酸),威力更是硝化炸药兼化肥――硝酸氨的十倍。

虽然,目前还只是实验室微量制备的阶段,但是已经算是硝化物火药之外的又一个预先打通的科技树前置了。基本上只要按部就班的在这个方向上进行不断的试错和排除,最终还是迟早会找出想要的正确答案的。

而关于东南天竺方面的攻略进程,广府方面又有新的回报。大抵就是在来自唐地的两岭联军,保扶着柏罗国(波罗王朝)的新王罗耶,在旧日臣民和贵族的内在呼应下,成功攻陷并且击败了窃据都城国都提婆城的入侵者――迦罗珠利王朝军队之后;东南天竺的局面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因为借助光复了昔日的大半数国土(今孟加拉国和印度比哈尔邦大部),并且击败了昔日世袭王舅家安奇纳什氏族在内诸多割据故国地方的大贵族,这位新王拔摩帝三世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起码,他已经不像是当初那般的亲近和仰仗,这些外来助战的唐地义从联军了。

再加上国内旧日的中小贵族和城主、番长望风纷纷来投,而聚附在其麾下形成一股不可忽略的势力之后;对于当初将包括诸多港市在内的沿海之土,变相割让给唐人势力以为酬赏的行为,也是颇有微词而不免有所暗流涌动形成了某种对外排斥的势头。

尤其是如今的敌人已经从国内自立的诸多叛臣,变成了犹自盘踞在北面剩余国土上的迦罗珠利国极其附庸军队之后;自觉羽翼渐丰的新王拔摩帝三世,对于这些外来军队的借助和使用机会就变得越来越少,乃至开始变相的疏远和保持距离起来;乃至求见和沟通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

然而这又引得义从联军当中,那些先期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的海商世族和结社的普遍不满。因此,当半个月前例行返回广府的船团,在满载而归各种天竺物产和外域宝货的同时,也带来了当地联名请命,希望能够在适当的时机下,对于可能忘恩负义翻脸成仇的行举进行惩戒和反击。

因为,这位由东土联军所保扶的番君,已经确定了迎娶位于南天竺之地的另一个大邦国――朱罗国(注辇国)的公主为后;另一方面,虽然已经收复了昔日柏罗国崇法时期,所修建的大型寺院――超戒寺和飞行寺,但是他却拒绝了东土义从联军继续向摩伽陀国故地进兵,而收复那昔日天竺佛门最高学府――烂陀寺的请求;然后,他又再度否定了由来自东土的僧团,重修和主持这两大佛门(大乘和密宗)祖庭的建议;而由改任以本地僧众进行管理和维护。甚至还宣布了令佛徒与婆罗门徒共尊王室的国策;这就更加激怒了那些从东土追随他前往天竺复国和传法、再兴佛门为己任的各家僧徒。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有多方势力,都要摩拳擦掌的想要在将来迎娶外国王后的婚礼上,有所做出一番大新闻来了。然而这其中的厉害干系千算万算,最关键的还是离不开来自母国方面,作为始作俑者的太平军大都督的支持和认同。

毕竟,在这些海外义从联军当中,最能打也最为精锐的核心序列,还是来自广府编练的人马;同时他们从天竺所获的战利品和领地出产,也需要运回交州、广府等地,才能获得相应的收益,并且籍此从国内获得源源不断的补充和资源的反馈。

当然了因为隔着东西之间的海路和南北陆路,这一来一去何止数千里的距离,真要让周淮安的指示具体落实到当地去,怕不是要经过个半月到数个月的延迟,也许早就黄花菜都凉了。因此,他也只是在宏观层面上予以有限的表态和支持,同时在大方向进行指点一二而已。

对于,广府方面的态度相对保守的多,大抵是坐视其成败好了;反正输赢都无损于国内的大局,但是这些海外商家、大族势力,所表现出来自行其是的倾向,却是不值得鼓励和长其风气的。但是周淮安却是不以为然,甚至让人当场草拟了一份口谕,隐隐批评了这种小农本位下的控制欲和目光短浅。

因为这是关系到日后新朝对于海外拓植和扩张事业的试点,所以迫切需要一个足够规模效应的成功范例,来作为这一切的引领和开端起始。当然了,作为相应的表态广府方面也要换个安排一个掌总和协调的具体负责人了。

毕竟,当初有心进取的人才和志士大多数都随着太平军的征战脚步,而相继北上中原而成为散布在五道十二路,不,现在在是八道十五路各地独当一面,或是治理一方的大小负责人了,因此剩下来在广府这个地方,基本是一些相对平庸和守成,或者干脆就是变相养老之辈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当时七夕笑牵牛(续)

相比有些保守和不思进取化的广府方面,因为地理上天然阻隔和延迟而许久没有消息的,曲承裕和闵勖在黔中道的攻略行为,如今发回来的进展居然也不错。不但收复了黔中道的大致全境和打通了与安南都护府的陆路联系,还籍此从播州古道进入了南诏的地盘中去。

当然了这时候,作为南诏腹心地带的洱海流域平原,已经随着王室的覆灭而陷入到了郑(买嗣)、杨(登)、赵(善政)各家大清平官的内战当中;因此,原本驻留边境的各家军队都纷纷归还洱海流域的王赕(近畿地),剩下的土蛮首领和驻屯府兵军将,也形同割据的坐而观望当中。

对于东进(拓东节度使)滇池流域的太平军黔中讨击军的前锋,这些一盘散沙式的存在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备和抵抗,就被逐个击破或又是不断里应外合式开城以降的情况下,打到了拓东节度使治所善单府的拓东城内(今昆明市区),俘虏了当地的节度使兼大军将高源卿一族。

然后,因为后勤和补给线拉的过长而暂时达到极限的曲承裕,也在拓东城当地停驻下来进行修整和补充。一边用抄家和缴获的钱粮从当地的汉裳蛮招募和维持了好几支辅助部队,同时雇请沿途周边的士民百姓,抢修、加固拓宽相应的道路和在工程兵的指点下建立起更多信号塔来;另一方面由闵勖和邓处纳分兵攻略周边的长城郡、河阳郡、普宁州、求州等地的城邑和聚落。以太平新朝和安南都护府的名义,迫使其臣服和提供钱粮、壮丁之类;而对于那些处于山地林中的弥勒、弥鹿、师中等诸蛮大部,则是以为精美的唐地物产为诱惑,鼓励其出来进行互通有无的贸易。

因此在短时间内就以不过万余(大半数是收降和留用的黔中兵)远征人马,扩充和掌握了出两倍于此的当地附属部队;并居重驭轻的初步掌握滇池周边的平原地带局面,而开始反馈以源源不断的马帮商团所运载的当地物产了。

因此,下一步曲承裕打算派人继续西进潜越弄栋节度使境内,而试图联系上位于大厘城的豪酋段氏家族,以为干涉后续的南诏局势作为铺垫;同时,在获得来自湖南和西川的后续补充之后,避开内战当中的王赕(洱海平原),而继续北上南诏六节两都之一的会川都督府。

最终实现与北路从清溪关攻入南诏建昌府(今四川西昌市)的王重霸所部,会师合流于会川都督府境内的战略目的。至少从眼下的军中各方反馈看起来,他已经十分满足和沉浸在了这个,类似“当代马伏波”一般的角色扮演和功业期许当中了。

(南诏的行政区划比较复杂,既有所谓黑蛮为首氏族部落所构成的诸多部领,位于边境和要害之地的城主;也有效法唐地制度编户齐民,设置州、郡、府而委任的刺史、县令和府兵将,更有直属王家管理的领地各“赕”;)

当然了周淮安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的结果;至少他预期的底线和要求其实也不算高,就是将四分五裂的南诏肢解之后,直接掌握主后世云南省最为精华的地区――滇池和洱海两大流域,也是最适合传统农耕生产而人口稠密、开发度最高的产粮区;至于其他的地方可以通过扶持附庸势力和输贡羁縻属的形式,继续存在一段时间再伺机推进改土归流。毕竟,在根本性的交通基建和通讯条件改善之前,相比两大流域的产出和收获性价比,直接进攻和维持占领这些地方的成本,就有些得不偿失。

当然了,以如今太平大都督府的总体体量,相比云南之地那点可有可无的农业产出,周淮安更在意的是当地的矿藏;比如大规模分布滇北、滇东和滇中的浅层铜矿脉。延续到后世的清代,滇铜已经年产一千余万斤产量盛时约占全国铜产量的95%以上是清代全国铸钱业的主要原料基地。

其他伴生和独生的银、铅、锡、锑矿也不在少数。但是因为当地大多数区域开发度普遍较低的缘故,想要进行开采并且转运出来的成本就变得居高不下;所以,曲承裕以在人口和农业产出相对富集的滇池流域所建立的这么一个支撑点,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最起码,后世昆明周边的诸多铜厂原址上,就可以考虑就地招募足够的人力进行初步开采和冶炼了。想到这里,周淮安再度下令道:“传令剑南三川善后处置司大使杨师古,他的麾下不是刚刚收降和编管了十几万东川、西川的降卒么?从中择选精壮万余,再十比一的搭配驻队老卒,就此组成南诏建设生产兵团,自泸州古道前往南诏进行初步垦拓。”

“同时,传文医药局进行相应的除虫菊、青篙、蚊香、清凉油、行军散、祛风膏、白药等药物和耗材准备;同时询问一下,在安南和两岭之地现已推广和应用的防疫手段和方案,是否可以略作调整之后转用在进入南诏的军队序列当中,”毕竟现在是冬季,对于在云南过冬的军队来说,只是湿冷了一点尚可以忍受。但是等到开春入夏之后,蚊虫、瘴气滋生而蛇类活跃的潮湿多雨季节,如果这些应对急处置的物资还不能到位的话,那就不可避免要出现相当比例的非战斗减员了。

这也是自两汉以后历朝历代,虽然屡屡征服过云南之地,却大多数未能够站稳脚跟或是就是立足下来,进行长期有效统治的主要缘故。就算是像诸葛亮南征那样战胜和征服了当地的土著,但是后续的瘟疫横行和水土不服,让军事手段获得的成果不免打折扣乃至前功尽弃。

而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针对南诏的天宝战争中来自宰相杨国忠的神操作;比如在第一次剑南兵进攻南诏失败之后,为了文过饰非就从准备讨伐突厥阿不思部的河北、河南之地,调集大量士兵到南诏的湿热雨林中去作战,结果还未遇敌就先在行军途中各种病死病倒了一大堆,最后只能送了人头。

然后等到数年后安禄山起兵反乱,偌大两河之地居然找不到多少勘用之兵,而以至于空有高仙芝、封常清这样的名将,而只能靠就地募来的十几万新兵保卫洛阳,然后被人一波流给突了个全军溃灭。然后,等到平原太守颜真卿逃到了清河郡之后,发现当初备战的武库储集甲仗百万计,却已经没有人使用了。

周淮安正在如此慢慢思量着,就听得形同小型起居室的马车外间传来了通禀声:“王上,陈仓县已经到了。”

然后,从炉火烘得暖融融又有厚厚帷幕隔绝的车厢内走出下来,迎面而来的寒气逼人顿时让他精神一振;而作为陈仓县的县尉兼巡检官陈彦章,已经带人守候当地最大的营田所安置地门外,又带着身上薄薄落下的一层雪花迫不及待的迎上前来,齐齐躬身行礼道:“拜见王上,万福金康。”

“我这番临时起意,算是兹扰到彼此地方了吧。”

周淮安摆摆手道:“回王上的话,因为来得甚快,地方尚未通禀下去,自然也无从兹扰了。”

形容消瘦而略带点儒雅气度的陈彦章,却是头也不抬的道:“这就好,我就想看看彼辈治下日常运作的一面,真要是事先精心准备了,反倒是有些不美了。”

周淮安却是微微一笑:“风雪愈大,还请王上先行进庄,敢问先从何处开始?”

陈彦章闻言,这才略微圩了一口气请示道“那就先去伙房和公库去看看吧。”

周淮安摆摆手道:作为这些屯庄的一大特色,就是其中的各家各户平时经营各自份田的时候,是在家自己开伙炊食。然后等到每旬定期上工参加集体劳作,或是在农闲时节前往工坊做事的时候,就会由庄子里牵头而组织妇孺打下手集体开伙,然而按照劳作取得工分进行分配和置换成米布粮油的配给票。

因此像这样设置在陈仓县城附近的大型营田所中心屯庄,在入冬之后也会集中各家人手在公中开火,以为节约柴碳粮油之类的资源配额;而各家各户只要按照青壮(全劳力)和妇人(半劳力)、孩童和老人(无劳力)的标准,根据人头缴纳一定数量的米布,就可以在公中吃饭兼取暖以为过冬。

也算是某种比较原始的集体公有制福利了。因此,这时候也就在平时人群比较扎堆的伙房、饭堂这些地方,能够见到比较接近真实的日常一面。只要看一看其中人员的气色和精神,还有正在烹制的食物种类,乃至是另使人暗中调查厨余垃圾的成色,就可以很好的把握住其中的日常水平。

而作为《太平要略》的圣库体制延伸和末端的屯庄公库当中,则是代表了当地屯庄过冬储备和应对措施的情况。除了平时交公的对半收成当中,会有一成被作为基层的维持费用,而与加工出售的边角料、农副产品,折价成数量不等的配给物资而重新反馈其中,因此其中仓储情况也体现了相应屯庄的管理水平。

至少在这么短时间是没法明目张胆的进行弄虚作假式应付手段,因为在事后太容易留下痕迹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当时七夕笑牵牛(续二)

而在河南道的天平军(郓曹濮镇)境内,郓州的首府郓城里。正当少壮而越显城府和气度的节度使曹翔,也在一妻一妾的帮助下穿戴整齐,而又对着硕大的铜镜仔仔细细的整理着身上的每一道褶子,将每块甲片擦拭的格外铮亮。

而看自己隐隐昏黄的镜面光泽当中,所映照和反射出来的那个身形,曹翔只觉得熟悉又是陌生。此时此刻的他,就像是刚刚做过了一个格外漫长的迷梦,而终于迎来了这个迷梦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他捏了捏妻子略显粗糙的手,又给了妾室一个鼓励和安抚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有在说什么,而就此掀开内室的帘幕、推开外间门扉,刹那间随着迎面倒灌而入的凛冽寒气,还有守在廊下成行连片甲光粼粼和刀兵烁烁的反射。

而随着曹翔的出现,这些甲兵也齐刷刷的侧转过身来,呼啦啦的肃然屈膝躬身行礼成一片;然后又随着曹翔摆手的动作,哗啦啦的站起来而紧随在其大步踏出的身影背后,而在穿过一个又一个同样守候着着甲兵的院落和门廊、牌楼、过道的同时,也汇聚成了一条越发壮大粗重起来的金属色涌流。而当他终于穿过牙城的前庭而抵达正门外的校场上,却是有更多顶盔掼甲的军士列阵以待了。

只是相比这些簇拥在身穿朱红大氅和明光大铠曹翔身边,依旧保持沉默而只有呼吸出来烟气缭绕的牙兵和衙内兵;剧烈在外的这些天平军士卒,就显得有些嘈杂和喧声不断,而他们的手上也没有平日值守用的刀牌弓强。

就这么徒手正身簇立在寒风之中,而将空旷的城内校场给挤得满满当当。直到见到曹翔出现的那一刻,才像是在将要沸开的滚锅里投入了一大块冰雪,而逐渐停止了低低的嗡声哗然,而直至变得鸦雀无声。

而望着这一幕,看着那一张张翘首以盼的面容和情态各异的目光,曹翔满肚子的心思和话语,都像是在这一刻突然消失不见了。而只剩下了心中缺了什么重要事务的空荡荡和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眷恋不舍。

毕竟,拥有这些带甲之士的拥护和效从,以这天下之大又何处不能权威自专一时,又何苦要卑言屈居于人下,接受那不可测的命运和将来呢?然而下一刻,左右因为等得有些不耐,而开始微微摇晃起来的刀光闪动,就让他很快冷静和清醒过来了。

毕竟,如今的天平军是真有些无以为继了。虽然他还有这些看似精壮的士卒,还有仓房当中储集的粮草甲械;但是自从他接掌天平军以来几乎是连年不断的征战,已经耗尽了四州地方潜在的民力物力,也让人口凋敝而土地荒芜的厉害。

如果不是还有依靠借道都畿道境内,而与太平军据有的山南东道方面保持互通往来和补充,只怕是要早早闹出了饥荒。而他为了维持住眼下这个局面,在回归天平军的前前后后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也足以让他身心俱疲而不愿再苦苦支撑下去了。

他固然可以凭借个人的武勇和家传的将略,一次次击败来自河北入侵者乃至反过头来就食于敌境;但是却没有办法令兵火中荒废的土地重新长出粮食来,也没有足够能耐让那些一次次逃到城池里避祸逃难的百姓,不再饥寒交迫而嚎哭不止。

更何况,如今天下大势的走向已经十分的明朗,如果他再贪恋着最后一点权势而眷恋不放的话,也许不用长安方面做出足够的对应;在内外交困之下走投无路的部伍们,就会毫不犹豫的用他和曹氏举族身家性命,对新朝送上一波投名状。

毕竟,随着这几年的往来不绝,刨除掉那些明面上应邀从南边安排前来帮助和协从自己的人手外;私底下还不知道又多少将士被对方所拉拢和渗透了,或又是干脆在暗中直接投效和归附了对方,而只等着一个可以用来表忠心的机会呢?

下一刻,只见曹翔用最大的气力和决心,对着底下因为沉默中的等待而已然有些摇头晃脑、交头接耳起来的军士,嘶声喊道:“诸将士听令!随我前往城外列阵,恭迎长安来的使者。”

曹翔的话语,随后就被身边的将弁一遍遍重复着,在四面八方扩散开来,而又变成了底下面面向觎、表情各异的反应;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如丧考妣,有人麻木不仁,有人随波逐流;还有人面露欢喜和手舞足蹈起来但是在场将士千言万语的议论纷纷之后,最终还是慢慢汇集成为了一个重复响彻起来的声音:“谨遵上命”“得令!”

“诺。”

而到了这一步曹翔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而挪开了按照剑柄上的手掌,也停下了身边那些死忠于自己,且早已经下过死命令的牙兵之属,更进一步的举动和错失。至少不用再多流一次血。

按照他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就此退回牙城内坚守一时,或是伺机在这些牙兵护送下冲出城外。然后与前来接收的外援汇合之后,在伺机反宫城内。只是这样城内的士民百姓又不免要手兵灾之苦,而自己所能够得到重视程度也要大打则扣了。

毕竟,在以此又一次的变乱和清洗当中,那些心怀异志和不满的,冥顽不灵、思古不化或是抱残守缺、不够聪明的,都已经在血流成河当中,被变相过滤和淘汰掉了。或许还有一些心存侥幸的漏网之鱼或是首鼠两端的投机之辈,却也无伤大局了。

他也由此明白了当初临行前那句“你能保全百姓否”,是如何的沉重和残酷了。在这争战纷纷的北地,想要凭借个人或是局部的力量,得以独善其身而偏安保全一隅,实在是一种奢望和妄想。

为了保全亲族不至于覆灭,他需要以天平军的名义维持住一支效从自己的武装,而为了确保这支武装忠实可靠,他必须相尽办法守住自己的地盘和竭尽全力的盘剥治下百姓,来获取足够的犒赏和军需,同时用铁腕手段和严刑酷法驾驭之。

然而当遇到灾荒和战火,就连杀鸡取卵式的盘剥治下百姓也无以为继,那就只能兴兵出去抢别人的地盘,掠夺别处的人口财帛粮草。如果抢不到反而打输了,在损兵折将削弱了自身防护和凭仗的同时,也不可避免遭到心怀不满的部下反噬。

于是,新一轮的兵乱和骚变,最终演变成身死族灭的易帅过程,而屡屡尝试过以下克上反乱好处的将士,也会食髓知味的变得越发贪婪和欲壑难填。这无疑也是世上大多数藩镇军帅们,所无法摆脱和超越的悖论和死循环。

但是,至少有即将建立新朝的太平军这层关系在,曹翔总算是可以从中超脱出来了,而将进入死结的治乱循环和相应的责任干系都一起交付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的郓城西门,比邻五丈河的河口处,带着大队人马徒手列阵相迎的曹翔,也当先毫不犹豫的屈膝在雪地当中,而拜领了由太平督府记室参军吕岩作为使者,而有些姗姗来迟的长安方面的训令;随之而来的,除了第四郎将兼河南道营田大使张居言亲自带领,在都畿道境内已经编练完成的八个驻队营和四个暂编营之外,还有一支满载干粮罐头、油脂柴碳和衣被帐毯的辎重车队。直接在郓城西门外堆砌成了数座格外显目的小山。

而后就在排队前来领取的天平军将士们,有些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几乎是平淡无波又不动声色的完成了最基本的接防。而长相沉厚灰发苍头的张居言,这才把握着曹翔的手臂温声道:“莫要担心,王上对于尔等在北地的所作所为,还是颇有赞许的。此后更有彼辈的大用之处。”

“多谢王上恩德,我也可以带领家人安心前往长安侍奉了。”

闻言宽心了许多的曹翔连忙谦声道:“这你就想错了,此番王上的意思,乃是天平军的旗号,还需得你来继续打上一段时日的。”

张居言微微一笑道:“王上竟然如此信重,某当何以为报呼?”

曹翔闻言愈发谨慎的小心探问道:“我既来接防天平故地,自然不只是为了防备河北,同样也是为了日后经略的打算;而天平军的旗号更有大用,你我共事之期却是来日方长了。”

张居言却是笑得愈加亲切了。

“不敢当,日后还请率将多多指点。”

听到这里,曹翔心中最后一块石头才彻底落地;身为一名早已经在太平军处挂号过的降人,他倒是不怎怕战场上的兵战凶危,就怕自己对于新朝没有用处了,那才是最大的悲哀。

毕竟,无论是身为天平军这个地方军事团体的领头人,还是作为曹氏一族当代的当家人;于公于私都要争取到替新朝出力的机会,才能为家门的传续或又是手下这些追随的部旧,争取到更好的条件和待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如何四纪为天子

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

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

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

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观魏博何相公猎》张祜〔唐代〕……

而在郓州完成了接防的第三天。得到新一轮输送补充之后的天平军,也完成对于老弱病残的裁汰和后续分遣安置的整编;而由前节帅曹翔亲自带领剩下九千多名重新武装过的精干士卒,就此重新越过冻结的黄河而杀入到了北岸的博州和魏州交界处。

而在魏州境内的大名府,当代魏王乐彦祯也不久之前刚刚平定了一场针对自己逼宫未遂事件。但是与病重不起而掌控能力大为削弱的王敬武不同,他是在河南境内损失了小半人马之后,才带领剩下成建制的部队回归魏州境内的。

然后又马不停蹄的与过于深入魏州境内而有些后力不济的河阳军,连战大小十多场最终积累了足够的盛势而成功击退之;又及时就地打开府库进行抚恤和犒赏而稳定了军心和士气,也变相的将其与大名府内生乱的留守部队分割开来。

然后又派人潜入城下反包围了军中眷属聚居地。因此,这场以留守的储帅衙内都兵马使乐从训应敌处置不当,导致魏博镇魏国连连损兵失地为由头,所煽动起来包围了牙城的军中鼓噪和哗乱事件,最终还是被乐彦祯以威逼利诱的手段平息下去。

毕竟,作为“长安天子,魏博牙兵”的传统艺能,在兵败或是战局不利时易帅,乃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乐彦祯既然是籍此推翻前任韩氏一族得以上位的,又怎么可能在日常没有防备别人效法的措施和手段呢?

因此,作为相应的代价和果断拿出来的交代,他的长子乐从训被掳夺了衙内都兵马使和以世子身份开府建幕的资格,而就此变相贬斥、流放相州为东面营田大使。而其麾下召集心腹士卒所编练的五百名“子将”,也就此遣散充入军中。

但是,作为上位才不过数年的新锐节帅,乐彦祯既然在这一次以下克上的上下博弈当中,表现出了有限的退让和示弱之后,就已经无形之间削弱了身为节帅的权威;而不可避免的迟早会迎来下一次上下之间的博弈和较量。

但是与其他地方的世兵、牙军所属不同,魏博镇的这批反乱苗头,可不是光靠杀掉一些领头人物就可以震慑和压制的下去的。因为他们在世世代代的易帅过程当中,通过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互相勾连,在大致立场上共同进退的关系;就连乐彦祯本人及家门一度都是其中之一。因此,若不能够一鼓作气将其尽数诛除或是连根拔起的把握;那光是惩戒或是杀掉一批明面上的干系人等,则是会牵一发动全身的让剩下潜藏起来的部分反噬到自己,变成更大的祸乱。

就在这种情况下,还没等他努力转移内部矛盾,而对依旧占据相州大部和檀州部分城池,而一副就地固守姿态的河阳军重新组织起攻势;作为河南境内屡屡无法攻灭的“小强”势力,而总能在事后卷土重来的天平军入侵,就成了事态雪上加霜的催化剂了。

然而,更糟糕的事态还远不止如此;当他以河朔三镇自贞元以来大体共同进退的同盟关系想要求取外援的时候,却是发现周边的局面已经大不同以往了;河朔三镇当中地盘最大骑兵最强的卢龙军,已经在代北战败而导致易帅,就连与魏博比邻的德、沧、瀛、景各州的燕军,都开始引兵北上或是自据观望;因此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成为他魏博镇的外援和助力了。

而位于真定府的新任成德军节度使、赵王王,倒是相当热情的接待了他的使者并且给与了足够的回馈;但是又表示了如今的为难之处。如今的成德军主力都在占领和控制昭义军的故地(刑、、磁三州),同时正在攻略河东道所属的上党境内(泽、潞、仪各州);因此,眼下成德军所属的镇、赵、深、易、定各州,都是守成有余而无力派出更多的支援和呼应。但是看在同样对敌河阳军的同仇敌忾份上;这位年轻的赵王还是支援给了米麦十万石、钱绢约十五万缗;镇州特产的铁甲五千领、皮铠一万件。

然而,作为三镇之中人口最多最密集的魏博镇并不差这些钱粮甲械。眼下乐彦祯最需要的就是一场胜利,哪怕是明面上的胜利来压制内部的异己之声,或者说是对于他能够继续带领魏博镇上下的潜在质疑;同时战场也是个好地方,能够让那些桀骜不驯之辈或又是心怀不轨之徒,名正言顺的就此消失掉。

所以他要面对两个选择,是乘着河阳军退缩固守之际的空挡,先集中全力解决数量较少但是近在咫尺,宛如跗骨之蛆一般缠人不已的天平军;还是暂且忽略这支天平军可能造成的破坏和荼毒,不顾一切的挥师西进,击败数量较众却战斗力次一些的河阳军,夺回沦陷的相、卫、各州失地为优先。

至于将两者折中起来分兵各个击破的打算,他则是想都没有想过,也不可能让这件事情发生。道理很简单,之前韩氏一族被抛尸荒野的乱葬岗处,如今的坟头草怕不是又数尺高了。然而,还没有等正在召集幕僚和心腹商议的乐彦祯拿出个结果来,就已然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为了保护魏州境内那些与众多世兵和将门之家,关系密切的田舍产业和乡里亲族;有人鼓动起了大名府(河北省邯郸市附近)境内的数支人马,以守乡保土唯由主动前往闻警的黄河沿岸,迎战犯境的天平军去了。

正所谓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为了确保这些人马不被素来悍战的天平军各个击破而白白损失掉;已然是身不由己被架在火上烤的乐彦祯,也只能不得不顺应形势对内兴师起兵,将征讨外敌的主动权给重新抓回到手中来。

这样若是出战得胜了,自然是他运筹帷幄的总掌之功;而带队后续掩杀和追击即可。但若是前军不幸败了或是受挫、失利,他也可以及时接应和收拾局面;同时以擅自行事为由行阵前军法,来名正言顺的铲除掉这些独走的军中桀骜之辈。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如何四纪为天子(中)

而在颇为宏阔的镇州真定府(今河北正定附近)城内。相对于清冷肃杀的街市和城坊间偶然有人也是行色匆匆的情景;在重新翻修和扩建没有多久的赵王别宫――梅子园内,却是一副哪怕白天也是灯火通明而笙歌不绝、高朋满座的欢宴场面。

随着大雪封山而暂且罢兵停战的这段入冬时间以来,身为成德军(恒冀镇)十一州之主的赵王王,也可算是忙得分身无术而叫不着地了;正所谓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遇上旬日还有额外的招待和娱乐。

因此这些日子里的大多数时光,他不是在奔走往来宫室之间的抬舆或是白障牛车上,就在某个不知名姬妾的胸怀当中,或又是如流水一般陈案的美酒佳肴、恭奉赞颂的诗赋唱和当中度过和消磨掉的,以至于在短时间内他股间俾肉就厚了两指。

或者说,在严厉而算无遗策、充满控制欲的父王王景崇,于去年入冬设计和协助他彻底清洗和掌握成德军的局面;却没有能够熬过这个夏天的暑热而逝去之后;原本只能在父爱如山的阴影下循规蹈矩的王,也难免渐渐放开了自身。

因此他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将那些父王身前所临幸过的女人们,通通驱赶和封进预先准备好的山陵当中,以为侍奉底下。然后又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全部集中到后宅当中去集中“教导”;只有几个容姿尚可的姐妹被允许随侍侧近。

而后又下令除了上党之外的其他各州刺史、团练使和兵马使、守捉、防御使,前来正定府朝见和接受聆询;然而当这些地方守臣陆续赶来之后,他就饮宴不断的以醇酒美人逐一笼络和厚待之,而又暗中派亲信带兵接管和替换了其治所和职位。

因此,靠着这么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阳谋手段;王在理清了内部的同时,就再度兵不血刃的轻易收拾和摆平、架空了除了少数个人早已宣誓效忠外,其他大多数的旧有外州守臣;而以清贵闲职将其供起来作为摆设。

接着他又以各部人马轮换休整为由,将上党军中和阵前尚存的资深大将,连同亲随部曲一起调回到道真定府来。又顺势在例行祭祀父王王景崇的灵堂前,软硬兼施的令其表态和宣誓效忠,交出麾下的兵权而转任往他地为守臣。

因此,在谋主兼心腹的判官周式协助和策划下,王这一连串组合拳打下来,几乎是让偌大的成德军内外局面恍然一新,而开始充斥着王所代表的新王时代特色和个人色彩。

因此,在解决了内忧外患之后,王得以将更多的精力和心思放到上党之地,与占据南部泽州(今山西晋城)的河阳军、据有北面仪州(今山西左权县)的河东晋军多方争夺和两头乱战当中;但是接下来就像是随他心想事成一般的局面急转直下。

先是秋收之前的河阳军貌似开始后力不济,而开始不断放弃泽州(今山西晋城)州城在内的多个城池,眼看就节节退缩到了潞州南端的一隅,紧靠着天井关的险要在勉力支持着。

紧接着入冬前的河东晋军也突然大幅收缩兵力,而自仪州(今山西左权县)境内的辽山、榆社、平城、和顺,一路退到了马岭关固守;因此,偌大的上党三州之地及城邑、关要之险,转眼已然大部尽入成德军之手了。

然而,好消息远不止如此;就在入冬各方停战之后没过多久,就有河东军首屈一指的大将。藩汉马步军总管李嗣源,亲自率领精骑数千献出马岭、石会、芒车诸关来投奔;同时也带来了河中镇已经灭亡,而北上太平贼正在围攻晋军腹地北都的消息。

这个消息固然是让上党的成德军上下大为震动,却也让身为镇州真定府的王大喜过望;因为随着李嗣源的投奔,也带来的四五千名代北精骑和上万藩部及畜马数万不等。着对于在河北三镇当中以步卒强悍而缺少良马健骑的成德军,无疑是雪中送炭。

因此,王在一边严令上党各军增筑和加固,已经占据的诸多关要、险隘,多多储备粮草器械以防河中、河东境内的太平贼有机可乘;另一方面毫不犹豫的接受了李嗣源的投诚,而将其所部给内迁安置在了镇州与赵州交境的鹿泉县境内。

然后又将李嗣源本人及其部曲数百人招到真定城内,亲自面询相应的河东敌情和安置诸事,又在饮宴上位列左席之次,不断赐予金宝财帛,美姬良宅,并委命其为内外两府行军司马、义武节度副使,可谓是一时优容和亲渥至极。

毕竟在王看来,晋将李嗣源此番来投不但带来了代北的良马健骑,也等于是在成德军的现有格局中引入了一股新生力量(意外因素),而既可以暨此压制和分化那些积年日久的将门世兵家系,又不得不令其全心全意的仰仗和依赖自己。

至于来自魏博镇的求援,他表面上固然是郑重其事的予以回应,但是私底下却是隐隐有些不以为然的;除了重兵集结在上党之地防备太平贼的缘故之外,至少在他帐下以周式为首的诸多谋士看来,眼下的魏博镇骑士还不到需要救援的时候。

而上位已经数年的节帅乐彦祯的胸怀、气魄和手段,也远不及前任节帅韩简。因此,仅仅是一支来自河南境内的天平军,就让他方寸大乱而忙不迭的求取于三镇之盟;这也简直太过荒谬和可笑了。

作为从上党退却而转为攻入魏博境内的河阳军,成德镇无疑最直接的受益者;然而相比那位历仕多主的五姓家奴诸葛爽,所一贯表现出来见缝插针的好占便宜,却又爱惜和顾全实力的一贯作风,如此咄咄逼人的进取之心却又让人有些看不懂了。

因此,王宁愿再坐视和观望一二,最少要等到魏博与河阳相互拉锯、消耗的差不多,乃至两败俱伤之际,整好以暇出兵的成德军赵军才有可能取得最大的利益和最有利的结果。不说那些割土让地的代价,最起码也要让魏博在名义上臣附和从属于己方。

相对于南面的魏博困局,王其实更在意的是北面卢龙军燕国境内所反身的变故;眼见得新任节度使留后李全忠已经在位超过一个多月了,他派出的使者也前去了好几拨,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而是比邻的各州境内战云密布一触即发。

在这种情况下,自河东率部来投的李嗣源,就成为了一个应对卢龙镇燕国之变的关键性筹码;至少王并不认为这世上,还有谁能够给这位前晋军大将更加优厚的礼遇和权位,而令其感激涕林不敢不出死力以为报效了。

好在正当他为此难免殚精竭虑而心情烦闷之际,王府亲信的内宦石希蒙,却是给他私下引荐了来自镇州西山王母祠的道士王若讷,而以炼制的解烦丹和忘忧散多少缓解了他的心疾所在,也获得了以纵情声色为修行的同参采练之法。

因此在闲暇之余,他开始将政事大多交付于判官周式、行军司马李蔼等心腹文属,将中外军事分署都指挥使段亮,都虞侯马珂、衙前将李弘规等亲信大将,而又以王府所出的诸位宦官监临军中,以为日常。

而他则是愈发纵情的召集新旧部属,轮番的欢宴作乐、歌舞唱和、赏赐笼络,同时追随道士王若讷修行据说可以延寿和长命的世外之法;乃至不顾世间的非议与伦常,令那些的同父姐妹以为大药,哪怕受到身边侧近的劝谏也矢志不改。

然而,今日结束了通宵达旦饮宴的王,却是在回宫路上突然突发奇想,想要前往城外李嗣源及其部曲停驻的鹘营庄,巡视正在编练和组建当中的横冲军;左右规劝不得只好连忙召集亲事营和后衙、内府各都相随从行。

然而随着雪停见晴,酒意上头的王却是在这一刻有些执拗起来,迫不及待的先行率领作为仪卫的一都亲骑;就这么丢下诸多随扈的文武部属,而头也不回的策马扬鞭冲出了西门而去;然而,王这一去就是大半天的功夫,直到天色再度黑就再没有人回到真定城来了;而真定城内也派出多支探马和信使前往城西的鹘营庄、王母祠等多处探询,却也一去不回再没有任何音讯了。

这下,真定城内的留守文武将官,终于有人意识到可能出了意外和变故,而当即有些慌乱和紧张了起来。然而因为王平日的转圈手段,眼下竟然是陷入到了群龙无首,而没有人能够出头和做主的地步。

就这么人心惶惶而暗流涌动着待到天色发白之后,才有一小支队伍在西门外叫城,城头当即有人认得乃是亲事营的裨将苏汉衡、张友顺等人,不由连忙开门放进城内来。

然而,这一小支队伍却是突然在门内翻脸,短暂控制住了大开的门户,而将埋伏在野外雪地当中的更多不明士卒,给一拥而入的引入城内来对着守军就是大砍乱杀起来。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如何四纪为天子(下)

而在被团团围困的徐州彭城之外,冻结成一片明晃晃的漕河上,却是依旧有装上特殊蹄铁的骡马,所拖曳的满载冰划子在络绎往来不绝,而留下一道道纵横密布的轨迹来。随着这些轨迹所延伸的方向,则是已经休养生息一年多的淮南道境内。

而在漕河边一处土垒而成的哨台上,负责监视和封锁彭城南水门的炮位边上,一群负责守卫的士卒也团团围坐在一大盆露天炭火前,伸出手脚慢慢的烘烤着,一边时不时抽动鼻子享受着炭火上方罐头肉菜被炖煮的香味。

“你知道初夏那会,飞到淮南来的蝗灾都到哪儿去了么?”

来自淮南东路楚州戍防区的驻队营火长邓疙瘩,裹着半旧夹袄被太阳晒得眯眼而对着新手下道:“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皆是的蝗虫,可都被吃了啊,鸡鸭吃,牲口吃,人也吃,还有官府出价一斗二十钱收买;结果男女老少整车整车的打回来,都送进工坊烤干研磨做了添料。”

“难不成,还能做成吃食?”

一名满脸睡不够的年轻士卒不禁,“当然能吃了!”

邓疙瘩却是斩钉截铁的道:“一斗虫换二十钱,就能买一斤半的清(棕)油,攒个十斤八斤的,寻个大锅烧滚起来,别说是蝗蝻,就连蝉、螽、蜈蚣、促织,有多少虫都不够炸的哩;拿竹篱捞出来晾晾可香了,不用任何作料就能干吃或是下饭了。那会家家户户那个没有尝过各自滋味啊。”

“若是还有辣子和盐,还可以把水烫过的蝗蝻,下锅炒制煎黄,那也是上好的下酒配菜呢;还有人拿炒过的蝗蝻做了专门的虫酱,据说可以放上一年半载依旧可以好生食用的。那些日子,大伙儿可是绞尽了脑汁,变着法子吃这玩意儿,那个做酱的还因此受了赏!”

“受赏?这还能受赏!”

顿时有人大惊小怪起来诧异道:“因为,他为虫灾的地方,生生造出了一样特产啊,还专门有官中负责采买,岂不就是个本小利达的长远生意了?”

说道这里邓疙瘩不由露出某种显目表情来。

“当然了,更多人是拿这蝗蝻作为刍料呢。只要放热水里烫死了再晒干加到草料和豆粕中去,牲口也喜欢吃啊,吃多了也长精神和气力的,故而又有人专门做出个虫饼来,让人可以带着上路喂牲口啊。”

“难不成,偌大蝗灾就这么被吃没了,”之前的年轻士卒不由失声道:“不然还能怎的?那会官府可是发动大伙儿不分男女老幼,官吏士民,军中将士甚至就连都来捉着玩意了;任何禽畜都拿这玩意做菜、做吃食,整整持续了大半个月,就算还有漏网的又还能怎么的?”

邓疙瘩却是略带自豪和得色的不以为然到:“待到当年夏收入库时,也只是减产了两三成左右,再追种些豆薯什么的,也就很容易对付过去了。是以,咱们沿淮的各州地方不但没有饿死人的,还有人吃多了撑出毛病来了。”

这时候,火上的直筒大锅里的炖食也终于彻底滚开了;然后,由邓疙瘩当先拿马勺搅上一点汤汁尝尝,炖食就露出略微满意的表情来点点头;然后团手抵脚未在炭火边上的士卒们,就纷纷取出怀里捂着的干饼和压扁的饭团子,依次扯碎掰开来放在各自铁皮食盒里。

在满满的舀上三大勺加入许多姜片和干椒,炖煮着芋块和豆子、鸡杂、血肠、猪皮的滚烫炖菜,顿时在滋啦浇淋而下的热汤汁中,激发出了当年新收麦面和稻饭的清澈香气,又裹卷在油腻腻、火辣辣的浓汤滋味当中,让人一口接一口的舒坦入肺腑而停不下来。

因此,转眼之间慢慢一大锅用罐头和纸包军用口粮,加了雪水所炖煮出来的肉菜浓汤,就这么肉眼可见在无数手臂追加中消失不见,而只剩下被刮得精光的铮亮锅底了;然后,微微打折饱嗝的邓疙瘩又加上几大块雪,这才拿出一壶专门配给的酒水倒入其中,又丢进一包茶末和大半块糖板,一把梅干。

在不断的搅动加热当中变成了大半锅黑乎乎的茶汤水,然后,才一人拿出一个贴身的小口大肚水壶来逐一的填上大半;只是当这锅茶汤水才舀到第四个人之后,突然远处的接近彭城南水门的哨楼上,突然就传来了号角的鸣警声。顿时就让他们马上丢下手中一切的物件,就抓起就近堆架的火铳和刀牌。

而在彭城水门的位置上,也自内而外的轰然洞开,冲出漫漫一大股甲兵来。却是坚拒城内的武宁军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主动对着围绕城池的阵营和墙垒,再度发起了相应反攻和突击势头。而在邓疙瘩所在的这处土台炮垒上,也随着忙不迭完成装填和观瞄的炮组,轰声射出第一发炮子来。

随后,就像是拉开了城外诸多炮垒轰击的序幕一般,接二连三落地翻滚的炮子,连连在那些冲杀出来的武宁军之间,炸裂开大蓬雪块和泥土、血色的碎块来,顿时将素洁一片的白雪皑皑大地,变成了红黑斑驳的点点片片。

而当他们掠过弥漫的烟气冲近营垒外壕和栅墙的那一刻,炒豆般密集迸裂开来的铳击烟气与点点火光,再度让他们成排连片的纷纷一头栽倒、掀翻在地;而后又有更加急促和清脆的炮击声响起,将大蓬的散弹就近扫击进人群当中,轰出一个个血肉淋漓、尸横枕籍的缺口来。

就在彭城内的守军,对外发起的反击又一次失利和受挫的同时;东北面数十里外的密州境内,原本率部北进青淄镇的朱老三却在难以抑制的败退当中。平卢军发生了内乱而无暇外顾,至少有两方人马在青州益都城内乱战的消息,对于徐州境内的联军固然是一件好事情;而发起内乱的其中一方,棣州刺史张蟾派出使者来因为外援,就无疑是另一个利好消息了。然而,当他亲自引兵穿过沂州、密州,杀到了青州的平卢军理所――益都城下的时候,却又面对的另一种局面。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如何四纪为天子(续)

当他紧赶慢赶才带领人马冲到益都城下,明明城内厮杀争战声尤酣;而开门出来接应的人也称,作为储帅的王师范已经在促不及反之下,败逃进了子城困守而就等外援前先一步抵达了。因此,他一面紧锣密鼓的占据益都城南门,益都加紧与称内地恶张蟾联络,以为协调最后的攻取之势。

然而他却未曾想到,在这个明显大局已定而对方已然无计可施的最后时候,竟然还是出现逆转性的变故,或者说是老天爷实在看不过他这些日子的顺风顺水,势如破竹之势,就决意在这里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却是本以为重病不起的王敬武,居然突然出现在了城头上,当场点名历数了参与张蟾反乱的诸多军将之名,及其相待多年的恩德,然后毫不犹豫的怒斥其忘恩负义和招引外敌之举;结果居然当场说的这些军将面露愧色而当即有人哗然反戈,回头就将尚在后方督战的张蟾捆来杀掉。

然后同仇敌忾的对着城外远道而来的东都军发起了一鼓作气的多面夹击和反攻。结果就是轻驰而来没有携带多少器械和装备的东都军,一时间竟然不能抵挡而被冲动了阵脚节节败退下来。朱老三眼见不妙,亲率作为扈卫的神剑都和飞云都冲杀在前稳住了局面;然而下一刻,密报当中病的极重的王敬武,也顶盔掼甲带领着亲从牙军,从北面绕过城墙策马冲杀而出,眼见得比消此涨之下就算是朱老三嘶声奋战,也再也没法挽回整体的颓势难当了。最后,是作为唯一圈火器建制的飞黄都指挥使王武,带领那些失去代步坐骑的士卒留下来断后和拖滞敌势。

朱老三及其剩余本阵大部人马才得以暂时脱力战斗撤退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候,沿途地方那些城邑和市镇中那些原本畏惧外来军势,而闭门不敢出的守军和土团、乡兵之属,也一下子像是得到了鼓舞和号召似的,竞相蜂拥而出不断的袭击和骚扰败退中的东都军。

虽然这些像是嗅到血味的蚊、牛虻一般的存在,真正能够给退走中的东都军造成的威胁和伤亡并不大,最多只有些器械辎重畜马之类的;但是一旦被这些尽是恶心人的货色给纠缠住片刻;就有平卢军的骑兵追上来,而陷入到九死一生的局面中去。

因此,就算朱老三也难免在且战且走当中,相继与硕果仅存的老兄弟朱珍、胡真等人也相继走失或被冲散,而身边只剩下了亲从的长直卫士、厅子都和拔山都在内残缺不全的小部分人马了。而在此时此刻,他心中除了懊恼和痛悔之外,还有对于太平军方略前所未有的彻底了然。

为什么太平军只要一有时间和余力,就宁可冒上闹得地方变乱和骚动四起,也要清算和审判那些看起来没有多少直接利害关系的地方势力,而大费周章和功夫也要替换上自己人,或是从中下层百姓民户中,重新扶持亲近人士的真正缘故和良苦用心了。

正所谓是不破不立,岂有再因循守旧而深受其害的道理。平时看起来或许是无关紧要或者说是多此一举,但是到了转为颓势或是落入下风的关键时刻,这些轻易屈从的墙头草,就很容易变成了自己最要命的妨碍和阻力了。这一路铺陈过来被扒得精光的部下尸体,就是最直接的代价。

而他这一逃就是一天一夜,其间更是累死和摔倒了三匹马,才在重新飘摇起来的风雪当中将平卢追兵的身影暂时甩脱;但是追随在他身后的将士们也已经不足两千余人了;并且疲累不堪而饥渴难耐,又不断有人被动的浑身僵直而突然在行进中落马下来。

因此,当下一刻他抹开了千里镜上的冰结,而亲眼看到远处的城池上放还依旧飘摇着的东都军旗之际,却是难免从已经动的麻木不仁到毫无知觉的面皮上,给趟下两行迅速冻结的热泪来。因为,他身边剩下这些浑身挂满冰霜的部下将士,只怕已经走不了多远了。

不久之后,朱老三就得以靠在风雪渐雯的城堞上,感受着冰冷而结实粗粝的城防所带来的安全感,而大口大口吞咽着现煮出来的热汤食,直到浓油重盐的辛辣滋味在几近口中麻木失觉的口舌中绽放开来,这才觉得无处不是冰凉的整个人儿,像是慢慢的泛活和生动起来。

他之前出兵路过这沂州州城临沂(今山东临沂市)时,派人就地哨粮的一招闲手,居然在这个最后时刻成为救命的关键了。有了这座中等城池的凭据,就算是平卢军追过来数倍的人马也可以与之从容的周旋一二,乃至籍此修整一时和收拢相继逃回来的残卒散兵,却算是不幸中的万一了。

然而,当天色再度发亮之后,冒死派出去收拢和联络散乱在外残兵的小队,不但带回来了十数倍于己的走散、掉队的部伍;还给朱老三带回来一个有些难以置信的消息;一直追赶在后的平卢军突然就在二三十里外的望亭镇停兵下来了。

然后,这支打着“齐王”和“平卢”战旗的大队军马,就这么不进也不退、不战也不走的在原地毫无作为的白白守候了大半天。因此,委实也令人有些纳闷不已,只是平卢骑兵巡曳的十分严密,以至于这些外出探马无法靠近窥视和打探更具体的情由。

然而,听到这个状况的描述,朱老三以多年军伍出生入死的经验和直觉,却是突然有些敏锐的察觉到,这怕不是平卢军中出了某种意外状况和变数了。因此,在用了一个下午的思虑再三之后,最后下定决心,亲自带领着仅存的三千人马当中尚有坐骑的两千人,连夜对停驻瓦亭镇不前的平卢军大营发动试探性的突袭。

这一刻,他几乎是在某种莫名的力量和执念的驱使下,说做就做的在短时间内造饭足食,整备甲械,又令人人多带上一包易燃的火油;而在入夜之后的暮色暗淡下疾驰奔走着,成群结队的消失在重新挂卷起来的风雪之中。

从临沂城到望亭镇的二三十里距离,对于逃亡中的残军来说或者说是没有感觉的事情,但是对于连夜人马衔枚的这支突袭队伍而言,却又是格外漫长的小跑着走了足足三个多时辰;才得以依稀看见了远处围绕着瓦亭镇所在的平卢军大营中,随透出来的点点游曳火光。

而到了这么一步的朱老三似乎没有其他的退路了;要么就此成功的袭营而走摸清敌阵虚实,要么就此带着最后一点本钱身死覆灭在此处,而带着满心的遗憾和不甘一了百了;但是至少看在曾经奋战而死的份上,他的妻儿已经可以在新朝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了。

下一刻,这些他用破敌雪耻的期许和许诺所鼓动起来将士,在风雪的掩护下足足摸近到了距离营外栅墙不足数十步内,这才轰然而起策马小跑起来;就像是凭空又千军万马摸黑冲杀而来一般的声势,贴着外墙下激烈奔走着,而将一包包点燃的火油投掷进平卢军的营内。

然而平卢军的反响和应对同样也是有些出人意料;面对外来的突然袭击和漫天飞舞的火光四溢、无处不在的喊杀声,他们居然毫不犹豫的当场呼啸四起着炸营了、炸营、炸了。因此,仅仅是在一个时辰之后,满身是血又被冻结成硬邦邦一片的朱老三,就在一群满身烟熏火燎痕迹的亲卫簇拥之下,冲进了望亭镇内插着王旗和诸班仪仗的中军所在。

而在这里,除了散乱横倒一地的旗鼓和书册簿帐之外,就只有一群来不及逃走的文佐幕僚;而从这些明显被遗弃下来的各色人等口中,朱老三才知道之前所发生的有些戏剧性的一幕。大抵就是这一路亲自引兵追击过来的那位齐王王敬武,在前天抵达望亭镇之后就突然连夜再度病倒了。

然而似乎是因为之前本来就是强撑着抱病上阵的缘故,又在这一路上吹了太多的风雪,结果风寒严重入骨而导致了痼疾复发。这一病不起之后就越发的高热和不省人事起来;然而这又导致原本就不怎么齐心的军中苗头再度冒出来,而又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和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

然而这时候,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的王敬武突然再度醒来,用积年的余威相继召集众将稳住局面,又坚持招来亲信交代了后续事宜;因此,追击而来的过万平卢军也被他亲口分成两部,一部由旧属牙兵和衙前亲从卫士在内的精锐之士,以督运粮草为由秘而不宣立即护送他归还益都。

剩下的人马则是按照各自所属的派系分作数路,继续打着旗号向前追击败逃的敌势;同时许诺他们只要是所克复州县之土,就地自行委任为相应的刺史、兵马使、团练、守捉,县令、镇将、乡官之属。

结果,白天里前脚才走没有多久,营中群龙无首之下这些军将们,就开始为了潜在的利益争执不一,于是,当他们还没有整出个章程来,就遭到了来自临沂的反突袭,自此炸散了营去了。

然而下一刻,朱老三就已然重新下定了决心,除了随身补充的物资器械之外,就此放弃这座营盘中的所谓缴获,继续向着大路反向追击下去;毕竟,一个在部下护送中病重而不省人事的齐王王敬武,可是比任何的目标都更有价值的多了。

这一刻,他性格当中喜欢出奇行险、以小博大的那一部分,不知不觉又再度占据了上风。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如何四纪为天子(续二)

而在长安的西内苑,一片暖气氤氲之中,周淮安也在在一片平静和闲淡当中,有条不紊的处理来自后方各路的递报。

“咦,督府手下居然还有这么多可支配的流动人力资源么?”

周淮安再度看了眼新送上来的报表不由说道:因为上头数据显示自平定以来,光是剑南三川检括出来的计划外人口,俨然就高达四十一万之众。而原本预期当中一片凋敝的淮南东西两路,也十六万的计划外收获;就连本以为打成一片废墟的关内道各州,也足足有七八万的计划外闲余。这还没有将西北各州的零零散散的数据端进来呢。

“回主上的话,主要是平定地方过程中的所获。”

相应的参军组组长开声道:“先期乃是阵前俘获的敌兵和地方归降的镇戍、土团、乡兵,镇反会查处的豪姓私家的部曲所属,后来又有被剿平的乱民、匪盗所属,自山中迁徙而出的逃亡人口,被抄没的寺观和田舍里隐没的附户,外道受灾来投的饥民;最后,才是那些按照政策需要异地迁置的户口。”

周淮安微微点了点头,按照《太平田亩纲要》《清平要略》的规定,与旧朝相关的官宦人家和胥吏所属,以及诸多衣冠户、形势户在内的各色豪姓大族,就算能够挨得过镇反会的后续清算和处置,那也不能再留在原地了。因此在太平军征战的步伐当中,伴随着总是一波又一波被迫迁转道途的人群。

虽然其中的各色人等不免在流离迁转的道途上,因为各种原因病死或是意外身亡的相对损失比例,而又不少声音希望能够暂缓行事或是宽放一些标准;但是为了长远统治上的利弊考虑,还是继续维系和坚持了下来。不过他想了想又说道:“尽管如此,相应的(例行)监督和(定期)巡视工作,还是不能松懈的,尤其是要防范为了制造政绩和成果的理由,故意引导地方和制造机会,将原本并不符合要求或是勉强达标的人口,也给列入到其中去。”

“毕竟,督府的本意是击中一切力量和资源来办大事,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让世间万民能够身受其利,而不是为了本末倒置的令更多人家离散和消耗掉。”

正在说话之间,就有一叠子放在特制木夹当中带着专属加急火漆文印的译文,越过了厅内和廊下诸多待处理的日常事务、等候觐见和汇报人群,而优先送到了周淮安的面前。

这也是自张居言刚在不久前修通了关中到洛阳、汴州的扳臂信号塔和电传铺设的复线,所反馈过来的最新消息了。只是这第一桩消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而让周淮安皱起眉头来:“这算是什么?都说让他不要心态过飘了,这还是不免轻敌翻车了么?”

因为自东征西讨开始之后一直还算顺利的朱老三,居然刚刚吃了一个大败战了;在潜越到青州城下准备偷袭夺城的时候,却遭到平卢军骑兵的突击所部大溃不可收拾,率本部且战且走一直退到了沂州(今山东临沂附近)城内,才重新站稳脚跟而收拾残部……

然而下一份相隔数日之后的战报,则又让人的心情像是过山车一样给颠回来。因为,这一战是平卢节度使、齐王王敬武亲自抱病上阵打出来的,结果回头平卢军还没有追到沂州的临沂城下,王敬武就痼疾爆发行军途中再度一病不起了,所属平卢军被朱老三反突袭之下大部溃散地方。

因此得到了缴获自重的补充,又一路沿途收拾逃散旧部的朱老三,居然又马不停蹄引兵反追了回去。结果在距离青州益都城西二十多里外的松桥驿,还真追上了护送王敬武一行的牙军队伍。然后,在几番冲突乱战之后,朱来三还是杀散了这些拼死抵抗、且战且走的牙军。

然后,才发现因为病重不起再加上路途颠簸劳累和连惊带吓,本已经油尽灯枯的王敬武更是因此一命呜呼在了马车上。尽管如此,朱老三还是毫不犹豫的下令将其尸体悬在杆上,直趋青州益都城下。结果见到了王敬武的尸体和平卢军的旌旗之后,益都城内果然哗然大惊而慌乱不可终日。

接下来,还没有等到朱老三尝做出试佯攻城池之态,就见城门已然被自内而外主动打开而有人出降了;然后,他这才知道原来是作为城内留守的储帅王师范,已然不堪惊吓和骇然,先行一步改容易装自城东偷偷逃走了;从而导致剩下屡经患乱的守军再无斗志就此开城乞降了。

因此,现如今曾被视为淮上三镇当中实力最为完好、军力最强,而一度被当做抢在重大威胁目标的平卢军青淄镇,就这么土崩瓦解的不复存在了。如此其中离奇而峰回路转的波折种种,不由让周淮安感叹,这果然是时代气运之子所具有,一到危机谷底就反弹的玄学概率么?

当然了,既然都到了这么一步,周淮安也只能尽量相信对方的运势和个人手段了;随即他就吩咐道:“那就暂时许以就地处置平卢五州的权益之便吧,然后,自淮南粮台大营再分出一条海运路线来,对其进行补给和维持输送。”

相比之下,徐州彭城的韩王、武宁军节度使时溥仗着守军数量甚众的优势,于大白天对围城的淮南、东都联军阵营发动的反攻和强袭,再次不出意料的溃败在了整好以暇和严阵以待的火器阵列、堑壕和墙垒面前,相继死伤被俘七八千的战报;就不怎么让人惊讶和充满期待感了。

在失去了平卢军作为呼应和后援的情况下,不断被剪除外围羽翼和支撑据点的时溥及其武宁军,就凭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徐州大城,也是难逃冢中枯骨的最终命运了。因此,在一时间周淮安突然发现,也许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河南道所在中原大地就可以基本平定,而迎来太平治世的曙光。

然后,就可以将开春之后的主要精力,转向黄河以北剩下的最后一片区域了。周淮安顿然再度交代下去,将河北方面所收集的近期情报汇总,给呈送上来一份以供参考。然而,就像是某种心灵感应或又是心想事成一般的,随后就有一份从郓州转送过来,关于来自深入魏州境内曹翔部天平军的急报。

“我草!这是什么鬼?”

然而,下一刻周淮安却是那面有些诧异的吐槽起来。

却是从北都逃走漏网之鱼的晋军大将李嗣源,居然是自上党的泽州投奔了成德军。然后又在迁到魏州的不久之后,突然挟持了然前来巡视的赵王王,就此突袭并雀占鸠巢式的占据了真定城?然后开始以王为傀儡进行发号施令,然而成德军境内多有不服,眼看战乱一触即发?

而曹翔也顺势以天平军攻占了黄河沿的数城以为待机和观望,并请求来自河南境内的更多支援和输送补给。但是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又有一封通过相州的河阳军,给转送过来的消息,就更让周淮安有些目瞪口呆了:“正占据了大名府城的李嗣源打算向太平军献城投降?唯一的条件就是放过他及其部下一条性命,就此远走塞外生生世世再也不入中土?”

这下可好了,就连解决河北境内问题的契机和突破口,也就此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不及卢家有莫愁

角声吹彻梅花,胡云遥接秦霞。

白雁西风紫塞,皂雕落日黄沙。

汉使牧羊旌节,阏氐上马琵琶。

梦里身回云阙,觉来泪满天涯。

《敦煌乐》杨慎〔明代〕……

随后在温暖得让人只穿得住单衣的温室大殿内,临时召集的高层碰头小会上,作为公认文职之首的樊绰毫不犹豫起身拱手作礼道:“恭喜王上,此乃天命所归尔。”

“大王,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啊。”

而在场的另一位军中高层,四大中郎将之一的曹师雄,亦是引用了一句经典而接口道:“那你们呢,难道也这么觉得么?,不担心其中有诈,或是被赚了去了什么?”

周淮安有些无奈的看着其他人的表情,却也是一副纷纷赞同与附和的乐观情绪当中。就连本该作为决策保险栓和日常规谏的罗隐,虽然没有出声但也是一副默许的表情。

“大王无需多虑,关键是此事最终成败与否,与我新朝乃至天下大局而言已然是无伤大雅了。”

又有左参赞丘宦颔首笑道:“不错,若是此间谋划不成,也不过是与边角之地略微小损一局;可要是因此成势,便就是撬动和牵扯到整个河北局面,而有望提前结束当地黎庶百姓的兵火之患了。”

听到这话,在场唯一的前义军老将背景,刚从鄂州戍防官转任为关西守备司的王崇隐,也不由拍节称赞道:“主上明鉴,其实此事若是运作得当的话,兴许不动河南、河东的一兵一卒;只消一名使者,还有若干空头委任状书,便可以小见大的博弈其中了。”

又有从山南西道刚调任过来的教练总长,兼京畿道巡防使高季昌开口道:“不错,此事就算是那李嗣源之流别有心机,或又是想要借势与我方又如何?”

身为第四军中郎将的曹师雄也再度开口道:“只要此辈在大名府坚持的愈久,便就是那成德军(恒冀镇)愈发不得安宁和自顾无暇;期间本军只要集聚钱粮人马择机而动就是了。待到河南、河东皆已平定之后,两路大军齐出河北,以成德镇内大名府的一隅孤守之地,难道还能翻得上天去?”

“王上,属下以为,或许成德军尚有些鞭长莫及,但是魏博镇却是近在眼前了;可否利用此事来分化和打击、削弱其军心士气,乃至为河阳、天平两军创造战机呼?”

这时一直未开口的第二军右郎将刘六茅,也像是受到可启发而建言道:“其实可以考虑拨给一批钱粮和就地收缴而来的旧械,于大河南岸的郑滑一带,就地编练数十个补充营和暂编营的架子,以备日后转运和守备的不时之需。”

如今负责基层动员和武备事务的兵备司左判吕方,也慢慢的开口补充道:于是,在周淮安有意无意引导着话题,而又在这些与会人员的群策群力和相互拾遗补漏的建言之下,眼看一个针对河北局势和突发状况的初步对策和后续方案的概要,就此新鲜出炉了。这也是任何一个新新兴政权和健康体制下的基本常态。

作为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和跨时代的见闻与知识,固然是让人很容易掌握局面,进而产生某种意义上自我永远正确的错觉。但是实际上作为历朝历代当权之辈和上位者的经验教训证明,独断专行的一言堂是不可能维持得了长久,更不会永远不出错误和偏差的。

“王上莫走。”

“主公请留步。”

“主上且听我一言。”

然而散会之后的下一刻,周淮安刚刚起身还却没有来得及转头,就见这些文武部属们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的齐刷刷踏步上前将他给围住,然后不约而同的拜倒在当下,而爆发出出一片此起彼伏的籍此劝进声来了:“当年都说高筑城,如今各地的城池和直道已经不知道修筑了多少;信塔驿所何止千万计;矿冶山场遍布各道。”

“当年又说要广积粮,如今大江南北处处丰饶水旱不患,而官私储集足供数十载有余,水陆货殖往来终年流转不绝。”

“当年说还要缓称王,结果您这大都督的尊号一用就是十数载,大伙儿是好说歹说的心意拳拳,这才进位为大王之尊;”“结果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眼见得整个天下都都快打下来了,可是您还是安居王号之尊;。”

“世间群豪皆称王号,就连个尸居余气的沙陀胡,都敢伪称旧朝天子;大王与之同世而处,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呼。”

“如今万事俱备,皆已水到渠成,还请大王早正大位,以顺天命人心。”

“还请大王行行好吧,且多给我等多年追随的兄弟们一些盼头吧。”

诸如此类的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晓以利害的进言纷纷,刹那间就将周淮安淹没在了其中;至于原本用来维持秩序的参军、参谋和虞候们,更是苦着脸而手足无措的被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给用身体毫不客气的挤到了一边去。

……

而在千里之外的河西道沙州城内,身为前任归义军创立者的大公子,如今的第三任归义军节度使张淮鼎;也在轻缓敲击的云板叮咚和隐隐约约的报时鼓点声中慢慢的醒来。当他有些恋恋不舍的摆脱了缠绕在身上的雪白肢体,又在奴婢和侍儿的侍奉下洗漱穿戴整齐,用过了丰盛的早食。

这才在前呼后拥的扈从和仪仗之下,来到了位于前衙的节堂正厅之中。而随着敲响的云罄,也是端坐在上首的张淮鼎开始升堂议事,接受诸多属下汇报或是接见外来使臣的世间。然而,最先上的前来的却是一名青袍八字须的属官,用一种恭恭敬敬的声音道:“节上,来自硕阳、晋昌、敦煌二十三家的当主,已经在雪地里跪求了一天一夜,是否?。”

然而张淮鼎听到这话却没有开口。记忆又似乎回到了当初他历尽千辛万苦,而刚刚回到了沙城城下却被籍故拒之门外的那一夜;然而作为瓜沙之地实至名归的多年当主,张氏有的是愿意开门迎奉的内应;于是,那也是一个血流成河的夜晚。索氏为首的党羽极其亲族几乎被铲除一空。

然后,隔天张淮鼎又毫不犹豫流放了最为支撑和力挺他,与前任节帅兼族弟张淮深争夺名分大义的家族元老、归义军右长史、监察御史张文彻一门;然而,如此激烈的手段也难免引起了昔日归义军治下,作为政权重要组成部分的那些豪姓大族,隐隐的兔死狐悲和暗中的抵制、反抗。

他又在护送自己回来的这位太平军别将帮助下,收拢瓜沙周边六镇所属的张氏旧部和军户世兵之家;逐一的清算和查抄瓜、沙城内那些曾经附逆作乱或又是的家门,开仓放粮赈济孤苦百姓;让原本已经渐渐离心的附庸十民部,重新归附于麾下重建了一支轻装骑兵。

然后,以这些步骑武力为凭持,他宣布开始重新核算和清丈,自议潮公大中年间以来再也没有怎么变化过的田籍和户口;然后也不可避免遭到了地方上世代维系的豪姓大族,所暗地煽起的反乱和骚变;但是在从征关内之后缺失了大量青壮年的这些家族,又怎么抵抗的了成建制军队的压制。

所以,在他先下手为强的各个击破的一片望风披靡之下,仅仅用了很少的流血和牺牲,就查抄出了大量隐匿的田土户口,也重新为他这位战败归来的新帅树立了权威和榜样;而剩下的世家大族也是胆战心惊,才有了眼下这么一幕的情形。

这般执掌权柄而操持他人生杀予夺的感觉,着实令人格外痴迷和沉醉;但是基本的理智又在提醒着他,这只不过是借助外力所营造出来的某种虚假局面和富贵荣光。因为,归义军的根子已经断了,就是随着那个篡权夺位的逆贼索勋一起,带着无数族人子弟几乎全数断送在关中之地。

因此,眼下的归义军治下所要面临的,就是自上而下普遍出现了至少两三代以内,老中青为主的成年男姓断层。却不知道要多少年的岁月才能弥补和重新繁衍生息回来的;更别说周边本来就恩怨纠缠多年的各族势力,又会不会甘心坐视下去?

唯一的好消息是,作为这些外藩邦国、部族的中坚力量,也同样被折损在了关中之地,而再度与内部严重空虚和后力不济孱弱中的归义军政权,形成了一个相当脆弱的动态平衡;但是这种平衡还能维系多久,却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很可能就因为边界处一件积怨已久的小事、一头羊越界走失的理由,或是一场天气的变化,导致临时出现的河流走向;都会变成心的争端和矛盾爆发的因由。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得到来自关内新朝的认可和支持,对于苟延残喘中的归义军政权而言,就是不可或缺的必要保障了。

毕竟,在这么多事情经历下来之后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个天下分久必合终究是要一统的大势所趋,而任何一家既有天下的中原朝廷,只要是稍有余力也同样不会放过,对这河陇所属的西北边地的经营和统治。

因此,他能够被放回来暂代其责的主要作用和牧地,就是替太平军稳住局面而努力保护更多的汉家百姓,乃至维系住归化各族对于中原的臣服之心;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异议或是过多的奢望了。

相比在这诸番外族林立的西北边地,擎制颇多的苦苦支撑和维持着家业,还要担惊受怕被人架空和篡夺的举步维艰,以新朝国戚家族之一的身份,就此富贵无虑的传世下去,难道不是更香么?

因此,他不介意在自己祖上发源的瓜沙之地,所作所为更加激进和过分一些;越是民情鼎沸而世族离心,越发为人所厌憎和畏惧,越能够反衬出日后新朝治理的怀柔和恩接手段;也许这样才能更加获得新朝的信任和接纳才是的。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不及卢家有莫愁(中)

处理了一些日常的庶务之后,有些倦怠起来的张淮鼎却是望着黄蒙蒙的天空,而越发怀念起自己曾经生活有年的上京长安城了;却不知道如今在太平军的治下,又是怎么一副的气象和情形呢。

然而下一刻,就有一个声音像是刺中了他的耳朵,而让他一下子精神起来大声说道:“什么,于阗国(今新疆和田地区)派使前来了?快召进来!”

事实上作为响应参战的西域联军之首,昔日安西四镇硕果仅存的于阗国王尉迟毗讫罗摩,率率领的五千于阗兵马也失陷在了中土之后,于阗国内就在剩下几位王子和各自拥立的大臣对峙之间,陷入某种混乱不明当中,以至于张淮鼎站稳脚跟之后,先后派来好几拨使者前往王都阗东城(今新疆洛浦县附近的阿克斯比尔古城),都没有能够找到可以做主和交涉的对象。而这个于阗国也是太平军方面所交代的经略和交涉的重点所在;其中理由和缘故自然有很多。

首先,在诸多相貌异于中土的西域诸多邦国之中,于阗国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黎庶的人种、衣冠和风俗,号称是宫殿民宅皆朝东向,而最类东土大唐的所在(貌不甚胡,颇类华夏)天然就有文化上的认同感;其次于阗国曾是西域最大的大乘佛法中心所在,也是如今外道横行而佛法逐渐黯灭治下,四面八方的西域佛徒硕果仅存也是最后的庇护地所在。无论是在南方的天柱之地被婆罗门诸国所驱逐的僧徒,还是在岭西河中之地被西番迫害的信士,纷纷聚于此。

而在昔日安西四镇尚存的年代,于阗国就同时具有了多重身份。既是朝贡中土大唐最勤的西域臣邦之一;也是提供大唐安西驻军的四大重镇之一,下领两守捉七镇十五戍堡。同时还是大唐别设的毗沙都督府都督,下领十州之地三十多个军府(城);以应安西都护府的征发和调遣。

而每一代的于阗王,也自然而然同时身兼了大唐的臣藩小王,毗沙都督府都督、安西节度使副大使的多重身份;同时,国主每到一定年纪之后,就会退位让给选定的王子,而就此带领臣属前往长安定居余生,就此实现某种宿卫大唐天子,而得以死后陪葬陵寝的殊荣。

因此,在历经了吐蕃人的数十年统治和西进回鹘的征服之后,也是为数不多或者说是硕果仅存的顽强保持了自身相对的独立性,还能够心向东土朝贡不堕的西域邦国。因此,在天然立场上就一直是两代归义军之主,需要结好的潜在盟友和外援。

只可惜当代国王尉迟佤那所托非人,不但没有能够成功效法当年安史之乱中,西域各国联军东赴勤王大唐而名列史册的盛举,反而是被溃败的官军当做殿后的弃子,就此兵败身死在了长安附近的沙苑之战当中。

当然了,一起完蛋的还有昔日大唐的好外甥――三姓回鹘之一,安西回鹘庞特勤所建立的岭西汗国步骑各万;就连当代汗主之弟兼副汗卜割剌(意为公驼王),都随着阵没在了太平军的火器阵列中,其他大小王公贵姓更是多被俘杀。

因此,事实上除了正在河中(今中亚锡尔河与阿姆河流域)之地,坐镇副都怛逻斯的汗主阿色冷(狮子王)本部之外,偌大的岭西后方已经出现了严重空虚,或者说那些被迫成为庞氏部为首的附庸和从属的小国城邦,失去了压制在头上的力量。

而这种情况下的局面,无疑就是张义潮和张淮深两代,努力想要对外拓展生存空间和发展余地的归义军之主,所梦寐以求的天赐良机所在;然而,现如今张淮鼎能够接手的,却是一个同样外强中干而只能靠多年积威勉强维持的归义军。

虽然,太平军除了当初护送他回程的千余人马之外,又陆陆续续的从西路攻略陇右所获的西军俘虏当中,给他放回来了四五千人。但是再加上瓜沙之地罗括了适龄壮丁,所重新武装起来的各家子弟和民部义勇,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万余人马;眼下用来弹压和威慑,以瓜沙六镇为中心的数州地方骚动和变乱,同时还要维持归义军框架下的基本统治和张氏在明面上的权威就很是勉强了。更别说是全力以赴对外征拓和用兵的可能性了。更别说这军中相当部分也不受他意志为转移。

而无论是作为昔日盟友兼对手的西州回鹘仆骨部,还是作为从属附庸的甘州回鹘安宁氏族,同样是在关内之战中伤筋动骨,而至今还有许多幸存健锐作为太平军俘虏被驱使劳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难免一阕不振,就更加没得指望。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地阔千里城邑数十的区域性大邦,常年可以征发胜兵数万的于阗国,就成为了一个关键性的存在了。事实上,除了已经随国王出兵的五千士卒之外,作为昔日大唐安西都护府所辖的毗沙都督府,依旧沿袭了十州三十余军府的例制。

因此,余下的于阗国土上如果能够被全力发动起来的,在葱岭(帕米尔高原)以东是少有敌手的军事存在。

(不要说早期的佛教徒没有武德什么,能够越过无数荒漠戈壁穷山险恶之地来传法的,都是堪比隋法显、义净、唐玄奘这样,身体素质爆表而精神意志极为坚韧的幸存者,可不是中土那些被世俗政权,给用三武一宗的灭佛运动,相继驯化、调教过的佛门众人。

光是作为西域最后的佛国于阗,就曾经与据有七河流域与费尔干纳谷地,自佛教与摩尼教改宗绿教的安西回鹘黑汗国,因为迫害佛教徒事件而寸步不让的,打了整整四十多年的信仰之战;还在传统盟友西州高昌回鹘的帮助下一度攻战了其都城喀什噶尔,在英吉沙之战中杀死黑汗国大可汗阿里。

只是后来正在西部河中之地黑汗国余部在王子尤苏普带领下,以共尊信仰为由发起了圣战军,从花剌子模、河中、呼罗珊募集了大量士兵,从南方的突厥伽色尼王朝获得援军,又有伊斯兰教圣裔、布哈拉宗教首领穆哈伊丁等4位伊玛目所带来的***志愿军加入。

结果在于阗都城下绝地反击当中,同样信仰的高昌与甘州回鹘骑兵,青唐吐蕃的骑马步兵和归义军的唐式步兵相继来援,圣战军再度全军覆没。四大伊玛目和大量战死当地,而在喀什噶尔到于阗的千里大道两旁,留下了遍布一路被后人称为“舍依德(圣战殉难之墓)”的麻扎。

但是于阗终究是依托沙漠绿洲而存在,人口资源都有限的城邦国家,这一战胜的过程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国力,也导致地方破坏严重;因此当来年圣战军卷土重来之际,就再也没有剩下多少抵抗的力量,而在援军赶来之前被各个击破。

而在此期间,面对于阗国的屡屡求援;我对外战争总是胜率最高的铁血大宋,所能够给与的最大支持,就是派出一百五十名僧人所组成的外游团,作为精神和名义的鼓励,一边在史书和起居注上把归义军和于阗国列入外藩。

此次战争扩大了伊斯兰教的传播范围,改变了新疆地区伊斯兰教与佛教力量的对比,巩固了伊斯兰教在新疆的地位。原本在当地占据绝对优势的佛教势力,开始遭到穆斯林扩张的打压和清算。所以当代中亚古代寺院的遗址考古中,总能挖出好些累累尸骨来。

虽然部分团体依然坚持了很长时间的佛教信仰,西域本地也依然有诸如摩尼教和涅斯托利基督教信徒存在,但整体穆斯林化的趋势,已经不可避免。同时,也造成了塔里木盆地西部和南部人口大量死亡,城市被毁,生产力严重破坏,经济衰落。以及长达千年的人口换种)

(说到这里,我要奉劝个别动不动就拿宗教民族问题说事的举报狗。有本事你把中国历史研究院的公众号给封了,有本事把学习强国上中央关于新疆“主体民族”问题的认定给删了啊,有本事把新疆库车出土的唐代文书给烧了啊;难道引用了官方认定的既成事实,就戳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心眼和肺管子了。)

另外,再补充一个古人的小段子,宋代洪皓《松漠纪闻》记载:“回鹘自唐末浸微,本朝盛时,有入居秦川为熟户者。女未嫁者先与汉人通,有生数子年近三十始能配其种类。媒妁来议者,父母则曰,吾女尝与某人某人昵,以多为胜,风俗皆然。今亦有目微深而髯不虬者,盖与汉儿通而生也。”

大体意思也就是作者当时所见的回鹘百姓普遍自干唐,故而在人种上已经被汉化的差不多了。或者说只要你曾经强大道让人无法仰视,哪怕事事变迁过后很多年还会有人怀念和仰慕你,而以复兴为目标进行奋斗,这就是汉唐雄风的意义所在。

然而,当来自于阗的使者被引进来之后,却是有些惶急的当头拜倒在了张淮鼎的面前,嘶声大哭起来叫喊道:“还请节帅看在旧日盟好的份上,救我国中万千黎庶。”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不及卢家有莫愁(下)

而昆冈山(昆仑山脉)脚下,由冰川积雪消融而成的白玉河与乌玉河、青玉河等多条水系,所灌溉和滋养过大片沿途的绿洲平川之后最终在北面的交汇处,便就是作为西域大邦于阗国都――西城(今和田约特干遗址)所在处。

而此地地滨和阗河,南有昆仑山,北接塔克剌麻罕沙漠,是西域南道中最大的绿洲。自古以来就是气候和畅、水源充沛、植被繁茂之所,自古以来农耕畜牧皆以发达,更是西域列国之中唯一可以出产蚕桑的区域;而且因为地近昆仑山脉而诸天河流纵横的缘故,从古至今就盛产宝玉而远销东土。

根据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所载:于阗乃是汉时以降的古国,位当天山南路、西域南道之要道;也是古代丝绸之路东段的一处枢纽所在。因此,历代从长安出发的商旅沿着河西走廊,出祁连山下沙州境内的玉门关,经过被称为葡萄城的鄯善石城镇,最终都会汇聚到了这里。

然而在从这里补充和修整之后,向西南经大小勃律(今克什米尔地区)同时也是李嗣业一度征服过的布录州,可通(瓦罕谷道)往五方天竺之一的东天竺或吐火罗国(今北阿富汗)。而继续向西北经鸭儿看(今叶尔羌)、石塔(塔什库尔干),则可以抵达安西四镇之一的疏勒镇。

然后在从这里越过葱岭(帕米尔高原),就可以抵达岭西的拔汗那(今中亚费尔干纳谷地),这也曾是大唐在外西域的头号忠犬,曾经多次击败过来自西方大食的触手;以及位于药杀水(锡尔河)和乌浒水(阿姆河)之间的河中列国,这里也是中土被称为栗特人的昭武九姓的发源地所在。

而从于阗境内直接转向北面,沿着季节性存在而流入大漠深处的于阗河,在沿途所形成的条块状绿洲,就可以横穿过被称为大沙碛的塔里木盆地西部,抵达天山西麓附近的龟兹河流域,而籍此进入龟兹镇昆陵都督府所在的首府焉耆。而从这里的丝路商旅也再度出现分化。

自此沿着天山南路向东北行进,则是进入控扼草原而隔断西域的北亭都护府境内,经过西州(故高昌国)而抵达北庭都护府所在庭州的金满城,也是故西突厥王庭浮屠城(今新疆吉木萨尔北破城子);修整补充之后越过金山(阿尔泰山脉),与蒙古高原上自回鹘汗国崩灭之后,就旋起旋灭一片混沌的草原各部进行贸易。

或者北上进入名为坚昆都督的府所在,与游牧在叶塞尼亚河流域的另一支自汉西域长史府就已经存在的古老部族,也是与李唐认宗过的黠戛斯人进行贸易;或又从龟兹沿着下游的葫芦河继续向西抵达碎叶镇(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城附近,也是诗仙李白的故乡),则是就此汇入到了丝绸之路的北线当中。

从这里向西穿过,后突厥汗国、乌罗护九姓、葛逻禄、黄头突骑师相继游牧过的广大荒漠、草原和石滩,就抵达了历史上大唐和大食唯一交战过,也多少间接影响两大帝国命运的但罗斯城,如今为安西回鹘出身的黑汗国,所据有岭西疆界内的副都。

继续向西就可以抵达被称为花拉子模地区的咸海流域,从这里北上则可以进入南俄草原;这里既是斯拉夫人的发源地,也是横跨里海、黑海之间信奉犹太教的可萨突厥汗国,用来捕奴贩卖的自留地和后花园,而斯拉夫就源自于突厥语牧奴之意。

而转向南方,则是进入由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所统治的呼罗珊地区,如今也是由本地军阀出身而名义上臣服报答城(巴格达)的萨曼王朝所统治下;而在不断的传教和渗透当中与游牧在岭西的安西回鹘黑汗国,形成了长期的相持和冲突。

最终,分别通过北方的可萨汗国和南方黑衣大食的两条大陆商道,最终又通过小亚地区(今土耳其的安纳托利亚地区),汇聚到了被称为百战通的东罗马帝国境内;而完成了这条被称为丝绸之路(东方)黄金与香料大道大陆公路(西方)的千年商道。

而在于阗的南方,通过昆仑山口所连接青藏高原上的吐蕃各部,以及另一条被称为青海道,或者说是羌塘道的古老商路支线。从这里折转向西南穿过不毛的柴达木盆地,经过吐蕃古都所在的罗些川等地,就可以抵达泥婆罗(今尼泊尔)所在山口,就此南下东天竺和南天竺之地。

而作为王姓的尉迟氏家族更是“自兹已降,奕世相承,传国君临,不失其绪”(大唐西域记),已经足足传承了上千年的历史。而尉迟氏能够屡经患乱和变迁,始终得掌国柄的最大一个缘由,就是无论如何改朝换代而哪家哪姓在位,都能够身段柔软的始终侍奉中土不缀。

(“自汉武帝以来,中国诏书符节,其王传以相授”《新唐书?西域传》)

因此在大唐崛起之后,相比桀骜不驯试图截断商路和使臣,却已经死连骨头咋子都不剩的故高昌国,于阗国却是西域列国之中最早入朝臣贡的代表;因此,历代于阗王室的子弟不但屡屡在大唐游学、仕官和通婚,历代多位国王也妻以李唐宗室女,而在历代始终是忠奉上国的勤王典范。

(比如天宝名将哥舒翰的父亲乃是归附的突骑师酋长,而母亲就是于阗王女。)

只是如今这处昔日四季温宜、瓜果飘香而蚕桑遍地的富庶繁华之邑,却是呈现出了肃杀萧条的景象而在空气中充斥着兵乱凶危的气氛;因为,自从具有唐室血统的长子早夭,而余下诸子皆未成年,故而正当壮年的国主尉迟佤那在带兵远赴中原勤王时,没有指明继承人而令诸位大臣联合监国。

结果当国王丧师阵没在中土的消息,终于随着零星逃亡者传回来之后,这些出身背景不同而得以联席监国以为制衡的诸位执政大臣之间,也难免产生了不同的想法;进而纷纷亲附和扶持其中年岁较大的某位王子,开始从王城金册殿中各执一词的争执,发展到各自召集护卫与宅邸中枕戈待旦;事情就迅速往难以收拾的方向崩滑而去,随着被收买和占据的各处城门开合之间,不断奔走出入的各家信使和奴仆;城外诸多田庄、园林里的奴婢、部曲和附口被召集起来;然后,又波及到了更远地方任职或是经营产业的族人子弟当中去。

作为刚刚从吐蕃占领下光复不过两三代人的于阗王室,事实上当初也是依靠国中的大臣和豪姓支持,才得以攻灭和驱逐吐蕃驻军而复位的;因此除了王室的军队和官职之外,这些贵族大姓在十州各城的地方上,也拥有相当的权柄和资源,乃至是自己私兵部曲。

而在疆土“西南抵葱岭与婆罗门接,相去三千里。南接吐蕃,西至疏勒二千余里”的于阗境内,同样还有残留下来的吐蕃部帐和迁徙而来的回鹘牧部,他们同样以臣子的身份归附于阗国,而生息与不宜耕作的草场戈壁之间的绿洲上,被委任以官职提供牛羊畜马之属。

于是当这些势力也随着都城之中的诸位大臣号召,开始纷纷以各种形式声援或是采取实际行动以为站队之后,就让于阗国内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和混乱起来了。因此,仅仅是一个奴婢从王宫内向外投书的意外事件,就轻易引爆了位于都城当中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相比战败之后暗流涌动之下西域各方势力,却没有想到是由看起来相对实力最为完好的于阗国,成为了矛盾和隐患最先爆发出来的导火索。然后,那些相继赶赴而来的各州官长和头领们,则又成了跟进一步火上浇油的催化剂然而,就在一片隐隐攻杀声中的点点黑烟袅袅背景下,却是有一名唐人打扮的少年人,在数十名紫衣僧兵的簇拥下,就此绕过王城东面正门内外,被各方激烈争夺中的金册殿,和专门用来摆开仪仗恭迎中原天使的七凤楼;就此从王城南侧输送柴草水车的小门,飞驰而走消失在了南方的天际线中。

而在少年人的耳朵当中,却是还犹自回响著作为教授他日常艺文经典的老师,出身自西山王兴大寺的侍从僧法藏,临别前的嘱咐历历:“毗讫儿,今王城诸长(监国大臣)皆不可凭,而左右王大将据王城而首鼠两端,眼看王诸子祸福不测,当去南投方得生机。”

“国有四边九邻皆番夷又多奉外道,正蒙国中多难而令外夷愈轻蔑我国而觊觎之,难免日后愈多祸事了;唯瓜沙(归义军)为世代盟好,又正逢新主上位,当有尔辈庇身之所,而进退皆有余地。”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不及卢家有莫愁(续)

当来自沙州玉门关的快马急报,沿着河西勉强恢复起来的商路和驿站体系,用八天时间以跑死了十匹马的代价;将于阗国发生的一系列事变,连同于阗王子率众来投的消息,送到了长安之后也多多少少掀起了一些波澜和反响。

至少在最先得到消息的有限层面当中,那些与太平军相关的商人和行会当中,不由看到了进一步拓展商路和恢复传统贸易,重新将生意做到塞外草原和比西域更远的外域地方去的种种可能性;而年轻少壮的军将们,则是似乎见到了效法过往汉唐雄风的故事,而扬威域外、封居狼胥的种种机会;甚至就连一贯表现得相对稳妥而保守的文属官员当中,同样也有好些声音汇聚起来,希望能够重现安西北庭的盛况和旧观。

甚至连在京的各宗僧人团体也联合起来请愿,希望能够太平军所代表的新朝,能够护持住这个西域最后的佛国乐土。而申请举办相应的水陆法会进行宣传和劝募,以此发动信众为新一轮“西域护法”运动勉尽薄力。

而再次受到手下人合力劝进的压力,而没法再以条件尚未成熟、物资准备不够充足、环境过于简陋,而国土残破、地盘狭小、百废待兴等,诸如之类的理由继续推脱下去,而不得不明确表示要等中原彻底平定,才将众人给按捺下去的周淮安。

回头就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也不小心落入了,这些臣下们所联手设置以进为退的套路;而在多少有些无奈和后悔之间;自然也灵机一动的决定暨此突发事件,来转移一下如今洋溢在太平督府上下的某种浮躁和激进情绪的关注力。

不然,大家的的焦点总是集中在自己身后,而念念不忘自己何时才能坐上那个位子的种种日常,实在让人有些不好过。因此,在暗中放开的口风和宣传手段下,第一支几乎完全是由“民间”出人出力,而由官方牵头和提供便利的万人队就此迅速成型。

因此,在一个黄道吉日里,由站在长安城西开远门上的周淮安亲自目送之下,这支附带跟随了无数车马驴骡组成的各家商队和足足五百人之多僧团的庞大“拓西”队伍,就此旗帜喧天的踏上了西去玉门关的漫漫路程;当然了,从玉门道长安号称三千里的脚程,当初信使不计代价的急递过来才用了八天,但是这么大一支队伍重新开过去,怕不要花费上数倍甚至十倍以上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的。而后续支持他们的,则是由督府追加发行合计百万缗的多期“拓西”债券。

而这也是如今不用怎么调动和影响太平督府,在河西、陇右、河东、河南等地,进行多线战争和平叛、肃清地方、构建政权和维持日常运转之下;进行这么一场额外的外线作战的变通和权宜之计。

众所周知,如今新朝一统天下的局面将成,从未来主权信用的预期上来说几乎是无限量的。因此,无论发行官债还是军债,或是相应建设项目的特别债券,都是不缺乏大批人愿意接手以为逢迎和报效的途径;但是越是如此反而约束要谨慎避免滥发。

因此,在原本的各色债券陆续到期并,且通过各种方式折现和偿付之后;太平军反而进一步压缩了后续发行的规模。毕竟,随着掌握的底盘和人口不断的扩大,民间休养生息和经济造血功能的完善,一个靠着循环往复得赤字运转的政权已非常态。

所以这些债单的作用和价值,也自然而然的在经济活动中越发退居辅助和次要地位;这样才有可能把民间沉淀下来的财赋,给集中用在一些关键性的大型项目和未来突发状况的应对上。

然而这样又反过来进一步造成了原本发行各种债单,在私底下供不应求式的抢手和水涨船高的增值虚高,乃至到期之后因为被持有者宁可不要兑现的贴息,而作为可以保值的传家财产一部分私藏起来,或是便携的等价代币,而导致账面上兑付率始终不足。

哪怕到了后期发行的债单,所通过制定抵押物所捆绑的利益,在事实上随着商品流通和廉价化而变得越来越少,但也架不住来自哪些富户到殷实人家的追捧;更有些一些明显从新朝统治秩序里掉队和落后的旧式人家,也暨此作为靠拢和接近新朝的门路。

而且相比以盐铁等大宗民生出产,作为担保和抵押物、具体置换权捆绑,而定期和例行发行的官债和军债,这种不定期不定额发行,却具有指向性和开拓性的特殊债单,相应含金量和潜在价值就更高;因为,在相应周期长短不确定的风险背后,其中往往还代表着相应新区域内,通商贸易和物产开发的优先权;作为单个具体的富有人家或许力有未逮和犯不上,但是作为家大业大风险抵抗能力更强的商人团体,却是始终趋之如骛的所在。

所以,这次额外追加的“一缗”和“五缗”两种面值的“拓西”债单,首批十万单和两万单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被王酒胡、王婆先为首的关中商会、刘安为代表的广府海商,南北两大家商团联合体给发动起来抢先认购大多数。

然而,这么一支庞大民间“拓西”队伍,却也带来了另一个让人有些意外的后果;就是将汇聚到长安城内的官员、江陵和商人等各家子弟、族人和私属护卫,给变相的吸收和抽调一空,而让街头市面上巡禁队治安维持的压力,顿时就下降了不少。

毕竟,随着太平军入主长安日久,从治下八道十七路(增加了剑南三川和关内、河西大部)地方上,陆续被吸引和汇聚过来的商人和富户,或又是被强制迁移而来的郡望巨室、拆分过的大族门第,都在这里开始全新的生活也带来不少问题和烦扰。

而相比这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周淮安的心思却是再度放在了开春之后,关于太平督府所属大讲习所为核心的学校系统,第五次大规模扩招上;只是与之前多次培养和补充基层办事人员的方针有所不同,这次扩招后的培养对象却是工科为主的技术人员。

也就是在各地屯庄当中,受过原始启蒙和初级教育的人口基数,已然积累到了一个初具规模之后;终于可以抽出部分余力来,逐步满足各地不断新建的工场和矿山、路桥设施在内的大型营建项目,对于中低层技术人员的缺口和需求。

毕竟,作为最低层卖力气的劳工和役夫遍地都是,但是因为年纪偏大或是艰苦困顿出身的所限,其中能够通过再教育成为合格技工的比例,就是在是泛善可陈,并且大多只能应对一时,却没有多少进一步学习和发展的潜力了。

而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在数学科目的基础上,通过强化天文和地理方面的常识;而培养出一批足够数量兼济军事民用的测绘人员。毕竟,太平军如今已经囊括和统治了大唐大部分旧有版图,但是相应山川地理和天文历法测绘,还是没有能够跟得上。

目前太平督府下所属,主要还是一些随军的战地测绘和气候、水文观测的军士编制,以及镇反会下配属于“三支队”专门用来清丈田亩的人员;所组成的两条简易体系而已。

如果不能乘着新朝气象和中央集权的强大执行力,尽早完成对于既有统治区的边角和新占领区的测绘摸底的话;任由其拖沓和推延着日积月累下去,又会给后世留下不知道的多少弊情和隐患、争端的根源所在。

而天文地理水利诸学科的积累,又同样是后世实用学科和应用技术领域,所不可避免的基础和前提所在。如果不能早早把这个体系建立并运作起来;很可能在经历若干代以后,就面临着人亡政息式的重新断代和倒退。

而在这一片忙碌和纷扰当中,河南方面再度传来了新的变化。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不及卢家有莫愁(续二)

河南道,青州益都城外,漕河冻结的冰面随着逐渐转暖的天气,而开始不分昼夜的发出消解、开裂的咔咔声。

已经进入并占据了平卢军淄青镇理所,而镇压和扫清了最后反抗力量的朱老三,却是难免在面对着宴会之后满堂狼藉的继续独酌之间有些隐隐的悲伤。不仅仅是因为他最后收拢回来的士卒已经不足万余人了,也因为他再度失去了好几位,本以为可以一起在新朝享受富贵优养的老兄弟。

虽然说,平卢镇最要紧的部分已经打下来了,益都城内的接管、收降和肃清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追击逃亡的王师范一行的骑兵也派了出去,短时间内他已经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只要等待更多的后援,就可以进一步的收拾着平卢军青淄镇七州的局面了。

但是他依旧有些意犹未尽,或者说是心中空荡荡的有点无处着落,或者说是缺失了点什么似的。毕竟,如今能够与他把酒言欢而一同享受这般胜利成果的人等,似乎在变得而越来越少;就连跟随他多年的牙门护军指挥使胡真,都因为断了一条腿而不得不告别军伍。

至于那些经过甄选和提携新补上来军将们,或许敬畏和服从有之,但是在相知相交的熟悉度和指使如臂的配合默契上,就实在有些相去甚远了;更别说是敞开胸怀的把酒言欢。是以他眼下在反败为胜的酬功宴会之后,依旧难免觉得孤寂寥落而无处排解了。

这时候,却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膀子上缠着渗血绷带的朱珍走进堂来,只见他略带喜色道:“留守,啊不……将主,新一批物用军资已经输送到了;此外还有长安的委命军书,许我部在本地收降的平卢士卒中甄选精壮,以为补充麾下,并且许以平卢军故地后续权益行事之便。”

“那真是太好了,就劳你好好的择捡一番了。”

朱老三闻言却是有些隐隐的叹息和苦笑起来,却是因为转投了太平军之后,固然是接踵而至的连绵拉锯和激烈大战打得越多,军队积累下来的伤亡也不少,但是后方的供给和兵员补充,却是显得越发宽裕和充足起来了。

然而,相应的是他们这些老义军出身的军将门,对于麾下军队的掌控力度和影响力,其实是在慢慢不断的潜移默化下降当中;并不是说这些将士们在令行禁止上做的不够好,甚至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们开始更多的是服从军队这个整体,或者说太平军所代表的某个长远概念,而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将领本身了。

也许,这就是如今既有天下的新朝体制下,可以放手让他权宜行事的基本魄力和底气所在么?但不管怎么说,都到了这一步朱老三也没有别的更多选择了,在被他亲手斩杀或是镇压了那么多跟不上时势的旧日部属之后,他只能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坚持走下去,以求一个比较体面和优遇的结果了然而,就见朱珍犹豫了下又继续说道:“将主,在收押那些节衙旧属之际,我还遇上了好几个痴心妄想之辈呢!”

“哦?”

朱老三不由惊讶了下放下酒杯。

“这些狗东西居然蹿兜我给将主进言,说是愿意拥戴我军,就此开创一番基业。”

朱珍有些尴尬的挠挠头道:“那你可是怎么想的”朱老三闻言醉意顿消,而不动声色笑问道:“当然是痴心妄想的想屁吃了,昔日将主就连苦心经营的一府七州之地都交出去,又怎么会看的上这区区平卢军的一隅之地。”

朱珍这才摊手道:“你做得不错,稍后就把相应人等,随着回程的输送队,转送到长安去吧。”

朱老三这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用再失去一位硕果仅存的老兄弟了。

“然后,再被城内的衣冠户和形势户都清点出来,待到开春之后也分批逐次送走好了。”

这时候,外间再度传来了通报声:“报,有外海船团的索(罗孟)主事,自登州送来了加急消息。”

“竟然是如此,这就好了。”

片刻之后,朱老三看着眼前的递报,顿时心情就变得好过了许多。却是关于数日前出逃的平卢节度使、齐王王敬武之子的王师范的最新消息。

据说这位平卢军储帅一路向东马不停蹄的逃到了莱州境内,想要顺势在莱州州城所在掖县,号令和召集当地东莱守捉的旧部以为负隅顽抗;结果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情,就是他自认为的平卢军储帅和王世子身份,出了青州益都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相认了。

因此,他在当地不但没有召集到足够的人马和钱粮,反而被当地团练给围困了起来,而不得不带着最后一点手下杀出城门遁逃而去。然后他又一路带人抢劫了多个村邑之后,来到了登州州城外的蓬莱港市当中;这一次他想要隐藏身份而从这里买船出海,就此投奔对海半岛的飞地积利州。

然而这一次他的运气基本已经被用光了,相对于首鼠两端的州城所在,蓬莱港当地却是在来自外海太平军水师的威胁之下,已经被渗透成了百孔千疮的筛子一般的存在。所以这一次王师范没有机会隐藏著身份,就顺风顺水的被人骗到了船上之后,就此瓮中捉鳖了。

这样的话,收服平卢军的最后一个隐患也就此消失了。这时外间再度传来了递报:“启禀将主,长安消息,大都督开始东巡了。”

听到这个消息,朱老三不由当机立断道:“来人,将本军所获的平卢军旗鼓、仪仗等物,都送往徐州彭城城下。”

而在冰雪消融而日渐转暖天气下,长安城内已经呆足了一年多的周淮安也再度起行,带领着亲军和幕僚所组成的扈卫和车马队伍,大张旗鼓向着东都洛阳巡游而去。这也是一次带有统治权宣示性质的巡游,因此,早已经规划好了相应的途经路线。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三朝勋业遍常

四塞称天府,三河建洛都。飞云霭层阙,白日丽南隅。

独下仙人凤,群惊御史乌。何辞一万里,边徼捍匈奴。

《城》李峤〔唐代〕……

从长安出发,穿过京畿道所属的新丰、渭南县,就抵达了华州(今陕西郑县)的下县境内。而在这一路上自春秋战国、秦汉以降的名胜古迹,几乎是数不胜数;为此周淮安还专程在路过骊山的时候,专门爬到秦始皇陵的封土堆上去凭高吊祭了一番。

同时这一带也是八百里秦川腹里的精华所在,因此自古以来就河渠遍布、平川沃野连绵,因此经过太平军入主以来一年多的不断移民填户、休养生息和营建修缮,那些荒败和废弃的村邑都相继恢复了人烟袅袅,因此,哪怕在肃杀冬日里也能远远看到,开始在野外活动和劳作的零散人群。

只是当周淮安的队伍抵达州城华阴之后,却是再没有继续东进潼关,而是在检阅和召见了当地军民代表之后,就转道北上渡过了洛水进入朝邑县境内,然后从朝邑境内的蒲津关蒲津桥,度过了已经开始解冻开河的黄河古道,就此抵达了河中府所在的蒲州(今山西永济附近)地界。

在当地周淮安会见了从河中、河东赶过来汇报工作的,各州主簿、别驾、司马和长史,以及隶属于河东善后处置大使的各军管区守备、戍防军将;然后又继续东行之中条山北麓的解县(今山西运城附近)境内,亲眼巡视和查看了当地接管的诸多盐池生产,及其正在筹建中的化工厂。

然后,才重新沿着中条山南下渡过孟津口,进入到黄河南岸作为华州和虢州分野的潼关道内;在这里,周淮安也如愿以偿的就地“做”了一首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并就此提前留下来那句流传千古的名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勒碑为记。

顺便还拐到禁坑所在的别道上去看看了,同样留下一块纪念义军西进、推翻旧朝的石碑。然后一路沿着被历代黄河所不断下切,而地形不断被改变的函谷道,穿过河东道所属虢州(今河南灵宝市)境内的阌乡、弘农县,就抵达河南都畿道所属的陕州(今三门峡市)境内了。

然后,沿着陕州位于黄河岸边的桃林、陕县、硖石各县一路东行,就到了熊耳山脚下位于谷水之滨的渑池县,也是历史上被称为河洛盆地八门锁钥之一――双桥关的所在地;而在这里,也意味着正是进入了河南都畿道的腹心地带――河南府地界所在了。

而相比之前平川沃野、大河纵横的关内道、山势嶙峋、四壁狭夹的河东道,这里的沿途风光又呈现出了迥然相异的另一面。满眼望去都是绵连的丘陵和河泽,以及相连不断的河谷和小平原。虽然,在官道两边的村邑、市镇当中同样是人烟不绝,但是战火和灾荒所留下的疮痍和伤痕,却是比其他地方更加明显的多。

而在周淮安所途经和停歇的缺门、新安、横水等若干城邑当中,士民百姓的精气神也明显比在关内道的见闻要差了不止一筹;似乎因为在去年早了蝗灾和兵火的缘故,夹道迎接的人群中也不乏面黄肌瘦和衣衫褛烂的存在,且精神状态也是以疲惫、倦怠乃至麻木不仁居多;这种沿途民间低迷和消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快要抵达洛都的非山脚下,才慢慢的开始有所改观。这却是因为随着靠近洛阳城,而在当地开始出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由太平军徕民屯垦和移民填户而成的营田所和屯庄、编管地;这些地方的居民几乎是不分男女老幼,自发聚集起来而牵牛担酒的守候在各处路口,只求周淮安能够露个面对着他们说上几句勉励的话语,就格外的心满意足了。因此,在即将抵达洛阳的最后这段短短二三十里路程,居然是在一路劝慰下走走停停的用了两天时间才走完。

当然了,在正式进入东都洛阳之前,其实还有很多的准备工作要做;而关于河南道境内的一手资料,周淮安也在这一路上往复看了又看,同时也在不断接收来自各个渠道的最新汇报,这样在进入洛阳城内之后,才能在最快时间内进入状态和开展有效的治理、运营。

比如作为太平军入驻都畿道前期工作的成果之一,东都河南府境内九县的户口清查和重新编籍已经完成,总共检点出来了二十七万户,约九十三万丁口(未成年子女和老人不算),其中三分之一都集中在洛阳城内,却是比易帜和发生变乱之前还要多上十多万。

当然了,主要原因是因为朱老三在交出地盘前后,就地查抄了大量原本的衣冠户和形势户,以及旧朝的官宦所属之后,通过大量释放官私奴婢和重新检定出来许多隐匿人口,再加上劝诱逃入山中避祸的难民,讨伐伊洛群山啸聚的山棚、匪寇结寨的缘故。

因此,现如今的河南道,除了都畿道一(河南)府(汝、郑)两州之外,通过张居言的前期工作和朱老三的竭力配合;已经全面接管主要是西部的滑、汴、曹、陈、许、殷、蔡、颍九个州郡;不同程度的部分接管的,则是位于中部和北部的濮、郓、济、宋、亳、宿六州之地;此外,还有作为新近占领区进行军管和名义上保持有限从属的地区,则主要来自东部的故泰宁军兖海镇的兖、齐、淄三州;以及刚夺取自平卢军青淄镇的青州等地。

尚有平卢军青淄镇下辖的沂、密、登、莱四州;武宁军徐泗镇除了被围困的徐州彭城之外,包括泗、海两州在内的大片区域;因为太平军暂时无暇顾及这些地方,而暂时处于群龙无首、自生自灭或是自行其是的放任状态当中。

因此,周淮安此次东巡洛都而来,既是为了宣示对于中原之地的统治权,也是表示了从战略方向上开始倾向关东的重视态度,更是为了解决河南平定之后的诸多善后和统治秩序构架的问题。毕竟,这个是自古以来人口最为密集的中原腹地,历代积累下来的问题和情况,也远要比其他地方复杂的多。

为此。大都督府已经准备了来自各大讲习所约三千三百名的各色生员,和两千一百名内退转乡军人,一千六百名各地抽调而来的“三支队”干员;随同这次东巡的大队进入河南。就等这些地方上的衣冠户、形势户和官宦、胥吏等旧属相继押解起行,就地分批进行接管和运作、维持工作。

这时候,在张居言出镇天平军之后作为留守副手的张归霸,在提前出城汇报日常工作和东都营建、修缮进度的同时,也给周淮安带来了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要知道,作为昔日丰饶富足的河南之地,却饱受其患的四大苦之一“淮上贼”,已经随着秦宗权为首蔡州贼的覆灭,而被朱老三带人给连根拔起,如今正在从外地徕民填户来替换乡土;同时兴修水利河渠,以断绝淮泛为乱的历史根源,这样四大苦其二的“黄淮水患”也将得以缓解。

而作为其中的第三苦,因为在朝中失意或是党争失利,被迫贬放、隐退、致仕在都畿道内,在地方上仗势强取豪夺的肆意兼并之事;乃至令作为富庶的河南腹地,变成被罗索和穷括的重灾区,世代深以为患的“洛都公卿”及其眷属、附庸,也在历次的战乱和清洗当中几乎销声匿迹了。

因此剩下的就是“藩镇”林立所带来的第四苦;作为天下人口富集的中州之地,河南道境内最盛时就足足设立了十个藩镇,几乎占据了元和年间天下四十四路藩镇的十分之一;而这些藩镇因为各种缘由和需要,蓄养了大量不事生产的武装兵员,而对外抄掠攻杀,对内横征暴敛以为维系。

结果就是偌大的中原腹地,几乎少又不战之年,鲜有不加之征,士庶百姓百姓沦陷于水深火热之间,却被迫供养了一大批越来越贪婪和欲壑难填的武人集团;可谓是苦不堪言。虽然这些年随着藩镇之间的兼并和太平军的崛起,陆陆续续改造和消灭了其中大多数的藩镇。

但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就有藩镇体制下,诸多脱产世兵军户的问题。虽然现今的淮上三镇已经平定了两个,剩下一个武宁军也是坐困孤城的风中残烛;但是相应三镇地方所留下来的将门和世兵军户所属,却是在当地的人口当中占据了一个相当大的比例。

本来按照太平军的制度和传统,新朝的军事序列当中也基本没有他们这些旧式军队渊源什么事情;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最初的甄别和审判、追责之后,剩下普通士卒全部迁置他地打散安置,或是就此前往边疆地区加入建生军麾下,武装戍屯的结果。

但是这这个过程当中却是出了一点小小的插曲;其中有位徐州出身的裨将刘知俊,暗中只身前往围城中的朱存营中提出了一个建议,或者说是一个条件。说是这些徐州所属的旧日世兵军户之家,自庞勋之乱后就世代生息于军营之中,因此除了一身战阵攻杀的技艺就别无所长了。

因此,希望能够在投降之后继续为新朝卖命和出力,而不是编遣他乡就此种地为生。而作为交换条件,他不但可以说得太平军尚未来得及用兵的各州来降,甚至就连据守在徐州彭城里的武宁军将士,都可以想办法进行分化和瓦解。

然而,对于这种涉及太平军对敌方针的要求,身为一方主将的朱存却也不敢擅专独处,因此就毫不犹豫的用快马加鞭的信使,将相应的请示转送到了正在行进当中的周淮安这里来了。然而,周淮安只是略加思索和权衡之后,就对着左右批示道:“如果能够有效减少我军不必要伤亡的话,可以考虑大致的条件。”

“不想回乡种田,想要在军中卖命也可以,但就不能保持原有的建制,就此打散分派到河北境内去,补入曹翔的天平军和诸葛爽的河阳军好了。”

“日后若是河北的战事打完了也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去域外作战,去新罗、去渤海、去倭国,依旧是大有可为的一番天地所在。”

“如此此事可行,并足以做为一个成功的范例,那日后对待旧朝所属的军队,都可以额外追加这么一条参考的出路。”

毕竟,在周淮安的规划当中,一旦平卢军所控制下的胶东半岛安定下来之后,就可以以此为跳板进取渤海与黄海之间的辽东半岛,然后从陆地和海上与正在攻略当中的新罗连成一片了;然后等到在新罗国沿海地区站稳脚跟之后,就可以新罗沿海诸港口为中转依托,发起对于扶桑列岛的跨海征伐了。

而在胶东――辽东――新罗――倭国这一条规划中的战线延伸上,同样是需要许多额外追加的军事力量和后续兵员所在;而在目前太平军的主力还需要继续扫平和稳固国内的情况下,河南道境内收降的这些藩镇背景下的世兵军户们,就正巧赶上了真正的好时节而得到了大派用场的机会了。

这些带有旧式军队烙印和积习的降兵和俘虏,放在中土国内或许是一个祸害和隐患,但是放在境外的征拓上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因为相比这个时代中土大唐所代表的的先进文化和文明上游的辐射优势,周边几乎都是具有低人权优势的道德和文教低洼地。

如果这件事情能够运作起来的话,顺便还能持续消耗掉战乱留下来的诸多不安定因素,转移战后社会矛盾的重要契机。当然,太平军也会在其中逐步设立相应的门槛,以为分流到不同需要的区域去。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三朝勋业遍常(中)

其一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其三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燕子楼三首》唐:白居易徐州彭城城西北隅的名胜燕子楼(注1)里,鲁王时溥也在隐隐的春雷声中,慢慢的睁开了眼睛。而在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室内,他身边的宽大云床中、地毯和阶梯上下,赫然还倒伏着许多衣裳不整的女子。这就是他效法故朝天宝年间名闻一时的岐王、赵王,以姬妾为“人怀炉”“肉屏风”典故的产物。

作为一个乱世中仓促上位的传统节帅,在围城的这些日子里他也慢慢的彻底看开了;既然当初做上了这个节镇的大位之后,很多事情就再也身不由他或说是无法后退了。所以,泰宁军的朱氏兄弟覆灭了也就覆灭了,平卢军的王敬武自顾无暇不能来救也就罢了。

至少他还有这座储集充足的城池,还有内外城郭的数万兵马;所以他该饮宴做乐就纵情的饮宴作乐,该犒劳将士就毫不犹豫的慷慨加赐,反正他在这徐州彭城里每坚持的一天,就是多赚的一天享乐和受用。至于将来的种种可能,已经不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了。

所以,在这段时间内他甚至有空就命人具列城内的殷实、豪富之家,自其妻女妾侍中择选姝色而收纳了许多姬妾,然后天天换着个花样以为玩乐。只是,这一次在响了好几阵的春雷声中,却没有端着金银器皿的贴身奴婢和侍女,上来无微不至的请示和问候;只有一点点隐隐透入室内的微风,在不断地吹起后世帷帐和步障边角的同时,也给浑身大汗沥林又干透在身上的时溥,给带来一丝丝的凉意。这也让时溥有些恼恨起来,他每次过夜之后都要及时泡上一池兰汤才是舒坦自在;因此,哪怕是在冬日最寒冷的日子里,都有人专门烧火保持着随时随地热汤池的供给。而上一批有所延误而导致他不能马上用上汤池的奴仆,已经被他下令丢进冰窟窿里溺杀了。所在现在的前车之鉴才过去没多久,应该不至于懈怠和荒废如斯的?

然而下一刻,时溥却是突然有些警觉和惊醒过来,他毕竟不是当初那个朝廷派来的文质节帅支详,而是本地世代牙校的将门出身。对于这种隔绝内外而架空夺帅的把戏,又怎么可能毫无知觉和防备手段呢?因此,作为未雨绸缪或是防微杜渐的措施。

在日常负责内宿和出入亲从的卫士,都是本镇的牙军和衙前兵、内直都,分作五班交替轮防;而始终确保其中又两班不同出身背景的卫士在侧近,籍此以为相互检视、监督和制衡的手段;而他入夜所居之处,也是从诸多馆院园林当中,用缕刻的牙牌抽选出来的。

就连侍奉的奴婢和收纳姬妾,也是临时使人传唤过去,而非到天明鼓响不得擅自离开或是折还,但敢犯者当杀无赦,以免暴露他所在过夜之处。但是这一次外间的反应,却让他嗅到了某种不详的征兆和苗头;随即披上一身厚实锦袍的时溥,就赤脚登上了这处楼阁推窗向外望去。

就见偌大的院落当中已然是空荡荡的死寂一片,而本该在灯火通明的左右侧厢和耳房当中,一边烤火一边守候和当值的诸多奴婢和卫士也都不见了踪影,而只剩下一地将残雪给践踏的凌乱无比的脚印。而在墙头结霜的净面之间,却是折射出了疑似刀兵和甲衣的反光。

事已至此,时溥也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的转头就来到了这处楼阁的后方,然后就见到了院墙背后也摇曳闪动着隐隐绰约的火光,以及甲衣和刀兵摩擦之间的囔囔声。最后他也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而折转回来,重新穿戴整齐这才迎着刺骨的寒意推门出去。

而在院落之外,赫然早已经站满了成排连片捉刀持矛,搭弓上弩的甲兵,只是在服色和穿戴、旗号上,却明显是来自于负责外郭的团结兵和门防营;至于他原本用优厚待遇和丰富犒赏所维系的牙兵和衙前兵、内直都,却是一时间都不见了踪影。

然后,在那些站在前排的叛乱军将当中,他就见到了自从兵变当中,受命袭杀了停居大彭馆内准备回京的前节度使支详满门;事后就被他圈禁羁押起来只等朝廷问罪就交出去,好当做替罪羊的昔日副手兼结义兄弟陈,正眼神烁烁的望着自己。

他还看见了身为武宁军中屈指可数的骁将,但是因为有些好爽大气在军中颇得人心,而在当初被自己委派突围出去,拿着印信联络地方各州县的守捉、团结兵,以为袭击围城贼军粮道与后路,却不知道何日回城的前军锋将刘知骏,被灯火所照出来明灭不定的面容。

此外,又有当初随他聚众围攻驱逐节帅支详的牙校,却在事后被他明升暗降就此委派外州兵马使、守捉、巡使,而今硕果仅存的张雄、冯弘铎、何肱等人,却是同样披挂齐整的出现在了这处燕子楼所在的北隅园内。

而在见到这些面孔的同时,也代表着时溥对于城内的局势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控制,或者说是不知何时已然被人隔绝了内外的消息呈达,而依旧浑然不知似的。这令他也不由暗自叹息,自己执掌了近八年的权势富贵,今日就要终结于此了么。

然后,时溥再次看见了出身本城的富家门第,却被自己视若心腹而恩遇隆重的内直指挥使张筠,显然也是此番调走了他侧近护卫的内应,而令他身陷重围的罪魁祸首;他还是忍不住心情激荡的开声质问道:“继前,你又是为何?可是某家待你还不够亲厚么?”

“节上待我自然足够亲厚,亲厚至极啊!以至于将我弟妇、阿嫂和婶母都当街劫进后宅,生死不论么?”

然而,一身披挂的张筠却是毫不犹豫站出前来,有些语气悲愤的斥声道:“你!为何不早来说?。”

听到这话,时溥不由豁然一惊道:然后依稀想起之前留宿时,似乎遇到过几个反抗尤烈的女子,群情激动的说了些什么话,只是自己饮酒甚多而没有耐心听她多说,就毫不犹豫下重手打的口鼻冒血没多少气了;然后,剩下几个哭哭啼啼的女子令他心中烦腻,也都被拿去填了冰窟窿了。

下一刻,时溥不由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以为缓颊和拖延时间,就见前军锋将刘知骏已经走上前来大声喊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还请节帅成全我被一条后路!”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时溥却是有些悚然惊问道: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危机当中的易帅之变,那在新帅彻底掌握局面之前,或许还有下位幽禁的一条活路;可要是这些城内的部属起了心要揪出开城投敌的话,那他这个首当其冲的节帅就必死无疑了。

“便是这个意思!”

刘知骏却是毫不犹豫大步踏前到:“节上怕是不知,那王敬武已然授首,而本镇依仗为外援的平卢军已然不复所在了;现如今着彭城上下救无可救、兽无可守,亦是危若累卵,只能借得大帅首级一用……,”下一刻的时溥还想嘶声大喊叫说些什么,却是被迎面的数十张弩机齐发,变成了一个仰面而倒的密密箭垛子。不久之后,徐州彭城的南门和西门就被相继自内而外的打开来,将城外严阵以待的太平军给迎了进去;又变成城内逐渐响彻起来的厮杀声。

而在天色彻底放光的再度雪后初晴,最后一波据守在牙城负隅顽抗的徐州牙军和衙前兵,在亲眼见到了被穿在旗杆尖端上的时溥本人首级之后,也在哗然大作的哭喊和哀嚎声中,就此士气全无的做了鸟兽散去。

因此,当日头出现在天中的正午时刻,已经占据了内外诸门之要的太平军,也开始肃清和捉捕那些丢弃兵器、脱掉袍服,而逃入城坊民家的武宁军溃卒、残兵。于此同时,河南之地最后一处成建制抵抗势力覆灭的消息,也随着告捷露布而飞驰往东都洛阳而去。

注1:徐州燕子楼为当时五大名楼之一,源自唐贞元年间,朝廷重臣武宁军节度使张(张建封之子)镇守徐州时,在其府第中为爱妾关盼盼特建的一座小楼,因其飞檐挑角,形如飞燕,且年年春天南来燕子多栖息于此,故名。

关盼盼的歌喉圆润,声音清丽,诗人张仲素称之为“歌尘”,说她唱起歌来,音调抑扬跌宕,清脆激越,其势可以阻遏天边的流云,冲击起雕梁上的暗尘。张音死后,她矢志不嫁,在燕子楼中度过余生。因此,历代文人墨客籍此题记的诗文很多。

因为关盼盼作为一代才女,结交往来的当代文人名士甚多,唱和作诗三百多首而被编成了《燕子楼集》,而名闻天下一时。结果到了礼教愈发深重的南宋,就演变出了“白居易写诗逼死关盼盼“的民间传说和故事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三朝勋业遍常(下)

而在晋州曲阳城,正当在中条山一带剿匪兼练兵的河中戍防副使孟绝海,也刚刚带着成群的俘获和战利品归来,而口中难免骂骂咧咧的,将这些临近城池之后队形和士气愈发散乱起来的士卒,给赶羊一般的驱散进了营地当中。

当然了,他负责操练的不是原有河中军的降卒。这些河中降卒已经被打散之后相继迁往他地(关北、河西、陇右和山南西道等处),因此,他手下操练的这些全是在生活在解县、安邑诸池附近,世代讨生活的盐丁、盐户当中重新挑选出来的新卒。

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盐丁、盐户之家,自古以来就有集体生活的习惯和彪悍敢斗的传统,而一直是河中劲卒的主要来源。另一方面也是抽空掉当地最后一点潜在的不安定因素,而重新移民填户进行掺沙子,以为建设盐业为基础的化工场体系铺路。

而他需要剿灭和肃清的对象,也是当初河中军战败之后,不愿接受收编和管制而就此逃入中条山中,裹挟了当地山民和流亡避难百姓而啸聚一方的残兵败卒;因此新兵对上败卒,倒也棋逢对手一般的闹出好些个意外状况来。

就见与他轮流坐镇当地的搭档戍防正使许毅将,当面拿出一封全新火封的调任书来;却是刚刚从东都传来军令,命这对坐镇河中一府六州的搭档,就此率领驻守河中十数营新旧兵马,自沁州土门关东进上党之地,以为火速接管当地的局面。

因为,随着赵王王被外来的客军李嗣源所部劫夺,并占据了大名府城之后,随着成德军赵国境内的各种纷争和乱像不休,聚集于上党之地的近三万赵军各部,也是难免军心惶然而人人思归起来。

结果,就在数日之前一番不知什么因由,所引发的一连串大规模火并之后,辽州境内的一部分赵军就地溃灭四散,一部分潞州境内的赵军则是在各自军将带领下,开始沿着井陉和飞狐陉自行向河北境内退走。

而泽州境内幸存下来的赵军守将张文礼,则就此带领剩余的人马(收降自昭义军的本地士卒),主动向占据河东的太平军请降了。因此,这次调令就是前去接管相应上党之地的辽、泽、潞三州之地;同时伺机夺取太行八陉之中的井陉和飞狐陉。

本来,这件事情应该落在如今驻扎在北都太原,而负责收拾河东镇故地的河东讨击军统将葛从周和副统孟楷身上,但是因为孟楷在之前大战当中再度身负重伤不良与行伍,以关北别遣军副将杨师厚暂代其责;而葛从周本人则是正在忙着收复燕军溃走之后,所留下一片糜烂的云岚朔代蔚等代北各州,以及重建和整顿延边诸塞的防线要务,枚平和收服残余流窜的各族藩部,因此一时之间也是分身无暇;所以,在来自大都督府在半路上的诸多权衡和折冲之下,这此的突发任务才落到了局势已经基本平稳下来的新设河中戍防区方面。然而,孟绝海在看完这封军令之后,却又忍不住再问道:“既然你我都要带兵前往,那这河中的局面却是该由谁人来接手,督府没有提及么?”

毕竟,作为一个后期才从黄王麾下转头太平军的大齐旧将,虽然那位大都督给他破格优待的地位和生分,但是按照惯例在很长一段的考验和甄别期限内,只能担任佐副之职来协同那些苗正根红的资深太平军将。

他原本也没有抱过太大的期望和企图;但是眼下正在河中、河东编练的第十六、十七两个军序,却是给了他提前结束相应的观察和考验期的希望所在,也投入了不少心血和精力而让他有些难以割舍和撒手了。

“怕不是苏(无名)左郎,就是吴(星辰)右郎了……就算是王(崇隐)戍使也不无可能的。”

许毅将却是意味深长的道:“不过,孟兄弟且听我一句!编练部伍的事情大可以暂时放一放也无妨;但是如今天下大多安定,眼见得战阵上击敌建功的机会,放在日后只会是越来越少了。还望你我继续同舟共济,好好把握住这一次的战机才是啊。”

“多谢许正使提点,我自当省的了。”

形容粗豪的孟绝海却是当即团手拜谢道:而在在千里之外平卢军境内,刚刚开城出降没有多久的登州州城附近的蓬莱外港。一支满身风霜而布衣徒手抵达的队伍,也缓缓开入临时设定的营地当中;就此加入了当地正在等候着登船出海,前往对海辽东半岛的批次序列当中。

而看着鱼贯入营这一幕,负责押队的副都尉王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是以在家里女人的调养之下,原本已经消瘦下来的腰身眼看又往当初小胖方向发展了:所以为了赚钱养家也为了更好的生活,他才谋求的这个机会。

随后在彻底封营闭门之后,他就对着前来点收人头的军吏大声道:“某奉督府命,带领暂编第八十三营,自兖州编管地出发时八百九十一人,中途生病、跌伤滞留六人,其中逃亡、掉队者为零,实到蓬莱港八百八十五员;还请点验分明。”

在点验过人头无差之后,就有几辆大板车拖载着现地做好的饼食进的营中。这些看起来俯首帖耳而沉默不言的徒手士卒,见状也不由有些骚动和奋身嘈杂起来;然而在四下里哨楼和箭塔上的持铳军士威慑和巡曳之下,还是很快重新恢复了秩序。

然后以这几辆大板车为开端,按照暂时编成的各队名号,在王秋的叫唤之下由队头上前来,轮番将装满大饼的筐子和装着浓稠热汤的桶子提领回去;然后围绕着这些汤饼分发下去而大口吞食起来。

他们就是响应大都督府的最新《感化令》,就此从诸多前泰宁军降卒当中招募和挑选出来,愿意到域外之地去的第一批“志愿者”(试验品)。因此对海的辽东半岛上,隶属于昔日安东都护府下积利州(今大连市区)的都里港(今旅顺附近),只是他们出海的第一站而已。

待到负责打前站的他们在辽东半岛站稳脚跟之后,就会继续以此为跳板营造和扩建港市,而将更多来自中土编城的全新部伍,通过海陆并进的两条线,给输送到位于大同江以南的新罗国境内去,充当前期驻军的后援。

虽然,这才不过一个多月的编管加上劳役,并不能磨灭掉这些降卒身上所带有的旧式军队烙印和诸多积习所在;但是也足以在他们之中培养起了基本的服从性和纪律,以及对于太平军政权的敬畏之心。

因此,在七嘴八舌的呼噜呜呼取食声中,偶然间也有个别人忍不住想要多拿多占,或是仗着身份克扣别人的份额,或又是试图将其私藏下来;然后就会被四下营墙巡哨的眼尖军士,当场指出闯入拖曳按在空地上,露出后股来执行鞭笞之刑。

随后,在重新吹响起来的熟悉哨子声中,这些才吃了个半饱而依旧有些意犹未尽徒手士卒,也纷纷从团座的地上起身来把食具在旁堆起来,又将因为进食而一片变得狼藉的地面重新清理过,再依次排成数十个队列。

不久之后,港口中有清脆的撞钟连声响起,而临时设立的各处滞留营地当中也随着门户大开,而在持铳跨刀的太平军士监督和押送下,走出一队队徒手士卒来,又在旗帜的引导下走过港市的栈桥和码头的搭板,就此登上了一艘又一艘轻轻浮动的海船上。

而当这些登船的徒手士卒逐个下仓之后,船上负责监押的十多名太平兵就会关上门板,用粗壮的横隔将挤满人而变得狭促的舱室给逐一封堵起来,然后贴上一张写满数量和所需物资的封记,只留下两个甲板上的格窗作为透气和吊送饮食的出口。

然后在海浪颠簸着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航行之后,这些被就地征募而来的海船,就会在已经被太平水军所占据的都里港靠岸;重新放出这些已经在短暂航程中,因为人类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混杂在一起,而变得臭不可闻舱室里的旅客们。

而后,在这里他们会被扒光身上的衣物,然后投进火堆上烧的各种虱子跳蚤哔啵作响。而驱赶进一个个烧开热水的营帐当中,重新做一轮的个人卫生清洁和多余须发的剔除,然后,就这么袒露无疑的接受身体健康检查。

但凡有陈年积伤、感染风寒、痹症和皮肤病都被扣留下来,而别做处置;剩下的人等再重新缩编作相应的队火,最终变成三个团,约十一个旅、三十三队人,共计七百五十六员额。

这时候,外间再度推进来了许多的平板大车,这一次车上却是堆着成捆成捆带有毛边的灰不溜秋连身袍子,以及成叠的夹耳毛毡帽子;还有装在箱里半新不旧的一双双步履,将这些士卒全身都给套上了严严实实。

接下来,负责押队的王秋又领来了成捆的刀枪和团牌,还有镶嵌泡钉或是铁片的半身皮铠,按照他们之前所惯用的种类分发下去。因此仅仅在第二天,第一团批武装完毕的义从,就此开往前往故积利州的州治,也是如今被当地土族所盘踞的积利城(今辽宁复县龙潭山古城)。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三朝勋业遍常(续)

大概是因为长期作为历代大唐天子荒年逐粮和避暑之地,又是历代朝廷中枢失意者被暂时贬放,或又是致仕宰辅重臣、公卿贵胄的首选养老地;因此相比被称为“玉阕金京”的上京长安城内巍峨磅礴的宏阔大气,作为东都洛阳的日常气质上,则是更多了一种富丽堂皇、浮华旖旎而又不失浓郁人间烟火的味道。

而且,相对因为历经多次患乱而满目疮痍、遍地残垣的长安城;洛阳城内却是在包括黄巢东进在内的几次大事件当中得以基本保全完好下来。这却是要感谢当初及时献表投降的东都分司留守刘允章的缘故;而后就算是最近一次针对朱老三改换门庭事件而引发东都之变,也很快平定下去而没有对街坊市面造成太多的损害。

因此,除了在事后的追究和清洗当中,少了上千户被牵连其中或又是与旧朝有所渊源的人家之外,世世代代生息在洛都城内的几十万士民百姓,也基本没有怎么变化和流失过。这样也让第一次来到洛都城内的周淮安,有机会窥得些许源自昔日最为富华壮丽的盛唐时代,所留传下来的部分风貌和往昔遗存。

正所谓是:“巩树先春雪满枝,上阳宫柳啭黄鹂。

桓谭未便忘西笑,岂为长安有凤池。”

唐:温庭筠《洛阳》又有随行当中的当代花间派传人,现今在洛都管理委员会下任事的韦庄,在专门纪念太平军入洛的临场即兴发挥的百余首诗歌唱和当中,以一首《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而独占翘首:“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而也唯有在亲眼见过了这座与长安并立的天下神都之后,周淮安才能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自唐末以后,历代旋起旋灭的五代雄主们,都喜欢将都城安置在这里了。至少在另一个历史线上,相比被黄巢几进几出打成一片废墟,又被官军肆意烧掠过宫室的长安,也唯有洛阳才能提供一个政权的都城,所具备的基本体面和排场。

其他其他的因素且不说,光是在维持这么一座巨型都市日常运转下,满足诸多朝廷部门的庞大官吏和近驻军所属;还要提供依附在皇权上的诸多宗室外戚、公卿贵胄、京官朝臣极其眷属亲族奴婢的日常需求,乃至各种奢靡生活风尚和排场所需,仿若金字塔一般阶层和门类分明的各种人口基数,也就是别无他家了。

而且,这里也是江南漕运的财赋和物产在北地汇集之后,再转运往关中之地上京所在的天下枢纽之要。因此在历代一些水旱不均的荒年之期,大唐天子都会主动带着后宫、宗室和文武群臣,就此东巡逐粮于洛阳,而减少相应损耗和供给压力;因此,这里也具有天下最大粮仓基址和门类最全面物料仓储的含嘉仓城所在。

至少,在因为江南漕运逐渐改道和重新恢复,而导致水运更加便利的汴州崛起,成为另一个新兴转运枢纽之前;洛都都是大唐乃至五代天下当中的大多数时间里,代表了独一无二的北地经济兼政治中心大都邑。在此期间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也唯有位于东南财赋重地腹心的另一个漕运和经济中心――扬州广陵城而已。

甚至连号称“扬一益二”的成都都不能,因为坐落于天府之国的成都固然经济繁盛而物产丰然,但是更多是以西南偏安一隅而盛极一时的手工业发达而著称于世的;在交通便利和对于周边区域和人口的辐射效应上,都是远远不如的。而扬州固然拥有优势,但是作为东南政治中心上的地位和存在感,却是受到历代朝廷所抑制和打压的。

从铜板城图上看,现存的洛阳全城由外郭城、皇城、宫城以及东城、含嘉仓城、圆璧城和曜仪城等小城,外加上城西城墙突出部的西苑,所构成。光是在外城郭部分就共有103个坊里和北、西、南三大市。而东西向的洛水居中流经,将全城分作南北两大片城区。

而洛水以北西向,是拱卫着地位最高皇城大内)(紫薇城)的东城、含嘉仓城、圆璧城和曜仪城澄诸多小城,还有诸多公卿贵胄的宅邸、园林、馆苑,留都文武官属、宿卫将士的家门营舍,也几乎都集中在了北郭的城东区内,而被世人称为贵北富东的上郭格局;而城南的诸多城坊街区,则是大多数商贾和士民百姓、番外商贾所聚居,而充满了杂乱喧嚣市井氛围和生活气息的商业区和平民区、棚户区所在,因此南郭也被称为下郭。而在上下郭之间,又通过洛水上的东、中、西三座天津桥连在一起。

因此,每当入夜之后严格执行宵禁而令大多数街道,变得漆黑幽静只有少许巡夜静街灯火的上郭,与对岸依旧灯火通明而人声喧哗、热闹鼎沸的下郭部分,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一静一动、一暗一亮的的鲜明对照和特色人景致。

事实上,就算是在绝大多数宵禁执行最严格的日子里,也根本难以挡得住来自上郭那些高门甲地、富华人家里,改头换面之后专程跑过来寻欢作乐的各色人等。而流经城内的洛水之上,也总是不缺乏饮宴作乐、通宵达旦的私家船舫。

而相比上京长安城内,专门用来贩售、经营番外舶来物产和中土各地出产的东西两大市;洛阳城内亦有分门别类的经营的北、西、南三大市。虽然在占地格局上要比长安两市小一些,但是功能也更加细化一些。

其中位于上郭景行坊之北,隔宣仁门外大街的北市,是专门为上郭的文武官属、公卿贵家所服务的综合大市;因此,周边的坊区内不但围绕天下四十六路藩镇、连帅的进奏院,所置办的各种坊柜、邸店,同时还有来自大内宦臣所经营的宫外肆、各司署衙用以创收的官店。

因此,居中营生的商家往往都具有某种显赫门第或是宫中的背景;期间在大名鼎鼎的龙门石窟中有三个像龛,就是由洛阳北市的丝行社、北市香行社、北市彩帛行,于武则天时期为了迎合当时普遍崇佛的气氛而专门开凿。

而坐落下郭西北角厚载门外所在的西市,则是类比长安西市一般的汇聚了外域伯来物产,而各色“番坊”扎堆的所在处;因此其中充斥着各种各样风格迥异的“波斯宅”“回鹘邸”“栗特居”之类聚居区,乃至是祆祠、景庙等外夷宗教场所。

而在安史之乱以后的历代朝廷,因为吐蕃入侵河西导致的西域丝路断绝和地方不靖,大量滞留在中土的外邦使节、朝贡藩臣和东来胡商,也被相继安置在了这一带,而就此世代繁衍生息开来形成了更多,充满中土、外夷特色掺杂的街区。

最后,才是以位于洛水南岸的中天津桥和东天津桥之间,主要经营金、银、珠宝、瓷器、皮毛、丝绸等轻贵物产的南市,以规模最大稳居三大市之首,号称是“东西南北居二坊之地,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馀肆,四壁有四百馀店,货贿山积。”

当然了在自庞勋之乱以来,天下鼎沸而四海盈反的数十年板荡之后,洛阳三大市也不可避免的陷入到了严重的萧条和衰退当中;因此,西市很早就已经名存实亡,而只剩下周边大片介于贫民窟和棚户区之间的各色番坊。

然后是为皇城大内的那些宦臣和宗室贵戚,文武官属和驻留禁军服务的上郭北市,也在作为经营主体的大量逃亡、死亡和其他缘故流失当中,迅速的衰败了下来,就像是周边上那些大多空荡荡的形同鬼宅一般的豪门大宅一般。

相比之下,反而是规模更大门类也更多的洛阳南市居然得以部分延续下来至今;只是其中所经营和流通的货物,也从传统的金珠珍玩等奢侈品,逐渐变成了来自南方太平军地盘所出产的茶酒糖布、罐头干脯蜜饯等南货;却还是要感谢朱老三之前鼓励过境创收的项目。

因此,在来到了东都洛阳的第一个旬休日前夜;换过了私下最常见士人打扮的周淮安,也走出了暂时停居的大内东夹城的宣仁门,换乘上一辆毫无任何装饰和标志的马车,就此沿着宫城墙下穿过中天津桥(也叫新中桥),来到下郭所在的洛水南岸,也开始了夜间的探访之旅。

当然了,作为明面上说服别人的理由,则是周淮安也想亲眼实地看一看洛都的市井民生和风土人物,以决定日后的洛阳城改造工程当中,那些是可以在取舍当中酌情予以保留的,那些又是无伤大雅或是完全不要紧,可以推到重来的所在。

至少在目前生产力水平许可下,周淮安已经效法停留江陵期间所得到的成熟经验和范例,开始在长安重建工程中,推广更加坚固耐用、节约成本的砖石结构甚至是水泥加强的新式建筑布局,以谋求更高的空间利用率和生活水平。

毕竟,传统土木结构的坚固固然看起来颇为精巧且宜居,但是其实在古典封建时代的建筑水平上已经被发展了极致;因此,任何一处看起来敞阔华美而令人舒适的园林建筑群落背后,都是堪称庞大的人工和物料的维护成本所堆积起来。

毕竟土木建筑不是花了大力气建成之后,就可以在长时间的一劳永逸了;以木头为主的物料材质本身决定了,在风吹日晒雨淋虫蛀和自然氧化、老化腐朽当中;并没有办法长期持久使用下去,而需要以年为单位时不时的重新涂漆上胶乃至更换梁柱。

而这些宫室的修缮和维护工程,又难免成为了历代内廷管理机构当中,上下其手吞噬掉巨量财富和资源的黑洞所在;一旦遇到王朝衰退或是灭亡的年代,则就会因为缺乏基本维护的投入,而在荒草蔓生当中迅速荒废和朽坏下来。

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如今因为长期荒废和年久失修,在皇城大内紫薇城里连片坍塌或是徒然虚有其表的那些宫室。像是历代历代为了宣扬统治权所营造诸如未央宫、铜雀台等气势宏大的宫室群落,最终没有多少能够存留到后世,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缘故。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三朝勋业遍常(续二)

穿过专门设卡的牌楼进入到了车马限行的南市当中之后,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和见闻了;那种扑面而来的人声鼎沸和嘈杂喧闹,还有各种味道所汇聚而来的居家生活气息,形装各异的男女老少及其神情和面容,无不是让人觉得有些亲切和泛活生动起来。

牵着满脸抑制不住欢喜和好奇雀跃的小挂件(菖蒲儿)的小手,而行走在通宵开放的夜市之上,自有一种轻松惬意的别样感觉;就像是一下子飞越了时空千年,而让周淮安重新回到了那些懵懵未懂又似懂非懂的校园时光和青葱岁月一般。

只是那时候,随着夏日风扇吹动而偶然撩面的前桌发梢和沐浴后的香皂气息,还有搭在自行车后座上那银铃般散落在的风中笑声,泳池当中手把手教授对方的青涩身姿和不经意触碰的耳热心跳,就是让人隐隐回味和缅怀了的全部了。

当然了,自从意外来到了这个纷乱不止和艰难残酷的古代世界之后,自己的底线和下限也未免在某种低道德和人伦水准环境中,被一遍遍的击穿下去。想到这里周淮安忍不住再度看了眼兴致盎然,而像是小鸟一般叽叽喳喳的话语都比平日多上了许多的小挂件。

随着小挂件在年岁上的日益长成,只见她越发的明眸若朗星而唇似印日,充满纯真意味的肉肉小圆脸,也变成了传统古典画风下婀娜婉约式的瓜子脸;哪怕穿的是看不出性别特征的男装,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自有一种遗世而立的独有韵味。

作为前朝宗室的近支成员,她整个童年大都在高门深宅中渡过的,就算是近在咫尺的长安市井民间风貌也没有机会见过多少。然后一下子就因为家门巨变而流落到了数千里外的岭南之地了。所以眼前的这一切对她同样充满了一场的新鲜感和吸引力。

周淮安依稀还记得当初遇到她的时候,是如何的瘦小和轻飘飘的攀咬在自己的手臂上,而一只手就能够提起来的情形;而最初被当做**抱枕的时候又是如何骨瘦如柴的硌人,而用好吃好喝的专门食谱,给调养的慢慢丰盈和充实起来;也用身体力行的言传身教,让她从阴郁怯弱变得开朗自信起来的那些日子;却是不免充满了某种老父亲式的欣慰和光源氏养成的成就感。虽然多数时候让她哭着喊着在各种私下场合中,语无伦次的喊爹叫娘或是叫着叔叔、哥哥之类的角色扮演,也是同样让人欲罢不能;但是周淮安也难免分不清楚,自己对于她是怜爱、亲情或是收藏式的占有欲更多一些呢。

但不管怎么说,看起来刚刚过了“三年起步,无期血赚”的小挂件,还是很享受这个与自己独处的时光;而在一切都显得格外新奇和有趣的探索和寻觅当中,乐此不疲的拉着周淮安穿梭在一处处挂着特色灯笼作为幌子和招牌的夜市店铺和摊位之间,无师自通的让紧随其后的两名跟班内卫,揣抱提拎上一大堆的零碎物件。

但是在付钱交割之间,周淮安也注意到了一件颇有有趣的细节,就是被称为太平银饼和太平青钱的大小银宝和白铜、青铜钱,已然在洛都的市面上颇为流通,而默认为交易的首选了;毕竟是当初来自太平军治下的南方物产,就此进入关东中原之地的集散地,在经济活跃程度上已经比其他地方先行一步了。

因此,如今出现在南市夜市里的人流当中,同样也不乏相应比例气色、精神尚可的老人和孩童,与成年男女所构成出游夜市的完整家庭;或又是带着奴婢和侍女,宽大齐胸裙裾飘飘而带着遮住面容的帷帽款款而行的仕女;或又是成群结队呼朋唤伴的年轻士子。

而周淮安哪怕是身上小鸟依人着个小挂件,混迹在其中却也一点儿不显得违和;因为,同样也有好些明显正当豆蔻、及笄、弱冠之年的少年男女,穿戴着分不清性别趋向的男式衫袍和濮头,牵手或是把臂而游;隐隐尤有历代诗文和典章中描述的,开元天宝年间的遗风使然。

最起码从这一点看起来,在当初朱老三的占领期间和张居言的后续治理之下,相对于外间的困顿与忧患不断,这座洛都城内的士民百姓还算是温饱有余;虽说这里只是城中数十万户口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是从他们表现出来的消费能力和水准上看,足以以小见大的感受到许多东西了。

然而,这时候周淮安突然想到了后世一个段子。大抵就是古代中国的统治效率一直在螺旋形的前进和发展,从两汉开始,作为统治者的皇帝就是与外戚、阉党、名族共天下;到了三国两晋就彻底变成与世家门阀共天下;而历经南北朝到了隋唐,又变成与勋贵、世族共天下;而当黄巢玩了“天街踏尽公卿骨”和朱老三进行“白马之祸”后,经过五代到了我地盘最小对外战争胜率最高的铁血大宋,就变成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新时代了;然后其中又短暂经过元朝的与包税人共天下的历史倒车之后,到了明清就开始发展成为了与胥吏共天下的格局。

直到被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所打破,又历经有良心的历史发明家和公知牧羊犬所推崇的北洋军阀乱战和狗屎涂金的民国时代,才有了南昌城的军号响到天安门城楼上的那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宣言,进入到真正与大多数人民共同建设和发展国家的新时代。

至于眼下周淮安在唐末五代之交,所搞出来的这个半只脚踏入初级工业革命的晨曦,半只脚还在传荣古典农业社会,堪称四不像的太平军政权又算是什么呢?他思来想去良久之后,只能面前得出一个结果,大概算是以传统农民为基础,与广大寒庶士人和部分新兴商人群体,紧密结合的新式政权吧?

把妹逛夜市的时光仿佛是过得格外的飞快,其中虽然相继停步下来歇脚了好几次,并且在沿街设立的浆水铺、汤食店,品尝过了洛都当地特色的果酪毕罗(馅饼)、羊汤杯托、奶膏浆水等名目吃食之后;随着深夜的更鼓声敲响起来,小挂件还是出现明显的倦态和呵欠起来;于是就到了好孩子该上床补觉的时间。在温声哄送走了犹自有些恋恋不舍和眷念不已的小挂件之后,就到了周淮安更进一步见识洛都特色的成年人夜生活的阶段;而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守候在身后的四侍之末韩霁月,也默不作声的走上接替了周淮安身边类似僮仆和小厮的位置。

这时候,漫步在街头上的周淮安也逐渐来到了南市夜市的另一角。然后,位于街道当中的风物和景象也逐渐开始变得迥然相异起来;作为妇孺和少年男女的比例在明显的减少当中,而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带着跟班、扈从漫游街头中青年为主的成年男性。

而在这一带,就是昔日唐明皇所设立的天下四大教坊司――洛阳左右教坊司所在的明义坊;因此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同样也是当地堪比长安平康三曲的风月菽泽、烟花圣地;至少相比外间纷乱而残酷的世道,足以让更多人投身到这些酒色旖旎的温柔乡中以为暂时的逃避和慰藉。

因此,随着这些年大量涌入的从业人员,相应的场所和行当反而呈现出了一种畸形的繁盛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场所也是汇聚了三教九流的洛都社会大环境的一个缩影和折射。而周淮安也在一处专人看守的小院里,遇见了早已经等候在此的引路人。

便就是前大唐东都分司留守刘允章,如今则是负责教坊司在内的旧属部门改造接轨的,洛都管委会候补委员兼訾议局特别顾问之一。而周淮安也重新换了一身合适的行头,收拾一丝不苟的青衫和乌短靴,头戴凉爽轻便的乌纱濮头;腰上的铜扣蹀躞带还悬了个小小浅绯鱼袋;对照着铜镜里的身形,只要是不刻意表明身份的话,也就是个略有些家门殷实背景的下层小官吏;然后,再配合同样便装打扮而在东都厮守过多年的老司机刘允章,便就是个跟着本地通家之好的长辈出来见闻声色的子侄晚辈之类角色,多少能够遮掩地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风头。

而相比远在长安的赫赫有名又各有特色的平康里三曲,或又是扬州广陵城红药桥边的春风十里,或是成都锦官城药市和锦市之间的流芳坊;这洛阳明义坊的与众不同之处则在于密集分布的花街,光在横纵贯穿的两条长街上就有挂牌的行院百多家;而在曲径通幽的里坊街巷和独门独院,私自开业的还远不止如此。

故而这一带也被称为虹香沟,据说最盛时此中女娘们梳洗的脂粉,让流水长年是彩虹一般地缤纷颜色,流到其他坊还依旧余香不减。因此随着越发夜深的月上中天,路边已经可以见到一些看起来相当浮华夸张、灯色帷幕艳丽的所在,以及殷情的迎送声此起彼伏。

这一路上过来那是游人接踵,两边红袖纷招,眼前珠翠乱摇,真是不下上京的繁华奢靡气象。然而这些也不过是三流的行院,也就比那些半掩门或自开业地私娼会馆好一些;因为按照刘允章的说法,真正好一些的场所都自持身价,是不会出来拉拉扯扯的牵擎客人。

再过了两重的牌楼而穿过坊区的鼓楼之后,街上的风格就渐渐变成了另一种模样;虽然依旧游人访客往来如织而车马踏踏不绝于耳,但是就显得又清净了许多。因为这些行院,倒不似前面的同行那般子,满街子拉客扯闲的招摇,只有笑而不语的迎客,在对着路边经过的人等不停地点头哈腰,看起来倒还有几分格调;只有那风动惟帐,偶尔透出的莺声呖呖唏唏,歌舞工乐谑笑,诱人探究。反是楼上凭栏的各色丽人,或倚或坐,花容雪肌,风情万般,也不招呼,只偶尔正对着街面吃吃轻笑。自然而然的把人勾起心思来,然后就有迎宾察言观色的凑上前来,小声好气的作为介绍和接引。

只是这也不过是二流的场所,让女妓们遮遮掩掩的出来抛头露面,在追求高雅人士眼中已经落了下成;也就迎好一些附庸风雅的中下人等,小一点的格局,花费也不高,要情调也有,只是琴棋书画之类的深度和内涵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因此,负责带路的刘允章毫不犹豫的引着周淮安一路前行;而在期间顺势介绍起沿途间杂的一些旧时风物和典故;比如从隋代蜀王杨秀王府故址上营建起来,号称释道并立典范的安乐大寺和兴真观,同时也是昔日都畿道僧、道两途的总录所在。

又比如,相对于诸多凌烟阁功臣却不怎么名见经传,却参与过玄武门之变的贞观大将张士贵,及其后人所聚居的张氏祖宅;在武后、中宗和睿宗三朝四任宰相,而参与和主导了诛杀二张兄弟,逼宫武则天还政中宗的神龙革命的功臣之一韦安石旧园。如此种种典故如数家珍,让人行走其间倒也饶有意趣。

随着步行的人流逐渐稀疏,而乘车骑马的人等也相继较少难见之后;才来到了位于明义坊的十字大街南端的鼓吹署和右教坊司之间的过渡地带;这时街市上的风物又有所不同。最为显眼的无疑就是那些长短绵延的庭院高墙,还有从墙檐下延伸出来的暗红竹顶雨蓬,而在墙内还有竹木的水车在沥沥汲水,看起来很有些别具一格的味道。

而在这里,刘允章也终于停下了脚步来,而对着周淮安露出某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庆历承平已庙堂

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

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

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

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

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

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秦中吟十首?歌舞》白居易〔唐代〕……

而在这时候,无所不在沿街大作的歌舞作乐与丝竹曲乐、人群哄笑声,也随着逐渐变得清寂起来的街道,而慢慢的消失在夜幕月色当中;就连偶然间错身而过的越发稀疏人流,都因为这种环境的影响,而变得轻手轻脚而不再怎么大声喧哗起来。

“刘公请自便,平日该如何便就如何,我只是个跟着来见识场面的无关紧要之辈。”

周淮安轻描淡写的回应道“诺。”

刘允章不由点头称是,然后顿然气质一变,而原本略带拘谨和谨小慎微当中引路人状态中摆脱出来,而就像是回复了原本风流倜傥的花间客老蜜蜂老司机一般的做派,而用一种提携后进式略带慈祥和温和包容的神情轻轻拱手道:“见过小周郎君,还请随老夫来。”

不远处就可看到一个竹木搭制而挂满了各色花灯的高大彩楼,作为彩楼的背景则是相当精巧雅致的建筑群落;建筑两边院墙高耸而绵连高广,隐隐又花树翘翠探枝期间,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就连门口的司迎,都是形容端正衣帽整洁,昂首挺胸的不象个吃脂粉饭的。

事实上按照刘允章对此的说辞,这处桂园的前身就是一位旧朝堂老的故园;也就是那位被称为“三乐老人”的前宰相王铎,当初被贬放东都留司所置的别业。而更早的故址甚至可上溯到唐玄宗时,被称为“口蜜腹剑”的独相权奸李林甫,随驾东都时所置的外宅的一部分。

这位独掌朝政大权的一代蝮蛇宰相在位十数年间,因为忧虑生平仇家太多的报复与刺杀手段,但凡出入无不是前呼后拥的扈卫重重,在停居之处广置宅院而每夜居无定处且设以断门石,好让上门的刺客找不到正主。哪怕是随天子巡幸东都的期间也莫过于此。

再加上他独有一个特别的癖好,就是将宅邸设置在平康里之类的风月场所附近,这样可以登上高楼而观览到其中的种种世间人情。甚至以此为女儿们选婿、择婿的参考标准。当然了,多少富华人家都被风吹雨打了去,留下来的园林宅邸也沦落到了这般的下僚之地。

这时候,周淮安却是不免再度看了一眼刘允章,暗道自己要的可不是私家园林的专门招待啊!下一刻刘允章就有些恰如其分的当即开声道:“郎君且宽心则个,这处便是时下南市最大的会演娱宾之所,莫看这门户前稀疏平常,里头可是敞阔得很呢!”

然后就见他顿了顿又有些老脸郝然的继续道:“此中更有老夫的一位旧识故人在打理,断然不叫郎君有所慢待和失色的;这也是老夫应命而来的一点儿私心使然,还请郎君莫要见怪。”

“原来如此,那就请吧。”

周淮安一时微微一笑,看起来还是这个老司机所留下的某种风流债和渊源所在。不过,在他的做派和姿态下倒也让人生不起气来。当然了,这时候周淮安也见到了便装站在巷角的当值内保负责人,所比划出来代表已经控制了周边外围要害的手势。

他这才缓缓抬步走上前去,然后又在簇拥上前的诸多迎宾行云流水的行礼和招呼动作当中,被刘允章轻车熟路的挥手比划下重新默不作声驱散开来,而只留下一个提着灯笼作为引路的迎宾,沿着被四平八稳的灯火所照亮的门廊和照壁,踏入了这座园林当中。

仅仅是曲径通幽的诸多修剪齐整而尤有缤纷灿烂和残余清香袅袅的梅树下,几度折转之后就在豁然开朗的视野当中,见到了远处倒影如镜的一片霜白池泊旁,是一座灯火通明而丝竹抑扬的大型楼台,以及在随着卵石小径蜿蜒而至的点点石柱灯台;而随着周淮安着一路行走过去,在小径边上的花树下和灯台的阴影里,似乎又多了一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存在。只是当他才走了一半之后,却又被引入了小径边上毫不起眼的一条岔道中;在犹自残留着莹白霜晶的树丛花木绰约掩映下,周淮安一下子就来到了这座大型楼台的侧后方。

这里自有一条外延直上的隐蔽梯道,正好穿过楼阁正前和左右侧的视野死角,而直通各层内室所在。而据说这也是一些行院专属的特色设计,既是方便某些身份尊贵而又不方便公开现身的上层人物,籍此与馆院中相好幽会的VIP直通车出口;另一方面,也是在这个上层社会女性不乏“喝醋”“河东狮”等典故和强势悍妇之辈的年代,为了应付带着仆妇家人突然打上门来查房查点,撕咬狐狸精的家中大妇们,而专门给中气不足的寻芳客们所留出来的紧急逃生通道。

就像是这座园林的前主人――“三乐宰相”王铎的夫人马氏,就是当代最好的例子。据说十多年前,他奉命担任东面行营都统而南下征讨黄巢的时候,因为王铎将正妻留在京城,只带了自己的小妾前去。马氏知道后非常生气,便也从家出发带领大队仆从前往丈夫那里去。

结果数日之后王铎借道部下气喘吁吁来报:夫人离开京城前来,已经快到达了。与此同时这边正当是军情紧急,于是他惊慌的问道:巢贼自南方逼近,夫人又从北方匆匆赶来,这可怎么办?幕僚开玩笑说:不如投降黄巢。结果王铎当场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引为一时典故。

结果,事后他真的投降了黄巢,那又是另一番故事了。所以,他在自己家的园子里专门留下这么一条隐秘通道,似乎也不是偶然天成了。一边听着刘允章轻声娓娓道来的这些典故,周淮安最终也来到了位于最顶上,也是面积最小却最为精美雅致的第五层。

而这里早已经被清场一空了,而专门留下来用绘着仙鹤、青雉和梅花、山石流泉的屏扇、壁板所隔出来的几间小厅。而在这些小厅所环绕的正中,却是一个贯穿了五层楼台而通透无疑的大天井所在,因此,通过这处大天井的上方,可以居高临下观赏各层的歌舞声色情形和一览无遗的各色宾客、看众。

在一层大厅艳红渐变的牡丹花色高台之上,正在表演着时兴的群舞,而显得无数裙带、衣如花团飞舞绽放,飘摇缤纷之间自有姿态动人的妩媚,却又濯而不妖的清爽味道。也引得各层楼台上靠着围栏边上,揽抱着美娇娥各种饮酒对酌、品怀喂食,或是在欲拒还迎中亲昵狎戏不已的看客们,一阵又一阵的喧声叫好。

已经演过半场的舞蹈很快就结束了,重新换上一个笼罩在纬纱里的婀娜身影,却是歌喉菀菀唱起了前朝名家白乐天所著的《母别子》: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

关西骠骑大将军,去年破虏新策勋。

敕赐金钱二百万,洛阳迎得如花人。

新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

迎新弃旧未足悲,悲在君家留两儿。

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牵人衣。

以汝夫妇新燕婉,使我母子生别离。

不如林中乌与鹊,母不失雏雄伴雌。

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

新人新人听我语,洛阳无限红楼女。

但愿将军重立功,更有新人胜于汝。

然而,听到这个当年白居易在奔波于鄱阳、洛阳之间,只能靠兄长魏博俸禄维持家计,而生活困顿艰苦岁月写作的自嘲式歌子;刘允章却是脸色稍闪即逝的微微一变,然后又恢复了笑容可掬的城府依然,只是对着边上候着的老仆交代几声。

毕竟,他还想籍此机会,顺带给自己的老相好求一个名分而已。毕竟他与对方的身阶地位实在相差太远了,而自己早年在醉心仕途和明哲保身之间,又实在是亏欠对方的太多了。州广平县(今河北省广平县)人,算不上是吗好出身,只是父亲刘宽夫曾任濠州刺史而已。

但是他早年在游学洛都而厮混妓里的时候,不但遇到了对他青眼有加而竭力鼓励他求学奋进的红颜知己,还得到相应背景妓家结社的倾囊赞助,乃至为他花钱通榜和到处挪扬名声。乃至进士及第,累迁翰林学士承旨、礼部侍郎,鄂州观察使……

当年花间派的一代宗师和大诗人李商隐,更是在其《樊南乙集序》将他列举入内:“时同寮有京兆韦观文、河南房鲁、乐安孙朴、京兆韦峤、天水赵璜、长乐冯颛、彭城刘允章,是数辈者,皆能文字,每著一篇,则取本去。”

哪怕他后来因为《直谏书》,而被新登基的天子毫不犹豫的贬放东都分司,对方也依旧毫不离弃。但是在仕途失意而被闲投散置之后,他在大彻大悟或者说是自暴自弃之余,反而因此产生了要给对方一个名分,以为对于这个荒诞世间反抗的执念。

然而他身为东都分司的留守和大唐的高级臣僚,想要正式迎娶一个行院中人为续弦,也实在是太过骇世惊俗了。他固然可以一意孤行,但是所要面对的却是来自门生故旧、同僚上官,几乎整个上等社会阶层的千夫所指和相应女眷圈子里视为异类的排斥。

这样不但不能报答和成就对方的一番心意,反而只会害她在内外交困的郁郁而终。但现在终于形势和局面都不一样了,他曾经所侍奉和忠于大唐已经没了,那些曾经能够对他造成舆情和压力的高门显贵、仕宦之家,几乎被黄巢的大齐新朝给一网打尽。

因此眼见改朝换代在即,他沉寂已久却越来越深刻的执念又不免泛活了起来。只要能够通过自己竭力招待,从而得到这位新朝之主口头上的祝福和赞许,这世间一切的阻碍和非议就不是什么问题。毕竟,这位本来就不是喜欢墨守成规,或是尊重传统礼教的不世人物。

就像是当年差点沦落街头做了乞丐,而又在红颜知己激励下浪子回头奋发有为的宰相郑元和,与出身行院却得授一品国夫人李娃的典故一般;终究会被世人因为某种经典流传的佳话,而不是某个痴心妄想攀附权贵的笑谈和不自量力的悲剧范例。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庆历承平已庙堂(中)

但是好在此时此刻的周淮安注意力,却是没有放在这点不怎么应景的词曲上;而被楼层间的终生情态所吸引去了。

至少,那种种形骸放荡、风流倜傥或又是纵情肆意的情景,就像是被日常生活立的道德观和伦常秩序,所压抑和掩盖的另一面真实,随着醇酒佳肴和女人的气氛所引发和触动出来,而让人看得有些津津有味。却是不由让他想起早年同学到KTV去唱歌,然后喝了点淡如水的啤酒之后,就籍此在大厅放飞自己而霸占话筒各种鬼哭狼嚎的情景。

而且周淮安也在其中看到了一些有些熟悉的身影。比如如今分别在督府下不同部门任职的韦庄、杜荀鹤和韩的三人组,此时此刻就举杯凭栏在开放式场地的二楼,一边由跪坐陪侍在旁的女子不断的斟酒酌饮,一边指指点点的似乎在点评着相应表演的成色和技艺使然;而在他们身边甚至围成了一个小圈子,看起来已然深得其中三味的士人风采。

而周淮安也不免对侧立在身后的韩霁月,轻轻调笑了一声:“你兄长也在,看不出来居然是个花间常客了。”

而相对很有些老艺术家风范而显得比较清淡素雅的二楼众人,而在三楼之上的宾客之间就要显得荷尔蒙气味浓烈的多了;似乎是因为有了初步摆设开的间隔和帷幕遮挡而让人更加放开的缘故,只见是各种上下其手、毛手毛脚的禄山之爪与凌乱的胸衣裙带齐飞,吃笑娇喘讨饶与雪腻粉白的沟壑共一色;似乎是在这种介于私密和开放之间的半公开场景当中,更能够让人意志动摇而浪荡不能自己。当然了,在周淮安饶有趣味的看了一阵子之后,就会发现这些人最多也就仅限于欲拒还迎之间的口舌之欲,或是深入浅出裙衫之间而大逞手足之能的福利,而让气氛始终维持在暧昧而又不失风流雅智的程度。

而在此期间,他居然看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所留下来的某种影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后宅流传出去的胸衣和长筒袜带之类,居然也随着那些襦裙半解的娇娥们和恩客爱不释手的动作,堂而皇之出现在了眼下的场合当中。想到这里,他不由将韩霁月唤到身边,而摸着她裙摆下熟悉的长筒袜带花纹为敬。

毕竟,无论古今中外对于闺房审美的需求还是大多数相通的,而这个时代虽然没有石油化工体系下的尼龙织物产品,但是在相应传统织绣行业出身的工匠穷尽心思之下,还是用古代现有的蚕丝、棉麻等材料,给弄出个类似色调、材质和手感的弹性织物来,然后又在上面实现了巧夺天工的褛花和刺绣技巧。

因此,现如今周淮安后宅里的那些女人,也各自有用了相应风格的决胜行头;比如兜兜和住儿的白黑丝交替的明暗洛丽塔风格;小挂件身上的百鸟和瑞兽风格;青萝的肉色和透肉式的邻家温婉风;来自窈娘的淡色轻熟兼母系的裤袜风韵,乃至是曹红药充满小主母庄严满满的蓝紫色私下亵玩系。

而作为四侍当中最小却是眼下最得亲近的韩霁月,就是在裙裾下穿了一双黑地金文的天星刺绣的轻绡长袜,与包裹着紧绷赢实的光滑肌理,正当是相得益彰的手感反差。

而到了第四层楼以上就又是另一种风格了;看起来更加注重私密性和贴近居家生活气息的舒适性;因此,多处由轻纱帷幕所笼罩而看起来功能齐备也更加敞阔,还有内嵌式露台的大套间,就此以九宫之形相互保持着一定间隔环列在大天井的周边,而只能随着被点亮起来的灯火,隐约撇见里面的人影绰约。

按照刘允章的介绍,这四层就是专供少数长期来往的熟客使用的高端场所。因此,日常里也不限于寻欢作乐的功能,而更多是给人提供一个诸如宿醉醒酒的休息场地,或是邀朋引伴彻夜商谈事务,或是举办更加私密性小宴,或是与相好、相熟之人私下碰面相聚的所在;因此,每处套房都有分别通往下层内外两条梯道。

而在五层之上,才是专属于这处行院的主人极其少数个别特殊人士,日常可以专门所使用的场所;因此,日常情况下都是收取了活动梯道,而基本与下层公众场所隔绝开来。当然了,眼下为了招待连夜来访的周淮安而专门清场之后,围绕着天井的四壁里都是一览无遗的开阔视野,就连奉命服侍的人员都是远远站在靠壁的廊柱间等候召唤。

因此,不多久之后随着敲响的玉罄声,几名清秀的侍女穿堂而出开始在案几布设上四时果食和五色小点;作为果食分别是蜜梨冻、盐木瓜、山桃、酥枣和青梅,作为小点的还有樱桃酪(酸奶拌樱桃酱)、玉露团(奶酥雕花)、灵沙(五色豆沙花糕)、透花糍(填馅夹花米糍)、雕酥(花生核桃桃仁做造型的饴糖酥);然后,又随着小方白花磁盘冒热气的微烫巾子,一起端上来了作为清喉利口和解渴的数中饮品;有熏乌梅、山楂、甘草、洛神花、陈皮淬煮出来酸甘回韵的玄玄饮,有枸杞和芦橘捣汁而成的枸橘汤;又有大小麦荞等数种谷物炒制蜜煎而成的卿谷茶;还有淡酸奶和米浆调制而成的醍醐羹。

待到周淮安在刘允章的一一介绍和旁敲侧击下,相继品尝过这些小食而略微显出满意之色后,才在由远而近的轻缓细碎脚步声中,款款出现了一个寻常居家打扮的中年妇人;又在揭帘之后就平手拜伏在了地上,用一种让人挺舒服的声线恭敬道:“微贱之人瑜娘,见问贵人金安万寿。”

妇人的长相看起来倒也不是特别的容貌出色,只是充满了一种珠圆玉润的富态,眉眼之间的风尘气息也不是很明显,就像是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了很多年似的,自有一种亲切和和善的韵味。周淮安也对她摆摆手道:“起来说话吧!也不要太多礼数了,我只是借贵地散散心,看个热闹而已,没必要太多烦扰了。”

“谢过贵人。”

妇人这才低眉顺眼的起身站在了刘允章侧旁落后半身的位置,而在眼角瞟着他的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依恋、爱慕和百依百顺的附从姿态来。而周淮安也不由略有感触继续道:“你既是此间主人,想必见识和阅历颇广,就好好为我介绍一番如何。”

“地方鄙陋,却蒙贵人莅临,贱妇自当知无不言。”

妇人闻言却是有些不卑不亢的应承道:随即,她就从楼下四层依旧亮灯的套间开始,一一介绍起相应人等的具体来历和背景出身,以及相应的传闻和日常逸事所在;而其中就有与督府关系密切的几大商人群体,比如关中商人联合的会首王酒胡;他几乎是在张居言率兵进入河南的同时,已经派人在洛都置办产业和开设别号,并且使人在这座楼台中的第四层,专门重金租求了一处功能齐备的套间,并且包下了一组乐班和侍女,以为本地日常商事接待和应酬之所。直到目前也只开放使用了不过五六次而已。

而在他包房斜对角的另一处,则是昔日洛都避祸的一名风流人士孙位的定处,这位虽然没有仕官却在诗文和书画上很有造诣,因此靠替人定制书画一直过得很滋润,哪怕历经患乱之后依旧能够出入这些场所,这里的包房也是他带着不同来历的相好日常幽会之所。

而与之相邻的左手套间,则是昔日东都军中的一名元老宿将王虔裕。他也是追随朱老三辗转多年之后硕果仅存下来的老兄弟之一;在洛都之变后固然没有被牵涉进去,但因为熟悉之人相继凋零而死伤累累,也难免兔死狐悲式就此心灰意懒的急流勇退;所以以他的身家足以在这里包上一间套房,而时常召集一群伎乐夜夜笙歌不止。

而最近一位入住的,则是来自浙东地方杭州州城的海商大族,昔日钱塘十六家、吴中四姓之一之一朱氏出身的朱小郎君朱光潜;此时此刻他正在包房之中,招待同为吴中四姓之一陆氏出身的陆龟蒙族子(堂侄),刚刚从江东调任过来的桐庐县尉陆德休。

又比如,楼下二层闹腾的最厉害的那群人,则是眼下洛都士子当中最有名的一个结社;他们家庭背景虽然不尽相同,但是最少都是殷实以上的人家;这些年因为上进的使徒受挫和阻却,所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混迹在这些风月场所当中,以品评人物并且编撰为时文流传为日常。

听她如数家珍又风趣盎然的的娓娓道来,但也让周淮安对于这热闹场面看的越发活灵活现起来。不知不觉时间过了良久之后,端上来的饮子和果品、小点也流水般的换过了好几轮不同成色;看着底下开始两名做男装打扮的伶人,也开始说起了参军戏(类似相声和滑稽戏);周淮安突然开口道:“既然你在此待人接物,能够见闻到如此之多的人情世故,那想不想要一个额外的编制?”

听到这句话,一直在努力烘托气氛的刘允章,这才在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至少他已经通过这次的机会,替自己的女人表现出了相应价值和作用来;也多少部分实现了自己的暗中盘算和初步目的。虽然没能直接获得这位主上的亲许和祝福,但是能够获得体制内认可的身份也是一步良好的开端。

而作为长袖善舞而见多识广之当事人的瑜娘,更是知弦歌而闻雅艺的当即拜谢在地叩首道:“承蒙贵人看重,敢不奉命。”

这时候底下突然传来了喧哗和嘈杂声,也让各个楼层的恩客都不由纷纷探头出去观望了起来。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庆历承平已庙堂(下)

随后,被打断的歌舞声重新响彻在了被重新收拾过的天井下方,而楼层中诸多恩客和来宾也似乎恢复了原本的喧嚣热闹;只是无论是作为引路人的刘允章,还是作为此间主人的瑜娘,都难掩脸上的心神不宁和踹踹不安的忧虑之色;毕竟,眼看就在受邀而来的这位新朝主上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种犯天下之大不违的事端;具体丢脸和失色还在其次,关键是由此被牵扯上不必要的干系,那就真是百口莫辩而万劫不复了。

“这是什么,公众场合散播的告贴还是状子?”

周淮安看着几张被送到面前的纸片。上面赫然是一些手抄体的文字,只是内容上一看就是让人有些忍俊不禁了。都是些类似后世公知、斜教体裁的“九评太平军”“XX年过去了,你可知道历史真相”,还有诸如“妖僧秘史”“草贼罪恶滔天录”之类的个人针对性段子。

显然着洛都城内不愧为李唐最后的都邑,看起来还是有怀念故国遗老遗少的潜在土壤;因此居然还有在公共场合散布针对新政权和周淮安个人谤文告贴,想要弄个大新闻的。当然了,在人群中凌空抛洒下这些玩意的人,已经在一片乱糟糟的场面当中乘机逃走了。

自然了,以周淮安带来的内卫人员,要想将这处场所彻底封锁起来,再慢慢排查也不是问题。但是却被周淮安给叫停了,自己终究是是秘密出来了,为此大张旗鼓之下泄露了什么端倪,岂不就是遂了那些投书谤文之人的心思,被变相蹭了热点和诺扬了名声么?

所以这种事情当然要追查下去,但没有必要为此反应过度的搞什么宁枉勿纵的株连,只要在事后拿到相应出入人员的名录,暗中慢慢的调查和排查相应嫌疑人等就好;如果对方都是这种只会在屎尿屁的下三路上做文章,或是靠耸人听闻的过时变质段子来哗众取宠的话。

毕竟,现如今在太平军治下相对经济发达而娱乐业繁盛的江陵、襄阳等地,其实也有不少作为社调部和宣教司暗线监控下,甚至是被发展为潜在外围的小抄和书坊;在类似的体裁上拿太平军的各种作为和主张,作为日常品评和非议的素材;而由此引起不少时下热议的话题。

当然了,大多数时候这些书坊和小抄行当质问和非议的内容,都是某种意义上无关紧要的小节或是在一看就是取信力很低,只能图个乐子而虚无缥缈的荒诞故事上做文章,以实现“小骂帮大忙”的变相宣传和明黑时粉式反向唱赞歌的舆论目的。

毕竟,对于现今的太平新政权而言真正能够造成麻烦的存在,并不是这种只能靠街头传闻脑补和杜撰的路边社段子;而是来自体制内而熟悉各种运作模式和问题所在,享受新朝好处和便利同时却吃里扒外的两面人阴阳人;也唯有此辈才能通过九真一假的选择性真相,来炮制各种针对性的黑料。

而一些看似站在对立面上习惯唱反调的民间传媒,也可以将这些体制内的不满者钓出来。也许现在该到了将这些资源调动一部分到东都来了,这样不但可以填充和占领相应的舆论和娱乐的空挡,还能变相吸收一些对于鲜有新朝体制不满的存在,而将其直接或是间接纳入到政权外围的监控和掌握之下。

虽然在很短的时间思量了如此种种,却也并没有怎么影响周淮安继续观赏下去的心情;因此,在迅速收拾了场景之后,又回到了歌照唱、舞照跳的一片升平气氛当中;各色侍者和伶人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就仿若是之前发生的事情就是根本不存在的梦幻泡影一般。

当然了,在私底下的暗流涌动中,随着外间不断被发出去的指令和人员调动,而将潜藏在这座都邑水面下的浑浊给慢慢搅扰了起来;而作为此间主人的瑜娘,在回过头来也毫不犹豫做出了相应补救措施;将当晚有资格出入此处庭院的人员名录,还有在场的乐工、舞者和歌姬,都给聚集和控制起来,只待后续的详询和讯问。

只是当月色西沉中,周淮安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踏上归程之后,却又在第二天早起沐汤的时候接到了两个新报的消息。一个从江陵留守的后宅所加急送来了喜讯;就在两天前,怀孕已经八九个月的崔婉蓉和余洛真,几乎不约而同的间隔一天时间,分别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女儿和儿子;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内容,已经由各自的母亲分别取了小名;其中,余洛真生的儿子叫做宸郎,而崔婉蓉生的女儿则被叫做念念,颇是很有时代特色所在。至于相应的大名和自号,则是照例由身为主母兼王妃的曹红药与周淮安商量着给取了。

然后是负责跨海进攻辽东而特别编成的派遣军一战成功;在轻易攻克了昔日安东都护府平卢镇所属的积利州(今大连市所属)之后,又一鼓作气攻下了由诸多当地土族所占据的,故建安州都督府建安城(今辽宁盖州市东北十五里青石岭)在内的十多座大小城池。

因此,在那些被重新编练和武装起来堪称虎狼出押一般的泰宁军旧部面前,盘踞在当地同时向渤海国和辽西卢龙军称臣的,以、高句丽遗族为首土族势力或死或逃或降服;而其中产生的损失却是堪称微乎其微的不值得一提。

至于期间造成最大的伤亡,居然是因为负责督战和压阵的数团太平军,在弹压和约束那些攻陷城池之后,习惯性想要纵情烧杀掳掠的前泰宁军所在造成的。当然作为事后的补充手段,也通过犒赏酒食和分配战利品作为一松一弛的安抚和加强控制手段。

当然了在这个时代,来自草原上松漠都督府境内的契丹大八部联盟,还是遥辇部出身的第九任共选可汗痕德堇治下,并没有被作为附庸势力迭刺部的耶律阿保机给取代并统合起来的,自然也没有机会再如历史上那般侵入辽东境内了。

……

而在辽东半岛腹地的安市州安市城(今辽宁省鞍山市海城市营城子镇)头上,人称“木匠”的前蔡州将校马殷,亦是浑身披挂浴血站在几具尸体间,方才一脚踹开已经死透的敌兵,丢下手中砍卷的长刀,随又毫无间歇操起一杆备用的双刃手斧,再度迎面劈在一名满身腥膻的敌人胸腔中;只见他眼睛眨都不眨的迎着喷面而来的满面血污,另手拔匕紧接无暇捅在绕过身后的另一名敌兵肚子上,任其哀嚎着佝偻下身子去。这才乘着敌势受挫稍退的间歇,接过身后递来的旗杆用力的插在墙头上,而在身后堆簇城下的士卒当中引发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来。

“木匠。”

“马木匠。”

“好样的校尉。”

当年一起攻入淮南的秦宗衡、孙儒、刘建锋等众多蔡州军的上官和同僚,如今只剩下他孑然一身了。但是相比那些最少也是被遣散各地编管劳役的蔡州军旧部,阴差阳错而早早投降了太平军的他,无疑又是颇为庆幸的存在;至少他还可以改头换面继续为新朝卖力和追逐功名。

因此,现如今他已经积功报效而成为太平大都督府下,众多整编营、暂编营辅卒序列中的一名副校尉,衔受十一等级的将吏阶;前年更是得以在秦宗权身后留下的妻妾当中,找了一个还算年轻标志的女子,一起搭伙成家过起了日子来。

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太平军对于旧朝和敌对势力所属,在处置手段和政策上固然是格外苛严和宁缺毋滥;但是与此同时对于相应背景下的女性,就要相对宽放和包容的多了。因此这些剩下的来孤儿寡妇什么的,除了将她们送入各处营造所和女性工场学会自食其力外,也是允许她们再嫁和重新成家以为安定的。

当然了,在新朝将立这种情况下,能够拥有作为良配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的,无疑都是与太平军上下关系密切或是有所渊源的不同人群;而她们作为旧朝和敌军眷属,所能接触和选择的范围也是相对有限的;所以在最后选择嫁给督府有关的官吏将弁,乃至是大讲习所里有所潜力的生员,反而是一种优先的常态。

马殷也因此才能够兜兜转转之下,依靠着昔日舍得出面皮混着个脸熟和勉强够上将吏的职介待遇;才劝得早已经暗中看上眼,原本是被秦宗权过境时所霸占的宦门之女,却对于将来惶乱无助的对方就此松口,然后又倾囊举债置办了像样的家什,就此过上了有所归处的正经家庭生活。

当然了,在最初在对方过门之后还是有些自哀自怨、可怜身世的悲叹,连个像样的成礼都没法实现,而只能像是浪奔一般的没名没分的先行同居。但是在马殷持之以恒的抚慰和努力耕耘之下,终究还是随着吹气一般胀大起来的肚子而就此基本认了命,开始向邻里婆姨磕磕绊绊学着相夫教子的居家生活之道。

所以,这一次马殷籍着接连劝降了好几支蔡州军旧部的功劳,也得到了这个率领初步改造过的泰宁降兵,前往征战和光复辽东之地的机会;这样,他可以以副校尉拔高一阶的别将职衔,暂代以折冲、果毅都尉之职而专领一营之数改造兵;只要他的日后表现没有明显错失和纰漏,将来依照军中惯例回转迁正成为正式的果毅都尉(营副职),就此从将吏(士官)步入将官(军官)阶层,也不是不可预期的事情。因此,在此时此刻他的眼中,这些接踵而至的负隅顽抗之敌,就是一个活动行走的功劳才是。

因此仅仅过了半天之后,马殷就带着一队人马,沿着杂乱无章而满地狼藉的街道,继续肃清其中可能存在的残余反抗者;同时也时不时的冲入一些门户大开的民家,将在其间做点什么的乱兵或是士卒拖曳出来,当街处以鞭刑或又是一刀砍下脑袋以儆效尤。

最后,在城中官衙前的场地上,已经随着一辆辆汇聚而来的手推小车,一层又一层的堆起来了各种战利品的小山。而这也是城破之后作为这些泰宁军出身的改造兵,为数不多的乐趣和最为欢快的时刻。按照太平军早年留下来的传统,在攻战之中表现最为出众的百余名士卒,将优先得到挑选战利品的资格。

只听得哨声一响,环绕在战利品小山边上的这些身上沾满血迹或是包扎的士卒,像是猛虎出押似的一拥而上,又在不断敲响的计时锣声和鼓点街拍中,飞快的挑拣出一件件看起来最为轻便值钱的物件,而竭力以赴的揽抱在怀中和手臂上……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庆历承平已庙堂(续)

随着作为辽东重镇和枢纽的安市城陷没,敢于负隅顽抗或又是心存侥幸的硬骨头都被杀戮一空,或是俘虏押解往外海之后;剩下来自然就只有首鼠两端的墙头草,或又是随波逐流的软骨头了。

因此,在特别编成的辽东派遣军占据安市城的第三天,就已然有周边乡镇、邑落的头人和宗长,纷纷牵牛挽马带着土产礼物前来问候和觐见;同时也是变相探询一二,可是大唐的统治在时隔多年之后,又要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了。

甚至还有来自远地的小酋长和头人颇为露骨的表示,愿意出人出力和贡献牲口,为许久不见来自中土的王师引路前驱或是充为劳役;就好像是派遣军打下来了这座依山而立的雄险之要后,也让周边的土族势力都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良民和顺臣了。

当然了,这也并不是偶然和怎么意外的事情。

在辽水以东的分支流域,渤海国的南海府和鸭渌府西南,与新罗国隔着水(大同江)的西北向,一直延伸到辽水出海口的冲积平原、沙洲和芦苇盐沼上,形成了一个不规整行装的三不管地带,就是如今各族混杂无主的辽东之地所在了。

这些本地出身的土族种类繁多,其中以又以、高句丽遗族居多。这些受到渤海的主体统治民族栗末的压迫,而逃亡而来的黑水;而这些高句丽遗民,则是当年高句丽灭亡之后,不愿意受新罗统治的遗种。

自从高宗总章元年灭亡高句丽之后,大唐就将高句丽王族、贵姓和世族在内十数万内迁于江淮之地,另一方面在高句丽设置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个县,设置安东都护府,统治高句丽各地。

选拔酋帅有功的人为都督、刺史、县令,与唐人官员一起管理当地。任命屡次平定高句丽遗民叛乱的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检校安东都护,领兵二万人以镇抚之,自此为大唐六大都护府之一的安东都护府的发端。

因此,真正的高句丽正统渊源,其实就是在淮南道到江东沿海一带,基本被彻底同化成了唐人。而其中混得最好的例子,就是奴婢之身随军出道,最后却做到了安西节度使,而在西域打出一片威名赫赫的一代名将高仙芝。

至于在原本高句丽故地所能够剩下来的这些,反而都是诸如之类下层的附族头人、部民和奴婢之属。其中作为高句丽附庸的栗末,就此崛起之后在高句丽故地北部,以龙泉府(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境内)为中心建立了渤海国。

而位于南部朝鲜半岛上的部分遗民,则是被拱卒式的乘机向北蚕食的新罗所兼并,而成为九幢十停王军中的高句丽部;但是还是有部分不齿为昔日高句丽手下败将的新罗统治,就纷纷流亡和聚集到了尚属唐地的辽东境内,以羁縻属身份安居下来。

因此,自从安东都护府解体之后。这些以城池、山城、邑落为单位各据一方,而形同一盘散沙的土族部民,根本无法抵抗来自周边势力的威胁和压迫。因此,他们在时断时续的对新罗、渤海称臣纳贡,也对辽河以西营州、平州境内的卢龙军表示恭顺;然后在辽河水位较低的秋冬之交枯水期,又会时不时遭到来自上游松漠都督府境内的契丹部入侵和抄掠;然后,在下雪之前带着虏获的人口、牛马和战利品,返回(科尔沁)草原去过冬。

而昔日的平卢镇自从正源以后自辽东迁移到了青淄之后,也依旧在对海的半岛保持了都里镇、青泥浦在内的少数沿海港口和据点,作为通过辽东之地与新罗、渤海、乃至更北面的契丹等势力,进行马匹、皮毛、药材、沙金和生铜等跨海贸易。

现在这种长久以来的资源和影响力,也随着王敬武身死后的平卢军全境易手,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太平军政权及其所派出的辽东派遣军手中。

但不管怎么说,作为辽东之地的土族势力,在常年这种多方博弈和侵凌、盘剥和收割之下,无法独善其身也没法形成一致对外抵抗的合力,堪称是苦不堪言而朝不保夕。甚至连想要彻底投靠任何一方都做不到。

因此,昔日大唐安东都护府所建立起来的统治秩序,反而成为了他们梦想当中最为美好的时代了。至少在大唐的威名赫赫庇护之下,他们只要向都护府缴纳贡赋,就可以不用在意契丹人也好、新罗国也好,周边其他势力的脸色和心情。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土族势力也形成了相应的独特生存哲学。既然遇到无法对抗和取胜的强敌,那毫不犹豫的加入对方,而从附从攻掠其他势力的过程当中,获得补偿和继续存续下去的资格,也就成为了稀疏平常的事情了。

而安市城本身亦是具有相当特殊的意义。因为当年唐太宗东征高句丽时,在安市城外击败来援的高句丽主帅高延寿、高惠真的大胜,不仅击破了15万高句丽军,还缴获马5万匹,牛5万头,铁甲万领,以及其他大量辎重。

高句丽也因此元气大伤,再加上连年内线作战的田地荒芜和劳力不足;而陷入到了内乱不止的动荡当中。然后在二十年后,再度由营州都督李等人一鼓作气攻陷安市城,就此毫无阻碍的长驱直入扶余城(今朝鲜平壤附近),攻灭高句丽。

另一方面,安市城早在战国时期属燕国辽东郡,两汉时属于乐浪四郡之一的安市县,后来南北朝才被高句丽所据;因为其地势险要而经历代增筑,属扼守难攻背山面河雄胜之地的半山城;是以长期占据当地的也是土族势力中数一数二的豪雄。

因此,作为当地土族势力风向标的安市城,都没有能够挡得住外来军队的侵攻之势;仅仅是在坚守数日之后就被攻陷告破的结果,也大大震慑和影响了周边的大小势力;而生怕就此成为下一个被杀鸡儆猴的目标所在。

因此,这种轻易倒戈来降的局面,反而大大出乎了这支万余人的辽东派遣军,所配属的参军组的预计;本来按照他们的估算在辽东遍地前朝流下来的山城、戍垒的情况下,还要实打实的再攻下几个打下几个较大大城邑,才会达成这种震慑性的效果。

但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充当炮灰和苦力,总道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情;而派遣军索要付出的只是一些按日配给,最低维持限度的粮食,以及打扫战场和分润战利品(派遣军看不上的破烂)的许可而已。

因此,眼见得长驱直入的派遣军再度出兵了安市城以北,沿着千山山脉东麓丘陵和平原地带,一鼓作气连下玄菟、横山、盖牟、磨米、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等城之后,兵力不足和补给线和补给线拉得过长的问题也再度摆到了面前。

或者说,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有些玩脱了。原本计划是穿过千山山脉打通前往新罗之地的沿海据点,位于鸭禄水出海口――泊口泊城的目标尚没有实现;却是在北线高歌猛进当中,先把昔日安东都护府腹地的辽东所在,给打下来大半数来了。

然而眼见的辽东半岛局面还没有梳理清楚,约束部伍的信使才被派出去;又再度迎来了告捷兼追加后援的消息。却是长驱直入的派遣军先头一营,已经逼近了昔日安东都护府的治所,襄平守捉所在的辽东城(今辽宁辽阳市老城)附近。

然后在这里,再度与当地聚集起来的近万各部联军大战于梁水河口;最终以三团改造兵正面矩阵而战,居后督阵的一团半数火器化的太平驻队兵,出其不意的绕后杀出轰击敌阵,三战三败之,残余尽数逃入辽东城据守。

但是相应的火器子药也消耗大半而亟待补充。因此,只能当场带着战利品和俘虏,退到了附近的马鞍山以为对峙待援。这时候,就连从淮南刚刚调过来坐镇胶东和主持局面的第十二军右郎将霍存,也实在是有些坐蜡了。

而一边下令就地组织人手和跨海输送物料,就近在安市州境内辽水出海口,一处已经勘测过水文和潮汐的小渔村,扩建出数条相应可供数百料海船靠泊的栈桥和简易;一边对着周边驻军连忙发出了协力的通告,加紧抽调人手渡海增援辽东境内。

一时间,原本在开春后已经战火初平,而开始进行大规模春耕和垦荒当中的河南道境内,再度见到了“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绵延兵戈往来景象。

只是这一次被调遣的除了作为试点的泰宁军旧部外,又多出来了一部分来自平卢军和武宁军甄选而出的降卒;此外,还有一些自告奋勇或是应募而来的中原子弟和游侠少年,带着家门提供的老旧弓马加入到这场被宣传为光复故土的跨海之征当中。

当然了,能够吸引这些不安于乡野田稼之间的年轻人理由,除了建功复土的名声之外,还有能够依照功劳和抚恤政策,在战后光复的辽地上分到田地的诱惑所在。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庆历承平已庙堂(续二)

而在大河以北魏州的临黄城外,已经被魏王乐彦祯所率领的魏博大军给团团包围了起来。然而,作为占据优势和上风的一方,魏王乐彦祯却是没有多少欣然和得色,反而是不苟言笑的绷着个脸而令左右难免都陷入到战战兢兢的低气压中。

道理也很简单,他明明身为魏博之主帐下尚有雄兵数万,还掌握了本土内线作战的地利人和的优势,然而在冬天的最后一个月份当中,用尽了各种手段都没有能够捉住越过冰面来攻的这支天平军,反而屡屡被其跳出围堵截击游走转战各地。

因此,劳师动众之下能够取得的战果相当有限,然而却被突入魏博境内的这支天平军,连连偷袭和攻陷了好几处城邑和扫掠许多座大型的围子、坞堡;而作为直接损失当事人的魏博将门、世兵门户,更是因此难免对他这个击敌不力的主帅怨声渐起。

好容易才挨到了开春大河解冻的冰凌,暂时导致了入侵的天平军难以获得来自南岸的补充和支援;这才依仗这些日子以来步步为营所加固、建造的戍垒和堡塞,将这只极为油滑而转战如风的天平军,给东西包夹式的堵在了这处内黄县城之内。

然而,就这本地作战的短短一个月光景,相应造成的损失惨重也足以让乐彦祯有些肉痛了。博州的武水,魏州的莘县、朝城、观城、昌乐、顿丘,平邑等城,都是聚集了大量军屯与魏博军利害相关的人士,拥有大量产业和田土、佃户和部曲的所在。

尤其是昌乐乃是乐氏家族的故里,不但拥有许多庄院和祖祠、老宅的所在,还有着许多沾亲带故的关系人等;包括了作为乐彦祯重要支持力量的妻族、舅族,还有投献在其族人名下以求庇护的众多乡党、土户。

结果,天平军一杀过来就是遍地人头滚滚的血流成河;在短暂的占领期间。这些与魏博镇关系密切的地方缙绅名族,几乎都难逃被抄杀的命运。虽然这些天平军只取走用得上的粮食和牲畜等物,但是却把这些人家长久积存下来的文契和债书付之一炬。

然后又把无主家什财货堆满了街口和城门外,令地方愚顽贪婪小民乘夜前往自取自用;结果就是连带魏博军在地方的额治理手段和统治秩序都被破坏了不少。因为在利字当前诱惑之下,就算是那些豪姓、胥吏之流,也不免加入到了哄抢的序列当中。

然后,各种纷沓而至来自家乡父老和舅家、妻妾亲族的日夜哭诉和告求,几乎是让乐彦祯一个头两个大的,唯有躲进军中才得以安生和消停下来;也让魏博军上下对于入侵的天平之敌,同仇敌忾而怒气与日俱增。

虽然经过了藩镇之间近百年征战不休,相互纵兵在对方的地盘上抄掠烧杀,甚至是屠城、灭族以为泄愤之事并不罕见,但是这种相对精准的针对性打击之下,对于魏博军上下来说还是有些过于难受了。

就像是有熟悉魏博镇内情的人等,在给这些入侵的外敌提供帮助似的。为此,乐彦祯也由此搞了好几次内部的清查和肃清;虽然没有抓住什么端倪和头绪,但是也多少暨此变相清理和排斥了一些军中的异己之声和异见者。

然后,他又默许和纵容麾下的兵马追击敌势的同时,顺带清算和抄没了一批助纣为虐嫌疑的通敌之家,这才将因为敌军肆虐和过境,而有些骚乱不安的地方给平复和弹压下来,也重新统一了军中的心思和加强了自身的权威。

然而现在看起来,临黄城头上的天平军却没有多少被困绝地的士气消沉和沮丧,这就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了。明明这是一支在不断损兵折将当中,被魏博军全力以赴压缩了活跃空间而只能退守城内一隅的孤军,为什么还能够有恃无恐呢?

至少相对于大河上最少要持续半个月前后的冰凌汛期,而被阻隔在对岸河南境内可能存在的后援;乐彦祯更在意的是自己军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和隐忧;或者说是有人暨此里通外敌好将自己取而代之的那么一丝可能性。

因此,他在围住了临黄城之后,就毫不犹豫的驱使麾下发动攻城;先是地方时聚集而来的土团、乡兵负责开路,然后是各州的守捉、团结兵负责登城;然后是魏州直隶的防镇兵、牙外各军,乘机而动击其薄弱与破绽。

可以说这几日下来,除了传统的牙兵和衙前军马,魏博数万大军都轮番上阵攻打了一通;但是在已经习惯在各方围攻之下坚守的天平军面前,也就打坏了一些城防工事和拆平了一些城堞、拒栅而已;城内的天平军依旧生龙活虎精神得很。

就像是根本是铁了心思和认准了目标,做好了天长地久就此坚拒和对抗下去的准备似的。然而魏王乐彦祯也不敢真的全力投入到攻城当中;因为,自从在河南战败得归之后,他就必须留着最为精锐的牙兵和部分亲率人马,以防万一的需要。

为此,他乘着魏州城内的牙兵随军出征自己,还将自己变相流放到博州以为交代的儿子乐从训,给秘密召唤回来而坐镇魏州州城――大名府;以为率军警戒和防备另一个方向,来自相卫境内的河阳军威胁和进犯之势。

作为河朔三镇之中,土地最为殷肥而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所在,魏博镇最盛时以黄河边上的六州之地,坐拥三百万丁口,而常年赡养和维持号称十万之众大军;成为连接三镇地方自保而牲畜对抗朝廷一线的最大凭仗。

因此,如今的魏军虽然屡经两代节帅之交,在河南等地战败和损兵折将而有所颓势;但是治下人口依旧广而众多,只要肯不惜代价和手段,全力发动地方上十五岁以上青壮,再拉出十万人马也是没啥问题的。

因此,相比乐彦祯需要亲自率军应对的南路天平军;在乐从训所负责的西面衡水、内黄永济渠一线;同样布置了号称三万新老参半的人马,以沿河修筑的若干军城、戍垒为依托,分作南北互为呼应的数部驻守期间。

不求能够主动收复已经被占去的相州大部,只是为了防止河阳诸葛爽那个要死不死,却还剩下半条命的老匹夫,在临死之前孤注一掷的乘火打劫,或又是乘虚而入的劫掠丁口财帛,哪怕多占一些便宜也好的企图。

当然了,作为对于毫无节操可言的诸葛老匹夫背后,那个已经从南方全取了关中而号称继承、接受了黄逆伪朝全盘势力的太平贼,他也保持了足够警惕和戒惧。为此这一年多来,他就没少派出过以商旅、游学士子和投亲为由的探子、眼线。

但是,不管他派出多少次人手过去,最后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或是就此音讯全无;就像是京畿道和长安城内凭空存在一个黑洞,而将一切进入其中的存在都给吞噬了;而从京畿道外围得到的一些只言片语消息,又是语焉不详或是充满了自相矛盾。

所以,乐彦祯在私底下饮酒作乐自己,也委实有些无奈和对于去路前景的茫然;一旦天下乱世将统于一家,他们这些在李唐一朝变相自立了上百年的藩镇,以及自己这一族的富贵权柄,又当何去何从呢?

但不管怎么说,在没有真正事到临头或是亲眼、亲身所经历之前;又有谁人能够当机立断的放下,现有好容易才挣到手而可以威孚自专而生杀予取予求于广大黎庶,除了个名头之外俨然与君王无异的蕃帅之位呢。

作为乐彦祯也唯有在位一天,就尽量多享受一天身为魏王的风光显赫与富贵奢靡,然后对于将来的天下大势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了。然而,更令他烦心的是河朔三镇的盟约和默契,眼看也要维持不住了。

自从燕王李可举莫名其妙折阵没在了代北之后,杀回幽州新上位的李全忠就基本关起门来梳理内部纷争,而将地方上的反对势力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却对外间连横合纵的交涉基本不可置否也不做理会。

而成德镇的赵王王的事情就更加可笑了,身为一度主导了三镇联盟局面的前任节帅,常山王王景崇公最为看重的接班人;在雷厉风行而耳目一新的铁腕处置了身后诸事之后,最后居然栽在个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的河东客将手中,而将一世英名尽付东流。

要是往常的光景,也许他就马上兴兵襄助会猎与真定府境内,好好的巩固一下河朔三镇的长期盟约,顺便以城下之盟割下一大块利益来。但是现在,他只能感受到来自如今天下大势滚滚的满满恶意。便是个残破的天平军就这么难缠了,那日后直面太平贼又当如何?

正当魏军再度冲上了林黄城头之际,却是有一小群骑兵自北面匆匆飞奔而至;随后给正在督战的乐彦祯带来了最新的急报:“大王,大名府急报,世子率军出阵相州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昔虽郭令曾忧畏

而在贯穿相州于魏州之间的通济渠畔;身为储帅兼世子的乐从训,却是有些意气风发嘶声大喊着引兵攻杀在前;而在他身前是节节败退的河阳军阵容,以及不断被拖倒在地的旗帜,只觉得满心的畅快与莫名的爽利愉悦。

当然了,真正令他下定决心出击的关键缘故,却是探子来报发现了河阳军主帅诸葛仲方的旗帜;相比那位鼎鼎大名周旋各方的“五姓家奴”诸葛爽,这位河阳少帅就实在有些“虎父犬子”式的名不见经传了。所以在听闻是对方负责领军之后,他居然也不免胜出了与之一较长短的争胜心来。

毕竟,就算是父帅好容易籍此将他招还到大名府来坐镇,但是只要有那些骄横跋扈的世兵、将门在,他这个储帅位置始终是不得安稳的;他们既然能够逼迫父帅驱逐自己一次,自然就还会有第二次。所以他暗地里也迫切需要一场功劳,尤其是大胜的功劳来建立自己的名声和威严。

魏博镇历代就不缺少怕残暴凶横或是贪婪酷毒的节帅,反而最怕的是守不住乡土或是打不赢战事的主帅;那也意味着权威日堕被人以下克上、取而代之甚至是身死族灭的莫大危机和风险。他犹自还记得父亲刚上位时,自己被派去监斩前节帅韩氏一门的那几幕情景。

虽然那时候他才不过弱冠之年,对于什么都还有些懵懵然的;但是在亲眼见到数百名男女老幼,哭天抢地、哀声连天的被相继砍下头颅之后,几乎当场把他惊骇的呆若木鸡。用父帅的话说,就是让他亲眼长长见识,明白身为节帅一旦被人取而代之之后的惨烈结局。

所以,当天夜里他也就在作为抚慰手段而被特意留下来的,几位年轻貌美的韩氏女眷身上很快成熟起来,而彻底接受了自己成为新一代储帅的角色和身份;所以在他骄纵肆意的外表行举之下,其实是某种意义上始终存在隐隐的忧虑和缺少安全感。

所以他才会在将聚敛贪剥和抢夺敲诈的财货,除了用作自家享乐之外,还私下招募和编练亡命之徒五百余,出入卧内号为“子将”而委以腹心之要。但是这却是犯了那些世兵、将门之家的忌讳;因为,每当主帅另行编练新军和心腹亲卫之际,也就意味着要与这些旧有势力进行血粼粼式摊牌的最终结果。

在此之前尚还有父帅的权威弹压,而令这些与牙兵关系密切的所在隐忍不发。但是一旦父帅在河南战败归还而权威稍颓,这些盘踞乡土世代的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以他守土不力、对应无措为由进行发难,更是逼迫父帅取缔和遣散了,他聊以自保和扈从的子将所属。

这又是开什么天大的玩笑,虽然他有居中坐镇协调之责,但是难道那些令人大失颜面的败战,不是这些军将手上打出来的么?那些被占领的城邑,难道不是在彼辈手上丢掉的么?他按照父帅的叮嘱可是一颗粮草、一文钱的军资和犒赏,也没有短缺过他们的。

最多也就是在调派次序上有些延迟,顺便惩处和换掉了好几个长期占据、把持粮台之要的肥缺美职,然后安排自己的亲信和心腹以便更加输转顺畅,但是新人上位不熟周转内情,在耗用上有些多了点,这也是难免的事情。为什么偏生这些人就要与自己作对呢?

所以他思来想去之后,就只有自己的名声、功劳和班底都太微薄了,以至于没有足够服众和震慑的权威所在。因此,这一次他不但要籍此重建“子将”,立下一个大大的功劳让大名府上下开眼,这样,才能够名正言顺的接受来自父帅身后的一切。

故而,当他确认了来犯河阳方面负责领军的,居然是同样身为藩镇二代的诸葛仲方之后,就毫不犹豫引兵全力出击了。现在,显然他自魏州大名府的主动迎击打了诸葛仲方一个措手不及,刚刚渡过永济渠的河阳军果然不敌攻势,就连刚攻占的内黄、繁阳都未能守住,就一败不可收拾了。

然而这时候,却有一个明显不合时宜的声音在侧规劝道:“少帅,我观敌军败而不溃,散而不乱,小心有诈啊!”

乐从训定睛一看,却是魏王乐彦祯新提携的亲信兼麾下大将,大名府城防使、衙前都指挥程公佐,也是指定给他协守大名府的副手。然而本该勃然大怒的他,却是有些甚有城府的按捺下不约,皮笑肉不笑的纳谏如流道:“程防使所言甚是,就委你率领一支快骑,自上游清丰桥绕到败军侧后以探虚实吧。”

“这。”

程公佐闻言欲言又止,却看着满脸肃然的乐从训,最后还是暗自叹气而点头领命而去。而当程公佐分头领兵而去之后,乐从训这才松开绷紧的面皮对着左右朗声道:“传我令下,全力上前攻杀,凡得诸葛氏旗鼓者,赏钱二十万、绢五百件;阵斩其首者,士卒以白身受指挥使职,将弁本官加三等职;”稍后,随着这番号令的传开,一时间魏军上下愈发士气大振而攻杀激烈起来。眼见的河阳军更加无法抵挡而纷纷争相涉水逃过河面去,然后,又与追击而来魏军的混杂做一处,一时间各种漂浮的尸体和血水染红了永济渠内的大片水面。

然而,乐从训所最在乎的河阳军诸葛仲方的大纛,却因此乘机先行一步逃过来了河面而在对岸被重新树立起来;乐从训见状不由心中愈发着急起来,而大声嘶喊道:“射生队何在,于我放箭射倒它。”

然而下一刻回应他的,却是已经追过河面去而与河阳军,在河堤上下厮杀做一片的魏军先头,再度发出来的大片哗然和叫嚣声。然后隐隐的震响声中,突然从空中飞来许多浅浅的弧线和轨迹,轰然在排成横队的魏军射手当中,弹跳着炸开许多残肢断体乱飞的血雨腥风来。

然后才有人嘶声叫喊起来:“太平贼”“好多太平贼。”

“太平贼杀上来了。”

随着这些哗然大惊的叫喊声,那些充斥着对面河岸上下的魏军将士,就像是被逼迫和驱赶着倒卷回来的浪花一般的,争相重新反身跳逃进来了飘满尸体与血水的河水当中;而任由身后的河堤上出现越来越多青色袍甲端持火铳的身形,而在不断追击的放射当中将其击倒在河水当中。

因此,短时间就在不过数十步宽的河渠当中,尸横枕籍的谱出了好几个血色小岛和河洲来;而这时候,自觉中了敌军埋伏和算计的乐从训,也终于从错愕和震惊当中回神过来,而嘶声大喊到:“布阵,布阵,沿岸布阵,莫要再管前锋,决不能让贼军轻易过河。”

然而,作为回应的是相继被推上河堤上轻型炮车,所轰然直射出来的数轮炮子和被打穿阵列中血肉模糊的缺口;刹那间分撒在中军大纛附近的残肢断臂,就将乐从训的怒气、狂热和血勇,给一下惊骇和激灵的消退了不少,而变成了口中忙不迭的呼唤:“快来人,护我退往后阵。”

而在通济渠西岸的一处长满枯败树木的土丘上,作为河北这一路太平军主将的柴平身侧,也有人在大声抱怨道:“这河阳军也是在有些不堪用了,说好了接战稍退即可,结果就这么一败不可收拾,最后还要咱们提前救场。”

“也不打紧了,他们本就是仰赖犒赏和恩义维系的旧式军伍,远非令行禁止的本军可比;本来就没有怎么指望过能够超常发挥,”柴平却是平静无波的淡声道:“最重要的是籍着诸葛氏的名头,将大名府内的守军主力给调动出来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就该看我们的表现了。尽量确保多加歼灭而不是击溃就好,确保能够逃回府城的敌军越少为佳。”

“报,正将,迂回潜渡上游河口的赵郎将马队,与清丰桥遭遇了魏军的骑兵,正在争夺和缠战中。”

这时候,却是再度有人前来回报道: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昔虽郭令曾忧畏(中)

然而乐从训这一退就导致了不可收拾的局面。原本被他留下来暂时稳住人心的中军大纛,因为招致了好几枚炮子轰击在近侧,而导致握持大纛的旗牌官不免在惊慌之下开始自行后移。原本凭仗着河堤的掩护和遮蔽,与来敌隔河对射的魏军尚有些许斗志和悍勇之势;见到中军大纛居然出现了倒退之势,不由也大声哗然和慌乱起来。

而在东岸的魏军大部当中又有许多是新募来的士卒,虽然因为魏博全民尚武的风气而在装备和操练上尚可,但是在临阵经验和勇气上就要差上原来的魏军老卒不止一筹了。因此,在顺势之时表现尚可称道,但是遇到逆势和挫折也很容易沮丧和开始畏退;因此乐从训也将其编排在中阵和后队,以为后续掩杀和追击所需。

然而在此时此刻中军大纛一动,这些参杂其中的魏军新卒就不免成为己方阵营当中的最大破绽所在。只见他们已经抢先在魏军将弁们自发开始弹压和维持秩序之前,大声鼓噪着转身就纷纷溃走而去,而那些负责督战的将弁们甚至无法阻挡而,反而在其冲击之下被裹挟而走。

然后,那些原本奋战在通济渠河岸一线竭力想要阻挡太平军过河的魏军老卒,在来自后方的大声呼喊叫骂声中,见到具列身后的自家阵营当中像是崩坍的沙垒一样,已然开始纷纷出现许多溃逃的缺口之后,也不由士气大沮和斗志消沉、骤降下来。

因此,当踩着已经塞住永济渠河面尸体的太平军,挺举火铳、持牌捉刀开始发动正面强攻之后;他们也不由顺势节节败退了下来。这时候,就算是自觉翻下来弥天大错的乐从训,在左右死劝之下重新折身返回,并砍杀了擅自后退的旗牌官也无济于事,难以挽回最终的颓势了。

因此,当来自通济渠上游负责分兵侧击的副手程公佐,也满身烟火和血色狼狈不堪的带着残余骑兵败退下来之后;还想退后重新整军再战的乐从训也不禁失声大哭起来,然后在左右拼命的搀扶下,手脚并用的爬上一匹坐骑而就此拍马扬尘而走。

然而,当他一路飞奔十多里而逃到了距离永济渠下游不远处的内黄(今河北内黄县西北)城时,却发现城门已然四面洞开而城中守军也抢先一步逃的不知所踪,而只剩下一些在市面上乘火打劫的泼皮无赖之辈了;而乐从训身边也只剩下堪堪千骑了;至于那些他废了大气力所重新招募的“子将”,更是一个都不见踪影了。

然后他也不敢过多停留下在城墙低矮残破的内黄,而仓促搜掠一些食水又继续向东奔逃而去。然后,马不停蹄一路越过同样防守空虚且城防不足凭仗的顿丘、观城(今河北清丰县)数地;最终,才在乐氏仰赖为乡土故里而重修修缮和加固过的昌乐城(今河北南乐县)内停下脚步来。

然后,在这里他收拢流亡溃卒和简括青壮充入军中,又兼并了当地的守军之后总算是将麾下的人马恢复到了六七千之众,而号称上万人马;又从档牍府库补足了辎重粮草,大大犒赏了一番部下。这才有所底气和凭据而就此重新引兵,向着魏州治所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所在行去。

毕竟虽说他已经战败了,但是一个手中有兵的败军之将,和一个手中缺兵少将的败军之将,在魏博牙兵传统深厚的大名府城内,得到的将会是截然不同的结果。他才不过弱冠之年还有大把岁月可以享受,自然不想死也不想交出权位,那就只有想方设法请那些反对过自己的人去死了。

只是,当他一路紧赶慢赶的带兵行至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附近的魏县城下;却是再度突然遭遇了太平军的先发骑兵;虽然对方只有一个团(325员)左右的突骑,但却毫不犹豫的对着这支因为从昌乐携行过多辎重财帛的车马,而已经变得相当臃肿的魏军发起了试探性攻击。

只见他们一开始并不直接与之接战,而是沿着行今魏军的拉长的队伍奔走纵横之间,迫其不断的原地收缩和结阵;并试探出了弓弩射手相对集中的位置之后,就开始改弦更张的抵近到守备相对薄弱,对应也更加迟缓的辎重车队近前,以马上骤停的火铳排击打倒那些牵挽的士卒,惊吓和驱赶牲畜挣脱束缚四下乱蹿。

然后,又以这些乱窜的牲畜为掩护,不断的随意射击骚扰和小规模忽然突击,这些魏军大队人马在混乱中所露出来的边角破绽;虽然造成的伤亡对于魏军整体相对有限的很,但是却在惊惧疲惫当中大大拖延了行军速度,而令其饥渴不得安歇和进食片刻。

因此,这时候的乐从训却是再度做出了一个堪称是昏招的决定。他再度决意抛下已经混乱不堪的后队和部分人心惶惶的中阵,就此带着剩下相对精锐的半数士卒,就此轻装向着已在不远的大名府狂奔而去。结果,就在他勒令部下开始脱离之后,被抛弃的那些人马也当场奔溃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溃乱的后阵人吗也多少阻却和妨碍了,这一团太平突骑的后续追击,而让乐从训带领剩余的人马脱离了战斗。只是当他向着东北所在的大名府方向奔出数里之外,这时候,随着最后一点倒春寒的尾巴,天上也突然下起了冻雨。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冻雨不但浇淋得这支人马浑身俱湿,也让这些饥渴疲惫的将士死活不愿再走,而不得不就近觅处避雨和休息片刻之所。但是这一次总算是运气垂青了乐从训所率的这支败兵。他们很快在雨幕当中找到了一处破败的大型祠庙建筑。

却是当地百姓为了纪念当年曾任魏州刺史,而在地方德政良多的一代名臣、两朝元老狄仁杰的神祠;虽然因为年久失修而难掩破败荒废,但是残余的建筑好歹让人有个片瓦的遮顶躲雨之所。而魏军也只能在沥沥滴水的漏屋破顶之下,就着雨水吃些干粮稍解饥渴;然后湿漉漉的靠壁、席地休息片刻。

然而,正当乐从训坐在祠庙正堂中,好不容易升起来的火堆面前,开始接下袍甲烘烤起冻的有些发麻的身子,喝了好几口部下奉献的烈酒之后,却是不免开始对着已经在尘灰和泥泞中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神龛暗自许愿道,只要自己能够安然回到大名府执掌权柄,就不吝重修祠庙而大兴香火为酬。

然而,就像是响应着他的心思和相反一般的,慢慢的外间雨幕也开始变得稀小下来;而隐约重新露出鱼肚白一般的天幕颜色来。然而下一刻,骤然响起的金鼓、哨子和喊杀声,再度刺破了有些稀疏的雨幕,而惊破了这些魏军残部短暂安歇的静谧时刻。

“是太平贼!”

“敌军追来了!”

在一片仿若是惊弓之鸟一般的应激反应当中,这些魏军士卒还未真正接敌就居然当场先行出现了营啸。而来不及披上袍甲的乐从训,也在左右仓促簇拥和护卫至下,踏过满地狼藉而上马冲到了这处祠庙之外,沥沥雨水也彻底停了下来而露出白净的天光。

只是当他自觉有些不对,重新反身前来探察和收拢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变得空荡荡的祠庙当中,而且除了大片乱糟糟逃散的脚印之外,并没有多少战斗的痕迹;这个结果不由让他有些想要当场吐血。自己居然被敌方的虚张声势,被惊散乱走了最后的部伍。

因此,当乐从训带着剩下满身泥泞的数百名扈卫,紧赶慢赶完最后一段路程见到了大名府城墙的同时,却是忍不禁顿足下来了。因为,就在他视野所见的大名府城头上,赫然飘摇着不是他所熟悉的“乐”字将旗,而是另一面完全陌生的“赵”字旗。

这个结果让乐从训不由心中拔凉拔凉的。要知道,在他从征之前已经将城内的门防之要,都委任给乐氏出身的亲族之人,而他姓将领只能单人佐副之职;然而现在看来,自己兵败消息传回来之后,这大名府内留守的万余将士,也再度除了变故和意外了。

这一刻,只觉得内外交困而走投无路的乐从训,也只想当场在马上大哭一场;毕竟,他归根究底也只是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而已。只是他在马上刚刚开声嚎哭,却又有人连忙大声劝慰道:“少帅何须自晦,南方尚有大王亲率的数万大军,东面更有尚且完好的博、德各州,皆是大有可为之处啊!”

听到这话,乐从训这才恍然清醒过来,却是重新作出振作的模样来道:“多谢宽慰,只是南下道路为贼威胁,我们唯有西去博州召集援兵,好于父王汇合做一处,以为内讨叛逆,外击贼犯。”

毕竟,他在思前想后之下终究还是不敢南下投奔父帅乐彦祯本部,因为他生怕失去自己的权柄和地位,更怕在担上了丧师失土天大干系之后,被乐彦祯抛出来当做以正人心的替罪羊;还不如乘着自己名头和身份还有用处之际,抓住尚且完好的博州、德州等地局面。

然而,他却完全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己在兵败之后从自身立场出发的如此全盘考虑,对于尚在围攻临黄城下而因为消息阻断和延迟,至今基本不知情的乐彦祯本部,又会带来如何灾难性的后果。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昔虽郭令曾忧畏(下)

而在数十里外的临黄城下虽然察觉到了某种端倪,但是依旧没有想到即将到来莫大危机的魏王乐彦祯,则是被另一件事情所烦恼和困扰着。因为这两日天气转暖升高的十分明显,结果就是原本淤塞在大河上的冰凌消融和流逝,看起来也要原比预期更快的多。

原本大如丈宽、小如磨盘的碎冰面,眼看的就一步步缩减成盆盘的大小。如果继续消融下去的话,原本被烧毁了支撑处的河上浮桥,不再成为难以跨越的天堑了。更糟糕的是他派往大名府调动攻城器械的人手,却是迟迟没有归还而来;而他不计代价连日驱使攻打之下,虽然以及打破了临黄的多处城头;对于据守的天平军也造成可观的死伤,但是作为攻城一方的伤亡显然更大得多;由此也在军中积累了相当不满和怨气。因此,作为缓和的举措,他只能将这些轮番上阵过的各支兵马,逐批分派出去哨粮(宣泄)。

然后,在听说了乐从训居然违背他的嘱咐主动出击之后;他又毫不犹豫派出了作为机动和奇兵(预备队)的飞骑六都,就此北上支援和呼应东面与河阳军的战线;再加上之前的伤亡和折损,在短时之内继续围攻临黄城下的魏军已经减少到了两万多人。

但是城内的天平军看起来也是到了强弩之末,似乎只要再加一把力气就能彻底瓦解其最后抵抗了。因此,在这种关键时刻之下,他反而是越发的谨小慎微而不敢轻易声言放弃了。不然的话最终徒然无功的怨气和积累的矛盾,将会直接反噬到他这个主帅身上。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意坚持下去,直接将那些心存怨怼的潜在威胁们直接驱赶上阵去消耗掉;至少死人不会找自己抱怨和反攻倒算的,还可以重新分配其留下的职位和田土;就算是受伤之后也就能够消停上好一阵子。这样自己就可以好好的炮制此辈了。

无论如何,他都得把眼前的危机对应过去才有其他的将来可言;不然,一个尽是屡战屡败、丢地失土的魏王,又怎么能够继续号令和驱使那些胃口愈发贪得无厌的骄兵悍将呢?乐彦祯只觉得越想越是烦扰,再度对着跟随在身边的部下肃声道:“派去乡里筹集物料(拆除民家)的各队人马回来了么?再派人去催一催,莫要太拖沓(沉溺抄掠)了,不然我就军法从事了。”

“诺!”

左右连忙应声道:“告诉负责先攻的虎翼军和贵乡团结营,只要内黄城池一破,就许他们当先洗街三日。”

然后乐彦祯又开**代道:然而,这一次还左右尚未来得及再次应命,就见到远处突然有数骑策马飞奔而至,又高喊着口号落马在了乐彦祯当前喘气粗声说道:“大王,对岸贼军开始渡河了。”

不久之后,乐彦祯亲自率部来到了距离临黄城数里之外,一处土丘所构筑的哨垒上;就可以依稀见到遥远的大河对岸旗帜招展之间,已经矗立起来许多用途不明的设施和大型器械,依稀有人马嘶鸣奔走往来期间,而显示出一副热火朝天的局面。

而在稍近一些的大河前滩上,已经被垒砌出一个类似码头和渡口的基址来;而后又有数艘怪模怪样的车船模样的事物突突冒着烟气,在不断流淌而下的大小冰块叮叮咚咚的冲刷和撞击之下,哪怕没有划桨和风帆的助力,却是依旧缓慢而坚决的向着北岸行驶而来。

这一幕不由让乐彦祯有些错愕又有些惊讶,随即就毫不犹豫厉声喊道:“还愣着做什么,吹号告警召集后续人马,沿岸就地构筑阵防,以逸待劳击其半渡,决不可使一个贼兵登岸啊!”

然而,待到在乐彦祯的亲自监督和智慧下,不断被调集而来的民夫和人马,沿着河岸抢建的营垒和墙壕初见规模之际;那几艘缓缓开进的奇怪车船也终于驶过了满是凌汛的大部分河面,而距离岸边不过数十步远了,然后突然就慢慢减速了下来。

然后随着船上接二连三响起的轰鸣声中,船上发射的炮子轰击在了河岸上,溅起一蓬又一蓬沙土扬尘来。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具体的伤亡此时此刻,但却惊骇的那些正在河岸边上奋力掘土作业和布设尖桩、拒马的民夫所属,惊声哗然的就此一哄而散开来。

这时候岸上的魏军也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的连忙涌上前来,对着缓缓靠近的车船弯弓搭射出一阵接一阵的箭雨如潮。当然了,其中绝大多数都散落在了河水当中,只有少数叮叮当当的落在加固过的船帮和甲板上;而车船上也随之冒出了一股股青烟和点点火光,却是在船舷护板的射孔口间放起了排铳,顿时将具列在岸边的魏军零星仰面击倒了若干。然而,望着这一幕的乐彦祯却是心中生出明显的不安来,他决计是不信光凭这几艘奇怪车船,就能冲击和撼动得自己在岸边布设的阵垒和兵马。

更别说是靠这雷声大雨点小的持续对射,就能压制和击退自己的守势。那这些太平贼的凭仗和底气又在何处呢?乐彦祯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其法,然而当他回身望去的下一刻就有些惊悚已然的浑身寒战起来。因为,就在他前来的临黄城方向,已然升起了十分显眼的冲天烟云。

在旁亦是有部将惊呼出声来:“莫不是临黄城已破了?恭喜大王了。”

然而乐彦祯的心思却是拔凉拔凉的,要他相信这是留下围困城池的那些兵马,已经攻破城防而开始大肆烧杀掳掠的结果,还不如说是围城的大营已经出了什么意外状况和变故。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正在近岸试探性攻击的贼军,而恨不得拍马插翅飞回到本阵当中。

只是当乐彦祯带着亲从的牙兵和扈卫,才向着来路全力冲刺出没有多远,就已然迎面撞上了三三两两倒拖着旗帜或是徒手溃退下来的败兵;其中大多数不管不顾的自行逃散和躲避与路边,只有其中少数人在见到了乐彦祯旗号之后才连忙停下脚步来,而嘶声哭喊道:“大王,不好了,有北面杀来的河阳军与临黄城里应外合,将城下大营都给打破了。”

听到这句话,乐彦祯不由怒急上头而又变成眩晕,差点儿就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了。北面不是还有他委任世子乐从训为马步军都虞侯,统率下以大名府为核心要害布防的数万大军,怎么才一两天的光景就让人突破了,并且毫无征兆和预警的杀到自己的侧后方来。

他也再次恼恨和后悔自己私心作祟,将要任交给这个始终难扶的儿子。但是随后乐彦祯就从满心郁结和愤怒的不适当中,强打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因为他不能再这里倒下,不然一切的努力和盘算就万事皆休了;同时他也抱了万一的想念。也许来犯之敌只是乘乱得手而规模有限的轻兵、偏师。

至少他带到河岸边上布防的至少还有七八千人马,只要把这支武装全数跟随上来,也许还能来得及收拢溃乱的本阵,而竭力挽回临黄城下的局面。就算事情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可以凭借这支人马全力杀出北面来敌的封锁和堵截,就此回归大名府而复图再起。

然而就当乐彦祯一路收拢败兵,重整旗鼓赶到了临黄城附近登上一处土坡观望之际,所能见到的就只有城下笼罩在连绵大火和烟尘当中的营垒,以及透过烟雾而隐约若现的敌军阵列;下一刻他几乎恨不得斩了那个报信之人。

这哪里是诸葛爽麾下习惯性欺软怕硬,只好捡便宜的河阳军?这明明是在河南、关中之地已经打出赫赫威名的太平贼极其赖以成名的火器阵列啊。然而,就当乐彦祯毫不犹豫的想要打退堂鼓,反身与后队汇合时;却已经有一队在战场边缘游曳的太平骑兵,盯上了他们这些明显衣甲鲜明的外来生力军。

这队太平突骑在猛然飞驰冲刺而来的同时,也放出了几道用来标识方位和传讯的焰箭。因此,在乐彦祯为首的队伍转身里去没有多久,就有试探性的发炮射击打在了这处土坡附近。而后乐彦祯也费了一番功夫,才冲破和甩开了这支太平突骑的追击;然而,当他率部驰走出数里之外后,却依旧没有遇上本该奉命跟随而来的大队人马,心中不免再度生出了某种不安和忧虑来。而当这时,又一股自南面河岸防线溃逃过来的败兵,却是再度证实了他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猜测和担忧。

却是在他带队回归临黄城本阵之后,留在河岸边上构筑防线的人马,也得到命令纷纷放下劳作的工具,拿起刀枪披甲整队准备出击;只在岸边留下千余名作为牵制、监视和对峙的守备力量。然而这时候,那几艘怪异车船也突然改弦更张的加速向前起来。

然后,就此冲滩搁浅在了土石交错的河滩上。紧接着船上就跳下许多持牌端铳的太平士卒来,他们一边以车船为掩护继续与岸上的魏军对射,一边在团牌的掩护下开始就地作业,而将用各种手段搁浅的车船彻底固定在了这片河滩上。

而后,随着车船上不断旋转收紧的转盘绞车,居然在满是破碎冰凌的大河之中拉起来了好几条儿臂粗的铁锁环链,然后,随着这些锁链被牵引而来的还有在对岸已经预制成型的铁皮浮筒,就这么一节节拉伸着延展过宽阔浩渺的河面,又在漂浮冰凌的撞击声中抵达了北岸。

而在这时候,人心惶惶的岸上留守魏军却是无人做主之下,只是保守求稳的躲在建好营栅背后放箭对射和龟缩不出,任其将这条看起来十分简陋的浮桥在短时间内给铺设成型。然后待到第一队太平兵沿着铺设完的桥面抵达北岸,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

而在距离魏州一百七十里之外的真定府城内,饱受煎熬的李嗣源也再度迎来了全新的一天。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昔虽郭令曾忧畏(续)

虽然李嗣源在占据真定府的这段时间之内,已经相继击溃和击败了好几路,试图夺取和进攻真定府的外地赵军,同时也狠手镇压和大规模株连了城内军民将吏,数次里应外合开门出降的企图;虽然他依旧牢牢掌握着全城上下的局面,而坐拥正定府城内堆积如山的钱粮辎重甲械;同时也对那些被兼并在自己麾下的赵军旧部,打散重组之余不吝犒赏和加赐,而以数千本部稳稳压制着他们。

但是李嗣源所部作为外来的客军客将,在当地毫无人望和根基的先天不足,却是他最大的破绽和心病。因此,他哪怕再次享尽富贵荣华,也曾多次在梦中见到这及被反乱的士卒乱刀分尸而惊醒过来。

所以,他哪怕明目张胆做了僭越之事后,却还是要掩耳盗铃一般的将那位被挟制的赵王王,给高高供奉在王宫大殿之上;而假以其名来发号施令,乃至是做一些抚恤孤寡、赈济百姓的收买人心之举。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嗣源越发感受到自己其实是,坐在了一座即将被烧沸起来的热油釜上,随时都可能在下一刻=焚身殆尽;而不免暗自后悔起当初一时间的鬼迷心窍行举。但是已经到了这么一步,他也实在无路可走了。

事实上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在明面敢于露出一丝的怯弱和退缩,也许不用城内这些对于王氏尚且抱有想念的军民百姓反乱,也许他麾下那些追随着奔逃出来的士卒,会为了事后的赦免和安身之所的许诺,毫不犹豫砍了自己的人头。

但是就在这一天,李嗣源似乎终于等来了时来运转一般的,在巡城完毕一大圈之后,却接到来自真定府外郭西门的禀报,有一队外来人马扣城,并且自称是来自太平军的使者。

虽然不知道这些太平军的使者,是如何穿过外围盘踞的各地赵军控制区,而深入到着成德镇的腹心之地,但是对于被击败之后就在一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危机当中的李嗣源而言,这无疑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

而在东都洛阳,明义坊南市里的老地方。依旧是那座大型楼台当中最高层。第三次秘密来访的周淮安,也正在饶有趣味的欣赏着下方表演高台上,被称为当代“旗亭画壁”一般的诗词唱和和吟诵的盛会。

只是在这场别具一格的盛会当中,负责诗词唱和的不再是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士人、学子们,而是一名名盛装打扮的花枝招展、活色生香而娇媚动人的伶人、倡优和歌姬、舞伎之属;只见她们三两成群配合着或独自抱着琵琶、横笛、管萧、箜篌等器乐,或又是在漫洒花雨中且歌且舞着,唱著作为应景的当世名家之作或又是新近流传甚广的诗赋歌子,而在一时间饶是热闹纷呈。

当然了,在这场盛会背后,据说是来自荆湖、江东、淮南等相对文风鼎盛的不同地域,若干个士人、学子群体,想要暨此在洛都这个天下屈指可数还算保全完好的文坛舞台上,挪扬名声和引为相互角逐较劲的背景和影子;正所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基本道理;尤其是当太平军入主东都之后,就此别设大讲习所而重新开考试之门,大举选拔在野人才的风声也是尘嚣渐上之际;因此按照传统科举沿袭下来的惯例,这时候就是各种有志仕途和晋身的学子士人们,在各种公众场合和社交活动当中,开始行卷(呈递、诵读自己的作品而宣扬名声)和通榜(拜见权门显贵之家留下印象)的大活跃时期。

因此,当这件充满了对抗意味的相约文斗事件,开始具有了一定动静和影响力之后;却又毫不意外得到了相应地域商人、行会背景的乡党团体暗中支持和出力,而将这场盛会当成了另一种变相宣传和扬名的机会。

因此,最初只是私下请到了韦庄、杜荀鹤、韩三人组,作为特邀品评的一席;而后却又不知怎么为太平军都督府下效力的顾问诸僧(虚中、贯休、义信、藻光、长仃子等人)所知而主动加入;然而既然和尚出面了,道门中人又怎么甘于落后接下来,因此又牵扯出了早早投奔了太平军的湖南三友(齐己、尚颜、顾栖蟾),乃至江东四士(陆希声、殷文圭、顾垂象、羊昭业)、江西二俊(方干、沈斌),闽中二黄(黄璞、黄滔)等等一众当代人物、地方名士,也主动加入了进来。

不过,且不论这场盛会最后的胜负得失,如此大的动静将周淮安给再度吸引过来了,也算是他们的一番运气和机缘。周淮安除了看热闹之外也想暨此瞅瞅,还有没有被自己漏过的后世文章种子,或是潜在历史名人及其相关人物。

因此,这场盛会最初目的,原本是效法开元年间齐名一时的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遇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的历史典故;而以相应的伶人、倡优、女伎,传唱出来的诗文歌赋最多为决胜。

现在以为声势闹大了,则是变成了随机性抽取各处行院调集而来的名家能手,根据各个团体选人轮番进行临场作诗唱赋,以此来比拼相应被推举出来的作者,以及被随机指名伶人、伎乐的才艺和急智发挥手段;这也让周淮安看起来,居然有了那么点参与和主持后世综艺节目的现场既视感。当然了,到了这么一步,最后无论胜负花落何家,都不可避免成就一段令人传颂的历史典故和美谈,乃至就此足以成为洛都一个定期举办下去的特色活动了。

因此,此时此刻的周淮安也是颇为的愉悦和轻松快意,而且还是源自身心上额双重享受。

因为,身材丰盈饱满欲滴的金雁儿和婀娜绝艳的忆盈,正在轮番俯仰着各自风情迥异的粉霞潮红俏脸,相互抵并着大片饱满丰润颤颤,而在周淮安的膝下极尽口舌之能的用心服侍着。

而在她们包裹曲线得宜的裙摆衣襟之下,又有隐隐盘旋蠕动的事物无所不在而鞭辟入里的活跃着,而时不时的发出娇腻的颤声和充满动人美态的喘息连连。

甚至就站在周淮安身侧的韩霁月也不能例外,而在某种情态动人的霞红颜色下,只能扶着靠北的屏扇而眼神迷离,意识跌宕的微微吐着小舌用一种猫儿一般的细腻声线哼哼着:唯有一身童仆的装扮却依旧难掩柔韧健美身段的聂无双,额目不斜视的侧立在屏扇另一边,而一丝不苟的承担着周淮安贴身核心圈的基本警戒和哨位职能;只是大腿内在不可名状的湿润和残迹,代表着承受过的恩泽。

这时候,却有一个匆匆上楼的脚步声响起在了不远处,然后又变成了被潜藏在梁柱、廊下之间的内卫们,被拦截下来的恭敬通报声:“主上,有加急军情。”

“念”周淮安安沉声道,然后又用手中的动作示意膝下两张满是滑腻腻残留的动人面容,继续将相互舔舐的清理工作进行下去。

“捷闻两日前,柴(平)中郎率部并河阳军,大破魏军留守乐从训部数万于通济渠;再战临黄城下与天平军力败魏王乐彦祯本阵两万余,擒杀魏军将弁半百之数,辎重不可计数。”

“此外,又有张(居言)中郎使别将柴再遇,以车船拖桥渡河抢攻,当下击破布防的魏军六千;遂得以俘获魏王旗鼓仪仗,而乐彦祯其人陷于阵中不知所踪。”

“如今三路人马汇合之后,已然抵达魏州治所贵乡(大名府)城下。城内新任留守的魏将赵文弁惊骇乞降,惟求得保举族身家性命。还请王上发落。”

“回头告诉他,别人都可顾念赦免,但是魏博牙兵及其相关人等,一个都不能留。”

周淮安只是略作遐思,就轻描淡写的回应到:毕竟,按照他依稀的记忆,魏博牙兵这个痼疾和毒瘤可是一直祸害到五代乱世中去;直到在被忍无可忍的节度使罗绍威引来后梁军队,里应外合的弄断了弓箭、甲带,导致八千多牙兵只能徒手应变,而在一夜间被屠杀殆尽。

尽管如此,已经降服后梁的魏博六州闻讯也是一夕皆反;外来的后梁军队足足用了大半年时间才平定下去,也就此重创了世代沿袭下来的魏博牙兵,再度复起作乱的根基和土壤所在。

接下来,杨师厚在任魏博期间又暨此重建了另一支劲旅银枪效节都,作为亲军牙兵由此南征北战而战功赫赫;然后又在杨师厚死后无人继承,而被后唐庄宗李存勖所并成为帐下亲军之一,但也因此故态重萌。

后来,为牙兵所制的节帅赵在礼阴通后唐明宗李嗣源,出效节九指挥北戍卢台,后乘乱将此军联同其在营家属“并全门处斩”,史载“永济渠为之变赤”。经此杀灭之祸后,“魏之骄兵,于是而尽”。

所以无论如何,在这个时空太平军即将建立的统治秩序和新时代当中,魏博牙兵这个旧时代臭名照顾的毒瘤及其滋生的土壤,是一定要铲除干净以儆效尤;哪怕为此付出更多的附带伤害和损失,也是在所不惜的。

当然了,周淮安的这番表态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城内魏军因此产生分化和内讧而自我削弱固然是好事。就算事情不成,也不过是再多费一番手尾而已。

而具体负责相应后续肃清工作的主事之人,大可以在尚且属于外围附庸的天平军曹翔,或是河阳军诸葛仲方当中任选其一。相信他,他们会很乐意承担起这个既能报仇雪恨,又能对太平政权输诚表忠的机会。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昔虽郭令曾忧畏(续二)

与此同时的燕山以北松漠都督府境内,土护真河(今内蒙古西拉木伦河支流老哈河)上游之畔大青山下的冬营地――大板围,号称青牛白马后裔和镔铁(锻造)之族的契丹大八部之首――遥辇部落,刚刚也迎来了开牧放营的时节。

因此,在营中头戴羽冠和青木枝,脸上身上涂满牛羊膏油的萨满和巫祭们,在各种旧毛毡和牛羊干粪熊熊燃烧的火堆前,声嘶力竭手舞足蹈敬奉上天的大青祭当中;大板围外的一处处厩场、围栏,也被满脸虔诚的部民相继打开。

只见一群群被圈养了一整个冬天,而只能靠啃干草吃冰雪度日的牛羊畜马,几乎是在沉浑的号角声中相继夺栏而出;而又在策马狂奔的牧人持杆挥鞭驱使和引导着,飞快的沿着春汛本滚的大河岸边撒腿铺展开来。

一时间,在悠扬而此起彼伏的呼号和敲鼓声中,刚刚从白雪皑皑消融后的昏黄颜色中,回复了浅绿欲滴新草茵茵的连绵草原当中,也像是活灵活现的扑卷开了一片又一片,由无数色彩斑斓畜群所交织而成,然若在大抵流动云彩一般的美丽画卷。

而这时候祭礼也终于进行到了尾声,为了感谢长生天的保佑,让他们又度过了一个没有白灾和黑灾的冬天;几个被浑身五花大绑而割开了喉咙、腋下和下阴而流血不止,却还没有断气的人牲,也在凄厉惨叫声被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中。

而又引得在场围观的众多部族百姓,如痴如醉的喧声雷动和手舞舞蹈的齐声唱诵起来;因为火堆中人牲叫的越惨,持续的声音越大越久,就显得奉献于长生天的谢礼愈发隆重和虔诚。

因此,作为谢祭人牲的奴隶和俘虏,都是由巫祭们用麻痹痛苦秘药炮制过,好在酷刑和烧灼之下能够坚持的更长久一些。而作为这一次作为人牲当中的特别祭品,甚至还有来自身份尊贵的上层失败者。

因此,在开春敬天的大青祭结束之后;也到了真正狂欢作乐之日的后续内容了。只见在场散去的男男女女就此携手把臂,在一阵接过一阵欢呼叫喊声中,迫不及待钻进一处处早已准备好的皮毡小帐当中,然后变成此起彼伏、心摇意动的喧声不休。

甚至就连最为卑下的牧奴和隶民,在这一刻也像是暂时被放开了身上的枷锁和约束一般的,毫不犹豫的三五成群钻进一处处还没有过膝的草丛当中,然后用一根根挂着破烂皮帽、包头和布条杆子,标识了许多席天慕地纠缠成团的所在。

因为,据说在开春的大青祭之后的数日之内,也是受到上天祝福而最容易繁衍生息,怀上子嗣的时期;因此,哪怕是最苛刻的帐落主和头人,也不会在此时去约束他们。甚至还有骑马巡逻期间的游骑往来,确保没人去惊扰。

当然了,在每年的冬日里能够聚居在着背风靠水的大板围冬营地内外,并且有资格在附近水草丰茂之所放牧生息的,无不适都是被称为“腹里”的遥辇氏亲系、近支各部和附离子弟组成的亲帐所属家眷人等。

至于散布在其他地方过冬的附庸部帐或是别支小族,就完全没有这种运气和机会了。也许一场意外下得较大、较长一点的冬雪,对于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乃至为此不得不在走投无路之下,骑着羸弱不堪的畜马南下寇边。

若是运气好的话,或许乘其不备越关从唐地抢到一些支撑过冬的粮食器物;但是大多数时候被大唐击败成为俘虏,而充作遍地劳作的奴隶,那还有一条活路;或者干脆陈群结队就成为唐地边军掘取军功的斩首。

这种亲疏有别的内外体制,也是确保外围那些附庸、从属的杂属部落,在草原上旋起旋灭而聚散不定的苦苦挣扎之间,以大八部为首的契丹核心氏族,却能稳稳把持垄断草原上最多、最好的支援,而世代生息繁衍不断的底蕴所在。

(注:黑灾,既北方草原冬季少雪或无雪,使牲畜缺水,疫病流行,膘情下降,母畜流产,甚至造成大批牲畜死亡的现象。白灾,着是因长时间大量降雪造成大范围积雪成灾,牲畜因为吃不到雪下草根,而大量冻死、饿死的自然现象。在古代游牧民族的落后生产力,基本上是鬼门关一般的存在)

而在一顶四面敞开的穹顶大帐下,则是本族贵人们庆祝的场所。居中作为当代八部联盟共主的痕德可汗,他已经到了胡子灰白而身形有些佝偻的知命,只是面窝深陷之下眼神依旧犀利,而充斥着头狼虽老风骨依旧式让人不敢直视和正面以对的威严。

相比中原定居化的唐地百姓,作为长期居无定所逐水草而走游牧的塞外各族,其实普遍都要短寿得多,在塞外层出不穷的风霜暴雪的摧折之下,能够活到四十岁以后都算是得福了;哪怕是身为养尊处优的八部可汗没有什么例外。

因此,在成群文武部属簇拥的高台之上布下庐帐,坐在太阳直射晒得暖呼呼的狼皮大靠上,与那些按照亲疏远近的距离,用毛毡铺地团坐的诸多酋长、部领、头人们;手抓刀割的大口吃肉,大壶的轮番饮酒,就是他此刻最大的乐趣了。

而他所领导的遥辇氏族自从开元十八年(730年),取代了从大贺窟哥开始归化唐朝的大贺氏所主导老八部联盟至今。已在大唐、回鹘等各方强雄夹缝当中,努力的维系着相对独立性,断断续续统治了契丹大八部联盟整整十一代人约百余年时间。

而痕德可汗以前代莫离可汗与奚族进献女奴所生的第三子身份;在莫离可汗出外游猎时酗酒落马摔伤,而送回来就断气的突发意外事件;依靠自己在帐卫当中发展和拉拢的亲信,及时封锁消息和控制了诸多姬妾、奴仆,掌握王帐的局面;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相继袭击和击杀了诸多有所威胁的叔伯兄弟,以奚族联姻换取外援而牵制其他七部酋长不能齐心,而相继接受他上位的既成事实至今,他已经被七次被本族选为可汗(每三年秋高马肥之时,八部于四河口盟誓一次的共主兼军事首领),而在位已经二十年了。

眼见下一个在遥辇氏族中选汗和盟誓之期已在不远了;而他的几个儿子不是年幼就是方才弱冠,却是还没有表现出能够让他放手和放心交班的任何资质来,这不由让他越发有些暗自忧虑和焦心;难道自己身后这支的汗位,就要平白转到叔伯兄弟的别支手中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用眼角瞥向在场表现各异的年青一代部属之地当中,一个颇为英朗挺拔而众所瞩目的身影上去。而对方正应邀在宴席当中与多位挑战者角力、射丸以为助兴当场。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就不能像这位一般的令人羡慕呢?

要知道这个阿保机所出身的迭刺部,原本是一个来自土河上游,看守木叶山(今辽西医巫闾山一带)祖地的小部姓;只是前前代开始作为进奉王帐的扈从,从耶律匀德实、耶律释鲁、耶律曷鲁在内的祖孙叔侄,已经侍奉了遥辇氏两任可汗有四代人了。

(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白马青牛。因此,契丹八部皆以木叶山为祖地)

而当代族长耶律释鲁如今官拜于越(总管联盟政务,比同族内宰相);作为侄儿的耶律阿保机更是以杰出武艺和智略、胆魄,少年时就被可汗一眼看中,提携为挞马狨沙里(扈卫官)之一,如今更是他所新来和看重的王帐亲军的统领之一。

这些他年随军出征也是颇有建树,相继降小黄室韦,破越兀、兀古、六奚诸部,被国人誉为“阿主沙里”(沙里,契丹语“郎君”)正当是风头正健之时。而他的伯父也刚刚不久承认了他别帐自居的资格,而名正言顺拥有草场、部帐、附民、隶口和畜群。

然而,不久前来自于刚刚上位的新任卢龙节度使李全忠的使者,却是指名要这位国内最出众而声名远扬唐地的健儿作为使者,代表继续保持和睦与善意的可汗使者,前往幽州城作为观礼和见证。要是这样也就罢了。

但是,另一个要求就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李全忠那边不但要求耶律阿保机前往;还提出了让他的新婚数年妻子,出自遥辇氏附庸的述律部之女――述律月朵里,一同前往幽州道贺和见礼,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述律部祖上出自回鹘汗国崩灭之后,就此四散东迁的回鹘别种;当年就此投附了当权的遥辇氏,而重新繁衍生息成为拱卫王帐的十箭附落之一;但也仅此而已了,作为契丹大八部联盟中一家独大的王姓氏族,遥辇氏有的是类似的存在。

事实上,契丹大八部每一个氏族,都是由亲缘血脉所组成的核心大部族,外加上几个作为世代姻亲和附庸的中等部落,一堆杂属外围的小型部帐所组成的聚合体;其中氏族所属的核心大部落下,除了最强的酋长嫡系之外,还有好些分支旁系组成中小部落。

而在这些中等部落,同样是身为贵族的首领麾下,诸多小型部帐、聚落所构成;而这些部帐、聚落的头人麾下,同样是由许多家作为草原征战最基本单位的帐主所组成;这些帐主以家庭为单位拥有一个或是数个分家兄弟所组成的帐包,带着女人孩子放牧牛羊、编管奴隶和应募自带弓马出征。

而这一切,就像是从上到下无数大大小小连环套连环的组成内外亲疏远近,纷繁复杂而相对稳定的从属关系,只要没有太大的外力介入或是内部遭遇严重的变故,基本上就可以以少御多、以轻驭重的保持着上层权力轮替,只在一个较小的圈子里进行传递。

而述律部的唯一特点,就是在当初靠与遥辇氏重要附庸和臂膀的耶律迭刺部,结成了世代姻亲的关系并依次为媒介,才得以外来投附者的身份比较完好的融入到遥辇氏的附庸各部体系内来,而不是沦为那些已经过气的突厥、铁勒、等遗族构成的外围杂属势力。

想到这里,痕德可汗却是忍不住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当年遥辇氏取代了被大唐打击下衰败不已的大贺氏之后,从先人们当中口口相传下来的一些事物。这时候,就像是应着他的心中所想,而有人举着镶银角杯的凑过来,却是来自有着姻亲关系的东部族阿会部代表,醉意熏染的对他说道:“汗主,您帐下这位阿主沙里可真是了不得啊,已经徒手连败十数名勇力之士了。”

“日后,怕不是个窟哥、菩萨一般的英雄人物?只可惜婚嫁成家的太早了,不然我家阿主。”

虽然对方这一番话未尝没有挑拨之意,或者说更多是出自当年奚族分裂之后,因为与契丹敌对而被迫远走他乡的西奚六族,被阿保机讨败臣服之后,作为剩下与契丹关系较近的东奚五部之主,不由自主的天然警惕和兔死狐悲的立场。

但是痕德可汗也有几分想明白了。如今作为王帐重要肱骨和臂膀的迭刺部耶律一族,似乎有些风头过于盛健和张扬了,以至于作为十箭附落的其他部族和来自遥辇氏的支族成员,都有些被掩盖和压过了风头,乃至年轻一代都不乏仰慕和追随之人。

既然如此,身居重要权柄的耶律释鲁不能轻动,而需要继续笼络和维系下去;但是早早在内乱中父母双亡而由祖母养大,作为耶律支族出身的阿保机,就完全作为王帐使者可以到汉地走一趟;而暂时错开前往辽东的例行征讨。

因为今年的冬日承蒙上天保佑,并没有什么大的灾害牛羊畜群损失的也不多;因此开春之后这场征讨行动更多是宣示权威,同时变相收取地方上贡赋的武装游行;也根本用不上阿保机这样的勇略之才,反而确保与卢龙军的暂时和睦,并且窥探的其中虚实才是更要紧的。

随即他就招了招手,让人唤来身侧不远处聚集了一堆族老、帐官的耶律释鲁,然后谈好了将自己的第四女,也是故饶乐都督府境内东首领吐勒斯之妹所出女儿,带着百帐陪嫁的部民、隶口、牲畜下嫁其大儿;接着又拍手让宴会上的歌声奏乐暂停,开始宣布最新出炉的决定。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今比留侯更寿康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

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

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

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送子由使契丹苏轼〔宋代〕……

而在幽州城内,一场庆祝已经击败了大多数可能的潜在对手和威胁所在,而基本宣告除了沧易等新占数州地方,还有些波折和骚乱之外,原来卢龙镇治下基本尘埃落定的欢宴正在进行当中。

而当庭欣赏着充满燕地特色的声乐歌舞。宽袍敞怀喝得有些醉醺醺上头,脸色越发橐红的节度使李全忠也突然侧头,对著作为太平军密使,如今明面上新委任的幕府掌书记敬翔开声道:“塞外契丹人处有所回复了,贵使所提及的那两人作为遥辇氏的使节中人,不日将抵达此处,届时想要如何发落和炮制,都听由自便了。”

“如此,甚好。”

然后,他果不其然的见到敬翔有些诧异和惊讶的表情,以及有些言不由衷或说是无言以对治下,被暨此为由乘机灌了好几杯的反应,而后却又变成某种暗自筹谋得逞的快意和畅然。

要知道,李尽忠于这位太平军的密使可真是抱着一种复杂无比的心情。因为他庆幸对方是真有足够的才干和智谋,可以为自己筹划献计而在短时间内轻易解决掉那些潜在的威胁,并且以快刀斩乱麻的迅速安定作为基本盘的幽州局面。

但是无奈和叹息的是,如此人物也不过是被派在塞外作为区区一介使者而已,而对方居然还是一副安然若泰、甚至食之甘怡的样子。事后想起来,那太平贼……啊不是太平新朝,又是何等的人才济济而兵强马壮呢?

虽然对方对于他馈赠的珍宝财帛。美姬豪宅也是来者不拒,但是那种淡然处之、不为所动的态度和背后所蕴含的自信自得,却是外表粗豪横暴内在颇有城府的李全忠,于日常接触当中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的。

也唯有他曾经提过的那几个名字,会稍微令人在意一些;所以李尽忠就毫不犹豫的借题发挥,又正逢因缘际会之下寻机将人给弄过来了;这也是他的一种皮里秋阳的变相试探手段,找出自己在太平新朝眼中定位和用处所在。

反正又不是契丹大八部王姓近支,或又是八部酋长本身的显贵人物,只是部族当中寻常的青年贵族男女,真要在幽州出了什么事情和意外状况,也不过是一些明面上交涉的口舌问题;更何况,他们尚且不知自己是被谁人给盯上了。

尤其是今年,他们还是想要如期去那片介于各方之间,而号称三不管的辽东之地继续收割和接纳贡赋的话,只怕要有大乐子可看了。李全忠毕竟是范阳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士,作为卢龙镇的一员在辽东之地也不是没有消息来源的。

事实上,作为范阳本地比较另类的出身,李家之地带领的商队一直活跃在这个乱世的许多地方;在付出了相当程度族人子弟的损失之后,也获得比别人更加敏感和复杂的消息来源。这也是他断然从塞外引兵回归夺权的凭仗之一。

反而令李全忠有些为难的是,在经历了一番权力更迭的涤荡和整肃之后,明显整体实力有所下降的卢龙镇,眼下不但不能收缩力量放弃掉一些无关紧要的延边地方,反而还要全力守住与契丹、渤海等塞胡、外藩势力邻接的辽西地方。

但这就意味着他不但要消耗刚刚树立起来的权威,还要更多割舍出自己的利益为表率,才能驱使那些麾下将士继续竭力维持住相应的局面。这种明显是在削弱自己的根基,却在明面上没有什么实质好处的事情,到底值不值得去做?

他举棋不定之下只能暂且维持现状以为观望了;如果太平军在辽东之地势如破竹或是进展良好,那他也只有按捺住自己对于权位功名的渴求和野心,遂顺对方的意愿以为换取日后一个比好体面的退路和下场;但如果是反之的结果,那他也可以想办法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更久一点,多享受一些权柄带来的风光和资源;然后,还可以伺机出兵支援和呼应太平军在辽东之地的战事,以为日后进行讨价还价的筹码。

至于,像是魏博镇的乐彦祯那样自信到头铁的与之顽抗到底,或又是成德镇的王那般关起门来不闻不问的自顾自地;都不是他的选择范围。难道他的前任主帅李可举不够风光,不够显赫,不够兵强马壮么?

卢龙镇最强的时候已经全面压倒了,整体移防到青州而变得有名无实的平卢军,而成为天下藩镇之中的翘首所在;就算是隶属于朝廷麾下能打善战的忠武军、天平军之流,也始终不如他兵马广众;就连出产富庶养兵甚多的成德、魏博,也有所不如。

因此在这些年,动辄可以拉出来号称十万大军的卢龙镇,也没少在朝廷的旗号下东征西讨,几乎参加了大多数对内对外的大规模战事而堪称战果累累;就连塞外各族当中也不乏威名赫赫,然而这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出兵潜度军都陉而袭取代北之地就是他生命中最后的荣光了。当年被卢龙军打成丧家之犬的李克用父子一夕卷土重来,仅凭一个雁门关之险要就将他死死挡住不得寸进;然后,太平军就从夺取未久的关内杀过来。

结果号称盛兵六万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没能挡得住他们;号称藩汉将士带甲七万更兼各族控弦数万,尤有北都太原天下雄险之要的河东军晋王李克用,也在数月之间迅速土崩瓦解;然后就连燕王李可举也一夕身死败亡在雁门之伏中。

更别说现今李尽忠接手的是一个损兵折将而元气大伤的卢龙镇;用什么去对抗太平新潮的统一之势呢?难道是拿自己的头去撞破南墙么?还不如乘着在位期间多享用一些权柄带来的乐子,为自己及亲族多积攒一些身家才是正理。

至少太平新朝愿意接受朱氏为首的黄逆大齐残余;也能容得下天平军这般镇压和对抗天下义军最坚决的旧日残余;更不在乎诸葛爽这般从庞勋之乱一路过来数易门庭的“五姓家奴”;难道就没有自己领下偌大卢龙镇得用的一席之地么?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敬翔心中亦是有些慌张,而只能假借多喝了几杯的酒劲来作为掩饰;这两个名字也只是他出发前,那位王上面授机宜时让他重点关注的对象而已。然而他在狐假虎威之际不小心将其漏了口风出来,结果就被这位李全忠给打蛇随棍上了。

既然眼看把人都给弄过来了,他也只能将错就错的一边连忙通过军都陉那边,给长安洛都送出消息去;一边想办法自己在这里善后,比如将来人想办法合力的扣留下来或是控制住再说。

……

而在河东道北部,忻州和代州所相邻的太行群山北麓之中。作为北魏、北齐、隋唐之间的数度兴起,而拥有三百多座大小寺院、一度拥有上万名僧人的佛门胜地――五台山(大清凉山),也迎来了一支突然拜访的队伍。

因此,就连经过武宗灭佛的“会昌毁佛”和勒令还俗,以及唐宣宗的再兴佛门之后,犹自存留的五千多名在碟僧人也被惊动了起来。他们有的毫不犹豫紧闭门户,聚集僧众端持棍棒等武器严阵以待,有的则是成群结队的逃到了附近几处墙高地险的大寺院里避难。

就像是他们所曾经应对过的多次乱兵冲击五台山一般。然而,这支队伍只是设卡包围和封锁了山下几条出路后,就分出一支人马穿过了自山脚而上的诸多丛林古刹之后,最终停在了五台山一处山顶,以故形似天竺灵鹫山而得名的大孚灵鹫寺显通寺前。

而这时候,作为首当其冲的第一古刹显通寺,也无法再以恒定佛心为由继续维持表面淡定下去了。只见随着不断敲响的钟声而在方丈、座主和首座带领下,主动开门迎出来。然而下一刻,他们就看见了伴随在军中的同样提渡过的光头,不由心中一惊。

要说起来,在会昌法难当中最了解佛门内情和也在灭佛废寺过程当中出力的最多,无疑是曾经同为寺院中人却还俗投奔朝廷为虎作伥的释门同类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今比留侯更寿康(中)

就像是拥有几十个下院和分寺专门放贷和经营货值、产业,而不断定期输血,本身还占有郑州登峰县内大片上等田产的少林寺本山一般;五台山以大方灵鹫寺显通寺,为核心的寺院群体同样也直接或是间接寄名托付了位于五台山附近,横跨数县之地最好的田产和物业。

因此,太平军对于类似寺院僧团的成熟对策,就是采取大小寺院分别处理的措施;在对于相应寺院人头和产业相继登籍造册完成之后,其中有所隐瞒的自然是无主之地直接充公,而申报中数量过多的田地佃户,也会以影响修行和出家清净为由,就地转入民籍管理。

对于十人以下维持的小寺院暂时保持现状;将其中大寺院的中上层人物异地迁离,先到太原去参加学习班再分派外地,底下僧徒按照时机允许供养的比例,强制还俗掉一半或是三分之二以上,再在剩下寺院中,强制征调一部分识字的僧人加入到基础教育普及当中。

然后再派遣在太平都督府受训过的各宗僧人,前往接管相应的寺院主持和经营事务;这样通过掺沙子来变相分化和控制住这些不事生产的宗教团体,让其变成对于新朝社会生产力影响减至最小,乃至无害化和公益化;因为所有登籍在册的僧人必须入世一段时间。

然后在太平督府的安排和制定下,提供一段时间的社会服务项目,比如,定期教屯庄蒙学孩童识字和数算,参加流动性的宣传队道地方去,传唱太平军的政策方针和最新律法、税赋等内容。虽然一开始未必是那么心甘情愿,但是在大环境下时间一长也就很容易习惯了。

因为太平军体系内并不是无偿使用他们的,同样会有想用的基本待遇和供应,乃至是相应象征性的薪酬。因此,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容易就让这些处于中下层的僧人发生蜕变和转型;如果就此耐不住红尘光怪陆离的考验,要求还俗自然是乐见其成;最起码增加了生产和赋税的基数。

但是因此出家之心益坚的真修行者,则是同样也是有所体制内安排的出路,比如道两京十府分设的佛学院里,进修包括精进佛法之外更多的东西。至少,在脱离了原本寺院体系下相对封闭的环境之后,基本上绝少有人还能够坚持原有的那套价值观和认知所在。

毕竟,除了后世在明清两代因为皇家的追捧,而在五台山上后来者居上的密宗之外。当地的寺院当中囊括了当时流行法相宗、律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密宗、禅宗,更有继承迦摄摩腾、竺法兰两位高僧法脉的显通寺滕兰宗在内诸多派系;相互之间也不是那么抱团和永远和睦的。

当然了,一开始的时候作为既得利益阶层的大多数人,都不会那么心甘情愿的接受新改变,甚至会试图做些什么来以为抗拒。但是,在山下驻扎的军队和由此带来的火器装备就此为此而准备的。正所谓是大炮面前众生平等,而拥有钢铁和火药的一方显然更加平等得多。

通常情况下只要炮射散弹声一响,绝大多数人在见识过佛祖菩萨的金身和防匪防盗的高墙险要,在大炮和掷弹、火铳的威能之下都自身难保或是不可凭持之后,自然也就心平气和的变成了接受现实的当世良民典范了。毕竟出家人不打诳语,身体也都诚实的很嘛。

当然了,作为其中不识天数敢于负隅顽抗的存在,那正好拿出来作为杀一儆百的现成榜样,不要说维持最后的传承和仅有体面,最终基本连寺院本身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三武一宗的历代朝廷都做的事情,难道我太平军新朝就做不得么?是嫌刀口不快还是火药威力不大?

因此,五台山虽然号称是山,但是其实算不上险峻也没有多少坚固凭守的据点;而山上山下的寺院虽多僧人之众,但终究没能头铁到以为能够肉身受刀兵而不坏的;事实上外来军队不用攻打,只要将各峰一围,那些没有任何多余田土出产的寺院,也得活活饿哭了。

因此,后世人所喜闻乐见编纂出来,所谓杨五郎据五台山抗敌的段子也只是演义而已。所以,在不多久之后以大方灵鹫寺显通寺为首的寺院,还是低头接受了现实交出了诸多名契和僧册,然后在寺院最为宽敞的前庭之中,接受来自太平军的分别逐一点验。

从年轻力壮的僧人开始对照名册相互见证,再到中年的僧人。最后,就连年迈的老僧和卧病在床的僧人,也被抬出来进行验证。当然了,在这过程当中会有一些特殊的例子被挑选出来,比如个头较大或是长相比较凶恶的,或又是看起来过于年幼或是看起来是新剃度的。

然后这些被挑出来的僧人,还会在征用的室内进行二次效验;而有专门挑出来一些年资较深的中老僧人,蒙脸进行辨识和确认。这时候一些日常行举和表现有问题的存在,就会在这个过程当中暴露出来了;比如假借剃度托庇在佛门的富家、官宦之人,乃至是一些新进混入其中的作奸犯科之辈。

然后,在个别寺院当中甚至点验出来,穿着僧衣藏在僧舍里的女人,就是比较正常的操作了。尽管如此,最后在检查到了唐密三大士之一当时肃宗朝国师不空三藏,奉召遣弟子含光修建的为一所密宗寺院――金阁寺时,却是再度出了一点意外。前往点验的太平军士遭到了意外偷袭和反抗。

当然了,这种螳臂当车式反抗是注定徒劳的。聚集其中的抵抗者很快就被推上山来的大炮打破封堵的院墙,再用爆弹投掷将人给从藏匿的建筑中驱赶出来,又在几轮排枪放射之下就轻易镇压了下去。最后,掏出来的只有几十具血粼粼的尸体,还有藏匿的刀枪弓弩等物件,算是为了这次搜捡活动告上一个血腥味的尾声。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对于金阁寺后续的搜查和清理,又再度从僧舍、佛堂和花圃地下的残留痕迹当中,重新挖出来了许多具腐朽日久的尸体;从尚未烂干净的僧衣物件上看,却是曾经的金阁寺主持净空及其他僧人的遗骸所在,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这批不明强人给灭门又雀占鸠巢占据了有些时日了。

然后,又在抄拿那些佛堂、殿阁当中藏匿处的财物时,再度有了颇为惊人的发现;而让负责带队清捡五台山寺院的郎将赵警帆,连忙对着北都太原派出了紧急联络的信使。而在数日之后,来自北都太原的消息,也通过信鸽飞越了崇山峻岭,抵达了洛阳的机要部门之一通讯处所在。

因此,当周淮安拿到消息的时候,却是在三月三的“上巳节”当天。而贯穿洛都南北的洛水两岸,亦是聚满了进行传统的“祓除畔浴”活动,或又是给刚满十五六的女儿举行及笄礼的各种人家,所设立的一处处帷帐和屏席;而在沿着河岸分布的保福寺、雁行苑、芙蓉楼、金谷园、铜驼里等传统本城名胜、著名景致内,亦是行人仕女如织的满目游玩踏春的欢畅景象。更有许多寺观雇请来了明义坊里的诸多倡优和乐工,就此轮番在白昼里不停的演奏和歌唱以为扬名和助兴。

当然了,站在地势最高的大内皇城(紫薇城)左掖门,与东夹城的成福门之间,位于被称为五凤楼正南城墙东南角的三重圆塔式阙楼之顶;周淮安可以轻松的看到其中绝大多数的景致。其中各种宝马香车、云杉鬓影的情形,就仿若是时光一下子暂且倒流回了盛唐时节。

更何况,那些举行“祓除畔浴”或又是及笄礼的人家,虽然用帷幕和布障遮挡和保护了周围相互之间的隐私;但是对于身处城墙高楼的居高临下之势,而尤有视野放大和聚焦功能的周淮安而言,却是基本毫不设防的一览无遗了。

因此,他可以堂而皇之的看见好些雪白粉嫩,或又是艳若桃夭,或又是丰源如月的美好事物,在宽解衣带和洗沐的动作之间若隐若现的动人情形。然后有感而发着洛都果然是大唐故国风物残留和保全最多的所在;以至于生养的女子都要普遍比别处更加丰盈、白皙一筹。

而在这时候,必然又会引得陪伴在侧的兜兜、住儿和小挂件等人,不可避免的娇嗔、抱怨和吐槽一二;然后就被周淮安毫不客气的抱起来玩一出“怒发冲关凭栏处,潇潇雨雪”的新乐子;然后在恐高、暴露、放射之类的多重惊吓和兴奋当中,身不由己变成了只会嘤嘤嘁嘁的一团烂泥。

来自河东方面的一条加急传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送到了周淮安的面前;只是他意犹未尽的摸了摸像条活脱鱼儿一般努力挺动的韩霁月,却又忍不住惊讶了一下:“这么说,他们无意间在五台山清查寺院时,发现战后逃亡的李克用踪迹了?”

随后,根据在场暂时充当文书佐理的忆盈叶芷青的口述,周淮安才慢慢明白了后续追查出来的一系列事情。却是李克用在彻底战败之前,就已经暗中安排了退路和藏身之处;因此,五台山上唯一一所地处偏僻的中、南两台之间地势险峻处,而对外往来甚少的金阁寺,就成为了目标。

所以,在没有惊动大多数寺院中人的情况下,这所密宗寺院就已经被巧然无声的易主了。毕竟,后来因为战乱而陆陆续续逃上山避难和躲避兵乱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就算是金阁寺也同样接受了几批投奔的信众,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情;再加上包括这金阁寺的前座主在内,一批山上各宗大德高僧和上层代表人物,曾经被北都找去给新君祈福,然后就被滞留在当地没有再回来了。所以,迄今为止居然也没有人发现其中的异状,因此在里头也储集了不少粮草兵械以待万一。

除了个别对外交涉的僧人之外,其他也都被换成了出身沙陀族朱邪本部,甚至是同宗而号称最忠诚的亲兵所属;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至今日被查获为止,他们并没有迎来预期当中上山投奔和藏匿的李克用一行,对方在派人提前通知他们做好准备之后,就再也毫无音讯了。

本该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但是作为负责清捡五台山的副郎将赵警帆手下,有一名来自前晋军转化的小校兼做向导刘,却是建议在发兵全面搜山的同时,也彻底清查一下位于五台山各峰之间的山脚谷地中,那些依附寺院为生而得以发展起来的市镇所在。

这一搜查就不免搜查出了许多形同灯下黑一般的藏污纳垢存在;当然了多数都是与山上寺院相关的,诸如和尚私包养女人和私下生子,然后像世俗一般掩耳盗铃居家过活,或又是专门面向僧人服务的特殊行院,以收容孤苦女子的庵堂为名提供特色服务,之类一堆肮脏与污滥事;日后自有分处就没在急递传讯中提及了。但是,却意外牵扯出了另一个线索;就是在一群泼皮无赖手中无意间查获了,可能与出逃的李克用相关的随身物件。然后又牵扯到了山下若干集镇曾经组成起来的一支土团;其中一些人在遣散之后逃进附近山林,而变成了小股的盗匪。

据说,他们已经打劫好些投奔五台山上的富户、官宦之家;而这些物件就是他们流出来,再由这些泼皮无赖进行暗地里销赃的。而听到这里的周淮安也不由有些谓然感叹和匪夷所思,难道号称强雄一世而拥有相当部分时代气运之子的李鸦儿,就这么轻易折损在了山中无名之地么?

随后在叶芷青的朗读之下,周淮安也果不其然的间接感受和还原这位,曾经与朱老三并称一世的五代枭雄穷途末路的最后时刻。大概就是在逃亡途中的李克用已经打定主意伪装成僧人躲进五台山,然而却遭到了跟随部下的反乱和抗拒;也许在一番争斗之后虽然杀灭了反乱者,但是李克用身边也剩下寥寥无几的相随之人;然后改头换面成僧人的他们,就一头撞上了这些土团转变而来的山间匪类陷阱;然后在受伤且强弩之末的情况下,他们力战依旧不得自保,最后只能憋屈的死在这些匪类手中。

因此,最后从被剿平的山匪聚居处附近用来弃尸的山崖之下,只找到了一些僧袍衣物的碎片,以及被山中野兽吃不掉的残余腿骨和盆骨而已;倒是在聚落当中发现的金龟袋、蹀躞等个人物品当中,找出了多少可以间接证明身份的金钮和玉符什么的。

这也意味着曾经以不名一文的外族藩部首领之身,再建李唐旗号也缔造了一个时代的传奇人物,另一个时空线上的后唐太祖;就此虎头蛇尾的落下了人生最后的一点帷幕。

听到这里,周淮安不由百感交集的失声大笑了起来,却又引得在怀喘喘的韩霁月诧异道:“主上为何发笑,是月奴服侍的不够好么?”

周淮安闻言却是毫不犹豫的将当面跨坐的她转了个方向,顺势令手臂俯仰着撑地才道:“不不,只是稍微缅怀一下古人而已;顺便换个花样以为庆祝和悼念吧。”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今比留侯更寿康(下)

在大多数情况下,治理天下并决定数以千万计生民百姓的生死前程,对于周淮安而言已经变成单纯意义上的数字而已;也只有来自妹子们娇颜软语、活色生香的反馈,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穿越过来的LSP和不折不扣的上位者,而不是为了某种理由不得不坐在那个显赫位置上的工具人。

所以历代除了负责创业而保持了足够进取心和成就感的开国太祖、太宗们之外,身为后世继承人的历代皇帝们却是很难保持得住,对于长年一成不变的朝会上那些冗繁数据和文章的耐心。因此要么就此开始怠政而乐衷声色做一个快乐的昏君、庸主,比如正在功德林里一家团聚的马球天子唐僖宗。

要么就绞尽脑汁想办法折腾出一番动静和声势来,给自己在国家事务之外多多找些乐子。其中玩脱了把自己玩死了的最大反面典型,无疑就是充满了表演欲人格而三征高句丽,巡游过草原,几下江南,最后整的海内盈反只能身死扬州的的隋炀帝。又比如喜欢给自己加大将军和国公衔,然后拉着满朝文武陪着自己玩角色扮演游戏的明武宗;然后,也有不那么昏聩的人吸取了教训之后,就开始玩起了比较折中的职责下放、细化分权和相互制约的平衡之道。也就是在朝野党争中同时扶持和维系住几个相对稳定的利益团体,以斗而不破的动态平衡和相对可以接受的内耗,确保国家的正常运作和自己省心省事的更多闲余时间。

比如那位在位四十多年不上朝,一直躲在后宫玩修仙的木匠皇帝。但这个需要一定帝王权术的稳定传承和作为皇家继承人的基本资质,也就是身为超脱派系斗争和权力角逐之上的最高仲裁者,识人用人和驾驭权术的基本水准;所以在遇到了崇祯这个断代上位,而急于在乱世有所作为的君主,就一下子玩脱翻船了。

所以,系统性的继承人培养体系和主君身体力行制造子嗣增加基数,其实是一样重要。从小中高大四个层次的师资教育团体和陪都候选生源,如今都已经基本准备好了;就连为此专门开办的学堂也混在在大讲习所扩招的纷纷扰扰当中,就此筹办到位并且开始接受相应条件和背景考察的师生运营了有一段时间了;就等如今身在江陵的那两个、如今该是四个小家伙,渡过幼时无忧无虑的数年光景之后,就可以迎接这个来自于父爱如山的大大“惊喜”了。虽然,曾几何时周淮安也一度觉得应试教育下的题海和补习班,是最违反人类贪图安逸或者说好逸恶劳本性,而深恶痛绝的存在,;但是等到真正脱了校园内的现实走上社会接受了毒打之后,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相对最平等又简单的改变阶层的捷径了;所以那些已经通过国家前三十年的变革浪潮,以及当中曾经法制不健全的漏洞和体制内特权,抢先一步站在了时代上风和社会上层的“成功人士”,又不免要鼓吹引进快乐教育来排除掉大多数潜在的上进者和竞争趋势,来完成他们世代永保富贵的阶级固化美梦。

所以,周淮安既然身处在这个时代的天然局限性,最多也只能确保一下自己在位的时候,依旧能够保持足够体制内更新换代的活力,以及籍着培养全新既得利益阶层的机会,也给与广大黎庶大众相对公平一些晋升空间和改变出身命运的机会;并且把这个天然的责任感和觉悟,更好的传递给下一代为基本目标。

而相对于周淮安身上这套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如今只剩下闺房助兴和捎带协助处理政务还能派点用处的辅助系统;更重要的其实在当初伴随着穿越过来就第一时间沉在水底的那辆皮卡车上,搭载了在非洲进行农业实验当中收获的优选良种,准备空运送回到国内的国家储备种子库;其中除了传统培育出来的水稻、大麦、小麦、荞麦和多种豆类之外,甚至还有辣椒、玉米、南瓜、红薯、木薯、土豆、番茄、油棕榈树、剑麻、细绒棉等经济作物。但不管是其中的任何一种作物,都属于能彻底改变古代中国作物的结构的大杀器。

所以,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的推广和扩散,终于在南方太平军的治下从量变到质变式的,体现出了潜移默化的明显效果来。其中,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从两岭到安南,从湖南到山南,从江西、江东到淮南,因为家庭养活人口翻番和卫生条件改善的缘故,那些由太平军所设立的屯庄迎来了数轮的婴儿潮。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地方上青壮劳力的逐渐匮乏;因为,这些历经战乱幸存下来的劳动力基数,如今不是被屯庄给吸收了就是被诸多大型工程给分流走了;乃至很多人在工程项目里里干着干着变成了熟手,就自然而然的转化成了具有更加稳定收入和保障的建生军下屯垦团和营建团的一员。

于是,这时候就轮到了地方上那些经过历次战乱和太平军的肃清运动之后,幸存下来的中小田主们甚为烦恼了;因为他们虽然得以保全了田产,却是一时间找不到足够的人家来租佃,就更别说是籍此年年稳稳的收租取利了。因为他们既竞争不过屯庄的集体生产效率,也无法提供类比工程营建队的待遇。

因此,按照淮南、江东、江西等几处善后处置司的反馈,像是浙东、宣歙、淮东等地如今那些地方上的佃租,已经低到了三四成甚至是由田主来承担基本田税的地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留得住原本的佃客和帮工之属;而且越是富庶繁华的望要大邑就越是如此。

至于那些偏远荒僻地区,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抛荒和举家迁移的趋势,因为在人口不断流失的壮丁稀少之下,就连饶有身家的田主们也难以维系了。小田主尚可带着全家人下地,最多在忙不过来时雇用几个长短工而已;但是那些拥有更多田地的人就根本顾不过来了,总不能叫习惯了人伺候的老爷们,自己去干泥腿子的活计吧。

然而,太平军同样也有对于土地抛荒和废弃,有着若干年限之后予以罚款乃至没收的一系列惩罚措施。于是乎,他们就不得不面临两难的选择,要么就此坐视家业缩水和衰败下去的命运。要么变卖田业道城里去重新置产,以为一个新生活的开端;这也是某种意义上软刀子割肉的后续阳谋所在。

因此,一时间与之利益相关的东南各道的传统士林当中,不免有了太平军政权“与民争利”以至于“民不聊生”的非议纷纷和上书请命不断。然而,对于这种民不聊生却是周淮安最乐见其成的,因为这些有产之家再怎么民不聊生,也不至于耽于饥寒的;但是落在普通贫民百姓身上,那真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惨剧了。

正所谓是没有伤害就没有对比,没有对比就自然没有那么值得珍惜的东西,也不好切身感受道新朝的统治秩序下与旧时代所能形成巨大反差和基本的幸福感。所以,这些陈情书和请愿索然送了不少到江陵,又被转送长安、洛阳来,却是基本上石沉大海一般的,没有人愿意为之出声和张目,因为如督府上下大多数人的利益基本盘,已经不再区区的传统田土收益上了。

另一方面的成果,则是由皮日休所领导的训学部门反馈,如今的东南八路和两岭地方的蒙学增长很快;其中主要的两个大头,一个是通过上交四成而返利一成的屯庄蒙学投入,一个则是那些伴随太平军而活跃起来新兴商人阶层,处于长远投资性的主动而为。

当然还有另一方面原因,是随着战后复兴和社会经济活动的活跃,而产生的诸多社会细化分工上的职业需求。当然了,对于周淮安而言,这都是在他未来更进一步推动的工业化体系当中,必不可少的潜在韭菜和催化剂、动力所在,所以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不久之后长安城内的监管场所内,听到李克用身死在五台山而尸骨无人收敛、葬身兽腹的消息,作为亲生长子李存勖的反应,却是要比他自己想的更加平淡的多。这一方面,他作为唯一在世的成年男子,要承当一干沦为敌囚弟妹的抚育和维系职责,就算再多的耻辱也要坚忍下去。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黄巢大逆的妻子曹皇后,居然真得认了他母亲这个沛国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的宗亲。这就让人有些匪夷所思而又无所适从了。要知道,作为新朝大齐和太平政权,所双重承认的母后之尊,若是没有那位太平之主允诺的话,只怕想都不要想有这种事情。

而且他似乎还隐约被透露了一个消息,就是他名义上的大兄如今逃到河北的李嗣源,也在暗中向着太平新朝乞降当下了。更别说,他那堆早已经相继投降或是被俘的便宜兄弟们,其中最早在关内被俘的李存璋,如今甚至都得以活跃在了西北征战当中。

所以,就算是父王李克用还继续活着又能怎么样。从北都战败出逃又被代州、忻州的部众背弃之后;他就等于在这一刻变相的死去消亡了;就算日后想要重新站出来振臂一呼,也未必还能影响和号召到多少人了,也就是哄一哄塞外那些相对消息闭塞的藩部,做做还有卷土重来机会的美梦。

但是,这位曾经拥立过北唐小朝廷的晋王,只要还活着在世的一天,便就是对于他们这些依旧还在太平新朝控制下,苟且求生妻子亲族们的最大威胁和隐忧、后患。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今比留侯更寿康(续)

而在千里塞外阴山以北的一处帐包当中。因为在逃亡路上沾染了寒气入骨,而导致了一直到开春都在缠绵病榻的前大唐执领宰相郑畋,突然从皮毛堆砌而成的床榻上挺起了瘦骨嶙峋的身体,而两眼放光的茫然望向远方,用一种亢奋的声音喊道:“听见了么”“我大唐将士校阅的声音?”

“还有圣上和诸位臣僚上殿议事的鼓声。”

“快与我更衣洗漱,他们可都都在等着我呢!”

“杀贼、杀贼,此番定要一举克复大唐的龙兴之土了。”

然而在旁侍奉的皓首老仆却是满脸流泪的泣不成声,而刚刚闯进来报信须发灰白的族弟郑僻,则是满脸不可置信和充满哀伤的转头过去不言不语。因为,在外间发生的嘈杂和喧嚣,乃是收留和隐匿了他们的这个鞑靼种尼孙部,正在遭到其他同族的围攻和突袭。

而这一切的缘由和根源,就是因为他们心存侥幸的秘密收留了这位,以为奇货可居的大唐最后宰相;但是,梦幻泡影终有被人戳破的那么一天;随着冰雪消融而草原上的道路重新通畅之后;想要南下找点便宜的鞑靼等部帐,却在沿边地带的戍垒、堡寨当中,被插着太平青旗的军队痛击之后。

首当其冲的鞑靼各部当中,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了如今的大唐之地,已经换上了新的朝廷和天子(主宰者)了。这时候,有人私藏着已经灭亡的前朝宰相,就成为了可能引来祸端和灾难的众矢之的的罪名了。当然,也有人是因为之前所受到的欺骗而想要泄愤的缘故。

因为随着反攻关中的官军在中土损失在太多精壮人口之后,这些阴山以北游牧的杂胡帐落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至少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损失了太多青壮年的失败者部落,是没有资格延续下去的。他们留下来帐落中的老弱妇孺和牛羊、草场,只会成为周边其他饿狼一般扑上来撕咬的部落养料。

而且,就算没有这些临近部落的瓜分和吞噬,就算是留下来这些老弱之众凭借自己的力量,也是没有办法熬得过每年形同鬼门关一般的塞外漫长冬天。反而是被别部吞并之后还有一部分人可以活下去(可以生育的女人和直接作为奴隶的较大孩童)。毕竟,在这竞争激烈而内卷严重的草原上,没有一分资源是多余和可以浪费的。

因此,当各部联军在关内战败覆灭的消息传回来之后;首当其冲的十几个鞑靼部落就入冬前最后的时间里,先发生了一轮势力重新洗牌式的内乱和攻战;各种朴素而残酷的背叛与出卖,算计与图谋,还有简单粗暴的连横合纵,几乎每一天都发生在这些部落之间。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并没有人留心和注意到像是异色水滴一般,汇入到其中较大部落之一尼孙部的这一小队汉地来人。但是再怎么激烈的纷争与侵轧,在付出了好几个存续较久的部落消失,又有数量更多的一些的小部帐自立和诞生后,也终有迎来落幕和厌倦的一天。

因此,作为其中主要的得利者之一的尼孙部,在获得了大量牛羊丁口的同时,也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其中来自唐地投奔者的存在行迹;而草原部帐之间也不缺乏相互抢来抢去所形成的各宗错综复杂亲缘关系;于是乎,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封锁消息和保存秘密,就成为了一种无奈的奢望。

而对于这些翻脸成仇的临近部帐而言,再退一步说,只要把这位亡国宰相控制在手中,日后面对主宰中原之地的新朝时代,便是一个从中谋取利益的重要筹码;就算是前朝的前朝被突厥人奇货可居给执送回大唐,换取相应利益的隋朝义成公主和萧皇后一般的典故。

当然了,郑畋一行当初得以逃到塞外之后,原本也是看不上这些一盘散沙而只有暂时的利益,才能令其联合起来出力的阴北鞑靼部;只是以此为暂时落脚和过度而方便日后绕行塞外,前往依旧尊奉朝廷旗号的河东或是幽燕之地,却因为身为主心骨的郑畋突然病倒耽搁了行程,才不得不滞留到现今。

尽管如此,当他们尝试派出的信使相继消逝在茫茫草原之中,而最后只有一位得以负伤逃回来;也带来了河东道的代北群山之间,已经被李可举的卢龙军旗所插满的消息时,也是他们最为欢欣鼓舞的高光时刻;就连缠绵病榻上的郑畋都保持了较长时间的清醒,而竭力为他们规划将来。

但是后来的事情,却是很快证明了什么叫做不知恩义廉耻的胡人做派。当这些客居藩部的人们想要尝试性的,再度派出一一小队信使进入代北的延边戍垒,以为联络上李可举的燕军时,那原本还算恭顺和客气的尼孙部,却是毫不犹豫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放行;哪怕郑畋让跟随自己的族弟取了对方部族中,满身腥膻味而不知道几嫁之后才回归本部的所谓贵女;但是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却是软磨硬泡的始终不肯松口。然后暗中准备行囊和骡马的人突然失踪了;那名从带备置地好容易逃回来的信使,一个不宜饮酒的伤员也就此醉酒溺死在了无名水泡子里。

然而,剩下的人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自己在小觑了这些粗豪不文却不乏狡猾机变的塞外杂胡同时,显然是陷入了对方某种名为野心和欲望的落网之中;于是,事情就这么一步步的被在郑畋面前隐瞒和拖延了下来;直到现在再也无法将这个谎言和假象维系下去了。

事实上,就算是这些残存逃亡者之中同样也争议和分歧;其中比较年轻而相对激进的看法,是乘着大家心气还没有被彻底消磨掉之前,不顾一切的撕破脸或是拼他个鱼死网破的就此脱出控制去,另行寻找机会前往代北;而求稳的年长者,则是以作为主心骨的郑畋身体无法承受激烈奔波为由,继续观望求变。

而现在,显然已经到了他们无需再为此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再多的分歧和意见在外来攻杀者的屠刀面前,也是毫无理由可讲或是可以努力争取的。想到这里,世世代代就是荥阳郑氏的家生子,而十五岁就开始服侍郑畋游学和出仕,亲眼见证了娶妻生子和几起几落的荣辱进退,而形同大半个后宅当家的老仆,也充满疲惫和倦怠的看着满脸不忍的族弟郑僻道:“五郎君,你先带着剩下还能走动的子弟先行一步吧。能多保全下一些骨血是一些了。”

“那郭老您呢?”

郑僻闻言倒是错愕反问道:“我自当是与相公同在的;相公这样子已经哪儿都去不得,我自然也就要止步于此了。”

老仆却是有些同情和怜悯的看着对方淡然道:要知道曾经大唐还是号令天下的时候,作为天下顶级门第出身的五姓七望子弟,像郑僻这种相对资质平庸而近支族人,最少也可以在大房父兄的余荫下悠游度日而富贵无虞。只要待到成年后门荫一个官身,再取一个对等出身的韦杜裴京中高门女,完成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基本人伦;然后就基本可以在家族的帮衬下,到处游历交朋结友诗酒唱和以为传扬名声,或是专注自己的爱好乐趣所在,而从其他领域当中有所建树和成就;乃至家族辉煌历史上点缀的一段佳话或是一时的传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人可用之下,病急乱投医取了个满身腥膻的胡女,在无法言说的苦中作乐过日子。

因此,当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自其他部落的进攻者彻底瓦解了,以尼孙部首领在内核心帐落勇士的抵抗,又在内应的带领下满身是血的冲到这么一处毫无标识的帐包前时,见得却是已然开始熊熊燃烧的烈火,以及端坐在烟火当中衣冠整齐的端坐身影,隐约还可以听到苍凉而老迈的歌声。

“殷其(léi),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

而在塞外相隔千里的另一端,身材魁伟雄健而面阔额高的耶律乙(字阿保机),正率领着一小队高举旗幡的契丹藩骑;在附近明显新筑哨垒的驻卒注视和目送之下,平淡无波越过了作为松漠都督府和营州都督府传统分界的白狼山(今辽宁省朝阳市喀喇沁左翼蒙古自治县境内),就此正式踏入了卢龙军的地界。

而这里也是历史上多处发生战争的兵家必争之地,比如汉末三国的曹操就是在此消灭北方乌桓势力和袁氏残余势力;又有南北朝时的北魏再次击破北燕大军而开启灭国进程。因此也让喜欢通读汉地典故的耶律乙不由格外的多看了几眼,然后又以取水和短暂休息为由,亲自带人在附近转了好大一圈,当然了,作为他接受了伯父耶律释鲁劝说出使的条件,以及某种后续保证安全和万一的手段;他与被指名同行的妻子述律(平)月理朵所率领述律帐落兵押送的辎重礼物,其实是错开了二三十里的距离,而唯有见到他前行所留下来作为记号的路标和符号,才会率众继续前行。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今比留侯更寿康(续二)

因为,他实在没把握这些曾经与契丹、奚族,断断续续的相互杀伐了许多代人的卢龙军,又会在帅位更替之后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通常情况下与那些窝里横的中原藩镇稍加区别,这些大唐边地的方镇在帅位更替后在短暂虚弱期后,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对外宣示武力来体现自己的正统性和大义名分。

因此,大唐的边军在这种热衷边功的气氛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包括契丹在内延边各族的噩梦和灾难所在。往往每年好容易艰难熬过冬天的考验,正当人马羸弱之际唐军就成群结队的自发杀过来了;他们不要牛马、不要女人和丁口而只要首级以充军功。

所以,在这些春征唐军的割草式过境之后,都会在延边暂时留下一片荒无人烟的缓冲地带;而等待后续迁徙来的部族继续填充进去。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昔日突厥或是回鹘人强大的时代,如非必要也不会为了这些无足轻重的延边小族小部存亡,而与大唐轻启衅端。

而其中最是臭名昭著的例子,无疑就是掀起安史之乱而被河朔方镇供奉为二圣的安禄山和史思明。他们起家的过程就是用契丹人的累累血泪铸就而成的;当时这两位还是幽州节度使张守圭手下区区一介捉生将的时候,就以互市和朝贡为由诱骗契丹小部头人和帐落主,然后斩首为报功。

而作为近邻的(饶乐都督府)奚族和(松漠都督府)契丹部众,则往往会成为这种武力宣示首当其冲的对象。要么就是发兵劫掠牛马和屠杀一些延边部帐以为斩首,要么就是大张旗鼓的发兵相胁,而迫使其首领在边境会盟,而索取牛羊皮毛的土贡以达成某种意义上扬威番邦的名声和成就。

而在其中相对契丹八部弱势一些,且又在草原上占据了类似生态位竞争的奚族,往往会在这个时候成为卢龙军的帮凶,而迫使契丹各部有所低头的同时;也变相的从卢龙军的地盘内获取通商和边易的权益和好处。因此,面对契丹八部大多数时候也是无可奈的结果。

(“每岁朝贡不绝,或岁中二三至”)

就算是在历史上有过几次成功击败了卢龙军的范例,对方只要封锁住辽西的关要之处,对于不善攻坚的契丹而言就无可奈何了;然后在十几年甚至是几年之后,就能休养生息重整旗鼓再度杀来;而这时候,契丹八部内损失掉男子的帐落中,甚至新生代都还是嘴上没毛的孩童呢。

因此,相对于那些零敲碎打的掠边更像是偷鸡一般的收益,历代契丹八部联盟所主要打击和吞并的对象,主要也是身边仗着与卢龙军往来不断,而总找麻烦的万年老二奚族;同时也尽量维系住与卢龙军的相对和平状态,以获得汉地的资源补充。而今契丹各部几代人的坚持也终于见到了成果。

因为近几十年来的卢龙镇开始专注于大唐国内的纷争,东征西讨不亦乐乎的热衷于忠唐第一藩镇的名号。结果就是契丹趁机就此发动了对于奚族的持续攻打和抄掠,最终在濡水一战杀死了最后一代奚王突董苏,及其大多数亲帐、贵族;算是一下子打断了奚族上层的脊梁骨而后又成果将原本奚族主要的五大部众(遥里、伯德、奥里、梅只、楚里)分裂成,由契丹人在北山(河北承德市附近)故地所扶持和拥立王弟时瑟的东奚;以及不服契丹统治的王子去诸,率数千帐奚人西徒妫州(州治在今河北省怀来县)的西奚政权。

而当代的痕德可汗早年在任期间,同样是个有所抱负和作为的雄主,因此他以帐变上位之后,就在努力的笼络和融合东奚的上层;同时又集中力量打击相对疏远和敌对的西奚各部;同时从周边的杂胡各部夺取牛羊和丁口,或是兼并那些中小帐落。

(“乘中原多故,北边无备,遂蚕食诸部,达靼、奚、室韦之属,咸被驱役”《新唐书》。)

只是当他进入了老年而渐渐骑不动远征的战马之后,才渐渐的偃旗息鼓而将征战的职责更多交给别人;自己却转而越来保守乃至想要继续把持权柄,牢固的将汗位继续维系在自己家族手中;所以作为附庸的耶律氏,也是因此才在一片腥风血雨的内斗和对外征战中,得以上位和壮大起来。

此番耶律乙受命前来,自有痕德可汗的私下嘱咐和交代。就是籍此窥明卢龙镇易主之后的军事实力和战争准备情况,同时尽量维系住短时间内的相安无事,以为例行辽东征讨后的休养生息和生聚实力,争取上更多的时间;而他的妻子也是为此一同前来的。

然而相对于可汗的交代,来自伯父的劝说更是他无从拒绝和回避的理由。毕竟归根结底,作为十箭帐落的迭刺部还是依靠可汗的荫蔽和提携才得以壮大起来,哪怕羽翼渐丰也需要与本族宗主的可汗站在一起,以为对抗来自其他七部的压力和潜在威胁。

而他耶律阿保机虽然在年青一代当中风头正盛,但作为一个父母早亡而依靠祖母养大的族中孤儿,成年后能够成为可汗的亲帐乃至是扈卫官,最终还从世代当任梅里(王帐总管)的述律部,娶姑母之女结为重要援力,归根结底都是看在身为于越(内宰相)的伯父为之作保和举荐之恩。

而迭刺氏族上下虽然以耶律氏为首,还算是相当团结和睦的新兴部落;但是偌大迭刺部却不只有他耶律乙一人在单打独斗,就算是耶律家的其他子弟们以及阿保机的弟弟们,同样也需要出头头地和建功立业的机会;只有他们也乘势得以崛起才能更好作为羽翼附从与他。

只是耶律乙进入营州境内以来所见所闻却是另有一番触动和感悟;这些燕军所属切切实实是在修缮戍垒和营治兵甲的日常当中,并且连一些原本有些荒废和颓败的驿站和关所,都被重新启用和修复了起来;就连遇到乡镇的野市和小市,看起来隐隐充斥着一种外松内紧的仓促、萧条氛围。

然而这种气氛在他走出营州又穿过过了平州,而进入幽州所在范阳境内之后,就仿若是顿然消散一空了。到处是正在春耕抢种的的农人牵挽耕牛、驽马的身形;以及随着货车和驮马络绎往来于道路的商旅之流;而那些卢龙军甚至没有怎么设卡拦截和勒索他们。

而耶律乙也只要稍加打听,就可以知道其中大多数,都是来自芦台盐场(今天津市境内)所设的转运外港――宝坻仓,渡海而来的中原各地商人;他们就像是在李全忠上位之后的短时间内,如雨后春笋一般的押解着各色货物出现在了这处幽燕大地上。

因此,耶律乙甚至走一段就会让人停下来,而拿掉多余的饰物和装点,就此混在其他穿着皮袍裘帽的部族人士;到这些路口上临时兴起的小市和野市上转上几圈。因此作为他多次潜往边市的经验之一,观察这些唐地市面上所流通的货物及其多寡繁盛,同样也是一种判断和参照。

因此,这一次他在这些简陋的小市和野市当中,委实看见了不少的新事物;而且随着越是靠近幽州城的所在,就出现的越是频繁和丰富;其中最引得他注目和在意的,却是那些号称能够贮存许久的罐装干粮和肉食,还有整饼整饼的团茶和茶砖,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摆在摊铺上随便贩卖。

他也让人花点小钱买了几样回来尝过,居然油水很足味道还很不错。甚至由此考虑过大宗采买一批而作为本部过冬的贮备。然而,这种复杂而奇妙的探查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他抵达幽州城外的三松驿,无意间见到了一样新事物而被突然打破。

那是一叠叠正在转运当中,压缩得硬邦邦只能用斧头才能劈开的草料块;而驿站里的老苍头正在用这东西饲喂骡马。阿保机也不由心中一动而上前偷弄了一小块碎屑回来;放在嘴里用力的嚼开之后,顿时就弥漫着不明干草的香味,还有豆料和盐分的滋味。

而在品尝过这些东西的下一刻,耶律乙突然转头过来就变了表情,而一把抓过自己亲从队长兼做妻弟述律堪拿,喘着粗气嘶声交代道:“你骑上最快的马去月朵里(述律平字)处报信,让她火速掉头回去,就报告说王帐说,卢龙镇已经暗中与南方做大的贼势联手,怕是要毫无后顾之忧的要来图谋我部了。”

与此同时,得到了契丹使节抵达的消息,自幽州城内鱼贯而出的一队人马,也已然在耶律乙肉眼可见当中,拿着旗帜仪仗主动迎上了前来。阿保机又对着身后的卫士们喊道。

“还请众儿郎与我全力周旋一二,争取的更多的时间。”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赐饯饔人移玉食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

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

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

旗低昂围声渐急,惊作羊角凌空飞。

海东健鹘健如许,上风生看一举。

万里追奔未可知,划见纷纷落毛羽。

平章俊味天下无,年年海上驱群胡。

一鹅先得金百两,天使走送贤王庐。

天鹅之飞铁为翼,射生小儿空看得。

腹中惊怪有新姜,元是江南经宿食。

《契丹风土歌》萧总管〔辽朝〕……

而与此同时在幽州范阳城(蓟城)内。位于蓟北坊檀州街,由密使敬翔所下榻的一座宅邸高楼之上,突然来访的卢龙军新主李全忠,正在也与人比肩而立指点相谈。因为,从这里可以看见幽州最大的市里――蓟界市的种种风情面貌。

作为大唐扼控东北而威慑诸国的最大军事重镇和仅次三都以外的十要之一,幽州城拥有内外三重城郭十座城门,而与扬州广陵城、成都锦官城、荆州江陵城比肩的都会大邑。因此在这里也猬集了燕山南北最多的商人和坊市。

其中分工已经相当细化到米行、白米行、大米行、粳米行、屠行、肉行、油行、五熟行、果子行、椒笋行、炭行、生铁行、磨行、布行、绢行、小绢行、彩帛行、绵行、幞头行、新货行、杂货行、靴行等各色名目。

而作为燕地市场上最受欢迎,也行销数量最大的商品,这是锄、铲、犁、锤、刀、钩等各种金属工具及碗盏盆壶、镜生活器皿;因为这是周边各国诸部所无法自产或是品质低劣,而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拳头产品。

此外,就是作为无论是塞外各族的边市,还是东北列国当中都相当的硬通货――来自东南之地的大众茶叶了。因此,常年有大量来自周边地区的的契丹、奚族、、新罗、突厥、渤海、乃至说不出名目的杂胡,与唐人杂居共处其间。

而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群,又带来了各地所出的牛马、皮毛、角筋等大宗货物,松子、牛黄、黄明胶、白附子、蜂蜜等药材,虎、豹、熊、罴、野猪、鹿、麝、雉、貂、鼠、鹰、鹘等猎物,再到到铜、银、金沙、珍珠等奢侈品。

因此,在这些明显是优于唐地卖方市场的刚性需求之下,无论外间怎么征战纷纷和动乱不止,这里都能够保持络绎不绝的繁盛局面,而以市面上的抽税和直接经营的利益,成为历代掌管幽州的卢龙军一大稳定财源和进项所在。

只是,之前因为李全忠从塞外仓促赶回幽州夺权的急,与城内未得到消息而依旧忠于李可举家族的部分守军;很是冲突激烈的干了好几场。结果就是混乱中的兵火也波及到了蓟界市,而导致过火十数街被毁数百家。

因此,至今在绵延梯次的城坊之间,犹自还留有大片形同醒目伤疤与疥疮一般焦黑泛黄的残留痕迹。在这种情况下,大量自南方之地渡海而来的江东、淮南商人,就变相填补了其中的空白,也算是为受创匪浅的蓟界市补充和恢复了一些活力。

因为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些外来的商旅已经迫不及待在这些还未完全清理出来残垣断壁之上,迅速就地取材式的搭建起来了许多竹木结构的临时店铺和居所来;然后又在很短时间内完成与周边商家的互通有无,初步融合进了这处坊市当中。

想到这里,李全忠不由略带心情复杂而满是感喟的对着,明面上作为平卢军关系户兼员外官身的浙东大豪商,实质上为太平军的东南路商务代表兼外联主事,而组织了如此一番局面的领头人,浑身粗壮服色峻黑满是风尘色的索罗孟道:“员外真乃神人尔,竟然能过劝得如此之多的豪商大贾协众而来,却是解了我幽州上下的燃眉之急了。”

“节上过誉了。小人自然不敢居功,此乃是东南士民百姓齐心合力,也是完全信赖我家东主的之故啊。”

索罗孟却是意有所指的谦声道:“说的也是,既然你家东主如此以诚待人,某家也自然不敢轻易辜负的;且尽管宽心。除了令我的牙兵巡守左右之外,还许尔等自备刀弓以为行走边地的权宜好了。”

李全忠闻言却是哑然失笑道:“多谢节上爱护周全了。”

索罗孟拱手致谢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李全忠却是看似轻描淡写道:要是在此之前,就算是初步决定倒向太平军李全忠,或许还会有那么点想法。但是在接到了河北南部后续传来的消息,以及亲眼见到了大举渡海而来的盛况之后,他也就变得毫无想法了;甚至对于这个新到手还未焐热的节帅权位,也不是那么看重和在乎了。

毕竟,相比正在自以平卢镇为跳板,正在辽东之地攻城略地的太平军势;这些仅仅是太平督府一声号令,就能够毫不犹豫蜂拥而至的东南商人;本身所代表的巨大资源汇集和动员能力,以及背后莫名的信心和乐观情绪所在,都是令他有所触动和心惊的。

尤其是他再次确认了作为河朔三镇的最南方,而横亘在中原腹地常年直面朝廷各路讨伐大军,把持地盘和权柄上百年而巍然不动的魏博镇,接连在太平军面前兵败如山倒的土崩瓦解;而号称掌握河北腹心精华的成德镇,也陷入危机朝不保夕后。

他平日里所要考虑的内容,也从从暨此从太平军方面索要更多的利益和好处,以维持住自己更多的在位和享受权柄时间;慢慢开始偏向于如何将这番眼看就是守不住的基业,比较合情合理的交出去,而为自己和追随亲信们争取一个比较体面而优容的退路。

毕竟,如今在来自河东道的代北和辽东之地、河南境内的太平军,从东西南三面步步为营的稳健推进之下,他就算是想要凭借卢龙镇本身的基础,进行负隅顽抗到底的希望也是越发的渺茫起来;难道叫他带着部下逃到燕山以北去与那些边塞藩胡为伍么?

这就是借助天下大势的堂堂正正之谋,让他根本没有多少产生反抗和抵触心理的机会。毕竟,他好容易才取代了故主李可举的位置,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和家族变成史书上,轻飘飘的一条“不识天数”“悖道而行”的反面典型和无关紧要的记录。

所以,他大可以为此放下节帅的身段和矜持,就此上门主动拜访和请教对方;也可以在安史和建议之下,做出一些让人大惑不解的决定或是变相削弱之身根基的政令来。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争取一个王前驱式的机会;比如出兵协助太平军在辽东的攻战,或是作为先锋进行攻打和经略契丹各族的准备,以变相消耗卢龙镇本身实力的同时,也为自己营造更多的筹码和获得新朝待遇的条件。

就在李全忠转念数想之间,就见一名亲信将弁在通传声中匆匆走上前来,而看了看在旁的索罗孟和敬翔,欲言又止却被李全忠瞪了眼,才恍然大悟的连忙开声道:“启禀节帅,那已经抵达城外的契丹使团,不知情由的突然发作起来,还放火烧了三针驿,就此丢弃了仪仗器械,尽数散亡地方了。”

“什么?……竟还有这般变故,负责接引和陪同的人都是酒囊饭袋么!”

李全忠闻言不由皱眉道:“如今,有司已经加派人马追缉,并使快马传讯沿途诸关了。”

这名将弁又继续开声道:“这还不够,传令出动我的捉生、射雁都和新编的铁马营以为追索,尤其是那耶律乙和述律氏,生死无论定要见到结果。”

李全忠不由沉声道:然后他又看向在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敬翔,然而这位年轻文士却是用一种胸有城府的语气淡声道:“也无妨的,只要静待佳音就好了。”

与此同时,例行在开春南下打谷草以为度过春夏不接的牛羊羸弱期的契丹八部,也在奔走外来各处帐落和牧地之间的使者高声传唱之下;所过之处人马嘶鸣的响应和聚集起来,又汇聚成了一道道向着王帐所在大青山而去的百川归流。

因此,在契丹王帐委任的夷离堇(军事统帅),并地接临近的悉万丹、何大何、伏弗郁三部酋长,还有东奚王的北山六部,相继发下并合对了相应的金鱼符;并在代表木叶山祖神的十二神纛面前,指天宣示狼头不动各部不退的盟誓之后。

按照大部每(聚)落出十五控弦士,小部每帐出一丁(自备弓马并乘从奴婢二人)的比例,最终汇编成为共计两万大军(不计输运物资和放牧的奴口、隶民),就此浩浩荡荡越过了辽河上游的浅滩处。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赐饯饔人移玉食(中)

前呼后拥的狐尾貂帽大氅骑丛之中,作为这一任可汗所指定并由各部大人公推通过的大迭烈府夷离堇(军事首领联军统帅),而身穿独树一帜的绯红袍和貂蝉冠的耶律释鲁,也在策马行走在代表王帐和可汗授命的青黑色狼头大纛之下。

只是他的心情未免有些复杂,因为自从他的父亲前代夷离堇,也是带着部众从居无定所的渔猎,转为半定居耕牧的迭刺部酋长耶律匀德实;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前汗驸马所导致的血腥帐变里,与次子耶律撒剌(阿保机父亲)在内数十亲族一起被杀后;这还是王帐第一次,将统率各部夷离堇的大迭烈府(军事首领)职责,给重新转回到耶律氏手上。但是作为相应的代价和条件,就是他要交出自己所熟悉和经营有年的于越(内相)之位;而由另一支十箭部落出身的王帐支族头领――罨古只暂代其责。

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出征前痕德可汗意味深长的暗示;也就是早些日子有人举告他迭刺部的麾下,不但有族人在木叶山以北的膏卤泽中偷偷的熬盐取利,甚至还有人收留和聚集来自渤海的讨民。在土河上游的山中尝试采矿铸铁;若果只是个别族人自行其是的小打小闹,聊以为自足的话也就罢了,但是如果居中得利,那难道不该进奉于王帐以为自证了。然而,这个结果却是让耶律释鲁既是恼怒又是惊惧;他恼怒是自己身为族长酋首居然对此一无所知;更惊惧来自王帐的警告。

不要小看这盐铁,却是草原上各族生息繁衍和自保所不可或缺的命脉所系;每年都有部族为了从汉地获得足够的铁料来源,甚至不乏拿命去冲关以抢夺民家的铁器;而掌握了盐池出产的所在,也就掌握了草原贸易中最大的财源,因为无论人畜都要补充盐分的。

而要知道上一个身为柔然可汗附属锻奴部落出身的突厥人,就是以此在一次令王帐遭到重创的暴雪灾害之后,暴起发难车翻了自己的宗主将其逐走西方(后世的阿瓦尔马扎尔匈人一系),而取而代之成为草原上的新霸主和强权所在。

而后又是同样出自突厥附属的铁勒九部当中的薛延陀人,依靠替东突厥汗主锻治兵甲的便利;而乘势壮大崛起挑战了草原的霸权所在,也导致的同时正在饱受唐朝打击下,被抄了好几次王帐的突厥汗国就此崩解离析。

然后,在四分五裂的突厥汗国尸体上崛起的薛延陀部落,却也没有能够风光和操持霸权多久;却重新遭到了来自铁勒九部内部,受到唐朝铁器物资所扶持和支援的回纥部的挑战;然后就是回纥在草原独大的许多年光景。

而作为被迫角逐其中的二三流外围势力之一。古老的契丹八部也几乎是以不同年代的附庸身份,相继追随和见证了这些草原霸主旋起旋灭的过程;虽然在其中几度濒临灭族和崩散的局面,但是也从这些霸主的兴衰成败当中吸收了足够的养分。

同时又以大唐松漠都督府的羁縻属身份;时叛时附的在一次次低潮和势力角逐的夹缝当中,获得了汉地流亡人口带来的先进技艺和工具,逐渐繁衍浸盛。因此,现如今盛极一时回鹘汗国早已经在草原退潮多年了而中土依旧是纷乱不休,东北一隅正当是契丹独大之际。

所以现在这位痕德可汗在某种大有可为的前景和寄望之下,才能容忍并仰赖他迭刺部耶律氏以大迭烈府的夷离堇身份,在为王帐牟利和压制其他七部大人的同时,也继续得以自行壮大下去;但是,现在这种宗臣从属之间的默契,似乎要有被打破了的迹象。

但作为身在其位的既得利益者,无论将来迭刺部和遥辇氏会发生什么事情,最起码耶律释鲁却不希望这个还算相得的默契和从属关系,不要在自己手上被轻易打破了。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表示就此彻查族内而给王帐一个交代。

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揣测的对象了,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将其交出去,还是随便拿个族人出来顶罪以为保全之道。

另一方面,相对于如今统领帐卫儿郎(挞马部)东征西讨,而显得风光无两的侄儿阿保机;他膝下哪个只会招朋引伴飞鹰走马的儿子耶律滑哥就要平庸多了,但是如果因此取了可汗的女儿而成为帐内官,却也是一个不错的前程。

因为痕德可汗同样也暗示了,更看好阿保机继承耶律氏族长兼本部夷离堇,乃至大迭烈府夷离堇的态度。这就让他有些无奈且无力了,耶律释鲁虽然是迭刺部的夷离堇兼耶律氏族长,但不代表独断专行的处置本族所属的一切事务了。

事实上本族下一代成员和本部贵人的年轻子弟,诸如耶律曷鲁、耶律涅剌、耶律羽之、耶律护之、耶律术宝,都更加亲近哪个能够带领他们取得胜利,而不断夺得牛羊、奴口和附庸部帐的带头大哥耶律阿保机;甚至就连他几个年轻的弟弟麻鲁、岩木也是如此。

所以如此的前因后果之下,对于耶律释鲁也未免有所隐隐的触动;至少他身为一族之长和本部酋首,以及王帐重臣的三重身份,也需要更多牛羊奴口的进项,来进一步树立和巩固自己的权威和影响,总不能叫一个本族的年轻晚辈给比下去吧?

所以,他对于这一次收取贡赋式的武装巡游,也抱有了不为人知的期许。因而在他的身边除了王帐派来的两千挞马(扈卫兵),拱卫十箭部帐的附离子(亲贵、头人子弟)一千,还有三千迭刺部全力武装出来的精键子弟,构成了这次南征大军的核心武力。

然而才是按照关系的亲疏远近,而由联盟中的其他三部大人和东奚王,所派出来有些良莠不齐的控弦之士;其中装备最好同样是各家大人麾下,甲马弓箭、附丁奴婢俱全的附离子;其次是以数帐、十数帐供养一员兵甲的帐落兵;也是这支大军的主干所在。

而最寒酸的无疑是那些闻讯聚附而来的杂属附族、小部了。多数人衣衫褴褛而没有像样的坐骑和鞍具,只有头人才有一身破烂旧甲而步行跟随的他们;甚至不能算在正式的兵额当中,而只能落后与那些牵挽车辆和驱赶畜群的附丁、奴婢们的队伍间杂在一起;当然了,作为本部的契丹大军既然允许他们自备口粮和武器相随,而在战争中分润到一点契丹军所获的边边角角;自然也是抱了让此辈作为变相的前驱和填壑的炮灰;就此试探出沿途地方的抵抗力量和相应程度,然后才有契丹本部针对性的进行攻略和决胜。

所以,在大队行进的契丹将士之外,更远的地方又有许多皮衣毡帽的轻骑,成群结队的游曳往来,不停的报告着前路所早遇到的各种情形和状况;同时也是作为变相的督战和传令使者,好让那些散入地方攻打和抄掠的杂属小部,不至于偏离的太远而失去控制和联系。

只是当他们度过了辽水上游的支系――大凌河之后,却是扑了个空;既没有连忙前来迎接和缴纳贡赋的土族首领和父老代表,也没有任何象征性的抵抗和骚扰;从渡河处进发过来所见都是空荡荡被荒废的居邑和聚落,就连那些敌势高险的寨子和山城里也是一样。

“涅烈滚,还没偶有探清那些山城居邑的丁口百姓,都到哪儿去了么?”

耶律释鲁忍不住叫了自己的弟弟,也是这次南征副手兼提领本帐人马的耶律辖底字号:然接下来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回复和应答,却是让耶律释鲁不免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和暗籁。

要知道辽东之地尚属安东都护府的时候,也曾经别设了新城、辽城、建安州、哥勿州四都督府又七州之地,领有三十余县一百多座大小城邑,代表了偌大安东都护府精华腹地的所在;虽然后来随着唐朝驻军的退出和周边势力的侵并,逐渐衰退了不少。

但是作为民风彪悍的兵源地和耕牧皆宜的相对出产,一直是周边势力严加防范和压制、挑拨纷争的重点区域,因此这么多年来始终是一盘散沙,既没有办法形成真正的合力也没有出现过独大的强项;因为只要有苗头出现就会被附近渤海、新罗,甚至是卢龙军在某种默契中扼杀了。

当然了对于本来就没有长期占据和驻留打算的契丹人而言,这也不过是定期、不定期进行收割粮食牲畜奴口,并且为族中子弟提供对外攻战练手机会的一块自留地而已。自然更不会比前者更加怜惜和在意这些本地土族户口的死活了。

因此,最常见的做法就是裹挟和驱使这些沿途壮丁妇孺,去冲击那些依靠地势试图坚拒一时的城邑和寨垒,以弥补契丹人缺少器械而不善于攻城的天然不足;消耗和削弱敌人的同时也创造打破城砦的机会。当然了,如果试探出实在难啃或是代价过大,契丹人也不会太过坚持一城一地得失而转向图谋他处。

这也是辽东当地各族屡经患乱之后,依旧得以存续下来繁衍生息至今的基本依仗。但就算是往往早早得到消息而进行躲避的本地土户,最少也有一些行动不便或是心存侥幸的百姓妇孺落下来,而成为契丹人的消息来源,哪里会如此空荡荡和干净让人毛骨悚然呢?

然而,哪怕心中未免生出某种隐隐不安和危机感的耶律释鲁,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继续推进下去,因为作为刚上任的大迭烈府夷离堇,如果仅仅是因为毫无直接证据的担忧和猜想,就停止了自带领的这次南征的话,那没有得到预期斩获和抄掠的契丹将士们的怨望,对于他的威望和权柄都是巨大的损害。

所以,他也只能不顾本部将士的抱怨和疲累,竭力派出更多的探马和游骑,尽可能的扩大搜索和警戒的范围。然后在某种不能付诸于言表的忐忑当中,期待着遭遇敌势和抵抗的那一刻到来。这种沉闷而紧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三天之后抵达位于辽河支流北岸的前新城州都督府治所――辽东新城附近。

骤然被击溃的好几个先驱小部,逃回来的残余所描述的敌人面貌和姿态;让自从渡河进入辽东以来已经强忍了好几天,没有杀戮和虏获的沉闷日常的契丹各部人马,顿时振奋和精神起来就像是出押的虎狼一般嗷嗷嚎叫着,迫不及待的各自攻杀上前去了。

而这时候的耶律释鲁也没有办法遏制这种众望所归的情绪,而只能尽量以自己的身份约束住迭刺本部和来自王帐的兵马,以备万一而已。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赐饯饔人移玉食(中)

只见滚滚尘烟之中,成群结队的契丹健儿和部落藩骑,娴熟如风的略过城头、城下攒射而来的箭雨,像是饿狼虎扑一般杀入了新城城下的战阵之中;然后,又在变得更加激烈的嘶喊声中纵横突刺往来,或又是在轻驰的马背上流水一般的搭射出一支支箭矢来。

而这时候,作为助阵的东奚部族兵也在距离新城不远的所在重新布阵,而用一辆辆高轮毂包着牛皮、披着毛毡的奚车,将耶律释鲁所在跃跃欲试的本阵给围做一个不规整的环阵,就此堆架上木枪和毛绳栅子,立下基本的阵脚和营帐来;这也是奚部在与契丹对战多年当中养成的惯用战术,面对来自饶乐水尚有的契丹各部骚扰,他们会以此为依托先挡住其第一波攻势,然后同样以骑兵驱逐或是纠缠一时,再以大队步众冲出掩杀其后;令其不能立足势颓而走。

因此,历代奚王在丘陵和山地颇多的饶乐都督府境内,以此坚拒和击退了契丹人的多次进犯。只是当北山五部为主的奚族给契丹击败并且分裂之后,这种战法又随着契丹人所扶持起来的东奚王帐,而成为了配合契丹骑兵出外征战,负责压阵守营的最好掩护和助力了。

这次南征同样是丘陵众多的辽东之地,这些来自东奚部而依旧留在北山祖地的部族士兵,无疑对于攻掠和袭取那些几乎无所不在,而凭险而守的土族山城、寨垒;也是一种天然的擅长和优势所在。而只要分润一些牛羊奴口的虏获而已。

然而,当城下的结阵逐渐成型之后,先行掩杀上去的其他三部兵马,却是依旧没有拿下或是击溃眼前之敌。反而是在本部信使奔走往来之下,不断追加人马进去以为援手;然而战局并没有因此改观多少,反而又有好些之前先攻的别部小族的杂属人马相继败退下来。

这时候,负责弹压本阵的耶律辖底也有些坐不住,随后他在对着耶律释鲁一个眼神的请示之后,就箭一般带队驰出迎着烟尘冲进那些灰头土脸倒拖着旗帜的杂属部众当中。烧过片刻之后,耶律辖底等人就横架着马背上一个个人体,而相继推掷在耶律释鲁身前的地上。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尔等又遇上了什么。”

耶律释鲁却是不动声色的道:随着这些被带回来的败兵,被鞭子和棍棒抽打的满地打滚嘶声哭喊连天之后,才有一名皮帽上明显带着尾羽装饰的小部头人,跪在尘泥中嗓音嘶哑喊道:“是唐兵,应该就是唐兵了。”

“。他们在城下结阵以对,发弓弩如雨,小的们根本就冲不过去,就散了队。就算迎战各部大人的健儿也是毫无惧色,这除了唐地来的兵马,本地土族怕是拿不出这般阵势了。”

“难道是平卢军?”

在旁的耶律辖底失声揣测道:至少眼下能够有能力干涉和参合到辽东之地的唐地势力,也就实在屈指可数了;相对于隔着大半个辽西的卢龙军,反而是长年在辽东南部半岛沿海,拥有若干城邑和港口据点的平卢军,在可能性上更大一些。

然而听到这个不怎么好的消息的耶律释鲁,却是觉得心中一宽而阴籁尽去。虽然他是塞外部族的出身,但是至少也知道身为统兵大将,面对没有摸清底细的敌人是最麻烦的存在。但是知道了地方的阵营之后,也就意味着有了可以针对的基本策略了。

虽然不知道这些平卢军为什么突然打破,契丹人只在辽东北部和中部肆虐,而很少波及南部半岛地区的长久默契;而主动介入到辽东之地的局面中来。但是这些疑似跨海远道而来的平卢军,却是眼下他可以用来建功和巩固权威的良选了。

要知道中土大唐虽然已经内忧外患而颓势多年,但是在塞外留下来的积威和传说,还是长久可在这些草原藩部的骨子里,而不是那么好动摇和磨灭的;虽然在历史上契丹人也不是没有成功击败过以平卢军为首的唐兵及其附从的城傍、藩落。

但是每一次唐军败退之后的结果,就是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后变本加厉的反攻倒算;然后在势比人强的存亡危机之下,毫不犹豫的杀掉当初主战的首领及其亲族,就此俯首称臣而苟存一时;以待大唐将关注和敌意从自己的身上转移到别处去。

因此,百年前尚且只是一个支系附族的遥辇氏,也是赶上了长期把持汗位的大贺氏,在安史之乱中站错了阵营而被清算的危机当中,毫不犹豫的暴起发难杀戮了大贺氏,而作为当时王帐的上层杀戮一空,然后籍此拿到大唐册封的诰身,而名正言顺吞并其部众遗产,并强压其他七部一头,成为新的王帐头部。

而作为这场王帐更迭的亲历和见证者,就是当年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头人,却以可突干旧党身份为由进行复仇,亲自动手杀戮了大贺氏出身松漠都督李过折一族,而在将出自遥辇氏的阻午可汗推上位过程中,居功得以崛起的迭刺部七世祖耶律涅里。

所以,接下来耶律释鲁甚至都初步想好了怎么与这些平卢军对阵。比如顺水推舟的用三部大人的兵马纠缠和拖住这些平卢军的主力,然后以全员骑兵的王帐和耶律部的健儿,迂回突袭其后路和劫夺、截断其粮道;这样原本渡海而来的唐兵就势必难以持久。

而在契丹游骑的封锁之下,辽东当地也是难以令其就食与地方的。这时候他们就要面临粮尽而退,还是在饥馑当中不战而溃的两难结果;而唐兵一旦动摇和颓势之后,那些附从的辽东当地土兵,也就难以再继续坚持和顽抗下去了。

然后他只要暗中派人那些令其反水献城,或是临阵倒戈一击,就足以令这些唐兵不战自乱,或又是在退走半路上遭到足够的挫败和损失。这也是作为身先士卒的武勇不显,却依旧在八部当中颇得威名的耶律释鲁,最为擅长和拿手的事情了。

当年的饶乐山之战,面对北山五部的殊死顽抗之际,他就是这般挑拨和唆使其纷争内讧的,而为征服奚族铺平道路。这样,就完全没有必要折损太多的本部健儿与其拼尽全力,而凭借契丹健儿最擅长的战术和手段,就能攫取到最大的胜果和优势。

然而,来自耶律辖底迫不及待的声音,再度打断了他初步成型的思路:“大府!可要发兵助阵么?”

“莫急,稳住……还不到时候,赶着上去也是徒然。”

他看了眼跃跃欲试的耶律释鲁道:“那要待何时,才是最好机会啊。”

长相粗横的耶律辖底却是咽了口唾沫嘟囔道:“自然待到三部大人,主动向本阵求援。”

耶律释鲁皱了皱眉,还是冷声解释道:他虽然想要击败唐兵的功劳和名声,但也不想为此付出太大的代价和损失;就算他内心觉得自始终是忠于王帐,忠于那位至今没有什么太大错失和露出庸弱之态的痕德可汗;但是他同样也是迭刺部的君长,要考虑到耶律一族的将来和更多可能性。

在这种情况下,顺势让其他三部大人多消耗一些力量,同时还落下不得不求助于自己的人情和名分,就显得游刃有余了。毕竟,之前可是他们没有怎么请示和通传中军大帐,就自己擅自出战的结果,同样也可以成为树立自己权威的机会和结果。

然而,这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响声,压过了前方城下战场当中的激烈厮杀正酣的声嚣;也让正在观战和掠阵当中的契丹本阵人马坐骑,突然有些摇头摆尾抖动着耳朵响鼻急促的不安和躁动起来。

“是打雷了么?”

耶律释鲁看向远方隐隐传来震鸣声的方位,然而见到的只有蔚蓝清空之下的些许白云而已,就连一点乌云季雨的痕迹都没有。然而他出于某种谨慎和周全,还是对着耶律辖底说道“派人前去探察一下。”

然而在不多久之后,在朝着这条城外辽水支流上游的方向,在逐渐变得有些湿润起来的空气和呼呼作响的阴郁冷风当中,赫然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白线。然后这条不甚明了的白线又在短短时间内,变成了一道有些污浊昏黄的隐约矮墙;然后,随着从上游争相奔逃回来的游骑、探哨,又变成了风中隐隐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水。”

“好多水。”

“浩大的水。”

原本处于枯水期而水位下陷到已经露出好些河心滩石的狭削河道内,一下子被激烈蹦滚的涌浪所填满;又如雷霆万钧一般的满溢荡漾着冲出河岸的束缚,而一下子将沿河所过之处杂乱嘶鸣和四散奔逃当中的人马器械,不分彼此的裹卷进去而变成满野洪涛的一部分。

然后,浑浊的浪潮也在不断的扩散当中,看似缓慢而又坚决的追赶上了,人马慌乱之中毫不犹豫丢弃了一切辎重负累,而竭力向着西北面奔逃的契丹中军本阵。因为西北相对低洼的地势,让慌不择路的他们大多数都没有能够逃过肆虐大水的波及。

因此,最后到他们身边已经变缓、变浅,才不过堪堪淹过马背的洪流;却是毫不犹豫的将其冲击的飘浮起来,又掀翻挣扎扑腾在了一个个旋涡和水花当中;然后又在水流中携带的大小异物,撞击下变成一团团的血色涡流。

到了第二天,在大水退去之后所留下无数泡烂的泥地和大大小小积水洼坑当中,赫然就堆集和搁浅着许许多多已经变得肿大起来的人马尸体。当然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属于契丹人以及附从的部众。

而在南方调集的火器部队从辽河出海口的大片盐沼当中,所建立的临时港口登陆并且匆忙赶来支援之前,这支北上攻入辽东腹地的传统冷兵器合成军队,就已经用自己独有的谋略和战术,重创了前来进犯的契丹军队,而基本结束了战斗。

然后,作为带队来援的副郎将林铭,在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也只能感叹这些由前泰宁军、武宁军和平卢军,所抽选和编练出来的特殊部队,不但对敌足够凶悍对自己也也够狠。他们居然直接抽签出了千把人在城下与那些被裹挟的土兵作为诱饵。

然后,在背城而战的阵营当中吸引和死死拖住了更多契丹藩骑,直到被攻破前的那一刻大水到来。而作为督阵的太平军在其中最大的贡献,除了在城头上提供掩护和支援之外,便就是在上游拦河起坝的土木作业当中,提供了炸药爆破的协力而已。

虽然在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手段,但是在城下布阵的那些决死之士。最后,也只有半数能够被各种手段找回来尸身,或是捞回来个奄奄一息的活口而已。

于是,接下来最大的问题,反而是大水过境后的泥泞地面,妨碍和限制了后续的追击进度,也让一小部分没有被波及的契丹骑兵,得侥幸以逃出生天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败逃的契丹残余和落在后方的附丁、奴婢和畜群,就成为了沿途土族的狂欢盛宴。

他们就像是虞候春笋一般的纷纷从各自的藏匿处冒出来了,而不分日夜的轮番袭击和劫掠起这些败逃当中的契丹部众;虽然,大多数抢一把就走或是虚张声势的骚扰而已,但是却被败亡中的契丹残部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和困扰,以至于他们都变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惊弓之鸟。

所以当太平军方面重新组织的辽东派遣军,得以跟上来之后所能见到的就是遍地被砍掉头颅丢在路边的契丹人尸体;以及那些试探性拿着死不瞑目的首级,牵着牛马载着劫夺来的旗鼓器械,从过境军队中换取相应悬赏物资的土族百姓。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赐饯饔人移玉食(续)

而当契丹人在辽东遭遇大败的消息,比预期的更早更快传到了平卢军虽在的幽州境内之后;就连原本最为保守和稳健的当地将门和世兵之家,也不禁在市里坊间回荡的传闻和描述之下,由此变得热切和激进起来。

然后,随着一波波相继前往牙城觐见和请命的身影,仅仅在数日之后第一支作为先遣的四千骑兵,就已然在幽州境内完成集结并马不停蹄向北开去了。然后,更多来自地方上将门世兵的健儿,也在新一任节衙发下的征召令中,各自夹带着刀甲弓马聚集到了幽州城下,开始接收点数并领取节衙发放的安身钱粮物用。

毕竟,在春天大举攻打实力受损的外族这种事情;可是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发生过了。上次一次还是自东部回鹘出身的节帅李茂勋、李可举父子的前任张仲武,在会昌年间北伐回鹘(唐击回鹘乌介可汗之战),大败回鹘于杀胡山(今内蒙古巴林右旗子罕山),斩首万人,收降二万余人,乌介可汗负伤远遁;自此挟胜杀留于契丹、奚族的回鹘监使八百余人,使二族重归唐朝管辖。然后又在大中年间大破北部诸山奚,重新加强了对于饶乐、松漠两都督府之地的控制。但也因为收降在军中以为驱使的外族埋下了祸根。后来当他病逝后,因为继任的儿子张直方嗜酒凌虐士卒,导致军中大乱被驱逐,才有回鹘出身的李茂勋、李可举父子上位。

因此在历代以降的卢龙军中,其实一直有着攘内(勤王)还是安外(备边)的派别和分歧;只是当主导攘内派多年的李可举,在国内屡战不利而最终兵败身死之后;重新上位的李全忠就自然而然的站到了安外这一派的立场上了;而迫切的需要从这些已经生聚了相当规模的延边外族身上,重新割肉回来以为补偿了。

因此,他们此番的响应也要比平时显露的更加积极一些。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连年征战在外和在代北战败后的损失,令很多世兵家庭都因此陷入了困顿和艰难当中;另一方面,则是这次节衙却是难得大出血式的给接受征召的健儿,慷慨发放了足额的钱粮和物用。

其中除了最常见的豆麦米布之外,还有刚出现在燕地就大受欢迎的肉蔬罐头和纸包饼干、粗糖和茶饼、盐块等等不一而终;甚至每人还拿到了或多或少的一袋沉甸甸的铜钱;只是这些铜钱看起来成色颇新,而且上面字眼也不是最常见的开元、大中、乾符之类年号的各色通宝,而是完全陌生的太平青钱。

虽然很多人心中不免犯了嘀咕,但是在将其掰开来确认了里头确是货真价实的青钱成色,私下拿去熔铸了也是黄澄澄的铜料之后,就毫无异议和波澜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在他们看来,这兴许就是哪家藩镇私铸的新钱色而已;但只要是成色和用料足,就算是熔成铜锭、铜器也是可以保值作价的。

而作为已经出发的先遣马队大将,也是刚从太平军控制的代北境内,一批援助物资和释放的俘虏归来的偏将刘仁恭。因此,仅仅是在先头骑兵出发的第三天,已经初步编列和准备完成的两万四千平卢将士和一万多随行民夫,也就此在李全忠的亲自带领之下,浩浩荡荡的向北开拔而走。

然后,随着这只大军相继开进过幽州以北的蓟、平、营各州境内时,又陆续有沿途自负刀弓粮马的地方土团、镇戍兵前来投附;然后得到通传的行经各州县下,同样也多少派出了数百到上千的民夫,挽马牵牛负载豆麦刍草襄助军中;因此,当李全忠率领的大军沿着背山面海的狭长辽西走廊,越过白狼山而抵达营州腹地的柳城,汇集了最后一股数千名当地驻军之后,已然是号称五万大军(三万六千兵卒)的兵强马壮之势了。而这时候刚刚得到新的消息,前方白狼水上游游牧的几个契丹小部,已经被刘仁恭袭破并虏获了。

与此同时,在檀州境内燕山山脉附近一处稀疏的树丛下,已经东躲西藏的逃亡了数日的耶律阿保机,也慢慢睁开了有些浮肿而血丝遍布的眼睛,只是目光所及依旧跟随在身边的扈从只及二十余人了。他们虽然在小声的说话和进食、饮水,或又是整理鞍具,但都难掩脸上的低沉与茫然之色。

由于他们没有选择沿着前来的辽西走廊返还,而是从平州境内就虚晃一枪的转逃入了更加崎岖狭险的燕山余脉当中,虽然由此摆脱了那些卢龙军的沿途搜索和设卡拦截,但也让这只作为使团的队伍减员的厉害;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擅长山地攀援的半渔猎半游牧部族,这翻越燕山小径的过程就有些要命了。

不断有坐骑摔死摔伤,就连耶律阿保机在内的中人也多少身上变得伤痕累累。只是,有一种力量和信念在不断支持着他们坚持走下去,走出这片绵延的大山而回到山后的饶乐水流域,把卢龙军进犯在即的消息给尽早带回去;与自己的族人一起比肩奋战,好挽回和拯救更多部族儿郎的身家性命。

然而,就在距离他两百多里之外的幽州城内,一队满身褴褛而满是泥垢和血迹的俘虏,也在少许团结军士押送下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城门内;从他们变得破烂的皮袍和锥帽上看,赫然就是属于述律部而没有能够逃掉的使团后队。

因为逃回去报信的述律堪拿,因不熟悉地形走岔了一段路,结果等赶到地方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先行通过驿站快马加急得到消息的马城(河北易县西北)守捉,抢先关闭了城门而对着抵达附近的使团后队进行围攻;虽然在身为领头人的述律平身先士卒的鼓舞奋战之下,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冲破越来越多当地守军的包围。

最终,这些述律部的士卒且战且走被逼到了濡水河岸边。然后,在走投无路之下纷纷跳入河中试图渡水逃生;然而这一次他们的运气却是已经彻底用完了。因为在河对岸赶来的一支土团,轻而易举的就将这些已经精疲力竭的述律健儿拦截在河滩上。

然后再一番回光返照一般的垂死挣扎之后,剩余的述律部健儿大半数淹死、累死在河中;少部分随着被灌了一肚子水的述律平,而成为了这支土团的俘虏;然后又在一定的代价之后,辗转到了追击卢龙军手中,被献俘式的送回到了幽州城下,只是恰巧就错过了卢龙军出阵的誓师大礼。

就在这队俘虏被押进了幽州城内的不久之后,随着天色渐暗却是有一辆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马车来到了蓟北坊檀州街,作为明面上新任掌书记敬翔所停居的宅邸内。然后,又有数名健妇下来而抬着一捆不断蠕动的事物来到了内院,又在惊闻而出的敬翔面前放下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小妇奉节上之命前来交割,这就是贵人所指明要的事物。”

随后,她们齐心合力揭开罩头,顿时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面孔来,然后又揭开周身的束缚而用力一抖,顿时就将一个片无丝缕而小腹鼓胀的女子,就此滚落坦露在了目瞪口呆的敬翔身前,然后又被眼疾手快按住了手脚,而继续说道:“便是那刚捕获的番妇述律氏了。”

这一刻的敬翔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而有些口干舌燥的说不出话来,耳中尽数某种不知所谓的嗡嗡声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赐饯饔人移玉食(续二)

而在正当春光明媚、野草芳菲的辽水(大辽河)上游,如同一朵朵白花和菌类的少许牛羊,散布在遍野如茵的河谷、山丘之间,慢慢的行走和进食的静谧景象,却被一群浑身泥垢而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逃亡者所打破。

而夹杂在这一群泥人当中的耶律释鲁,也丢掉了代表大夷离堇身份的绯袍和貂蝉冠,只剩一件露臂的夹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浑浑噩噩之间被残存的亲卫,给一路带回到了契丹人控制的地界内;甚至在渡过大辽河浅滩的时候,趴伏在马背上的他还差点儿被水流从走了。

而在辽东新城州城下所突然遭遇的这场意外之变的大洪水中,唯一能够救了他性命的,居然是因为他的扈卫当中有人还保留了,迭刺部曾经作为土河上游和木叶山一代的渔猎民族,所残留下来的那么最后一点浮水捕鱼的传统;因此才得以撕开浸透泥水的笨重大袍,将他从水里拖曳上来。

因此,他们就这么一路仗着夺抢而来的坐骑没命奔逃;冲破了一波又一波的拦截和试图追击的土族;也将那一群又一群被当地土族围住,而哭天喊地的请求援助和前来汇合的部众和残兵,给毫不犹豫的抛在了身后。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扈卫用自己竭力以赴,将生死一线的主子给带出了险境。

不然的话,就剩他们自己逃回去的话;所遭遇的事情并不会比战死在战场上更加好过一些。毕竟,追随主子死在战场上的勇士和健儿,还是有机会得到部族和宗长的补偿,就算是妻子改嫁儿女也还有将自己血脉延续下去的可能性。但若是弃主偷生的懦夫,不但要被处以最严酷的树殉,整个家族也会被贬为最卑下的贱奴,而世代不得翻身。

因此,在越过了这片羊群惊散而走的小山头,终于遇到了第一个七八帐组成的小聚落,也让这些幸存者不由欢呼出声来。而后他们征用了所能见到的马奶和肉干、酸酪、酒浆,不顾一切手脚并用狼吞虎咽了个精光之后,才得以慢慢的缓过气来,也让浑浑噩噩的耶律释鲁终于从惨败后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

然后,就在作为剩下的扈卫们重新打点好行装,顺便裹带走所有适宜骑乘和驮载的马匹,而打算继续向北走的时候。好容易才缓过气来的耶律释鲁却是在这一刻,一反常态的声嘶力竭的坚持到:“这里很好,我哪也不去!”

“就在这儿立下我的旗枪,让那些陆续逃归而来的儿郎有个聚附和立足之处,”虽然明知道这也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但是此时此刻和他一起逃回来的那些部属们,却是没有一个试图劝阻和规谏的;毕竟,他们也有许多平时相熟的亲族、朋党被失陷在了其中,也抱了那么一丝期望,或许就有人得命逃回来了呢?

然而,就在他们停驻下来杀掉并且烤食了七八只羸弱的羊只,才得以勉强填饱饥渴不堪的肚皮;就这么囫囵枕戈待旦的休息了一整天之后,却是依旧还是没有遇到任何从大辽河对岸,相继退逃过来的契丹败兵身形。

而作为护卫官一起逃回来的耶律别刺,狠狠鞭责了这个小聚落的头人而将其抽打的满地打滚,只是因为对方没法再派人渡过河去的更远地方打探消息的缘故。那凄厉的惨叫和哀鸣声,却是让耶律释鲁再度冷静了下来,而改弦更张似的决意道:“不好再等了,快随我回族中去收拾局面。”

因为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与其为了自己一点执念和意气,在这里就算多收拢几个残余士卒也是没有太大意义了;反倒是自己出师不利以至覆灭的消息,足以在契丹八部联盟当中造成激烈的反响和动荡;甚至影响到自己和家族日后存续的根基。

毕竟,作为新崛起不过数代人的迭刺部,无论是在其他七部大人麾下,还是在本身从属的王姓各部之内,并不缺乏竞争者和对头的存在。而汗王愿意扶持和重用迭刺部,也是因为迭刺部能够一直表现出来足够的价值和用处;但是一旦实力受损太多就不好说了。

甚至是在耶律氏所主导的迭刺部本身,也是有诸多支系和主干的亲疏远近之分;难道就没有想要将他耶律释鲁所代表耶律匀德实这一系,取而代之的叔伯兄弟们么?所在在之前他因为不必要的挫败和杂念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差点儿就误了真正的大事了。

所以,接下来他必须争分夺秒抢在,参战其他三部和王帐上下都得到消息之前;先行一步回到自己的部族当中掌握住局面和做好对应别人发难的准备。并且在事态尚未开始恶化之前,先下手为强的李用自己的职权和威望,在王帐中为战败的过程和责任定性;虽然这一次的损失有些惨痛,但是也以为这首当其冲的那三部人马,事后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物能够站出来与之对质和证明;这样的话,只要留意王帐从征的挞马部和那些附离子弟,时候有人能够逃归回来,而给自己想要造成的既成事实增加更多的异数。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耶律释鲁几乎是风餐露宿而昼夜不停拨马狂奔;不再爱惜和存留马力的拼命使用之下,也让他三天在饶乐水中段的土护真河流域,一处水草丰茂的大泡子附近,遇到了作为世代姻亲的述律部游帐;而后,又在述律部酋长述律婆姑的亲自护送之下,回到了最近的一次迭刺部聚落当中。

而在第二天,重新披挂上阵的耶律释鲁也带领着迭刺部和述律部,被就近征调和集结起来的共计五千健儿,就此沿着土护真河东岸直向上游王帐停驻的大青山下大板围城而去。然而,在耶律释鲁率部即将抵达了大板围城前的对岸渡口,却是迎头撞上了来自王帐带着金箭的敕使。

然后,他也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暂时没有人会追究他的兵败之责了;因为可汗和帐卫、附离子弟、遥辇本部以及当值十箭部落的控弦之士,大多数都不在这大板围城内。坏消息是,就在他侄儿耶律乙应邀出使幽州的不久之后,卢龙军突然就自营州大举攻打过来了。

而卢龙军宣战的理由也很让人无语,却又与他迭刺部息息相关。因此,对方宣称作为使者的耶律乙抵达幽州城下之后,居然见利弃义而突然攻杀烧掠了驿站,造成许多地方军民的死伤;如今更是窜亡在外为祸,而导致卢龙军上下群情激愤要严加惩戒契丹各族。

因此而今的局面是,作为地近的匹黎州契丹八大部之一伏部,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突袭的卢龙骑兵攻杀得损失惨重。身为领部大人的伏失奴,不但在作为春牧最大的聚居地松口泊大败而逃,就连十数万口牛马骏马,还有身为部落宗长的亲族和妻妾子女都沦于敌手。

因此,如今剩下的契丹各部无不震动,而王帐更是发下了剩余的五只金鱼符,号令除了北面距离最远的无逢州的独活部,羽陵州的芬问部之外;其他就近调集起来五部相关的大小上百部帐,都要用出兵前往抗击敌势进犯。

而痕德可汗更是以身表率的率领王帐,带着十二神纛南下首当其冲的弹汗州纥便部领地,在燕山北麓的要冲之地赤山之下汇聚各部人马,而就近迎击即将进犯至此的卢龙大军。然而,更坏的消息是,聚集妫州(今河北怀来县)的西奚王去诸,这一次也主动出兵一万为策应,变相牵制住了契丹人所扶持的盟友和外援――位于潢水(今西拉木伦河)上游的东奚六部。

然而这一次耶律释鲁却是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决定:“先进大板围城再说。”

就在耶律释鲁逃过辽水的同时,百里之外的故安东都护府延津州境内,最后一股成建制的契丹兵,在作为迭刺部大将兼南征副手的耶律辖底带领下,在东躲西藏之间被四面围拢而来的土族,逼到到了一处背靠悬崖的山林绝地当中;然后这些装备简陋的土兵也没有再强攻,而是直接对着大片枯败的山林放起火来。

于是,当第二天再度到来之后,山崖下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活人了;而后,这些土兵在一番争斗之后才重新大城合议,将焦头烂额多处烧伤却犹自嘶哑叫骂不已的耶律辖底,捆绑在一辆驴车上送到了追进而来的太平辽东派遣军军前;然后又心满意足或是喜笑颜开来的,带走了十几车的粮食和布匹。

然而,既然都到了这一步;无论是正在辽东之地督战的太平军将官们,还是后续奉命带兵赶来支援的郎将林铭,都达成了相对一致的意见。正所谓文雅一点的说法,就如大都督《渡江诗》一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或者通俗一点说就是“乘他病、要他命”。

因此,当他们抵达了辽水上游足以直接渡河的浅滩时,一座简易的浮桥已经在当地聚附而来的土族帮助下,搭建完成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想公剩觉西都乐

迢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前出塞九首选一》杜甫〔唐代〕……

当东北一隅的消息通过海陆的辗转寄递,最终从京杭大运河北线尽头的幽州,沿着重新被清理出来的漕河(永济渠)水道,几乎是畅通无阻越过瀛洲、沧州、贝州、魏州、相州和卫州境内,直抵洛阳附近的河阴仓之后,也不过是用了四天时间而已。

“这么说,只是打个辽东变成直接与契丹八部全面开战了?”

周淮安不由有些惊诧道:这个却是基本计划外的变故了;按照最初的规划应该是先南后北的次序相继收拾了成德和魏博的残局,再慢慢的炮制和稳步接收卢龙军的地盘资源人口,并且从情报上先行经略塞外的契丹各部。但是这个李全忠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全力一把压了上去,这就让人有些为难了。

从最坏的打算来看,如果卢龙军这次遭到了失利,哪怕是重大的挫折和败绩,都可能意味着比邻燕山和辽西走廊一线的传统沿边地带,就此空虚和出现漏洞;乃至成为契丹八部乘虚而入肆虐河北的潜在机会。

因此,对于周淮安而言放着不管还真不行;再加上辽东一路的别遣军此时也早已经追击入松漠都督府境内,在与平卢军一前一后东西两路的互为呼应的钳击之势下;还是有一定概率取得战果和提前实现预期中的目标――削弱或是重创契丹八部。

所以,周淮安所能做的就是在燕北战局的大棋盘上,进一步加大筹码和投入支持的力度;虽然河北境内暂时没有太多的兵力可以调往支援,但是随着洛阳到幽州的漕河一线的恢复,在人员物资转运的上限上已经变得宽裕了许多;接下来只要就地调集和组织一支足够庞大的内河船队,就此满载着各种器械粮草和其他军需补给,就此前往幽州境内出海口所在的宝坻仓,建立起新的粮台大营来作为这两路北出人马,得以持续作战下去而不至于后继无力的坚强后盾。

想到这里,周淮安对着正在同堂汇报工作的,十三分司之一戎务司、转运司、财计司和三参之一参谋室第六组(河北组)的负责人开声说道:“你们稍后碰头一下,尽快拿出个相应的燕北战局评估推演,以及后续追加预算和物用规模的章程来给我。”

“对了,参军室和参事厅也不能闲着,稍后大可以此为参照,评估一下一旦战局不利乃至最坏局面下的后续事态发展,以及支援和维持当地局面,进行善后所需要付出的投入规模。”

然后,他又对着敌工部的负责人说道:“你把辽东境内的情报收集和地方事态评估,还有卢龙军的现有实力和动员潜力的判研,也转送一份过去作为参照。”

“诺。”

“得令。”

此外在这两路人马之外,还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物前往幽州,作为可以及时叫停或是遏制过于激进的战术冒险和骄胜轻进的情绪,或是为可能崩坏的战局和防线进行兜底和善后的保险栓。但是相应的人选,却让周淮安有些犯难了。

作为大都督府下最有分量的五大中郎将;柴平正在整合河中部队和河阳、天平镇的联军;解决河北道魏博境内的残余抵抗,并且威慑临近成德镇群龙无首的赵军;短时间内是不能轻易调动的。

而朱存率领的淮南兵团,同样在朱老三率领的东都军配合下;在镇压刚刚平定的泰宁、武宁和平卢淮上三镇之地,为当地正在激烈推进的社会改造和人口迁转安置,提供某种意义上的保驾护航。

此外还有坐镇天平军的张居言,但是他在看守河北兵团的后方和粮道的同时,还要以河南道善后处置副大使的职分下,负责滑、汴、曹、陈、许、殷、蔡、颍等,早年被战火摧残的最厉害九个州郡的恢复生产和灾后重建的事务;最后就剩正在关内坐镇的曹师雄了,但是在周淮安移镇到洛阳之后,他同样需要居中协调和支应西路(瓜沙、河湟、)三条中小规模战线的需要;以及为正在关北的朔方、银夏等地持续用兵,收复大唐全盛时塞外故垒的王彦章部,维持粮道输转。

其实还有一个候补的人选,作为第一军排序第一郎将的葛从周;但是如今他引兵扫荡代北各州及延边诸塞;虽然没有遇到太大的抵抗和,但是藩汉错杂于群山之间的破碎地理格局,同样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和功夫去镇平。

资历稍次于葛从周的第二郎将许毅将,也刚刚从河中带领新编成的部队进入上党之地,而对于泽、潞、辽各州就地归降和投诚的赵军所属进行改编和归遣,在短时间内也是不宜再动了。

至于被周淮安看好孟楷和孟绝海这两位堂兄弟倒是堪称勇略兼具,但是因为是从黄巢的新朝大齐转投过来的缘故,在军中的资历上还是差了点,作为一线战场的佐副职责还可以,但是真要直接令其独当一面,就未必能够又足够威望服众了。

其他的人王重霸是水师出身,又远在剑南三川另开一条西南的战线;老将王重隐却是实在太老了,虽然目前还是相当的健硕,但是不堪持续的战事,周淮安生怕他就这么操劳下去,突然有一天在就军中挂掉了。

资格更老一些的苏无名、吴星辰、老关、程大咬等人战绩和经验尚可,但是具体军略的上限也就到了那个地步了;所以只能用来坐镇新收复的西南、西北各地;但是叫南方老义军出身的他们,去对付北塞苦寒之地来的游牧强项,还是有些力有未逮。

其他有过亮眼表现的郭言、曲承裕、闵勖、邓处纳等人,不是在平定和归化三川诸蛮杀的人肉滚滚,就是在经略黔中道准备与安南都护府重新连成一片,或又是图谋和介入南诏国的内乱当中,一时间也实在是无暇分身。

而刚刚调回到关内道的教练总长,兼京畿道巡防使高季昌;倒是个四平八稳而个方便下限都不低的人选,但是他还要负责关内道为核心的数支新军序的编练事宜,和中原各条战线的兵备补充;短时间内没有人效率比他更高了。

最后其实还有一个相对资深的人选,也就是在广府周淮安的初阵当中,就以来自闽地候官镇的客军小校身份反水相随的钟翼;作为新任第十二军左郎将的他,如今已经平定了剑南西川雅、戎各州的西山诸羌;眼下或许还可以在河北的新战线派上用场。

然后,再把钱具美从闽地和夷州大岛的开拓事业中,调回来作为其拾遗补漏的副手;配合以当下坐镇胶东半岛协调新罗、倭国经略事宜的戍防官霍存,正在辽东接管后续攻略诸事的派遣郎将林铭,应该不至于让事态败坏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在幽州城外跑了个另一个时空线上,契丹政权缔造者的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却又抓获了一个在契丹建国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断腕太后述律平;反而是一个无关紧要或者说是无伤大雅的小插曲了。

只是令周淮安有些意外的是,作为阴差阳错变成常驻在卢龙军的密使,而一直表现得还算出色的敬翔;却是在审讯这位述律平的过程当中,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一般的想法和念头;以至于在附信当中询问能够在留她一命的前提下赏归于己。

难道这个家伙在风姿朗逸的年轻外表之下,其实是潜在M抖和人妻爱好者兼变相绿帽控的属性么。所以才会在另一个时空作为不知道第几手的接盘侠,而毫不犹豫接受了自己老婆刘氏继续与前主朱老三保持关系的现实,而善始善终到最后?

待到这几位负责人在周淮安浮想联翩的片刻间,都相继领命并各自传达下去下去之后。接着周淮安又对着在旁静候的外联主事李师成问道:“魏州(大名府)那里又是怎么回事?听说在接防的时候,出了点变故?”

“却是如此,那大名府内被推举为权主军州事(留守)的魏将赵文弁,却是个胆怯畏难的没担待之辈;”李师成微微苦笑道:“要他杀尽城内残存的魏博牙兵固然是不敢为之;但是却有无力抗拒各军合围的攻势;因此居然暗地里使了个折中手段,一边带头打开城门迎入,另一方面却使人通传那些牙病所属,赶紧就此逃遁出城。”

“结果那些牙兵都是蛮悍桀骜之辈;非但不肯出逃反杀了他派去报信之人,而劫夺了甲仗库和粮仓,以城坊为凭据裹带城民百姓负隅顽抗起来;结果用了足足五日才得以平定,其中杀获数千又有城民死伤过万。”

“事后,更有少许牙兵自河阳军控扼的北门突走而去;此后这些逃散出去的牙兵又在地方,鼓动和蛊惑起不少反乱和骚变之事,多者逾千、少则百十人号称守土军。直到前些日子才被一一镇平下去。”

“其中又又好些残余;就此逃往博州(今山东省聊城市)与退守当地的乐从训部汇合去了。因此,最后一次消息传来之际;柴(平)中郎以诸葛衙内的河阳军为留守,率兵一路攻破武水、堂邑、聊城、博平、高唐等地。”

“乐从训所部亦不能抵,高唐城一战丧亡大半,余部已经逃往贝州的清河(今河北省清河县附近)等地而去了。如今余下的,反而是那些涉乱地方民众的后续处置和发落干系。”

听到这里,周淮安不由谓然暗自叹息,这魏州牙兵的存在果真是遗祸不浅;就算是逃出去一小股人也能造成这种地方盈反的效果来;但是这从事后看起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事,至少将这些魏博牙兵长期根植地方的基础给暴露出来。

“既然如此。”

随后他就根基过往的惯例批示道:“所有与魏博牙兵直接干系的人家,明典正刑之后全数充边编管劳役;余下涉乱的人家一律异地迁置河南、河东道垦荒。再从淮南、江东募集无地佃客并流民,前往魏博境内设立营田所和屯庄。”

“此外,成德镇的镇州(真定府)亦有新回报。”

李师成接着又主动汇报到: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想公剩觉西都乐(中)

“李嗣源那里又怎么了?连这段过度的一月之期都坚持不住了么?。”

周淮安随口问道:这个在另条时空线上做了后唐明宗的虎狼骁雄之辈,却不知道在这个魔改时代还能给自己多少意外和惊喜呢?

“却是有人假冒我太平军的使者,暨此想要骗门偷城。只是最终还是被那李嗣源给识破了,一番苦战之后将其击灭;但是所部难免损失不小,也逐渐要控制不住局面了。”

李师成却是再度露出习以为常的苦笑来:“如今井陉和飞狐陉易手之后,在上党赵军降将张文礼的劝说之下,太行北路毗邻的赵、磁、刑、四州,都已然相继有地方守将向我军输诚了;”“倒是其他位于河北腹地的冀、深、易、定四州,还在出外自称兵马都虞侯的衙前将李弘规领头之下,坚拒顽抗并且伺机攻战真定府(镇州)。此间内情,便是其麾下投奔而来的一员偏将符习所称。”

“所以?”

周淮安继续问道:“是以据其所称短时间内,真定府城门四闭而内外失联了。偶然城外有人抵近窥探,也之听到过隐约嘶杀喊声;同时城外流渠内血色数日不绝。”

李师成这才总结道:“兴亡皆是百姓苦啊!”

周淮安再度叹了一口气:“李嗣源或许自有取死之道,但是普通百姓却多有无辜的,好歹也是日后重新建设国家和发展生产力的重要人力资源,没必要无端死伤太多了!”

随后他转头对着侧立在旁的虞候长米宝,及候命的一干参军道:“拟文传讯给正在大名府(魏州)主持后续事宜的柴(平)中郎,问他能否能组织处一支偏师来,想办法靠近真定府所在,好好探明当地的情况并且伺机而动。”

“再替我问一问天平军的曹翔和河阳军的诸葛仲方,他们的麾下人马还能打得动么?能的话,就设法牵制一下冀州和定州之敌;至少不要令其轻易离开防地。”

“再让正在代北的葛从周部,发兵一支从蒲阴陉进入定州境内;已经接管上党境内的许毅将部,也分出一支部队自井陉进入镇州(真定府)境内;设法取得一个前进据点。”

布置完这些对策之后,周淮安也暗自叹了一口气。随着天下一统在即而只剩下几个边角之地,无论敌我战争的节奏也一下变得急促起来。计划内稳扎稳打缓步徐进的战略部署,却总是被层出不穷的意外和变数所打乱。

好在之前努力休养生息、种田暴兵积累下来的底子,还算是比较殷实和稳定,就算是几次三番的追加计划外预算和额外动员之下,也没有影响到大体的生产和建设项目。所以,在短时间再打一场大战的花销还是可以拿得出来。

而另一方面,这成德镇所具有的十一州之地,也许就收复中原最后的决胜之地和为天下一统手尾的大规模作战机会了;所以无论是正在河北还是周边的太平军部队及其将领们,都未免有些浮躁和激进起来了。

河北三镇当中军队最众、最为兵强马壮的无疑是卢龙镇;而人口最多也物产最富庶的则是魏博镇;但是地盘最大而资源最丰富的,反而是原本就坐拥八州之地,又吞并了易定军和昭义军的成德镇。

所以在短时间内以较大的幅度增加财政赤字和挪用建设项目支援的代价,比较完好的取得成德镇大部分人口资源在内的遗产;还是相对利大于弊的结果。但前提是不能持续太久,不然影响到其他战线的进程了。

毕竟,如今在大都督府内部也不乏,关于太平军用兵颇繁而几乎无日不战的议论声;尤其是对于西南(南诏)、西北(河湟)还有辽东(新罗)这三条,已经明显属于外线战争的持续投入,已经出现质疑之声了。

毕竟,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出于自身眼界的局限性,所能见到的就是天下一统在即,而亟待休养生息和生聚实力的现实;而觉得相应的征伐完全可以放到日后,数年或是十数年的准备再作部署和谋划;而没有必要如此仓促行事或是急于建功。

自然也没有作为跨时代的穿越者熟知历史走向的前提下,对于有限战略窗口期的概念使然。只是目前周淮安自起兵荡平天下以来,所在不断的胜利和建设成果积累起来的权威和信心,让人还不至于敢于公开质疑和反驳相应的战略眼光和长远布局。

但是这对于一个良好运作的政权组织来说却并不是好事情,任何事物都有一个过犹不及的底线和尺度所在;一旦超过了就变成了盲从盲信的惯性和依赖;这对于将来政权的发展无疑是埋下巨大隐患;因为熟知历史和眼光长远就不意味着不会犯错。

只要是人类都不可能完美无瑕或者说永远不会出现错失的。而身为国家层面上的最高领导者,无论是在具体事项还是方针政策上,一旦犯错之后被执行力所层层贯彻放大的结果,也是格外可观和灾难性的。

作为掌总一切的最高领导人,如今的周淮安需要重点关注和负责的,主要是军事、情报和外交,人事监察、财政和宣教等主要六大领域而已。至于其他方面的内容,也是随机性的抽取和过问一二,或者针对具体出现的问题进行裁断和指示。

毕竟,他也不能确保自己子孙后代,也能像自己这样兼顾质量与数量的高效率处理事务,毕竟现代穿越者只是个例。而后世那位明太祖猪爸爸充满了工作狂兼控制欲的做法,在后来的历朝历代当中演变出的各种幺蛾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和教训。

反而是唐代到宋代期间所演变出来这种政权架构体制,反向约束和限制了古典封建时代,君权肆意妄为的外延同时,也多少确保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中央集权和皇权为核心的统治架构;只要再根据形式变化和未来预期发展方向,进行补充和维护。

因此,就算是后代当中有人怠政;但只要不要再出现李林甫、杨国忠那样独相专权的话,以国家体量之大的人力物力资源和正常人才选拔的流转淘汰机制,大多数问题都是有其兜底下限,而不至于一步步崩坏到实在难以收拾最终结果的。

所以,在周淮安预期的未来新朝框架当中,日后的国家政权运行中首当其冲的相权,会被进一步的细化到十三分司及各个直属部门首脑身上,将会他们组成专门的执政联席会议(政事堂),来商讨和决议国家运作的日常事项。

而十三分司长官,直接升格后沿袭前朝六部体制叫做尚书、侍郎,比同九寺五监的直属部门长官则为总长、次长;再在其中选拔一人统筹协调主持会议的领头人和若干值守执政联会的副手,就叫总理事务大臣和副大臣;比同中书门下令及诸仆射。

因此,在执政联席会议上出席的皇帝,通常只是根据事先审核过的联席会议议题,对通过的决议进行最终核准,或是对其中争议做出裁决,或是对于牵涉到突发重大事项,进行概略的指示就可以了。

但是,在皇帝可以对于执政会议的决定,予以留中不发或是驳回再议的同时;身为总理事务大臣和副大臣本身达成一致后,同样对于来自皇帝关于执政会议内容的指示和决策,拥有封驳返宦的便宜之权;以便重新沟通和权衡。

而在执政联席会议之外,又有作为最高领导人自己所召集的内廷会议;也就是直接接受来自军事、情报和外交,人事监察、财政和宣教等主要六大领域,及其相应负责人的专项报告或是根据具体情况召集的联合会议。

但是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优待和特权,包括总理大臣在内少数几个被指定的政事首脑,也是可以列席旁听皇帝直接召集的联合会议。以决定在执政联会上通过享用配合和协调行事的事项,比如对外发动战争或是局部的平叛,推行改土归流之类的边疆政策。

这样就形成了内廷会议和外朝执政会议,相互有所交集又相对独立的制衡格局;而在眼下,能够作为具有旁听资格的特别优待例子,也只有区区三个人选而已;比如刚刚从剑南三川并峡江路的善后处置大使任上,来到洛阳进行述职的首席军事訾议杨师古。还有就是宣教总监罗隐,身为政务官之首的民司判事兼左参议樊绰。

然后作为国家武装力量的军队,在基本与政务系统脱钩的同时,也沿袭了太平大都督府下的基本框架:即战时指挥和战区守备(讨击统将、别遣正将、戍防官)、日常事务管理(各军中郎将、左右郎将、郎将)、人事和财政(虞候司和军计处),风纪和监察(兵司守备科和纠察科)、装备和后勤补给(材官处和辎务科)的相对分立。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想公剩觉西都乐(下)

此外,还可以从直属大都督府的三参部门中,专门提供相应出征序列的配套参谋、虞候等文佐人员,以彻底扭转兵随将走的痼疾。而当需要横跨数个战区合力集结成为大兵团作战的时候,再以别设一个临时性的总筹协调机构,称为(短期)招讨行营(长期)经略司。

当然了,到了这个层面上的格局,就不再是一场或是数场战争能够决定的战略方向了;因此需要来自整个国家机器当中庞大而精密的官僚体系配合和协同;而从各部司属当中抽调相应负责人加入其中组成参谋和后勤班底,这也是近现代军队组织的最大特色。

不再拘泥与一两场胜负上的得失或是局部战局的力量对比,而依靠国家动员能力和资源产出的积累优势,通过相关各个领域的分工协作,直接用源源不断人员和物资构成的战争潜力,在四平八稳的正常操作当中,怼死敌对势力的操作。

因此,除此之外,周淮安还打算模仿苏联的故例设立一个军事总监组,以接受那些年纪到点或是因为伤病退出指挥序列的将领;作为变相优待养老的同时,以其从军多年的经验提供訾议或是编写军事教材,或是受命组成调查组以定期巡查军队相关的问题和风纪事务。

遇到大规模战争的时候,还可以组成特别的军事顾问团,为各处别设的招讨行营、经略司或是由天子总领招讨事的最高大本营;从战略层面上提供相应战争进程的推演和研判的内容;正好与诸多参谋、参军和参事组成的三参部门,提供高低中端的互补参考意见。

在未来,周淮安还打算设立继承人旁听的陪朝制度,等到自己的孩子五岁以后开始略为懂事,就会安排陪坐在相对隔音的帘幕后面,不定期的旁观和听闻自己是如何处理政权事务的过程;培养一个基本的印象;然后等到稍大一些有基本思考能力的十岁以后,就可以在事后提出并且解答一些问题。

然后,等到自己的继承人培养体制相对稳定下来之后,周淮安还打算定下一个新的规定;从自己以后的历代在位者,到了五十五周岁就必须退位太上皇,或是令太子代为监国和出席内廷、外朝两会的祖制。以免因为上年纪精力不济又不肯放权的私心作祟,导致所托非人而国家治理溃乱的弊端。

然后,做了太上皇之后就随便你自由放飞享受生活去,爱开无遮大会就开无遮大会,爱钻研木匠手艺就钻研木匠手艺,热衷金石古玩书画就尽管去沉浸,爱炼丹修行房中术求长生就去求;以天下之力专供一人所好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不在权位上继续瞎折腾就好。

至于,后代之中由此可能产生父子兄弟之间权力上的政争和矛盾,反而不放在周淮安的心上了;至少无论谁人成为胜利者,皇权都是在自己的后代当中流转;反而是让不适合的人选继续在位把持权柄,造成的后果和影响更加严重一些。这一点,那位让大唐胜极转衰的唐玄宗,就是一个最好的反面典型;而有唐一代初期皇位流传的例子证明,通过上层小圈子里有限的政治斗争中得以竞争上岗的天子,相对统治上限和下限都比较高一些;反而是隐忍多年憋屈太子出身的唐肃宗以后,为了避免威胁和竞争,直接被当做猪圈养起来的历代继承人,就像是老鼠下崽一般一代不如人一代,只能操持与宦官、妇人之手。

“老杨,你可有什么想法么?”

然后,周淮安又对着一直在旁听的杨师古问道“确有一些。”

杨师古却是点点头道:“自从去年督府入关以来,各军将士就转战多地至今,不知军中可有疲惫倦怠和厌战之态了?”

“有是自然有一些,但是还不算严重;”周淮安想了想回答道:“这一方面,我军作战序列的轮换和修整比较频繁,以河中到河东、代北的三连战役为例;具体接敌的战斗序列大概只有三四万,但是通过作战期间的不断轮替和修整、补充,实际参战部队已经达到了十万以上。因此,也相应摊薄了相应伤亡对于士气军心的影响。”

“另一方面,则是大量借助了外围归附的武装(天平、河阳、东都),进行前期作战的缘故,因此,当河南、河北境内的本军开始接手之后,基本都是在占据了上风和优势的情况下,开始一股而下的击溃、摧毁和歼灭作战,并没有能够让敌势相持和拉锯太久的机会。”

“因此,目前督府最大的动员和消耗,主要还是落在维持这几条战线的进度,而陆续在横跨千里地域之内征发、调动起来提供输运的水陆车船,及沿途长短期的民夫役使上。前后涉及大概达到了二三十万人次的规模,每日所耗钱粮物资也有谷米麦豆近万石,费钱三千多缗了。”

“不过,因为相继打下泰宁、武宁和平卢的本镇之后,由此所获历代节帅的储集不少;后来又缴获了魏博镇的历代府库。因此依靠着四镇所得,在短时间内河南、河北境内的我军各部非但钱粮不虞,还多有富余可以反哺和投入到善后行司,对于地方的肃清和改造工作当中去,”“然后,西南战线自有剑南三川和峡江路以为协济;西北各路有关内道和山南东道的支应;而河南道则是有来自淮南两路和江东三路的输送转运;甚至就连早前在新罗境内的攻略都随着打开局面,而能够徕民屯垦而自持自足相当部分了。更别说福建观察路初步平定后,而已给夷州大岛相继输粮数万石了。”

“故而,现今督府在中原最主要消耗和纯支出的大头,还是跨海而征的辽东和支持卢龙军对于燕北后续征讨的缘故;但督府同时还有两岭、荆湖、江西在内的南方八路,尚有相对产能和库存、丁役的余力,作为以备万一的对应手段;只要不是遇到横跨数道流域的大灾荒,总有办法对付过去的。”

“如此准备得当,我便可以安心了;不过,身为訾议军国的要任和职责所系,我还想代人问上一句王上?”

这时候杨师古却是微微颔首又再问道:“但请说来,”周淮安微微挑眉道:难道还有人能够说道的动这位给自己进言么?

“就是想问完成,如此王上急于见成边疆境外的征拓,甚至不惜数度推缓新占地方休养生息的既定之策,可是有所其他缘故么?”

杨师古不紧不慢道:“这个自然了。”

周淮安心道果然是如此,却是轻轻笑道:“因为,我曾在梦中预见到契丹之患,假以时日将越发不可收拾,而如前朝初年东西突厥故事,而荼毒九边各地。而西域更有外道异教,图谋我中国自古以来的安西故地和藩属;所过之处夷族灭信自此易华夏为夷种。你可相信么?”

然后,接着看着面露无奈和惊诧的杨师古,周淮安又继续道:“当然了,你大可以这样告诉他们;正所谓是自古胡人无百年之气数,更不允许有百年之气数。这契丹各部自前隋以降,历经草原上的东西突厥、薛延陀、回鹘各任强雄,而依旧得以将族类沿袭至今,这就是最大的原罪和过错;”“此辈存续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的足以让这些非我族类吸收了历代各族的经验教训和源自唐土的汉家之长,形成华夷之辩而自成一体的族群概念,更是足以凭持聚拢和吸收、侵并那些游牧塞外草原的诸胡,而成为中土的长远之患;因此只能乘其蛰伏时扼杀于萌芽了。”

“至于那异教东来,自然也不是空穴来风的。西国有黑衣大食崇信天方教而好以教义鼓动征战杀戮事,名曰为圣战之道;因此,在百年之前的开元天宝年间,就已然开始觊觎和图谋染指西域列国;如今更是以信传道,势弱时恭顺如羔羊,势大时横恶如虎狼。”

“一度更是号称屠戮为宏道护法,多杀者可入清泉美果之境,得数十处子相伴;日常则以讲经的教门宗长为酋帅,各家自备武装而聚众操练,遇事则倾巢而出号称杀不信者以为报主;动辄聚众裹挟至上万,行烧杀掠之事而不耻为荣。”

“因此,如今从西域到五方天竺的诸多佛国皆已为此辈所破灭,无数寺院珈蓝皆成瓦砾,信士大德俱化枯骨,士女百姓唯有改教得活;我虽身为俗世之主,但也绝不容许此等的异教肆意渎灭。是以迟早有一日要再复汉唐荣光与故地的,如今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的先行准备而已。”

“竟然是如此!真乃率兽食人尔。”

听到这里,杨师古的表情也不由肃然动容起来,而正声道:他却是想到了两汉末年太平道的黄巾之乱,虽然太平剧建立政权的主张和纲要当中,同样有源自汉末流传下来的《太平青领书》部分内容,但是对于其破坏力和影响力也是心中早有成见的。

想到这里,周淮安突然对着身侧候命的承发房主办,还俗小沙弥出身从广府开始就跟随自己的袁静道:“替我捎个口信到朱老三哪儿去,就问他麾下的将士当中,有没有兴趣参与对外开疆拓土的?或许将来还可以考虑将他家老大放出来戴罪立功的机会?。”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想公剩觉西都乐(续)

正在徐州彭城进行修整和补充的东都军中,也在两天之后就迎来私下的拜访者。

“王上……真是这么说的?”

作为当地东都军主帅的朱老三,有些诧异和震惊的看着来人道:“主上交代的很明白,虽然你家大郎走错了路,但是在事后犹自能够及时迷途知返,督府也自然愿意给个重新修补和弥合彼辈父子的机会。”

作为传话的亲事周虞候小七一本正经道:“王上真是对我朱氏恩重如山、如海了啊!大郎(朱友裕),大郎他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么?”

他不由有些老泪纵横态道:说实话,对于这个结果朱老三依旧有些难以置信,要知道按照历代以降的惯例,因为这种谋逆反乱之事而相互残害的父子兄弟还少见么;他也是抱了万一的心思不想亲自处死自己一贯看重的长子,才将其直接送到长安去的,如今能够得以活下一条性命来,有机会将血脉宗嗣传续下去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但是前来传话的人所代表的身份,也是切切实实做不得假的;别看对方只是个行走帐下的亲事虞候,却是在岭外最早跟随的那位未发迹的王上,照料生活起居的扈从跟班;并且添为其第一批亲自教导下学徒队二十六名成员之一;现如今这第一批学徒队的成员几经患难和变乱之后,幸存下来的不过十数人;但是如今无不是身居军中的机要职责或是关键位置;以至于被世人牵强附会的连同后来几批学徒队的成员,称作“生徒派”或是“随扈十三郎君”。

而这位周小七身居其中看似最貌不起眼而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多数熟知内情的朱老三却丝毫不敢有所小看和慢待;因此,作为很早就跟随在那位王上身边的少年元从领头人之一,他是唯一的道过那位王上赐予自己周姓的存在。

放在历朝历代的各家势力当中,便就是形同当主最亲近的心腹和牙军子弟,名为义儿都、后宅郎君之类的特殊存在了。只是这位小周郎君既然跟随了那位王上那么多年,却是很少能够有机会听到过他的名字和相应的存在感;那意味着这位很可能自有足够忠诚而内敛的一面,而生性不喜张扬;另一方面,则就是这位同时负责着最为机密和要害的事务,所以非到必要之时绝少又出面的机会。但他一旦公开露面之后,同样也代表着尤为重大的干系和事宜,或者说是代表了那位王上的决心和态度。

所以,在回过头来重新召集了军中绝大多数主要将领的临时会议上,朱老三也毫不犹豫的宣布了来自洛阳方面的训令;却又是隐没了关于自己幽禁中长子朱友裕的部分,而用一种斩钉截铁的态度和不容置疑的决意反问道:“如今蒙督府恩德雨沐,令我辈武夫不至宝剑蒙尘,尚能为国建功于外,为子孙继续谋求功业前程。”

“诸位以为如何,就尽管在当场说出来,好让大伙儿就此分辨明晓,以正视听。”

“但若是有人该说明白的时候,却是暗藏心思的就是不说,却藏头露尾的想要事后反悔和发难,就莫怪我翻脸无情,哪怕子孙后世都莫得安生了!!!”

相对于掷地有声的朱老三,这些军将们却是当场哗然大惊的轰声议论纷起。有人当即露出毫不意外或是释然的神情,也有人反应平淡和冷静的左右观望,或又是打定主意不先开口只随大流而动;但同样也有人不以为然或是不为所动,或又是由此悲观失望的。

而又变成嘴上充斥着忧心忡忡或是深思熟虑的质疑声:“敢问都率,此事当真,不去不行么?”

“莫不是要分化和消磨本军的手段。”

“难道中原将定,就要卸磨杀驴了?”

“我辈真要因此埋骨域外了么?”

毕竟,相对于早已经有所心理准备和相对认清现实的朱老三,及其个别亲信心腹所属;这些相随有年的老兄弟和部下们却是相对要反应迟钝,或是多少不那么敏感一些。但是现如今随着河南道的大部平定,就算是愚笨的人也能感觉到某种,世事已变而完全不如过往的隐隐味道。

其中最明显的兆头和迹象,就是体现在他们各自统领的军队当中。虽然这一路征战下来东都军死伤不小,但是因为后方的补充和输运得力,反而越发呈现出某种意义上的兵强马壮之势。但是与此同时的是,他们也不约而同的感觉到自己对手下军队掌握和影响力的下降。

毕竟,那些普通士卒可看不到多少长远的利害关系与得失。在他们的衣食粮饷都供给充足且稳定发放,而不再仰仗某个将吏的个人干系也不再为此受到层层盘剥之后,自然而然也会出于切身利益的对照而抱团起来,地址和抗拒来自相应将吏所属,作战和勤务之外的不合理诉求和挟制。

也只有少数平时素来亲厚士卒而不乏慷慨散财以待的将领,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继续维持得住治军严谨与个人的影响力;但是这样的人也只是少数而已。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带兵打仗卖命于上党恶同时,为自己谋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是这样想的人在历次掀起变乱中也在逐步减少。

而在中原逐步平定的过程当中,亲眼见到了协同作战的太平军,是如何的装备精良而士气如虹的无可抵挡之后;这些人想要以自己手下兵马为凭据,继续在这个世上维持住一个从上至下各级军头,作威作福受用一方的希望,也在变得越发渺茫和破灭下来。

现如今,虽然有些人还多少抱有一些侥幸,指望着这一天不会到来或者说是会姗姗来迟,但是事到临头之后还是难免显出难以割舍的肉疼和情切来。正好借了这个机会一起倾诉和发泄出来,只是想要鼓动着作为领头人的朱老三出面,继续将这个进程再推延一些也好。

然而过了足足半个多时辰之后,就在抱臂环视四下不已的朱老三面前,声嘶力竭的争执和议论声也终于从群情汹汹的最高峰跌落下来,而口干舌燥的逐渐消停下来,并且集中在了期间一小戳人,已经变得沙哑的往复争执当中;却是当年老义军中仅存下来两位元从骑将之一的李谠为首几名年纪偏大的将领;而与之争辩不下的则是寇彦卿、马嗣勋、王武等几位特色鲜明的年轻新锐;而这时候,朱老三也虚空摆了摆手,顿时就令他们暂时息声,这才说道:“督府自由交代,此事自然是听其自便,愿者往从。”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好些人顿时难免脸色一宽或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随即朱老三又继续道:“但,我将亲自率兵以襄盛举,为国扬威域外。”

“都率!!”

“万万不可。”

“都率千万慎重啊!!”

“我心意已决,无须再言!”

然而朱老三丢下这一句话,却是毫不犹豫的转头就走,将他们这些劝说声尽数甩在了身后。而当他走出帐后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在预想当中可能对此提出异议的,身为左膀右臂朱珍、胡真等人都没有出言反对,而自己又公开表态之下,那这件事情就稳当多了;至于作为当场反对的一小戳顽固不化和不知进退的异见分子李谠等人,看来新朝之中已然没有他们再继续存身的位置了,只怕最后连求得一富家人、田舍翁的机会都没法指望了。因为,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干系,于情于理都没法再容留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眼顶盔掼甲掩身在阴影当中的亲从直和厅子都的两位指挥使;对方随即就在某种革甲囊囊细碎声中退散而走。

事实上,在不久之后类似的提议内容,也相继出现在了天平军的曹翔、河阳军的诸葛仲方等人面前;但是相比爱子心切的朱老三,他们的选择和反应就略有不同了。

像是诸葛仲方毫不犹豫的上书表示待到河北平定后,愿意就此交出军队接受新朝的整编,就此到两京去做一个悠游乐哉毫无眷恋过往的富贵闲人。

而曹翔则是直接上表表示自己已经厌倦了征战杀戮,希望能够就此遣散剩余的天平军所属,令其归还乡野安居乐业去。而自己愿意领一个屯田官的职位,到延边诸塞去为新朝开荒屯守一地。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想公剩觉西都乐(续二)

而在数千里外的河西道,黄沙远上白云间的玉门关以北,数十里外大沙碛边缘的战场当中,正是鼓号轰鸣而厮杀震天,就仿若是将飘荡而过的天上流云,都给震碎冲散了一般。

在沙尘滚卷飞扬中重新披挂上阵的李存孝,也毫不犹豫的夹马挺槊接连戳穿、挑飞、刺杀,迎面对冲而来的三骑来敌;又毫无间歇的偏转槊杆,用尾尖横扫而过将另外两骑来敌击翻马下;另手却是再度抽出长剑,斩在先前落马爬起试图再战的敌兵头面上,惨叫着迸溅开一蓬又一蓬的血色。

就在他主动策马挥槊迎战的这短短距离之内,就有迎面冲击而来的十数名西州回鹘骑兵,就此尸横枕籍的在他身边到了一路;而又更多裘装尖帽的回鹘骑兵像是为其气势所夺心志和震慑了一般;竟然就此如同劈水分流一般的从他面前争相左右绕行而走。

而这时候挎刀据槊于同样披挂头胸的五花健马上,就仿若是中流砥柱一般横亘敌势之中,而得以缓过气来的李存孝;却是一身银光烁烁的山文大铠,连血迹都没有沾染上多少;只觉得心胸中长久以来被人幽禁之下所积郁的闷气和,就此消散了许多。

然而这一切的由来,却是源自他曾经关系甚好的另一位义兄,本以为阵死沙场却如今正在陇右征战的李存璋给他的来信。除了说明最基本的厉害关系,并且问他在晋军和后唐覆灭,而诸位兄长或死或降之后;是否想要就此埋没了这一身熬打多年的武艺。

所以,在一番思前想后的权衡和思想斗争之后,不想轻易为昔日之敌卖命也是心存顾虑和徘徊的他,最后就选择以特聘教习的身份参与了,这支号称是民族间自发组织而成,为了光复西域佛国和大唐故土,所征募和武装起来的义从大军。

而在李存孝内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暗藏的打断。就是他作为已经归化大唐多年,又世代保持了半耕半牧的城傍部众中,隶属于沙陀三姓萨葛部的栗特后裔,他也很想籍此亲眼看一看作为安氏先人所发源的昭武九姓,所在的河中故土又是怎么的情形和风貌呢?

他如此慢慢回想着过往的种种片段,却是手中分毫不停的策马扬槊主动杀入那些避让不及的回鹘骑兵当中;就像是横扫土鸡瓦狗一般的再度击落和刺杀、掠砍过十数名左冲右突的敌骑,而几乎没有人能够当他的一合对手。

只是他在槊起刀落左突右杀的同时,也未免感受到这些曾经在草原、碛西之地威名赫赫,而号称回鹘三姓当中最是能征善战,最类故国遗风的西州回鹘,如今却在战阵上表现的实在有些不尽如人意或者说是虚有其表了。

不但是基本的刀弓甲马都有配备不齐,就连服色号令都不怎么统一,就像是在仓促之间被迫强行给凑集记起来的一般;因此,他仅仅是带领这一队披挂装备齐却称不上如何老练,或是配合默契的义从骑兵,就可以以个人之勇和武力轻易杀穿数阵、往来纵横的期间。

正当他厮杀的酣畅淋漓之际,一阵熟悉的哨子和唢呐声突然响了起来;却是让李存孝的脸色不由一变。因为,这也代表这只西征义从兵团当中作为压轴的关键性底牌,唯一一营成建制全火器部队,就此投入战斗当中的警号;下一刻,李存孝只能按捺住差一点儿就策马挥槊冲杀过去的残余冲动;因为他当初就是亲眼所见待他亲厚的叔父李友金等人,是如何奋不顾身又死不旋踵的淹没在这些烟火。但是至少这一次对方是和自己站在同一方的阵营当中;因此,他只能对着身侧部下挥臂嘶声喊道:“别管俘获了,快让开视界和射野,莫要为其所波及了。”

这也是一路征战过来,他尝以意犹未足和未能尽兴的无奈所在;只要这些名为义从铳手实为训练有素太平军士卒一旦列阵好之后,就到后战局已定的最后决胜和收尾决定时刻。而在纷飞往来的弹幕和烟火当中,就基本再没有他们这些义从马队什么事情了。

而后不久随之而来的苍浑号角声声中,还有从沙州张氏的本家兼归义军节衙所在,由节度使留后张淮鼎统率着重新平定了逆乱后,全力抽调而出的万余步骑;也就此高举着张氏归义军特有的红底焰日旗,堪堪抵达了战场。

也变相挡住了这些兵败和颓势难当的回鹘部众,从大沙碛边缘从东向西的小块绿洲和水源地,就此成建制逃窜的主要路线。而在东西南三面逐渐合围的压迫之下,他们的大多数人毫不犹豫选择了冲击开起来兵力最少,战线也最单薄的铳手所在的南面;然后,又一片片的倒在了烟气和火光所交织的死亡陷阱当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冲到这些铳手的身前,然后在投掷爆弹的轰鸣声中被炸散了最后的阵型,又相继倒在了挺举起来的勾矛和铳刺阵列当中。而作为后援赶来归义军上下,亦是一时为之失声。

因此,腹背受敌的回鹘败军除了就近跪地求饶和投降一部分外,最后只能被迫成群结队的大多数逃进了北面的大沙碛,开始了九死一生的漫漫穿越逃亡之路。但是,作为屈指可数的骑兵统将李存孝,却是在读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

就在击败了着犯境的两万回鹘部众的第二天,马不停蹄的带领着上能够坚持一小部分骑兵的李存孝,也追随着这些败退西州回鹘的尾迹,最终杀入了位于一处水光淼淼而水草丰茂的大湖之畔,绵连数里各色帐包如云的大营当中。

而这一刻的李存孝也根本不在理会那些被自己长驱直入,所惊动起来又仓促蓬头跛足前来拦截,却又在接二连三的一波波冲撞、践踏、踹阵当中,死伤枕籍而四散奔逃的部众,而径直冲向了其中最为显眼的一处白旄金顶大帐。

而在这里他也终于遇到了像样的拦截,那是一群像是步入老年却依旧像是恶狼一般,前赴后继扑咬上来而帽盔下已是发辫灰白的帐卫;这一刻他们是如此的舍身忘死前赴后继,哪怕被刀槊穿身或又是劈开胸膛、斩下臂膀和头颅,却是只为了阻挡和拖滞他片刻。

因此,在李存孝使出浑身解数杀光了这群徒有奋不顾身之勇,却是后继乏力的灰发帐卫之后,很快在这处大帐背后一片狼藉的杂乱障碍中,重新步行追上了一架被数名长相迥异的赤膊番奴力士,所奋力抬着飞奔而走的辇子。

然后,在李存孝搭弓射到其中一名番奴力士的后背,而导致这架激烈奔走中的辇子一下失去了平衡重重的惯摔在地,又在被撕扯纠缠的遮幕当中滚落下来一个身穿狐裘大氅的,然而那些脱手而出的番奴力士却是就此不管不顾转身没命逃散而去了。

而被抬架的左右力士抛弃在原地,而一时起不了身的狐裘大氅皓首老者,却是没有多少的惊慌失措和惶然,只见他饱经风霜的鸡皮容颜上虽然已经老迈不堪而斑纹密织,但是浑浊的眼眸当中却依旧尚有几分的清明,而侧撑着身子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道:“想不到在多年之后,又重新见到了如此雄峻威武的东土豪杰了。”

“我已经活够了足足八十三个年头,在上京的繁华景盛冠礼,又随张公克服荡平河陇数千里山河,”“更蒙唐舅庇佑助我自成格局,自此亲历了四任天子的敕使,现如今也该下去对张公一诉衷情了。”

“如今既然我仆固部已事不可为,那如此大好首级,就尽付与你的一番功名好了。”

然后,他又在李存孝毫不犹豫的据刀上前的同时,再度开口道:“记得拿上我的头颅和金鹘大纛,去轮台和交河城招降那些部众,这般至少还有族人能够在新朝苟存一线吧。”

下一刻,血光飞溅之中一刻编发苍苍的首级,带着某种茫然和安心的奇怪表情,就此披头散发的在风中飞扬着滚落在地,而又被穿上李存孝的旗枪尖端高举起来;而成为了这处连绵大营地里更进一步崩溃中相继降服或是败亡的催化剂。

而当带兵前来接收残局的归义军节度留后张淮鼎,也见到了李存孝手中所提拎的这颗血色凝结着白发的头颅时,却是有些恍然失神了片刻,才变成嘴里有些语无伦次的“好……好……好……终于,了却。”数声感叹。

因为,这代表父帅张议潮光复河西汉家故土时,最得力的结义兄弟和臂膀,也一度是归义军最有力的盟友;曾经在长安以千牛备身宿卫过大唐天子,最后却毫不犹豫的回到族中起兵抗击吐蕃;出自回鹘三姓之一的西州回鹘之主,昔日回纥汗国内九族之一仆固部的当代大首领,早年还赠送过他骏马宝弓的仆固俊就此授首了。

然而,也只有这位与归义军恩怨纠缠了两代人以上,也在归义军当中拥有不少亲故和渊源的回鹘大首领,才有能力在作为张氏根本的沙州之地,重新煽动起针对自己的变乱和反制来。如果不是刚刚好有来自长安的西域光复义从团抵达的话;只怕被骗出州城而困在敦煌的自己,真就万事皆休了。

然而,在初步解决了这个昔日的盟友,如今的肘腋之患后,张淮鼎又忍不住想要更进一步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门外逍遥绿野乡

三十六人抚西域,六头火炬走匈奴。

古今参合坡头骨,尽是离披见鹘乌。

《咏史上?班超》陈普〔宋代〕……

而在昆仑山北麓,三条玉河所交汇的冲击平原和绿洲处的明珠,如今却是满目疮痍与烟熏火燎的于阗王都――西城之中,也终于在持续了数个月的兵乱攻杀之后,满城的哀呦与嚎哭声中迎来了尘埃落定之日。

以城内的数百家贵人就此灭门绝嗣,数以万计的城民百姓受到波及和荼毒,死伤不计其数为代价;被称为三王子之乱的王都争战中最后的胜利者,来自监国成员之一的率部左大臣,也志得意满的一手牵着自己刚刚总角之年的血亲外甥――第五王子尉迟宝树,步入门户大开的王城之中。

而他们前呼后拥的穿行其间的同时,犹自可见所经之处的廊柱、庭园和花树之间,尚且残留着未曾能够仓促冲洗干净的血色和其他污迹;以及正在被拖曳装车的尸骸。那是在之前被收买的王宫卫士、保持中立观望的僧兵,还有先行入宫避祸的王族、贵家子弟及其扈卫,之间多方混战开门的结果。

而不断涌入期间的士兵,也在他们的熟视无睹之下,将那些躲在宫室建筑与园林之间的宗室、贵姓们,给从藏身之处拖曳和捉拿出来;就此扒光了身上所有可能值钱的物件和衣袍,然后披在自己身上对其哈哈大笑起来,或又是揽抱、抓抗、拖曳其中的女眷,迫不及待向着草丛树下人较少的地方去。

而在一众披挂齐整而犹自沾着点点血色的甲兵簇拥下,他们最终来到了用来接受朝贺和递送国书,会见使臣的金册殿内;而在这里已经深入青石地面的大片血迹,也被用名贵的地毡和氍毹给铺垫和掩盖起来,而一直通往殿内深处高居上首的那座玉山,也就是用整块青玉雕琢城山形还披上精美丝绸的宝座。

随后,就在这座代表于阗至高权柄的宝座之侧,率部左大臣也在一片朝贺和礼拜声中,为自己的血亲外甥新一代的于阗宝树王,亲手披上坠着宝石和流苏的朱金织锦袍和玉项环,戴上自后宫当中的老王太后处所抢来的鼠王金冠(注1),就此完成了简单而仓促的继位之礼。

(PS,于阗国作为天山南北交汇的枢纽和丝绸之路的重镇,也是佛法东传的必经之地,在崇信佛门的同时也兼容并蓄了许多外域文化元素;比如以十二生肖为诸天守护神,而又以其中的鼠王最为尊贵,而被视为王室传承更替的图腾和象征;却是源自于匈奴入侵于阗时,在王城附近的绿洲遭遇爆发鼠患而不战自败的典故)

事实上,作为历代于阗王的即位仪式,除了姗姗来迟却绝对不能少的中土天朝敕使的追认和册封之外;还需有身为西域第一大佛国的诸寺大德所组成的王内僧团,代表国中各大民部和境内附庸各族酋首在场,以及来自周边列国使臣的一致观礼和见证。

然后,就见头发灰白而目如鹰隼的左大臣,又徐徐然并腿团坐在了宝座之侧的锦榻上,心安理得的一同接受殿内部属和残余臣下的再度朝拜。不久之后,左大臣就牵着哪怕戴着栩栩如生的银鼠冠,也依旧只及自己肩头的于阗新主宝树王,重新出现在了王城侧东直面穿城大道的正门七凤楼上;然后,他就与新王一同站在朱红的苫盖之下,接受参与了王城攻战并且夺取最后胜利的诸多城军兵卒和私属将士们,以及被他们从家门中赶出来的士民百姓,强颜欢笑跳起参差不齐的歌舞,以为恭祝新王之礼;然后,由新王身后的侍从们抬上一筐筐财物,洒下来漫天飞舞的彩绢钱币来。

这一刻,曾经以妻舅和打小一同在王苑里长大的玩伴身份,兢兢业业侍奉和效忠了前任国主尉迟佤那大半辈子,而临到晚年才骤然野心勃发的左大臣,也在这一刻陶醉其中而觉得相对那个啥都不懂的外甥,自己才是那个实至名归的真正于阗国主。

然而,方才洒下来了百十筐的财货,将七凤楼前载歌载舞的气氛勉强更多炒热起来一些;却又有数骑沿着东向中轴大街穿城而过的信使,给他带来的一个意外的消息和噩耗,也让这位王城之乱的胜出者,再也无心享受和体会这充满荣光的时刻了。

因为王城发生的内乱各方纷纷召集和吸引了,全国各州诸城的驻军、私兵和部众大量汇聚道王城附近的缘故;结果就是地方的防备和守卫由此空虚下来。因此,当来自南方打着襄助王室平叛旗号的外来军队抵达最西边的约昌城(且末镇)之后,居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主对应,自然也没人送出消息来。

反倒是有人因此主动站出来,成为了这支外来大军先锋的带路向导,引领他们轻车熟路而秋毫无犯的穿过了和阗河流域中下游的诸多城邑和市镇。当这些号称前来助阵和平叛的外来盟属军队的先头马队,一直推进到了故毗沙都督府的克州(今新疆于田县),才有人掏出来为之报信。

但是这时候,这支打着兴师助战旗号的马步大军前锋,已经逼近到了距离王都西城尚且不足百里之外的水泊绿洲地――毕墨城了。而这时,作为留守王都外围的左大臣亲信兼从弟,也终于探明了对方的具体身份和兴师动众的来历了。却是被逃亡在外的第四王子所引来的。

这个四王子的母家并不是什么显赫之身,只是一个寻常的王宫陪臣之女而已,因为在国主出猎时身边寂寞才得以侍奉得子;因此,在诸多名门大贵之家充斥的王宫之中,并不能算是什么有力的继位之选。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就是他好学唐人风尚而通晓文学经义。

因此,早年在国主一度重病不起时,就以孝道为由舍身入寺院为王祈福;而在事后被国主另眼相看而赐名毗讫罗摩,就此令其拜在西山王兴大寺座主膝下,修习佛理和其他学问;这样待到新王即位之后,他就可以以王室成员的血统,接掌的圆寂的座主之位而继续执掌僧团同时佐助新王。

因此这次变乱中的各家人马,其实都未曾将这个貌似文弱而胆小怕事,在一开始就急忙逃进王城之中,祈求族兄担任右侍大将的老王太后庇护膝下,而基本已经在王位之争中变相出局的庶出王子毗讫罗摩;甚至就连左大臣本人也并没有将其除之于后快的迫切打算。

这一方面是因为相比其他几家背景深厚的王兄王弟,他的可以仰仗和依赖的力量实在是足以忽略不计;另一方面却是顾及到了在于阗国内影响力深厚的佛门僧团;在外敌未曾剪除情况下,杀了这么一个注定要出家佛门的王子,只会授人口实而增添佛门方面的变数。

本以为这次兵乱当中,身边没有一兵一卒护持的对方,就此死在了王城哪个角落当中也就罢了的;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带来了平乱的外援和助力,也是于阗国上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和渊源的传统盟友――归义军,以及同行而来闻所未闻的护法光复军(义从团)。

然而,既然已经成功击败了诸多对手,而成功扶持了新王的左大臣,又怎么可能在这个功成名就之刻坐以待毙呢?至少他手下还有击败各家后兼并而来的万余王城守军,还有城内外同样数量的家将、部曲和私兵,还有附从他的山北各部数千控弦;更有这座宏阔王城的十万口民和大量储集。

因此,在结束了臣民的朝贺之礼后,左大臣就宣布了新王将亲征讨逆的王令。因为他想的很明白了,就算是新王刚刚上位而根基尚未稳固,作为幕后的推手就越是越不能示弱;他自然没有寄望于一鼓作气击败远道而来的归义军;但只要展示足够的实力令其稍稍受挫之,就可以进行后续有代价的迫其退兵的一系列交涉和谈判。

但是在出兵迎战与绿洲边缘之前,为了后方的稳固计他再度下了一条命令,封禁了王城之内大小三十多所寺院的日常活动;以防其中有人可能成为来敌的内应和走漏消息的那万一可能性。然而,就是这一直王令,却又再度在王城之内闹出了差点不可收拾的动静来。

于阗本为佛国,而作为国家腹心的王城之内,更是众多信士云集而珈蓝遍布之所,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庶百姓,甚至是王城守军之中也是大有信徒所在;哪怕是国家重大节日,也要举行法会讲经唱经《守护大千国土经》、《大孔雀咒王经》、《大随求陀罗尼经》等等乃至身为国主亲自领军出征东土时,也要令僧团齐颂护国三经的《仁王般若波罗蜜经》《妙法莲华经》(鸠摩罗什译)、《金光明最胜王经》(昙无谶、义净传译)以为壮行和祝福。因此王命一出上下哗然大惊,而王城收拢的守军当中甚至出现了抗命和哗营。

待到了左大臣带领着忠于自己的王城卫队和家将部曲,好容易才重新弹压和收拾了局面;并且将这条骑虎难下的王命强制执行下去。却也因此耽搁了一整天的时间;因此每当他得以整军誓师出阵之际,却得到的是王城之外的各路人马遭到了突袭,在各自为战之下已经相继战败。

因此在当日的旁玩以后,外军的旗帜已经出现在了王都西城之外的原野当中。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门外逍遥绿野乡(中)

然而,在东城楼上见到了城外这支人马的鼎盛军容和兵甲精良之后,左大臣又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赶上主动出城迎战了;不然,以刚刚安定下来的这些人马,只怕在野战中根本抵挡不住这些新胜得势的外军了;毕竟是相交多年好几代人而彼此颇为熟悉的归义军。

尤其是当他亲眼看见了另一支打着各色陀罗尼经和诸天护法旗幡,还上书“卫教护道”“弘法光复”的军队;只觉得无比的迷惑和匪夷所思起来。这些字眼他都认识,但是加在一起却又让人不明白了。但至少他明白一件事情,如果自己强令城内这些兵马出击的话,也许就是不战自乱甚至是倒戈相向的下场。

但是至少他还对于坚守这座王都西城颇具信心;因为作为安西四镇之一兼最大的城邦,这座方圆十数里而墙高四丈半的王城,已经又数十年未曾遭遇过兵火的考验了,哪怕是五十多年前于阗王在臣民的拥护下,起兵驱逐并击败了驻留的吐蕃监押使的时候,也是从内部一举成事的。

他只有坚守下去,然后等到大漠(塔克拉玛干)以北的九姓乌护、样磨、葛逻禄等突厥别种,接到自己派出使者的条件而发兵应援;至于曾经强大一时而力压各方的安西回鹘,只怕此刻已然因为随着庞特勤在东征中损失惨重,就连汗主本人失陷在中原,而同样陷入了无主争位的内乱当中。

这样,兴师动众远道而来的这支外军,在久攻不克又难以长持,尚有外来威胁的情况下,就只有引兵而退一途了。这样他至少可以收复一个相对残破的于阗国土,而慢慢的重新经营和生聚实力。只是当他在做如此宏图远望之际,却见一名被和自己的家将部曲,派到各处城门监押的王城卫士,却是慌慌张张的奔走而来喊道:“大相,不好了,西门破了。”

然后,左大臣不由看着隐隐有烟尘升起的方位,那里围绕着王城所在的喊杀声已经充耳可闻了。然后就在他气急败坏的亲自带队穿过东西横贯长街,想要冲进王城以为坚守之际,却又由头撞上了另外一伙前来报信的本家子弟:“宗长,大事不妙了,南角门被人打开迎弟了。”

这一刻,只觉得被凭空当头一棒,将所有的报复和野心都打得七零八落的左大臣,也唯有咬着牙齿喝令全数人马掉头,向着自己安排亲信兼女婿据守的南门奔走而去;他要从这里逃出这处已经人心不服的王城,逃回到自己家族的世代经营的领地,位于西北的故镇蒲山城(今新疆皮山县)。

然而,就在他在忠心的臣下、家将和部曲的簇拥下,以狼奔鼠突之势冲入亲信兼女婿把守的王都南门内,又迫不及待的冲出城外的那一刻,从城门上突然降下的带刺大铁栅和栏板,却是将紧随他身后的大队人马给拦截和围堵在了半弧形的小瓮城之内;刹那间之间好些收势不住的骑士径直撞在这些障碍物上,激起震天响动和怒骂,惨叫声,也血肉狼藉、死伤累累的滚卷成一团。而已经冲出城外的左大臣及小部分追随骑士,则是面如土色而绝望的看着从四野里的河沟、田渠里涌现出来的漫漫伏兵……

随着于阗王都的重新平定和在任仅仅一日的宝树王再度退位,并且就此乘上一辆马车前往长安去对新朝“谢罪”;也许一辈子都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故土。而曾经外逃求援的四王子尉迟罗摩,也毫不意外而又顺理成章的,在王都残存大臣、官吏和部领、百姓们的再三恳请下,由老太后戴上了鼠王金冠;就此成为了新一代的罗摩王。

然后,这位刚刚出炉的罗摩王,又很快换下了于阗传统的王服,而重新穿上历代东土大唐天子所赐予的王侯冠服,站在七凤楼前恭恭敬敬的当众接受来自长安新朝的册封和追授之礼,就此沿袭成为了第十一任毗沙都督府都督,以及邀请新朝驻军置镇以为保境和护持商路。

然后,他又在闻讯而来的西山王兴大寺在内诸位僧长、首座面前,对天地并昆仑神山起誓,将毕生为光复和弘扬西域乃至天竺之地暗灭的佛法,而竭力以赴不惜此身。因此,当天随着摆上街头随意取用的汤饼酒食,再度响起的乐器和歌舞声一直通宵达旦的延续到了第二天去。

而这一次,王都臣民的反应和对于新王的拥戴之情,就要比之前刀枪胁迫下的强颜欢笑,要更加真实的多了。因为,这位国主不但从传统盟好而互为抵角的归义军处,请来了平定内乱的外援并且还能几乎与地方百姓相安无事或是秋毫无犯;就算是追随三位王子作乱的数百附逆之家,也只杀首恶流放附从,又宽赦了许多被胁迫的。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随着援军到来的,赫然还有大批来自东土的高僧大德和连绵不绝的商团车队;因此,接下来的日子里,在王城内外的各大寺院当中,辨经兼祈福的法会是开了一场又一场;而各种如雨后春笋般相继出现的早市、小市和集市,也让王都内外再度呈现出了多年未见的繁荣景象。

毕竟,作为天山南北路的交汇处和丝绸之路上中外商旅必经的枢要、重镇;于阗国本身以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端,河流冲击而成的连片大小绿洲产出,能够养活和维持的口民数量终究是有所上限的;因此,作为于阗国赖以为支柱的产业,除了传统的玉石开采和贩售之外,就是为东西络绎往来的各方商旅,提供食水补给和落脚的服务行业了。

因此,从吐蕃统治治下光复之后,历代诸王就不遗余力的开始恢复自古以来的河拢――西域商路;但是因为诸多历史遗留问题的缘故,都未能尽如人意就抱憾去世了;毕竟,随着吐蕃崩灭之后,在统治过的地域内也留下来了大大小小的许多股势力。

光是自草原西迁的回鹘各部就有甘州、西州和安西,各据一方各自为战的三姓;然后,又有散布在其间的党项、退浑(吐谷浑)、吐蕃、苏毗、鄯善、达旦等高原迁徙而来遗族;肃州龙氏杂胡为代表的本地土族豪强;又有由吐蕃奴役各族逃亡者聚合而成的温末,分为东部、西部、南部三大群落。

因此,无论是沿着昆仑山――祁连山――贺兰山南下河西走廊,还是迂回北庭境内走草原上的朝天可汗大道,都免不了被层出不穷的地方割据势力所勒索和抢劫;但这至少还是可以进行交涉的对象,至于可能遭遇那些多如牛毛而流窜如风的马贼沙盗,就此人货皆失的更是数不胜数。

因此,站在这个出发点上,于阗国才能成为归义军作为坚实和稳固的传统盟友,而从张议潮起兵反抗吐蕃开始,就始终支持归义军统合河西各路人马而成为一方稳定的势力和政权所在;事实上,当年这个目标差一点就被实现了,追随着归义军使者的于阗王子和大批西域商旅,入朝觐见并且得到大唐天子的赐宴。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就仿若是大唐的荣光和恩泽,又重新降临在了这些西北孤忠臣邦的身上。然而好景不长,没几年归义军的拓张脚步就被迫停止了下来,因为身为唐舅之国的朝廷派出使者,限制归义军在降服甘州回鹘之后,继续兼并和统治西州的回鹘各部。然后又将其册封为与归义军平起平坐的臣属。

接着又割凉州之地而别设节度使以泰宁兵镇守之,就此断绝了归义军想要升格为河西节度使的想念,然后议潮公亲自入朝想要令朝廷安心无虑;结果就此盘桓和蹉跎余生死在长安;却又在归义军的继承问题上留下来一系列后来的忧患和内乱。

因此,于阗前任的国主尉迟佤纳,愿意应大唐宰相郑畋之邀亲率健儿兴师助战中土定难,也未尝不是被其许诺重开商路在内的诸多条件所打动。只是现如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在前国主为此求之不得而身死兵败之后,而南下的商路却被重新打开,而迎来了新朝的使者和更多东土各地的商旅。

所以,在这个时候已经没多少人想要为那个选错了阵营,而走上不归之路的国主做些什么了。甚至就连世代受到王室供养和扶持的佛门僧团,也是一样的道理。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被来自新朝的使者,所描绘的复兴西域诸多佛国,并且伺机反攻天竺祖地的伟大宏愿,所打动而不能自己了。

作为清心寡欲而修行自律的佛门中人,他们自然不会轻信任何一个使者空口白牙或是口绽莲花的许诺和说辞;但是再加上浩浩荡荡相随而来的大军作为背书和见证,以及同样规模庞大的中土僧团和来自天南海北的商队之后,就很难再说出任何质疑和抵触的话语来。

因为这些来自中土的僧众与他们形成了某种,无疑是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的微妙关系;如果他们不想就此被人取而代之的话,那就只有竭力参与进去而为光复佛国尽一份力量了;而商人和商团所代表的利益趋向,则是对代表了他们对于此间前景和未来的看好。

就像大漠之中干渴之人所逢的甘霖一般的,自然而让丝路沿途的大多数人为之所动。毕竟,自古以来作为东亚、东北亚传统贸易线上的绿洲城邦国家,几乎都是仰仗中土这个大市场和资源产出地,而维系兴衰变迁的。就像是后世的一带一路一般的朴素道理。

正所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一旦形成了相应的利益链和民生基础之后,所谓空洞的民主自由和落后宗教的约束,就自然而然淡化了影响。另一方面,则是作为西域最后的佛土,于阗国内这些年已经集聚了太多逃亡而来的各国信士百姓;因此也造成了不小的社会问题和生存压力。

毕竟,于阗国再怎么强盛也是建立在流域绿洲上的政权,其国内的生态承载能力终究是有所极限的;而三王子之乱的结果,多少也有这种积累下来的矛盾总爆发的缘故之一。所以当有机会重归家园的时候,这些寄人篱下的逃亡之民也是表现的踊跃效从。

因此,仅仅是在于阗王城修整了七八天之后,一支变得更加庞大的联军再度启程;就此分兵两路,一路作为偏师的骑兵开始沿着横穿大漠(塔克拉玛干)的季节性河道绿洲,北上龟兹(国)镇故地且末(今新疆且末县附近)方向而去;而另一路伴随着大量僧侣和商团的大多人马,则是沿着传统的商路向西往鸭儿看(莎车国故地)开进去。

而在行进的驮马队列中的一辆特别改装过的高**车上,如今已经是新朝第一大茶商的王婆先,也在对着同行的窦冒礼,也是曾经的东市第一家的窦后人说道:“不要觉得为难,这可是堪比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啊!”

“更何况,当年那那班定远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如今咱们可是有数万大军可凭,还有一整个新朝为后盾啊!”

“更莫说如今非但没有匈奴一般的强项,新朝之主亦是看重开边之功,主张力所能及者皆可扬威域外,只要你我这一路上事有所成,怕还没有封爵之赏么?”

“自古素来都是功名只向马上取啊,但是如今我辈铜臭之人,也有机会凭借货殖通贸的本事得以封享爵禄的机会,哪怕是最寻常的民爵和士爵也好,那还不争相以赴啊!”

“归根结底,你若想复兴祖业,不光是要有挣钱的手段和敢于闯出来的机缘,也要有保住自己身家和维系身后子孙安乐长久的名分和权位,两者缺一而不可啊!!”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门外逍遥绿野乡(下)

这一次于阗国发生的变故通过重修的道路和驿站体系,快马急递传到了长安又辗转至洛都之后,却是只在路上走了六天而已。也在这两京之间带来了新一波行情看好的热潮,甚至就连洛都本地的豪富和大贾都开始追捧起相应的债券来。

而作为幕后推动和发起者的周淮安,身边更是环绕着此起彼伏的彩虹屁式的吹捧之声。

“恭喜王上,安西四镇克复在望了。”

“王上深谋远虑,不费分毫之力,就轻易收复河(西)外之地了。”

“大王宏图大略,略施小计,便就重现汉唐疆土的盛况了啊!”

周淮安对此却是不可置否的一笑度之。然后同时利用身边的这些人等未雨绸缪的放风出去,凡事都有相应风险和沉没成本的基本道理。当然了,就近又多少人能够冷静接受,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毕竟,所谓免费的东西才是最贵的。而依靠别人无条件奉献所维持的事业也是无法长久的,就算是被鼓动起来宗教狂热,也终究是会在挫折困难面前,倦怠和消退的难一天;也唯有利益为纽带所维系的事物才是最为稳固和长久的。

因此,真正能够吸引这些民间团体持之以恒的保持,足够积极进取之心和对外开拓主动性的,还是西域商路重开之后所带来的额巨大利益前景;或者说,这就是一种变相画饼充饥式的中长远期货交易活动。

太平新朝以未来在安西、北庭之地,行使统治权和上国宗主权的利益预期,换取这些沉淀在民间资本和财富力量,在政权背书之下的先行开拓投入;而在将来是要用各种资源出产和贸易上的优先权,进行直接或是间接抵偿的。

看似省时省心但却不能随便复制和滥用的。因为这是用历来一贯信用良好的政权体系作为担保和兜底,才让这种明显是无中生有的事情,在多方面的诉求之下变成具有较大概率的可操作性来。但也消耗得是权威和信用,同时也有一系列潜在隐患。

毕竟缺少约束的自由资本这种东西,素来是毫无底线和边界可言;只是因为自己所率领的太平军政权,早早在这些新兴资本萌芽做大之前,就将其关在法律道德规范的笼子里,或是就此套上了项圈和绳子,以至于只能被放在域外去祸害别人而已。

早年发生在东天竺波罗王朝故地的复国战争当中,那些从征的海商世族和退养广府的前义军头目们,所结合在一起的产物就很好证明了这个结论;比如他们会刻意挑起那些城主贵姓的矛盾纷争而左右逢源,鼓动当地土族相互掳卖人口以为牟利。

可以说早期自由资本主义萌芽世代的种种怪状和乱象,他们都无师自通一遍。只是他们的作为再怎么没有节操和下限,相对于天竺当地阶级森严、役民如畜、极度困苦的低人权优势和相对下限更低的洼地效应面前,反而显示出文明先进性来而已。

因为至少被他们所贩卖的人口,在沿海开辟的种植园和作坊、矿山里,还会比同时代绝大多数普通天竺百姓活的更加长命一些,甚至还能通过指定婚配将后代延续下去;而不是随着各地邦君随心所欲的穷奢极欲,而变成常见的路倒、饿殍。

只是目前太平军政权的力量投放边界和资源分配,尚且无法顾及道玉门关以西的地方;这才只能用这种潜在后遗症和弊端良多的方式,割让部分利益和权宜作为激励和诱惑,鼓励和促进对于安西北庭的先行开拓。

当然了,等到以后河西走廊的道路拓宽和碎石胶泥的路面硬化工程,还有沿途各大城邑的信号塔有线电传体系的铺设完成之后;情况就会变得好上许多;但是在此之前被征服和收复的西域各族人民,先要忍受享用一段无序资本带来的阵痛了。

因此,日后在重建类似安西、北庭都护府的政权结构同时,也会以此为基础设立相应同级的经济实体和组织;以为框架来约束和规范、协同,对于外域的民间开拓行动和仲裁利益上的纷争;就像是已经在广府留司设立的海、陆两大拓殖社。

除了太平军直接管理的特定项目之外,大部分从海外取得的利益和资源,以及来自国内的后援和反馈,都在在这个框架之下进行协调和分配,然后按照相应出力和取得成果的标准,从中获得三六九等的成员地位和报酬。

大抵就是类似于后世的东印度公司(海商世家、商团会社)与游戏工会(游侠儿、浪荡子弟组成的中小征拓团体)等多种模式的混合体;不管来可能会在域外变成怎样的庞然怪物和畸形体,但是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根基和命脉都要仰赖中土。

当然了,作为穿越者的优势所在,对于这些传统的统治边界,周淮安其实还有另一个预期当中的大杀器。也就是作为吸收战后即将过剩钢铁产能的建设计划中的大项,在平原地带上的区域中长途轨道铺设项目及其规划。

毕竟现如今作为相应轨道建设的前置条件,已经随着各处围绕着大型矿山、工场工业中心,所建造起来的各种生产、货运、通勤用途的短距木制铁件轨道,以及畜力车厢和货车的成熟运用,日积月累的被推进了了很大一步。

另一方面作为这些过渡性畜力客货车的替代品,进一步小型化的蒸汽机设计和实验,也在南方广泛运用的工场和活跃在各条水系上的蒸汽车船得到了充分实践;因此剩下的只是在各种版本的设计和改良中不断试错,以找出最优化选择的周期而已。

之所以想要推行平原地带的轨道网络体系,也是优先周顾到人口富集而资源产出比最大的,传统农业产区和经济发达区域、新兴工业腹心地带;也就是对将来可能日益增长的过剩资源的进一步优化整合。

另一方面,这是现有的蒸汽动力的功率费效比还不是那么令人满意,相比在河里漂浮力甚大的江河行船或是工场矿山的定点排水、灌溉和生产传动,稍微大一点的坡度和斜角,就足以让出力不堪承受了。

想到这里,周淮安对着侍立在左右的吕岩等人吩咐道:“通知三参所属,并十三分司各厅院科房,就说我有意在近期东巡,视察民生并屯垦、工矿、营造诸事宜;让他们拿出个随行人员的章程来。”

毕竟,随着天下将要彻底一统的,自己也要乘着还没完全被束缚在那个之高位置上的最后时间,尽可能抽出时间来多走一走,亲眼看一看自己所打下的这个天下各地;不然也许以后除了道泰山封禅之外,就在没有多少机会远行巡游(收集美食)了。

随后,周淮安回到了位于洛都西苑上阳宫,唯一被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和陈设布局,重新修缮出来的甘汤院内住所时;却是已经有一群女人得到消息款款迎上前来了;却又隐隐保持着间距各自分作数群,领头之人正是小挂件菖蒲、窈娘和青萝。

而后又有年纪最小却已经是枕边人的兜兜和住儿,穿着风格迥异一冷艳一明丽的裙装,而亲密无间手牵手的站在侧后,身后同样簇拥着一群年岁稍小的侍女们,其中却大多数从太白山查抄凌雪阁所获的战利品(半成品孤儿)。

当然了,在作为主母的曹红药尚留在南方,和张云卿(骷髅精)一起抚育那对双胞胎,同时就近照看崔婉蓉和余洛真两位新生的儿女时;这三位就构成了周淮安在洛都和长安期间,轮流侍奉后宅生活起居的主要成员。

至于兜兜和住儿这两号早已被全身心开发过,却还未经过最终成年洗礼的两小,再加上身份比较特殊的四侍;这是周淮安在出力冗繁烦琐公务期间,随时随地可以拿来调剂心情的小甜品和茶点了。

因此,周淮安很快就坐揽右抱着被迎了进去。然后又在窈娘熟稔的侍奉之下洗漱宽衣,品尝着着青萝亲手奉上晚食前的开胃小点;菖蒲儿轻车熟路的贴怀按摩头面,两小轻揉起左右肩背之后,才有青萝温婉款款的问道:“郎君可是又要东巡了。”

“正是如此。”

周淮安微微颔首:“还请让奴相随侍奉。”

这时,窈娘丰美的胸怀也从后脑紧贴无间道:“我也要去。”

怀里的菖蒲儿也在婉转乞求道:然后,周淮安又看向不说话,温柔亦然的眼中同样充满了期许的青萝,不由笑了笑道:“好啊,大家都一起去吧!也算是散散心”“好耶。”

这下攀附在左右肩膀上的兜兜和住儿,也不由欢呼起来:因为,这也是她们不用再继续保持学习日常的机会。

而对于她们的消息灵通,周淮安也并不怎么意外。毕竟,哪怕当初她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孤苦出身,但是经过这些年随着周淮安水涨船高的权势,在她们身边也自然而然的通过女眷间社交活动,聚集和攀附了一个带有相应特色和诉求的小圈子。

比如自发聚集在小挂件菖蒲身边的小圈子里,就多是旧朝相关的宗室、贵家女子(通常是在太平军体制内做事,或是嫁给相应的官属公职人员而具有家属的身份。)。

而在窈娘身边,则是更多是来自江东三路的文职人员家属,尤其是以吴中大姓沈氏、陆氏为首的书香门第;天然就依附在她身边,而被好几个相应女性结社(手帕会)的视为偶像和主心骨。

而青萝的社会关系要相对简单一些,但是作为最高跟随和侍奉在周淮安身侧的女人;私下里她身边也自然而然的环绕着一些昔日广府教坊司出身,在文艺部门内任事乃至嫁给太平将士和官员的女性群体。

因此,日常生活里怎么暗中角力也好,私房争宠也罢;只要不触及那条不得互相人身伤害和刻意算计的基本底线,淮安就懒得去约束她们。毕竟,在她们日常各自负责的事务之外,有一些性格、习惯和出身背景上的分歧是在正常不过了。

至少在发生了那件崔婉蓉以身试法,而足足消失了十几天的事件之后,至少后宅里的表面气氛就更加平和和融洽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门外逍遥绿野乡(续)

一个多月之后,作为中原腹地的最东端陆地,胶东半岛的登州蓬莱县境内。在吹拂着旗帜和衣衫呼呼烈烈的海风,与卖力的鼓吹声之中,当年隋唐梁超跨海东征高句丽所在的历代题记碑文旁,一块新的题留石碑也正在被树立起来。

上面赫然是太平都督府所推行的简体字所书: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儒。

大散陈仓间,山川郁盘纡,劲气锺义士,可与共壮图。

坡陀咸阳城,秦汉之故都,王气浮夕霭,宫室生春芜。

安得从王师,汛扫迎皇舆?黄河与函谷,四海通舟车。

士马发燕赵,布帛来青徐。先当营七庙,次第画九衢。

偏师缚可汗,倾都观受俘。上寿大安宫,复如正观初。

丈夫毕此愿,死与蝼殊。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躯。

却是源自后世陆游的《观大散关图》。在这个时空的作者就变成了周淮安,而名字也成了《观临海国》。当然了,负责书写成文字的则是由当代号称书画诗三绝僧的贯休。毕竟,周淮安对于自己的书法水平还是心里有数,也不想因此带坏后世的风气。

接下来有机会的话,周淮安还打算循着祖龙和人妻曹的足迹,到当年魏武帝留下的碣石碑旁去留下足迹的印记,甚至就用来传世和扬名的候选作品,都已经在暗中选好了多首,就等着应景放出来。

这也是周淮安这一个多月来贯穿河南道全境,行迹踏遍了一府二十九州的巡游过程当中,所不断在遇到的历史名胜和古迹典故时,作为有感而发或是应景唱和;而逐渐放出来的诸多传世诗篇和经典辞赋之一;不然也许以后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因此陆陆续续的积累下来,居然也有好几十首不同风格和内容的作品,再加上随行的罗隐、陆龟蒙、皮日休等当代大家,或又是韦庄、韩、杜荀鹤、杜光庭等近年涌现的新秀之辈,由此唱和和题跋的作品,更是数倍于此。

因此,作为随行记录的参事厅成员,已然有人在请示要讲这些收集起来的作品,在巡游结束之后汇编成为一部《东巡萃选集》,作为日后太平督府各种刊物上选载的题材,乃至更进一步出版发行的诗集。

周淮安对此自然无不可了,还是特别交代绝对不准巧立名目摊派下去,或是变相指定公职部门购买;第一批也不要刊印太多,一切听从民间喜好自便,再决定是否扩大发行和翻印的规模;好歹也是新朝之主了,自己捧自己臭脚这种事情还是算了。

而在走马观花是的巡游和接见之间,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收获和发现,虽然未必都是正面的内容;比如至少就遇到了两起企图拦路告状的事件,以及若干次在人群中哗众取宠式的上书;也顺便查出了几起大小不等的贪墨、舞弊和滥用职权的案件。

毕竟是新占领的地区,又是曾经藩镇割据的重灾区;因此,就算是釜底抽薪的相继把那些将门、世兵,几起相关人等给迁移和编管于异地他乡;但是架不住民间还有一些旧时代的遗毒或者说残留影响,比其他地方更加明显一些。

比如散入乡野蛰伏起来的残兵败卒和隐匿身份而进行投机的胥吏官属,都给重新建立的政权和统治秩序带来不少琐碎的麻烦和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扩张过快的人手短缺,导致基层人员相对缺少经验和事务不精、怠慢轻疏、审查不严等问题。

但是太平军政权架构下的纠错和造血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因此只要撑过了这段或长或短周期,从其他统治秩序已经成熟的地方锻炼出来的人手,相继充实到位之后相应的问题也不再成为问题了。

因此,就当碑文在一片当地士民百姓热闹非凡的观瞻之下,被立起来的同时;已经身处在另一个相对僻静处的周淮安,注意力却是很快就转到了,抵达登州海边的另一番余兴节目当中去了。

这是一处苍翠欲滴的山丘环抱之中的幽静峡湾;内里是成群海鸟盘旋沥沥的繁茂树丛所遮护着。而在临海的最外延滩如银雪而海浪轻抚,远处就是隐隐约约的沙门岛(山东烟台的庙岛)。

而相对于北地沿海普遍的乱石滩和乱石滩,这里的海滩却是有着少见细如粉尘的晶莹沙粒所构成。在澄澈如碧洗的海水层层从属爱和浸润之下,赫然在明媚灿灿的阳光映照和水波荡漾反射下,呈现出了仿若虹染一般的五颜六色变幻。

风光如画的景致当中,阳光、沙滩、海浪,当然还有作为秘密决胜武器和惊喜――各式量身定制泳装展示秀之下,充斥着纯真和青涩、青春与矫健、娇娆与丰腴之美的,各色动如脱兔或是跌宕起伏的美好事物。

无比实在催促着周淮安就此彻底放开身心,迫不及待冲上前去追逐嬉戏、上下其手期间,乃至是兴之所至就席天慕地的回归原始和纯真,就此在含羞娇嗔之间解开彼此的道德和礼教束缚,各般花样的龙战于野的乐在其中。

当然了,到了晚上的海鲜大餐也是颇为事宜周淮安的胃口的;至少相比那些浅尝即止而还在修养当中的大小女人们;他可是只离开广府之后,也有好几年没有尝过现捞现做的生猛海鲜滋味了。

虽然以他的权势地位,其实完全可以做到四季时鲜供给不断;但是就很容成为新政权内部上行下效、劳役和浪费民力、过度使用公器的风气开端;仅仅就是为了一点口腹之欲的需要,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因此,现如今在登州近海所捕捞上来的鲜活水产,虽然在肉质上不及南方海产的细腻鲜甜;但是却有一种北地物种所具有的粗狂和紧致,而且个头和体型上也是更胜一筹;因此很容易就通过烧烤烹煮煎炸做出一大桌的席面来。

诸如蛋青娥、蒜蓉扇贝,肉灌响螺,金银豚脍、青蟹三吃(清蒸、酒腌、油煎)、虾双爬(对虾和爬虾取肉裹蛋)、蛎苔羹和烤蛎黄、油爆刺参、石花拼蛰;还有充满当地特色的肉末海肠和韭黄海肠。

而主食则是用煎鱼饼和炸虾丸,还有蟹膏、虾子和鱼白三鲜,与栗、糜、糯三谷熬煮而成的汤头粥。吃的周淮安视野里许久没有动静的能量条又涨了那么一点点。

当然了,因为白天玩嗨了太过疲累的缘故,晚上周淮安也难得秋毫无犯的只是左拥右抱的休息了一整晚;待到天明时分之后依旧是赖床不起,只能由周淮安自己起来乘着清早的浸凉,处理一下登州城内掩人耳目的行帐,转送过的重要公务和消息。

而自己东巡离开的这段时间,也正好检验一下督府的享有运作机制和系统,在来自上层意志所主导的因素,被变相延迟和减少之后,是否还能够保持基本运转的良性循环,又是否能够在制度和架构的约束、制衡之下,及时发挥出自我维护的主观能动性来。

至少,在最终走上那个至高位置之前,还有一段缓冲时间可以作为试错和改进的机会;但是在此之后任何想要大刀阔斧的改动和修正,那就无疑是类似动摇国本一般的连锁反应了;因此,此时难得偷闲的周淮安心情还是相当宽松和愉悦的。直到看到一份急件。

“什么,李嗣源死了,还是十多天前就被人刺杀的?”

躺在靠椅山有些漫不经心的周淮安,突然挑起眉头道:另一个时空线上的后唐明宗,就这么死于非命了?然后继续看下去才知道,根据城内逃出来的幸存旧部所称,他居然是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中;作为不得人心却又掌握了真定府的外来势力,他的日常可谓是极其小心和谨慎的。不但长时间呆在赵王宫和军营驻地两线之间,还从来不让赵王王离开自己百步之外;还因此为由头剿灭和破获城内王氏余党,数次想要救出和劫夺王的图谋;顺势杀掉并抄灭了好几位王氏的重要部属。

但是他日防夜防却是防不住来自身边的阴谋。在城内某种力量的合力之下,通过他的部下之手将一个颇有姿色女子送到了李嗣源的身边;然后一个多月后这个女人就有了身孕;这对于已经年近四旬却未曾所出的李嗣源而言可谓是天降之喜了;然而,这就成为了悲剧的由头了。

因此这个女子乃是因李嗣源所部晋军而破家灭门、血海深仇的幸存者;在李嗣源对她放下心防而许诺取为正室的那一天,她就毫不犹豫的用外间递送进来的药物,在自己的饮食当中下了毒就此一尸两命;而李嗣源也在当夜后吐血数升药石无救而死在了天命前。

于是城内晋军因此大乱不止,原本被压制和清洗过的赵军也乘机起来反水作乱,自此于城内街市之间攻杀不休;更又乱兵溃卒在城内杀人放火抄掠富户,被波及士民百姓家无算而死伤累累。因此,当第一支太平军的先遣人马抵达真定府城下的时候,却是迎头撞上了同样闻讯敢来的另一只赵军。

然后,在接连冲突和遭遇战数阵之后,又随着各方赶来的后援变成了一场真定城下的意外决战;以太平河北别遣军(柴平部)、河阳军、天平军两万四千,对阵赵将李宏规为首的来自成德镇西四州(冀、深、易、定)倾巢而出的赵军三万余,以及博州投奔的魏军残余乐从训部五千人马;在初期头三天以冷兵器为主的断断续续战斗当中,无论是河阳军和天平军都难免露出疲态和劣势;而只能依靠少量太平军所布设的车垒和火器阵列,来稳住阵脚而保持不至于出现大溃败;但是当战斗打到第四天后,在野战中一直处于被动守势的太平军柴平部,也终于抓住赵军仓促来攻难免后方输供不济的些许破绽;突然主动推翻不舍好的车阵营垒,反守为攻的投入了隐藏的两个炮团和一团突骑;成为撬动战局力量对比的关键。所以此战之后,不但身为主将的李宏规被马上流弹击杀,乐从训在乱军之中就此不知所踪,就连成德镇尚在据守顽抗的西四州,就就此对太平军所属敞开无疑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门外逍遥绿野乡(续二)

而就在十多天前,燕山山脉以北,历经了长时间跋涉才得以走出群山的耶律阿保机一行人等,也望着变得开阔起来的绵连草甸与低矮丘陵,不由发出了类似嚎哭又像是欢呼的叫喊声来。更有人就此一头扑倒在地上,而再也不愿站起来了。

因此这段穿越燕山山脉的历程,已经耗尽了他们绝大多事的精神和气力;而在不断的迷途和遇险澄意外当中,他们也失去了大半数的同伴;以至于剩下来的这十几号人也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而精疲力竭了。

而唯一能够支持可乐喝山泉、饿了吃猎物生肉的他们,走完这段九死一生之路的,就是将消息带回到本族的信念而已。因此,当见到了熟悉的草原风光之后,却又有两人在七倒八歪的休息当中,就此悄无声息的停止了呼吸而再也没能站起来了。

而耶律阿保机也只能强忍着再度涌上心头的悲痛与伤感,而强打起精神来鼓舞着其他人继续坚持前进;因为,只有把消息带回到本部当中,才能为这些死在半路上的同袍和族人们,争取到相应的荣耀和抚恤,不然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

然而当他们继续前行到第一条遭遇的河流时,却是没有能见到照例在此放牧生息的部帐;或是散布于山野之中啃食春草以回养体膘,好为夏季得繁衍生息积蓄气力的牛马羊群们。

散布在着燕地沿边地带的游牧部帐,基本上都是奚族、契丹与唐地卢龙军的夹缝之间,苟延残喘的墙头草一般的杂属小部;其中大多数是在本族活不下去的牧人,或是逃亡的奴隶之属聚合而成的。

因此,但凡是哪一边有所风吹草动,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些杂草一般的存在;而这些脆弱而敏感的部帐消失,也意味着耶律阿保机想要从中获得补充和助力的打算就此落了空去;顿时给他心中深深蒙上了一层阴霭。

但是依靠山中带出来有些发臭的樟子肉,他们还是渡河继续前行,在当天二天来到了一座山丘附近;这里也是阿保机当年为了刺探唐地的情形,而专门以游猎为名南下所布置的一处临时停驻营地,并且在附近小部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但是,这一次他见到的只有山丘下被焚毁的营地木围,以及沾满血迹倾倒在污泥中的帐包,还有以及死了有些日之而在豺狗和兀鹫肆虐下,只剩下清理部落骸骨的痕迹。这一刻,耶律阿保机的心就真的沉了下去。

显然,哪怕他在燕山山脉之中奋力跋涉逃亡付出了惨重代价,但还是回来得晚了一步;这种只要斩首不要俘获,就连帐包内一大堆破烂物件都看不上的作风,却不是草原各部当中争胜最常见的;对于生存环境和资源相对匮乏的他们,除了老人是负累活似需要立威之外,无论是战败者的男女丁壮还是孩童,都是类比放牧牛羊一般可以孳息的奴口资源,而不会轻易的胡乱杀掉。

收到这噩耗的打击,追随在耶律阿保机身边这最后十几名幸存者,在当晚就三三两两的不告而别去了;而身受打击和充满挫败感的耶律阿保机,在这一刻也没有制止和挽留的意图;而是在天明后也带着最后三名族人,踏上了不可测的漫漫归程。

然而,这一次长生天的运气终于再没有能够眷顾早他的身上;仅仅是在走出燕山山脉的前行第三天;浑身破破烂烂裹挟着毛毡活像个浪荡野人或是逃奴的耶律阿保机等人,却是丘陵间遇上了奚人的游哨。

随后,又引来了与契丹八部又宿仇和积怨,而自发跟随在卢龙军后头乘势抄掠的西奚部众;于是走投无路又精疲力尽的阿保机等人,就此成为了其中一个小部的俘虏,而就此走向不可测的命运方向。

而与此同时的百里之外的松漠都督府腹地,吐护真河中游的赤山脚下,已然是风尘滚滚而烟火四起了。那是伊犁路被长趋入的卢龙军骑兵,给相继攻破并且焚掠掉的契丹人聚居点和季节性的冬夏营地。

因此,从高处放眼望去,密集的队伍在野花绽放的丘上原野中穿行,如林的刀枪在阳光下折射寒芒,时不时一队队骑兵在周围往来纵横,身前身后人声鼎沸,大笑声、誓言声、谈论声夹杂在一起,将阵容鼎盛于气势如虹展现的得淋漓尽致。

这次卢龙镇不但出动了直属的牙兵和衙内军,又点阅了霸骑十都八千、左右银芦都三千、山后(附庸各部)子弟五千和山前各州团结、守捉兵八千,并沿途五州十七县,约得一万土团、镇兵和投军壮士,编作五营义从健卒。

因此,在前出营州的短短十数天内,就已然相继攻破了属于契丹大八部的析伏、坠斤、芮奚三族地界,相继斩首个俘获各自过万,所获来不及逃离的牛羊畜马更是十数万计;而在络绎不绝的往送营州的同时,也令军中日日得以饱食。

而此时此刻,前出卢龙军的兵锋,距离昔日松漠都督府的治所,也是契丹八部境内为数不多的几座大型聚居地和城邑之一,背靠黑岭而濒临饶乐水的松州饶城旧址;已经剩下不过二三十里的距离了。

而在这里,随着已经在丘陵河谷间聚集起来,严阵以待的契丹各部人马旗号,平卢军的先头遭遇抵抗和层出不穷的的骚扰,也一下子变得激烈和伤亡倍增起来。

因为,相比之前在卢龙军长驱直入奔袭下,只能各自为战的毫无章法;在王帐的统一号令之下变得众志成城的契丹各部,也开始依靠地势和熟悉的环境,开始频繁策马轻骑出没在山林和丘陵背后,袭击途经的队伍。

只见他们毫无征兆的成群结队冒出来,用最善的弓箭放射或是突袭卢龙军的辎重和外围小队人马。造成若干的伤亡和混乱之后,又在大队人马赶来支援和包抄围剿之前,毫不犹豫的如风四散退去;就像是他们曾做过的无数次一般。

然而,面对这种有所受阻和局部挫折的局面,身在军中的李全忠却是不怒反喜;因为这也无疑意味着契丹人开始着急和要拼命了,也就是说也许契丹王帐及其汇聚起来的其他五部人马,就在昔日松州境内的不远处准备决战的时刻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暨此出兵能够重挫和削弱契丹八部,以为交给新朝的一番投名状和那位太平之主登基前的献礼。因此,他不惜约束部下烧杀过境,而放弃大多数战利品的搜掠,就是为了兵贵神速打上一个措手不及的时间差。

若是契丹八部因此产生畏惧四散避战或是就此西遁草原而去,那他只能自认时运不济了;但是若是契丹人因此决胜起来想要与他决胜,那反而是落入他的彀中了。至少在延边塞外堂堂阵战当中,卢龙军的步骑可是无惧大多数挑战的。

而于私心而言,他也不想让从辽东之地乘势攻入契丹境内的,那支太平军偏师取得先手,而让自己兴师动众北征的功业有所失色,乃至分走了相应功劳和成果。而在这时候就像是心想事成一般,由一名部将给他带来了个好消息:“启禀大帅,东奚六部中有人不满遥辇氏隐没了辽东兵败,想要弃暗投明王师而保全自身。”

“并且愿约为内应临阵倒戈,如今派人送来契丹人欲以设伏和迎战之地的大概位置。”

“这个消息可靠么?”

李全忠却是反而犹疑道:“回大帅,来人乃是东奚王的胞弟,曾往来燕地而军中有人相识。”

部将回答道:“好,太好了。”

李全忠不由拍腿赞道:“传令各军加紧向前,只消再加一把气力破敌当前,儿郎们就可以在契丹王帐内饮酒吃肉了。”

毕竟也眼下的局面而言,就算是这个主动倒戈内应可能有问题,他也完全又信心以已经形成上风的大势碾压之。毕竟也眼下的局面而言,就算是这个主动倒戈内应可能有问题,他也完全又信心以已经形成上风的大势碾压之。所区别只是将其大部击溃四散,还是尽可能的包抄斩获良多的结果而已。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诏书新出未央宫

太极朝正小道消,岂劳身势借扶摇。履新忽听传天语,革故初看转斗杓。

四面横龙严部乐,两班垂玉肃朋僚。不教计吏空归去,雨露相随诏五条。

《元会次宰臣之韵其三》元会次宰臣之韵其三黄裳〔宋代〕……

而在登州蓬莱县的某处海滩上,已经在此盘桓道第三天的周淮安,也在一边把玩着几块颜色斑驳的石头,一边听取着当地就近来自新罗和倭国方面的前期工作汇报。

好消息是,除了登莱之间沿海的几处传统金矿,已经恢复并扩大开采之外;在倭国的前期准备和经营也取得了相应的成果。其中最重大的收获,就是作为后是日本最大的金矿产地之一,也是这个时代相对最便于开采,而号称是德川幕府三百年财政支柱的佐渡岛金山,已经被找到了。

因此,目前已经成果在岛上完成了相应浅层开采的探方,并且在沿海河口处建立起来的建议的港口栈桥和临时聚居点。而周淮安手中把玩的这几块颜色斑驳石头,就是从当地多处开坑之后所获的生金样本;虽然看起来貌不起眼,但是粉碎研磨之后就有大大小小的天然金粒、金屑肉眼可见。

但是相对而言的坏消息是,这里从倭国的奈良时代开始就是流放之岛,因此除了沿海几个渔村之外,偌大的岛上居然是人烟绝迹,更别说是有像样的交通和自持能力、稳定劳力来源了;事实上,无论是佐渡岛所属的越州(越后国),还是这个时代的倭国都是相当贫穷落后的所在。

要知道,现今的倭国举国户口不过数百万,而以全国之力也只能维持和供养的了平安京(今日本京都),这么一座类别中土大唐的城市,以及居住其中公卿贵族、官吏僧侣们的体面生活而已;至于其他五畿七道地方国司、郡司所属治地;更是介于中土的坞堡和寨子之间的土围子之类所在。

因此,如今哪怕是作为倭国腹心的本州大岛上,尚且许多未曾被开发的荒野地带和莽荒不化的山林部落;甚至在作为都城的平城京附近和其他令制的国境内,依旧有着大批活跃在山林的野人聚落存在;就好比是上古春秋时代(城内)国人与(城外)野人的故事一般。

因此,想要获得后续开发佐渡金山的劳动力,光靠从大陆运输过去的技师和匠人是根本不够的;还必须就地取材的获取到更多的基础劳动力的补充,才能进一步展开后续的工作;同时就近开进行农业开垦以获得扩大开采规模后的自持能力,也是势在必行的事情;因此作为这条线上的负责人,也因地制宜拿出了多管齐下的一揽子方案;一方面与倭国的朝廷进行交涉,以船团定期航线舶来物的贸易份额,换取倭国朝廷支配之下的奴隶和部民;另一方面,收买和雇佣越后国司所属的武装,从当地的野人和山民聚落中捕获壮丁以为补充。

因为佐渡岛孤悬海上的相对地理隔绝和封闭性;只要有足够的海上力量维持和封锁,就可以确保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开采活动的保密;当然,同时也要做好发生与地方冲突之后,武力对抗和军事介入惩戒作战的准备,毕竟是财帛动人心,也不乏利令智昏之辈的。

而以当地落后的生产力和技术条件,也不需要太过高端的劳动力;只要又足够的劳动力将矿坑里开采出来的矿石,用水力机关粉碎研磨筛选之后的粗金矿砂,定期直接装船顺着风潮和海流直接抵达登州境内,再进行进一步的熔炼和铸造好了。

至于征服整个倭国什么的,抱歉,如今还不在太平都督府的基本考量当中。毕竟,除了为相对丰富的金银矿脉就近提供廉价劳动力之外,如今的扶桑列岛就是一个充斥着贫穷落后和蛮荒之地的边僻之国,就算是打下来的后续维持和占领成本,也完全是得不偿失的鸡肋所在。

还不如利用文明上游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落差优势,对其进行倾销式的收割和影响渗透,然后间接的扶持一些利益代理人,以当地政权的名义代为后续的压榨和剥削当地好了。而相比倭国的征拓过程当中相对的波澜不惊,如今打成一锅乱粥的新罗就更加热闹多了。

至少,在崔致远这个头号带路党为旗帜的号召和影响之下,如今已淮南兵为核心的所谓征南行营,已经将影响力横跨了新罗国九州五京的南部武、康、良三州大部;可以说除了新罗王京(金城)所在良州北部之外,二十多郡的大小百余城邑都在起直接或是间接控制下了。

而且他在这些新罗本土的直接控制区内,还巧立名目的变相推行起了诸多太平军早前实行过的方针政策,也自然遭到了形形色色的激烈反抗或是阳奉阴违的抵触;也导致了此起彼伏的军队骚变和地方动乱不止。但都未曾动摇他推行新政的决心。

因此,在这个对抗和博弈的过程当中,甚至连京城来的王使都在道路上失踪了两位;还有好几家真骨出身的大贵族和数十家六品头以上的中小贵族,被流窜的乱党和盗匪所破灭;数百计的庄头、村主、部民长等地方豪强,就此被镇平或是身死族灭。

因此,现如今除了没有公开发出讨伐的王命之外,崔致远所在的征南行营已经和王京方面彻底撕破了脸面,而只剩下最后一点遮羞布所维系的脆弱平衡;但是相对于北方愈演愈烈的叛乱和割据之势,同样一筹莫展的王京朝廷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只能在私底下斗而不破的角力当中,与这支横跨三州境内形同自立,却还在名义上归属朝廷的地方势力,形成了某种颇为微妙的动态平衡;因为,以当初淮南客军为骨干的征南行营已经扩充到上万之众,此外还有各地武装的民屯上百处,编管下的丁壮十数万计。

然而,这时候作为台面上首当其冲的崔致远,不但被出身的六品头崔氏本家除谱出籍,还因为发兵清查治下的清凉山海川寺不法事,并闯入搜拿鹫栖山通度寺中的藏匿盗贼;而在事后被新罗九山五院为首的僧团斥为不敬佛法的“当世邪佞”。

可以说那些崔致远昔日在中上层的贵族官吏中,所结交的密友、故旧,还有聚附在身边的下品头子弟、在野士子等追随者,除了少数人和大部分渴望翻身改籍的良人、平民和奴婢、隶民之外,其他都在众叛亲离当中承受不了压力相继背弃或是辞走了。

最后,反而是剩下来的那些少数旧识当中同样求学过大唐,而出自中事省、宣教省、崇文台等近侍署僚的崔彦、朴仁范、崔承等同族、同年,所构成的宾贡生群体,还有个别在野的大儒王居仁,相对坚定的站在了他这一边,而称之为“当世良心”“清流典范”。

因此,新罗国内为数不多的士林居然因此分裂成了保王、扶朝、守乡和辅南等数个派系,而大儒王居仁,前中事省校书正崔彦等人所推崇的崔致远,则以金海京为中心被称为辅南派或是改新派,而相互以告贴榜子,引经据典的口伐笔诛不休。

然而到了这一步,崔致远所在的征南行营也是到了某种瓶颈,而暂时无力继续扩展地盘和控制区域了,转而继续巩固地方和推行改新之政。这时候,新罗中部和北部各州的混乱局面,也终于在一番兼并和乱战当中,演变成为了跨州分布的几大割据势力。

其中除了声势最大已经占据北原京和朔州大部的豪帅梁吉之外;尚有出身新罗佛门九山之一的世达寺(兴教寺),自称新罗第四十八代景文王的庶子,而率党羽占据了铁原郡(今韩国江原道铁原)兼有汉州西南部的僧人善宗。

以及自称义军将军而率部占据了竹州郡,又兼并了溟州沿海的豪酋箕宣;还有土豪出身假称授命太守而窃据了沙弗郡和朔州北部的阿慈个;原本是松岳郡道使王隆自领为幢主所控制的汉州北部,及延边个军城、寨垒等五大势力而已;而在新罗中部的熊州、尚州之间各自争夺地盘和兼并割据势力的同时,也在相互继续对抗和攻战不止;因此,事实上名义上尚且还属于新罗王京治下的地界,除了受到征南行营所影响的武州、康州和良州之外,也就剩下一个尚州大部,以及孤悬在外的汉州中原京和熊州的西原京了。

至于周淮安所特别交代下去,需要格外留心的甄萱、弓裔、王建等后高句丽、后百济的创始人,却是尚且不见丝毫踪迹;就像是就此泯灭在了历史当中一般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既然平卢军已定,河北境内也逐步平定后,跨海加大对于新罗攻略的投入也是迟早的事情。

然而这时候,一则来自河北境内的急报,却是再度打断了周淮安屈指可数的海边度假时光。而让他有些遗憾的看着正在帷幕背后,专门挖出来的大海水池子嬉戏的曼妙身形。

“出征松漠、饶乐二都督府的平卢军,居然败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诏书新出未央宫(中)

与此同时的辽东北部,已经顺势杀入松漠都督府境内,而抵达了辽水上游支流――潢水岸边,正在勘测水文、收罗器材准备渡河的辽东派遣军中。

“什么,卢龙军败了?可是真的!”

作为派遣军临时统将的林铭也惊诧道:“千真万确的,乃是随行卢龙军中的弟兄们,拼死冲出来报的信。”

作为敌前探报领队的捉生队正易大毛开声道:“那,可否带回来卢龙军兵败的前后因由。”

林铭又追问道:“会统将,逃过来的兄弟之中,正好有一名奉命跟随在中军帐内的观察员。只是伤势甚重已经昏迷不醒,如今还在救治当中。”

易大毛应声道:“那就问下军中医士,可否有先把人弄醒过来问话的权宜手段吧!”

林铭想了想断然道:片刻之后,林铭就带着一众军中将领,站在了那名刚刚用了药物而慢慢醒过来的重伤员面前,出示了自己的身份告牌之后,用一种从容不迫的声音道:“我乃辽东别遣军统将,根据《太平军要》战地第五十三条第二节,以最优先的指挥序列和临机处置条款,就地征召和收编你的临时归属;如今事关军情火急和这一路人马的成败存亡,还请将在卢龙军的见闻仔细说来。”

“卢龙军……原本……乃是高歌猛进之势……步步紧逼饶城……松漠府……治所……于卑山……横空谷……连破数阵。”

这名受伤的观察员,这才有些艰难的慢慢开声道,只是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牵动了胸腹间被射穿的伤势,而强忍吃痛间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只是……在将与契丹王帐……决战之前……突然改弦更张……召众将……称有东奚……约为内应……可起奇兵……直取王帐。”

“众将……多有劝说。审慎行事……乃令刘仁恭部……为强取突骑……本阵……继续……掩杀以为呼应……然,刘部一去不复……本阵扑空……于饶城……狼纛和……王帐内外……空无一人……四野乃伏兵起。”

“李帅乃……据城对阵,……然城内……早已……水源尽污……河渠掘断,虽轮番出战……溃敌数阵,依旧不得……败之……食水将尽……而左翼……后阵并辎重队……迟迟不到。”

“李帅……连夜……以牙兵当先突杀。逼退。一路……且战且走……退还卑山口……然。右翼……从战的西奚……突然反水……袭击看守……山口后营的……健卒各营……焚掠粮械……劫夺畜马”“撤退至此……山后……团结……守捉。各部人马……哗然大惊……争相奔逃……拥塞道途;银葫、霸骑……一时各奔前程……唯李帅本阵……死战殿后……又令我等……分奔求援。”

一口气说到这里,这名重伤的观察员,奄然用尽了全部的精气神一般的,再度萎靡和昏阙过去了。然而,光是这些内容,也足以让林铭得到了足够的消息和进行相应的判研了。随后,他就在临时召集的军事部署会议上,毫不犹豫的开声道:“这时候,就更不能退兵,我们要继续进军,抓住这个稍闪即逝的机会。”

“统将的意思是?”

作为派遣军都尉之一的李欲远不由惊声道:“事已至此,更不能给契丹人,籍此掉过头各个击破的喘息之机。”

林铭继续断然道:“传我令下,集中所有畜马只带十五日粮;抛弃多余的负累及所有俘虏和斩获,交给后续跟进的辅卒收容,就此加快进军速度;乘着契丹八部还在全力对付卢龙败军的间歇,沿着潢水直取其后方空虚的王庭和畜牧地所在。”

“所过之处,不要俘虏,不要缴获,所过之处,成年男丁和牛羊全部杀光……就算不能一时取胜或是埋骨异乡,也要竭力让契丹八部元气大伤,十数载内不能成为边患所在。诸位可有随我一同赴难的决心呼?”

“扫灭胡虏,唯见太平。”

“长车踏边,再造天威。”

在场的诸将却是纷纷露出某种神往、期许和决然之色,而争相齐声应道:因此,随后这支万余人的辽东派遣军,很快在加速起来的急行军当中,不断地抛下一路多余的物件,而箭一般的杀向了潢水链接的另一条支系――土护真河,上游的大青山冬营和王庭停驻的大板围城而去。

然后,又在一路上留下了无数嚎哭不已的营帐,以及用牲畜和壮丁尸体所铺就而成血色斑驳的行程。

与此同时,周淮安所在的巡游队伍也乘着车船,沿着天平军境内郓州的漕河故道,驶入了波涛滚滚的黄河水道当中。

当然了,在行经尚且还没有因为上游严重的水土流失,而像后世那么昏黄浑浊而显得有些青黄相间的黄河水面上时,周淮安也不由诗兴大发的再度抛出一首即兴(剽窃名人经典)之作来:“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

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

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

万象入横溃,依旧一峰闲。

仰危巢,双鹄过,杳难攀。

人间此险何用,万古秘神奸。

不用燃犀下照,未必飞强射,有力障狂澜,唤取骑鲸客,挝鼓过银山。”

《水调歌头赋三门津》(宋,元好问)

而作为同行的,赫然还有白衣卸甲、轻骑简从过来觐见的朱老三等人。这也是在江州境内那次在江上的偶遇相逢之后,时隔多年之后第一次重新相见;但是在此之前的神往和交流却是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起码从某个角度上说,周淮安早已经对他无比的了解和熟悉了。

再加上,还有他的兄长朱存居中缓颊与调和、活跃着气氛,所以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很快就从充满敬畏和拘谨的生分,再到到保持距离的客套和礼敬,慢慢变得熟稔和亲切起来了。而他也亲自带来了一份名册,那些他心腹班底和亲信人等几乎都跃然其上。

而其中大多数都以宣誓上书的形式,主动响应了太平军对外的征拓事业,而表示愿意以一个小头目的身份绵尽薄力;只有少数个别人选择了带着多年积攒的身家和由他馈赠的资材,就此太平军指定的大城邑里去重新开始富家翁的生活日常。

此外,还有一些属于太平军方面已知的,却没有出现在上面的名字,按照他隐晦表达的意思似乎是永远就不会再出现了。而麾下那些普通士卒的遣散和淘汰工作,他也完全交给了坐镇河南境内的张居言,而就此不闻不问的撇清了干系。

因此,最后能够被保留下来的,主要是这些昔日东都军的将领们,常年追随在身边而形成相对稳固依附关系的亲兵家将部曲;加在一起大概还有三千多人;也是这一次响应域外开拓的主要武装力量。对于这个结果周淮安就更加满意了。

至少他愿意做好这个表率的话,那自己也不介意给他在这个时空里一个相对体面和优待的结果。方然了,继续在新朝体系下掌握实权是不可能了,但是在对于境外征拓上,他还是相对年富力量的可以继续发挥一些余热的。

当然了,随着周淮安的巡游队伍一起进入河北境内的,除了作为扈卫的亲事左营(2000员)和第一军五个战兵营之外,还有从河南各州后续集结起来,装备精良而整好以暇的四十七个营头,约三万五千大军;以及相应足够半年持续作战所需的粮械物资和两万多民转运夫役。

当周淮安抵达了魏州州城大名府的时候,又有留驻在当地的天平军节帅曹翔和河阳军都虞侯诸葛仲方过来拜见;因此在第二天之后,早以及得到乃父授意的诸葛仲方,就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位置,就此在杨师古领下訾议局当中,以高等参议身份领一份富贵无虞的保障。

而曹翔则要麻烦一些,怎么说他也不想在新朝继续领兵,而只想到边疆去做点什么;因此,预定当中辽东路营田大使的位置,就此落在了他身上。只是眼下的辽东局面尚未平靖,他也得好好的准备一段时间才能去上任了,在此之前他只能在巡游队伍里呆上一阵了。

除了这三支实力最强也出力甚多的外围和从属势力之外,其实还有一些零零碎碎投效或是归附了太平军的中小地方势力;也乘着这个机会相继前来拜见。不过,他们就没有这种好处和待遇了;能够全身而退,带着亲族家人在指定的名城望邑里富裕度日,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事实上,周淮安倒是期待有更多不识时务或是心存侥幸的反面典型跳出来,然后籍此株连和清算上一篇,好为日后纯洁地方政权和统治秩序继续添砖加瓦一些。然而到了现如今天下一统之势已经十分明显,想要在让人自欺欺人的进行钓鱼执法也变得困难起来。

而作为儆猴的鸡一路上杀得多了;导致了剩下的“鸡”们都是一副躺倒任锤,而宁愿被举族流放和发配、编管和异地安置,也不愿意起来反抗和做点什么垂死挣扎勾当的死气沉沉。这就让人有些为难了。太平军固然是严厉镇压一切反动落后势力,但总不可能无中生有的给他们编排罪名吧。

至于早年强盗肆虐和流民过境这种说法,也总不能在已经被占领并且恢复平静的地区,往复拿来自己打自己的脸面吧。在这种情况下,周淮安不由怀念起来朱老三等人,还不是自己名正言顺部下的时候,作为工具人的种种好处和便利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诏书新出未央宫(下)

已经一路追击到赤山(今内蒙赤峰市附近)脚下,而围住了最后一支成建制卢龙军残余的痕德可汗,虽然满面俱是了大胜之后的笑容满面,但是在心中却没有多少欢喜和得意的情绪;因为相对于他为了击败卢龙军进犯所付出的代价,这场反败为胜的战果只能称得上是惨胜而已。

且不要说在卢龙军入侵当中首当其冲,而全族上下损失惨重的伏部、纥便两族;以及在后续攻占中通过清野坚壁撤出大部分族人,却也失去大部分聚居地、草场和畜群的达稽部。光是为了设设计埋伏和围攻踏入陷阱当中的卢龙军主力,同样让参战的契丹八部、东奚联军付出不菲的伤亡。

期间直接战死者近八千,而负伤者更倍于此。作为勒令和约束各部合力迎战的代价之一,就是相应的烧埋、救治和抚恤都要由王帐来承当主要的部分。

此外,为了驱使和调动那些臣服和附属于契丹八部的黑车室韦、小黄室韦、兀古、鞑靼、各族,加入和投效到这场生死之战当中作为助力,而不是变成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的豺狗,他同样以王帐的名义付出了巨大的利益和允诺的条件。

更别说出征辽东之后就音断绝的两万健儿和一万控弦。因此王帐本身虽然称不上元气大伤或是伤筋动骨,但也是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和储集一朝皆空。尤其是少了出阵辽东的两千挞马和一千附离子弟,如今遥辇氏的实力已经下降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程度;但是好在战后实力受损的还有其他七部大人;因此,他还可以继续以大胜之后的声势和身为可汗多年的积威,居中运筹帷幄权衡利益而将七部继续分而划之,乃至形成某种新的制衡而不至于对于遥辇氏的统治,构成足够分量挑战和威胁……

因此,眼下除了顺势追击和进犯卢龙军的地界,以大肆抄掠丁口财货补充各部的损失之外;首当其冲的还要防备在此战之中得以保全实力和渔翁的西奚各部,想到这里,然后他看到一个策马轻骑而来的身形,不由在脸上露出惊喜的颜色喊道:“阿保机,我帐下最出色的儿郎,耶律家的功臣……快站到我身边来。”

因为,正是这位“挞马沙绒里”拼死从卢龙镇境内逃回来,又被西奚人所俘获;却又在关键时刻表明身份说动了所在西奚头领,以王帐扈卫官长兼契丹八部使者名义,许下诸多条件和利益诱使和鼓动那些西奚长老和酋首们就此发起反乱,圈禁了对于契丹八部有着刻骨仇恨的奚王去诸;而后,若非是这些原本附从卢龙军的西奚人马,在卢龙军露出颓势和下风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在其带领下突然反戈一击,烧掠了卢龙后阵大营导致其后路断绝、全军震动而自行崩溃;痕德可汗所率的八部人马,还要不知道费多少代价和伤亡,才能彻底打垮败退的卢龙军。

因此,在此时此刻痕德可汗已经毫不吝惜自己的称赞和溢美之词,就好像是恨不得让这个雄鹰一般的俊杰子弟,就此生在自己的家族当中。而又在对着左右的口口声声夸功之间,俨然将其视作迭刺部下一代的夷离堇(本部酋帅),乃至是未来的大迭烈府夷离堇(领八部军事总帅)。

接下来,又有王帐的陪臣闻弦歌知雅意的围拢上前来,而在以安慰和赞颂为由的旁敲侧击之间,暗示他虽然因此失去了新婚的妻子述律平;但是现如今为契丹八部立下了大功之后,自然是王帐之内的各家贵女任他尽情挑选,以为慰藉离散丧偶之痛。哪怕是可汗家的女眷也无不可为之……

因此,在一时之间大难得归又巧立奇功的耶律乙,竟然成为了时下最为炙手可热和显目的人物了;不但昔日挞马部(扈卫军)的旧属和帐下附离子弟纷纷聚附在了他的身边;就连位高权重的其他七部大人,也派人给他送来了丰厚的馈礼;而后,他也就此被王帐委任为协统东奚、西奚两部人马的大将,特许别置旗鼓以为号令,自本族分帐而立。

然而,当痕德可汗回头过来之后,脸色的赞赏欣然和老怀快慰之色,却是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独自默然静坐了好一阵,才重新挥手叫来了自己的同母弟,也是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位血亲之一,曾经入质大唐在长安呆过多年,而在形容穿戴上更类唐人的阿判(断事官)遥辇仲平。

“汗主大兄有何吩咐?”

只见他恭恭敬敬的问道:因为遥辇仲平很早就被送到长安去宿卫(为质)天子;因此倒是阴差阳错的错过了当初,在木叶山祭礼之变当中的血腥清算。因此,待到他得以回到契丹本族的时候,已然是两鬓斑白而有了汉名仲平,并取了唐家女子在膝下儿女成双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离乡多年的他在契丹本族乃至遥辇氏的王帐当中,几乎没有任何根基和旧识;反而因此得到了当代汗主的信任和看重,并且不但付之以寝帐内的机要隐秘,还常常委以要任之事。可以说,旧识他与昔日的于越(内相)耶律贺鲁,构成了王帐内外相互检视的心腹班底。

“我须的你往唐地一行。”

痕德可汗开门见山道:“汗主不是刚刚大败卢龙军了么?”

遥辇仲平却是犹豫了下道:“正因如此,我才须你往唐地去!而今我举八部之力方才击败一个卢龙,然族中上下亦是损伤甚多。而在卢龙镇之外,尚有更多的唐地兵马,八部子弟难道还有余力再战一场么?。”

痕德可汗继续道:“故而我要你设法前往洛都或是长安,找到当今中原可以做主的朝廷,厚币求质以陈明利害,就说卢龙军擅起边衅残害各族,我辈被迫自保而不得为之,断无冒犯天威之意。只要朝廷能够约束边患,我族愿世为边藩屏障,臣贡不绝、效忠无虞。”

当然了,最终促使他做出这种屈伸求和的判断和决意,还是来自那些被俘的卢龙军将士,所陆续拷问出来只言片语的消息。比如,现如今的中原俨然有主,而是一家名为太平军的势力入主洛都了;又比如,这场卢龙军发起的征拓,乃是受到了南征辽东的契丹军已经兵败的鼓舞……等等所以他最后可以指望的这支助力,显然是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哪怕他秘而不宣的封锁了消息,但也无法确保还能够维持多久;到时候就会变成接下来例行盟会上,八部之间相互发难和问责的事端和由头;因此,他需要遥辇仲平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好为掳掠补充和生聚力量。

与此同时的赤山之上,相对于惨胜后急于求和的痕德可汗,在一片乱战当中死里逃生却被困在半山腰一处古代遗址中的卢龙节帅李全忠,心情就全然是另一种感受了。先胜后败的惨痛打击和大起大落的挫折,再加上转战连连的逃亡之路,让他已经变得麻木不仁而满心倦怠,恨不得就此一头倒下去再也不用起来了。

但充满讽刺意味的是,能够让追随在李全忠身边的这百余名将士,于绝境当中继续保持相对忠诚和信心,居然还是因为那太平军和新朝的缘故。因为他们担心就这么兵败逃归,会令自己身在新朝治下的亲族家人受到清算和株连;而战死在这里的话,至少家族还能得到抚恤和补偿。

再加上李全忠从头到尾信誓旦旦,保证尚有一路偏师以为后援的缘故,所以他们还能保持最基本的士气和秩序,护送着李全忠且战且走至此。但是在粮尽械绝而疲惫不堪之下,他们也难以支持太久了,因为,被击退契丹人所组成的搜山队再度摸了上来。

这一次,他们再没有贸然靠近,而只是在远处不停的射出火箭,将这只残军附近的草木灌丛给引燃、点着起来。似乎想用烟火将他们给熏燎驱赶出来;而脱掉沉重衣甲的李全忠,也添干了在石壁废墟缝隙中残留的些许凝结露水,而慢慢举起手中折了尖的宝剑嘶声道:“事已至此,还请诸儿郎随我面敌而死。”

“惟同赴难。”

余下士卒当中亦是响起参差不齐的应声来:然后,变成了冲破烟雾和零星燃烧的火光,杀向扇形环列契丹弓手的一股人流。然而,下一刻贪婪的呼吸了几口不再烟熏火燎空气的李全忠,却是见到那些布阵放箭的弓手,突然间就在号角声中转身退逃而去了。

而在远处赤山脚下,代表契丹王帐的狼头幡子和十二面神纛,还有代表从战各部的兽面旗都已然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杂乱无章正在向南行军或是向北撤走的零散队伍。然后,就在已然无力追击,而随着一口气松懈下来跌坐在的李全忠等人面前,就这么消散在了远去的烟尘滚滚当中。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诏书新出未央宫(续)

痕德可汗自然没有想到,躲在赤山上的最后这一小股卢龙残兵,居然会隐藏着敌军的主帅李尽忠;因为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另外一个消息带来的连锁反应,给转移和吸引过去了。

因为身为引兵南下辽东的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贺鲁居然得以只身逃脱回来了;当然了,随着他的回归也坐实了出征辽东两万健儿几乎覆灭的消息,而导致其他七部大人之间出现了分歧。

作为南方首当其冲损失最大的伏部、纥便两族,还有大半个领地沦为惨烈战场的达稽部,自然都要坚持乘势南下,从因为战败后相对兵备空虚的卢龙镇,暴掠丁口财货以为弥补,而东奚王时瑟亦是附和之。

但是西奚五部的辱纥主(首领)们,却是在战后反而变得犹疑不决起来。他们固然愿意借道让契丹军南下抄掠,却是不愿意就此加入到南下的联军当中。因为他们本能会担忧战胜之后的契丹,顺势吞并自的部族,或是令东奚乘机袭击自己的家园。

此外,又有在南征辽东当中,同样损失了不少族兵和控弦的独活、劳问、突便三部大人和一众酋长,却是迫不及待或者说是归心似箭的要回到自己本族领地中去,以为应对可能来自辽东境内的袭击和侵攻威胁。

因此,剩下的部帐当中尤有余力的存在,除了王帐所属的遥辇部人马之外;也就是剩下一个领地较远芮奚部,和八部之中实力最弱,而素来唯王帐是从才得以保全住八部之一地位和权势的坠斤部。

所以,原本还算是上下一心而和衷共济的契丹八部联盟,在战胜敌人之后俨然呈现出了莫衷是一的人心四散趋势;毕竟,这场春夏之交的战争并非在他们的预期当中,作为诱敌深入的代价更是让他们损失了不少牛马畜群。

如果再不能解散部众回到自己自己的领地当中去,错过了春夏之交给牲畜转场养膘和繁衍生息的时节,那不要说等到秋高马肥之际还能拿出多少余力来寇边,就连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后,都没有那么好过了。

然而,正所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是,痕德可汗私底下更是得到了一个密报。就是逃回来的耶律贺鲁尽起迭刺部和素来亲善的述律部丁壮;就此引兵进入了王庭所在的大板围城,以代为守护为由接管和控制住了,留守后方另外两支十箭部落人马。

要知道,虽然平时驻守王庭的大多数挞马部和附离子弟、十箭部落的控弦之士,都随痕德可汗出征在外了。但是作为王庭本身的却是聚集了绝大多数王公贵族,以及各部大人、酋首变相为质的亲眷家属;更有身为可汗统治八部多年的公私储集。

这就让痕德可汗有些进退两难了。要知道一贯以来他都相当看重和仰赖对方,而耶律贺鲁在于越(内相)的位置上也是相当的妥帖和谨慎,而令人颇为放心无虑。因此,他将其委为专掌征伐的大夷离堇,还真心将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以为笼络。

但是此时兵败逃归的耶律贺鲁所作所为,却让痕德可汗心中稳固如堤的信任之壁,难免生出来了那么一丝丝名为猜疑和忧虑的裂痕来。毕竟,如果对方想要就此做些什么,难道领军在外而鞭长莫及的自己,还能够继续约束他么?

最后,在南下乘胜追击卢龙军残余并且抄掠敌境,还是就此引兵回归本族以备万一,的两难选择当中举棋不定的痕德可汗,也只能采取了一个相对周全和稳妥的折中决定。自此将汇聚在赤山到饶城的数万契丹将士分成三路行事。

一路以南面三部剩余的壮丁和族兵为主,汇合万余东奚健儿,继续追击和寇略卢龙镇延边的营、檀、平各州,同时就食于敌境之内;所获丁壮、畜马各部自留,但是相应的粮草甲械必须上缴王庭两成,并分润其他五部三成以为补偿。

一路由独活、劳问、突便三部,合力凑出五千族兵和一万控弦,由王帐委任的大将遥辇割刺带领,前往与辽东相邻的辽水上游,以备可能进犯的敌势威胁而余下五部大人及其所属帐卫和剩余族兵,则是带着此战所获的俘虏和战利品,随着王帐一起回归王庭所在的大青山下,以为后续的斩获分配和论功行赏、领地调整诸事。

同时,原地解散除了八部族军和王帐所属人马之外,被金箭令聚集起来的各族控弦,令其回归本族部帐当中。又派遣新兴功臣耶律阿保机率领一支东奚兵卒和少许挞马卫士组成的人马,就此常驻妫州为西奚监押使,以为就近看管西奚各部头领。

最后,他又派出使者前往土护真河上游的王庭传令于耶律贺鲁,命其带领手下将王庭上下所属一应事物;自大青山下的避风冬营(大板围子),就此迁移到了更加凉爽而适宜度夏的夏营地(饶城)附近。

这样,如果对方毫不犹豫的听命从事,那自然还是王帐最值得信赖的臣下和部属;痕德可汗也会顺势撤除他大迭烈府夷离堇之责的同时,不再追究他兵败丧师的罪责,而继续回归到为王帐总领事务的于越位置上来。

但是如果他有所犹疑和迟延,甚至是轻举妄动的话;那依旧追随在痕德可汗身边,而满载斩获和俘虏得胜归来的这三万大军,就会毫不犹豫的葬送掉望亭内外一切不合时宜的声音和存在。

哪怕为此失去自己为数众多的妻妾亲族,痕德可汗也是在所不惜的;至少出身遥辇氏的重臣和成年男性,大都追随在他身边。更别说其中还有其他八部大人及酋首的亲眷族人,只会让迭刺部变成众矢之、不死不休、万夫所指的一致仇敌。

然而,这种稳妥而周全的多路并进所带来的安心感,却并没有能够再痕德可汗心中持续多久。从北面奔逃而来零零星星的败逃部众,也给这支回归王庭的契丹大军带来新的噩耗。

以守护王庭为由占据大板围城的耶律贺鲁所部居然也战败了;被突然出现不明身份的全新敌人所击败。以至于在一溃不可收拾的惨败之下,就连据守的王庭都被敌人给攻陷了。

按照那些逃过来的幸存者的口述,这些敌人掌握了原本是长生天才有的雷霆和火焰的力量。因此,在这些自王庭主动迎战的十箭部落将士奋力与来敌厮杀、缠战的关键时刻,对方阵营召唤出了火焰和雷霆的力量,将最为英勇的健儿化做焦炭和碎块。

然后,在耶律贺鲁奋力约束一片混乱的部下,想要退入大板围子之中继续坚守和抵抗待援;结果又是雷霆和火焰重新将领,不但将聚集在出口和城围上的契丹健儿轰死无数,还凭空制造出了好几个缺口来。

因此,王庭之中一片大乱,更有人哭喊叫嚣此乃长生天的惩罚,就连耶律贺鲁所在的旌旗和迭刺部的大纛,也被溃乱四散的部众所冲倒,就此消失在了乱军之中再也没有能够树立起来了。

与此同时,位于燕山山脉以南的幽州城内,也终于接到了前方卢龙军兵败的消息;而再度变得行人凋寂、肃杀萧条起来。而作为李全忠委任的掌书记,兼做太平军的常驻联络使者,敬翔也在一群甲兵前呼后拥的邀请之下,来到了位于内城的节堂中。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诏书新出未央宫(续二)

随着敬翔被拥入四壁彩绘雕琢着翅虎踏云的节堂之内,一众顶盔掼甲的将领和冠带整齐的官员,几乎都是齐刷刷的望将过来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其中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灼灼,似乎能在他身上烧灼出一个大洞来。

然而对此敬翔就像是清风拂面一般的基本不为所动,而径直走到了日常所待着的那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位置上。因为,在场的多数面孔都是他有些陌生的;而见到这一幕大多相熟之人不由微微暗自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这位在明面上,可是李全忠身边首屈一指的谋主和心腹,虽然并不直接参与和过问任何事物,但是以李全忠对其言听计从和无所不问的程度,未尝不可已当如今卢龙镇大小事务的半个家;甚至有人揣测过,当初李全忠以偏居塞外一隅的人马,能够抓住李可举败亡代北的时机,抢在所有有分量的潜在竞争对手之前,抢先一步啥回到幽州城来夺权并且奠定了后续的局面,也有他的居中筹谋和策划之功。

当然了,作为在场文武官属当中的少数几位,更是隐隐略有所知这位与中原势如破竹的太平军势力,有着牵扯不清的干系;所以,一旦确认了李全忠兵败的消息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达成一致,将这位身份敏感的关键人物给保护控制起来。

而此番将其请过来,也不过是为了令其作为某种事态的见证和观礼。因为包括授命留守幽州而形成相互制约的几位文武大员在内,一众的卢龙将门和大小世家实在是不想,因为新上位的可能性而在短时间内再度上下流血不止了。

或者说,在经过了连年征战的盛极转衰之后,如今严重失血和疲弱的卢龙镇上下才刚刚缓过一些气力,已经承当不起再度内乱的代价和自相残杀所带来的后果;尤其是在契丹人可能寇边肆虐,而南边的太平军随时可能北上的情况下。

就算是平日里看起来风光显赫的节帅大位,也不再具有那么多的吸引力和诱惑;反而在没有足够实力支撑的群龙无首和各自难以服众之下,更像是一个代表着巨大干系和责任的火坑所在。

所以,这些留守文武能够达成的第一个共识,就是将身份相对超然和游离在外的敬翔保护起来,以免有人利欲熏心之下行那铤而走险之事,成为既有大概天下的太平军,日后发难和清算的由头和借口。

因此就在敬翔被引进来,并且在几位脸熟的留守大员相继见礼之后,就有身为文官首席的左长史张建章当即开声道:“大帅在外不幸蒙难,如今如今声讯不闻而城内暂且无主,可以大衙内(李全忠长子李匡威)主持诸事,以待将来呼”左右诸多文属官员闻言,就像是早有默契一般的相继起身附和道:“善。”

“当是如此。”

“此乃老成之言”而另外几位留守将属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也像是事先通过气一般的没有多说什么;而只是沉默的用眼神巡视左右,变相的按捺和震慑住在场军将当中,可能跃跃欲试头脑一热就跳出来的反对和异见者。

而敬翔此时亦是心知肚明,自己过来真的就只是个见礼的看客而已。然而就在左长史张建章命人前去迎请大衙内李匡威的下一刻,异变徒生;节堂之外突然就传来了大声喧哗和叫骂、呼喝,还有隐隐而短促的惨叫声之后,就在在场军将面面向觎着各自按刀握剑,惊疑不定的互相打量彼此,诸多文书官员满脸惶然不安的相互揣测着,这又是谁人搞出来的事端同时;很快就有人虎虎生风的大步踏入节堂里来,而再度惊起一片哗然和嗡声来:“二衙内”“怎会是二衙内?”

“二衙内你这是作甚。”

因为带着一众甲兵闯入节堂之内的领头人,赫然就是李全忠长子李匡筹;虽然他如今才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是已然生得人高马大而方头阔脸形同成人一般健壮,头戴银冠身披铮亮铁甲手捉一柄沾血长刀,自有一种摄人的英武凌然。

而簇拥在他身后的那些甲兵服色,赫然是用来看守节衙后宅的牙兵所属,名为屏壁都的序列;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然被这位喜欢舞枪弄棒的二衙内所笼络和掌握了去;居然变成如今的意外因素。

随着十几个血粼粼的人头被抛投在地上,赫然都是在外值守的几位留守大将的亲兵队头和心腹将官;满脸森冷煞气的李匡筹这才慢慢开声道:“尔等乘我父帅在外之际,竟然以权威私私相守,岂有此理呼!”

“那二衙内私自带兵闯堂,妄自杀戮卫士又是何故,”左长史张建章面无表情道:“自然是代父帅行那拨乱反正,诛除奸佞乱党之事。”

随着他的话音方落,刹那间外间廊下响起来一片甲叶摩擦撞击和弓弦绞拉的密集吱呀声;而又变成被撞开的门窗外一排排探入的晶莹箭簇。

下一刻,作为出头鸟的左长史张建章就在一片惊呼声中,被他抢步上前用横向刀面拍在保养得体的脸上,连惨叫都来不及就口中吐血的一头栽倒在旁;李匡筹这才看着在场十几位已经相继跄踉拔刀抽剑而出的军将道:“老匹夫私心误事,兄长素来体弱多病怎能担当此任,无非为此辈专权尔。”

这时候才有人反应过来,有些惊惶的开声道:“那二衙内你。就不怕人心不服么!。”

“如今幽州内外无主,兄长不堪而诸弟皆幼,主持局面以备万一又舍我取谁?”

李匡筹却是毫不犹豫到:“谁敢反对,谁便是我卢龙的罪人。”

“我敢反对。”

这时候有一个轻飘飘,然而又仿若是重若千钧的声音,出现在了一片噤若寒蝉的众人之中;李匡筹不由咧嘴大怒定睛一看,却是平素有几分印象,却又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掌书记敬翔。

而节堂之内那些抽刀拔剑以为戒备的军将,也像是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一般,顿时纷纷簇拥和聚集到了他身边去;甚至连那些文属官员也一下子齐刷刷的拉开了距离。李匡筹见状不由皱眉冷笑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不知死活的是你。”

在场一名头发斑白的老将却是抢先打断他,然后又转头低声道:“我辈自当竭力保护先生周全,还望。”

“岂有此理,还不动手。”

李匡筹却是有些怒极喊道:刹那间探入门窗内的箭矢咻咻放射开来,却又被这些身经百战的军将抄起来案几家什,给横挡住了大多数;反而将四散躲闪的那些文官所属射倒了好几个。

下一刻,李匡威欲以号令自己带进来的甲兵乘势掩杀向前;然后这一次再度有大片短促而激烈的惨叫和厮杀声、炒豆一般的暴鸣和震响声,在他身后的外间骤然响彻开来。也让他脸色一下子变成了惨白的颜色,显然有人乘着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了。

仅仅到了第二天之后,李匡筹就只能带着自己的一干同党逃出了幽州城,而一路向着西南的莫州(今河北任丘北))逃奔而去;只是当他甩脱可能的追兵抵达了莫县之后,迎接他的不是同党口中“振臂一呼”群起响应的局面,而是当地军民百姓的绳索和刀棒。

然而这时候,李匡筹及其党羽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那位太平军之主带领的大军已经抵达了冀州,如今距离莫州也只剩下一马平川、还有漕渠相连的不足八十多里距离了。因此,就算是最不识时务和迟钝闭塞的人,如今也知道河北三镇该彻底变天了,又怎么会轻易为之蛊惑和煽动起来呢?

而在塞外的松漠都督府西北部,土护真河与潢水交汇处的大青山脚下,一场新的战斗也在隐隐的轰鸣声中就此拉开了序幕。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始识谋深别有功

而在冀州信都城内。在批复了来自当地正在开展轰轰烈烈改造运动的镇反会,关于魏博。成德境内数千人的处决、徒刑、流放、充边、编役处置令后;周淮安也顺手签署并颁布了《太平三爵令》,正式将酝酿有年的国、士、民三爵体系确认下来。

其中民爵最简单,分为十二等阶,只要输黍纳帛(捐赠)就可以得,更多是象征性的身份待遇和社会地位,比同体制内等阶出身的见官不拜和站坐论事,以及将子弟推荐入学大讲习所的地方分校,技工、农学等诸专科学堂的额外考试资格。

而士爵则是专门提供给那些,正在在域外进行开拓的民间团体和家族,对其所占据的境外领土和形成相应势力后的追加确认和封赠,并且以此建立全新的内藩朝贡体系;授予诸侯、卿、大夫、士(各上中下)的十二等头衔以及对应的荣誉勋职。

然后,理论上只要不公开反叛或是脱力朝贡体系,就可以以家族和血缘世世代代的沿袭下去;并且可以通过有偿的贸易活动和例行特产输贡,从中土朝廷获得相应的支援和扶持力度;如果因此在境外逐步做大之后,还可以申请宗主上国予以升爵。

最后是面向新朝开国功勋的国爵,同样沿用《周礼》以降正常画风下的公侯伯子男五等;但是进一步细分为国郡县乡四等采邑,然后每一等又分为袭三代、袭两代、本代爵;每代世袭只有稳定的一个核心继承,而不允许推恩和门荫至其他子弟。

然后,当限定的袭爵世代结束之后,后人就自然转为相应减等追授的门荫出身;如果后世子孙实在不够争气的话,那就连逐代减等的门荫都守不住,直接降为白身的庶人平民也是等闲寻常的事情。

在这个问题上,新朝的宗室、外戚和外姓勋贵基本一致,确保几代之后就与庶民无异。以免像有明朱氏王朝一样在传承数代之后,就直接培养出一个庞大的不事生产、也不能从事任何职业,而只能游手好闲、滋扰地方的寄生虫阶层来。

另一方面,勋贵阶层这种东西,虽然没过两三代就很容走向糜烂,但却是用来制衡朝堂势力不可或缺的一角;你看明朝勋贵在土木堡之后被打断了脊梁骨,而文官开始引边将入京营之后就开始变成什么鬼画风,以至于皇帝要推出宦官来唱对台戏。

而逐级考试的科举制固然代表了某种先进行的方向,但是在如今太平督府体制下农官、工造、刑律、军转、商贸的五途之外,还是需要一些外部刺激和牵制的力量,才不至于让其在后世不可避免的逐步内卷过程当中,变成特定圈子里的一潭死水。

毕竟,就算是后世新中国的早期发展过程当中,同样也在国有企业和相应部门当中,诞生过内招制度和专属子弟学校、技术学校等等,这种确保相应职业和技术岗位,能够稳定传承的特定时期产物。一直到教育彻底普及化之后才慢慢消失。

所以,不管以后这套体系会变成什么鬼样子,或者又被后人给唱歪城什么样的画风,至少在周淮安生前在位的这几十年间,足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新朝文武官员当中,给塑造出一批制度性的样板和传承体系来。

比如设立相应的门槛规定,每一代爵位的继承人,非军功不得袭爵,非从军不得享受门荫。直接或是间接的鼓励和刺激这些勋贵的后人,拿祖上沿袭下来的余泽去追逐延边征拓的军功,或又是绞尽脑汁去祸害外域的蛮夷各族好了。

因此,在配套这些国爵和士爵的相应待遇和权利当中,也包括了在申报进行域外开拓时,从国朝采买置办兵甲的优先权,道招募丁壮屯垦、建立私家武装的各种规定;当然了,作为国家军队配属的火器除外,以确保对于这些拓边武装的隔代优势。

而《太平三爵令》制度本身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鼓励这些在新朝建立过程当中,掌握了相应社会资源和财富的既得利益阶层们,不要光把眼光放在国内那一亩三分地的利害得失和内耗上,而将他们潜在力量引向更加广袤的未知世界。

就算是历代所不断诞生的新贵阶层,乃至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也可以通过国家适当的引导和扶持,让他们及子孙在传统华夏圈以外的异域他乡,裂土封侯、开疆建国难道不香么?还可以变相让出国内势力格局的生态位,尽量避免每一代向上的晋升通道,不至于滞塞和垄断。

因此,伴随着《太平三爵令》出炉的三个封爵人选,却是通过水陆驿站的榜告传播,在朝野当中掀起了持续的热议风潮,乃至民间津津乐道的话题所在。因为,第一位受爵的赫然就是那位反复横跳而历仕庞勋、唐廷、黄巢、太平数家势力,号称五姓家奴的诸葛爽。

所受国爵为可袭两代的遵义(郡)伯,比食邑一百户而折财帛奉料不等。而已经风烛残年的他梗这一口气不死,似乎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刻新朝对于他的盖棺定论。因此据说他得知消息之后,居然雄风再起召集了一众妻妾为贺就此放飞自我了。

而第二位受国爵的则是已经卸任的前天平军曹翔,封奉准(县)伯,比食邑五十户而折财帛奉料不等。此外他还是内定好的辽东营田屯务大使,隶属于未来设定的河北善后处置行司的下辖。也算是为郓州的曹氏家族走出了一条出路。

至于第三位受爵的,自然是早年开始太平军关系和渊源最为深厚的东都军主帅,都畿道东南行营的朱老三了。就此封为承运(县)候,比食邑二百五十户;然而接下来,他又被任命为河北路善后副大使、安东都行营左参赞,就不免让人浮想联翩了。

然后,以这三位先后投附了太平军,并且为之奔走转战的外围势力领头人物为基准,很容易就反向推演和揣测出新朝封爵的大致上限和下限,已经相应食邑的起步基数。然后又由此衍生出更多似假还真的传言和乐此不疲的功臣爵位排行来。

然后,等到周淮安再度启程之时,却是接到了卢龙镇境内的骚乱和风波已经再度平定,就连掀起反乱的李匡筹都已经被地方军民百姓给执送过来,卢龙军上下无不是翘首以盼就等新朝之主前往接管和巡边校阅的消息。

……

而在塞外的松漠都督府北部,大青山下,潢水与土(护真)河交汇处。由一个太平战锋营和两个驻队营组成品字型分布的中空大阵,就像是狂涛激流之中的礁岩一般,背靠着倒Y字型的河口牢牢的控扼住战场的局面,而任由裹卷在烟尘中无数奔驰往来的契丹游骑而巍然不动。

而在这些车阵和挡板、拒马、铁丝拦网构成的中空大阵侧面和后方空地,则是由淮上三镇所收降改造的平卢、泰宁和武宁降卒,构成十数阵步队所填充着,而有时不时随着过于突入和停滞、纠缠的契丹骑兵,而突然杀出来将其砍倒掀翻在地;剁下首级牵走还能动的坐骑。

然后又在赶上前来掩护的契丹控弦游射之下,有条不紊的缓缓举牌稍退重整,而将正面的对射和火力压制留给车阵当中的太平军;这种久攻不下却又无处下口的焦灼局面;一直持续到了代表王帐所在的十二面神纛和狼头幡,正式出现在了战场当中才有所改变。

而在士气大振而变得越发狂热的契丹军激烈攻势当中,就算是布设在阵前的铁丝拦网,组装拒马和壕沟,也很快被汹涌而至的人马尸体所压垮、填平,然后又变成了拼命放射的火铳和掷弹之下,不断被突破的车阵缺口;而作为侧后两翼的义从步队也在被不断压缩和后退中露出颓势来。

这时,在一辆临时组装的移动望车上观阵兼指挥的辽东派遣军统将林铭,也放下风磨铜的长筒镜对着左右问道:“我们的器械子药还能坚持多久。”

“尚可支两、三日之用……但是,只怕人手要不够用的。”

身为掌管军械配备和修造的材官当即回答道:“无妨的,从那些义从之中收拢一些补充白兵队,同时把还能动的伤员调集起来,反正只要能架着火铳扣下扳机就行。”

林铭断然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既然契丹王帐已现,那也没有必要再留手下去了。”

下一刻,随着突然临空升起的数道焰火,三处已经变得残缺不全的中空车阵,都仿若是在这一刻沸腾和战栗起来。随着相继被推开放倒的挡板和预设工事,顿时在车阵侧面显露出十数条贯穿防线的通道来,三支全身披挂的太平迅捷地冲了出来,他们的铳刺、胸甲、盔缨都在阳光下反光,绚烂地如铮亮的铁流一般。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始识谋深别有功(中)

而被临时集中到一个方向上的数十架炮车,也接二连三的咆哮和怒吼起来:随着激烈抖动后退的炮口烟云,丝绸裹挟的数颗霰子喷射而出。真如虎啸龙吟般的画出无数道白线轨迹的炽热弹丸,就像是迎头痛击的火雨那般,横扫了正在三五成群冲锋如浪的契丹步队,像一群凶狠的马蜂,蛰刺在飞奔的狼群当中。

刹那间纷纷挺举在前的兽皮蒙牌和杂乱挡板,纷纷扬扬脆裂泼洒开来;被贯穿撕扯的契丹兵躯体,不是猝然往后仰倒,就是被划出恐怖的伤口,洒着鲜血,往前颓然走了两步后,跪地哀嚎着或是,伏倒在血泊中;随着前面数排争相倒下而袒露出来后队也像是吓傻了,手握着刀矛钩枪而在刺鼻的硝烟中不知所为的相互挤撞一团。

然后,又被侧面杀出了太平兵拦腰撞入开始溃乱的阵型当中,抵近放射着铅子给成排的贯穿身体和纷纷打倒在地;然后又在激荡回转的惨叫和嘶鸣声中,继续用铳刺给挑翻、戳倒还能够站立的漏网之鱼;而这时候,在代表中军和王庭的狼头幡下几面旗帜再度抖动和挥舞起来;在沉浑的牛角号声中,带着尖顶护颈盔并用狐尾装饰、身穿片扎甲或是圈条甲而在边沿点缀型毛皮,骑乘相对精挑细选出来的高大健马的挞马部(扈卫);还有穿戴精美花纹的彩绣皮袍,以及镶铁的毡帽、皮靴,同时在鞍具上挂着锤、刀、剑数种武器的附离子弟,轰然现身而向着离开车阵掩护的太平军阵列扑杀而至。

这时候,车阵之中再度升起了几道彩色的烟柱;而远处的大青山脚下突然就像在激烈的沸腾声中是活了过来,一支浑身伤痕累累却充满凛冽凶狠意味的骑兵,猛然踏破芳翠青青的草木灌丛突杀了出来;而从另一个方向冲向了狼头幡所在的王帐所在。而高举在空中有些破烂的当先旗帜,依稀赫然是一个斗大的“刘”字。

作为卢龙军绕道东面的山外草原侧击契丹人后方的偏师,一马当先的刘仁恭可谓是有些流年不利;先是在群山之中多次遭遇零星契丹、奚族的偷袭和骚扰当中迷了路,最终错失战机和延误了军期;然后,又一头撞上了迭刺部和述律部为首的整好以暇留守人马;在且战且走当中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人马,才时来运转一般的遇上了利用皮划子和羊泡浮垡装载器械物资,由骡马拖曳着行进,沿着潢水上游轻装疾驰奔袭而来的太平辽东派遣军先头人马。所以,这一次也是他们这支残军,能够将功补过的最后机会;而在充满了蚊蝇虫山林里蹲守了两天一夜。

付出了连人带马被叮咬的全身浮肿不成人形,足足数百名士卒因此病倒或是昏迷不醒,才等到了这个奇袭建功和一雪千耻的机会。一时间之间无数散落在外围而来不及聚拢的契丹部众,被当先夹马挺枪的卢龙骑兵纷纷戳穿、挑飞起来,又踹翻、践踏在斑驳的血色泥泞之中。

然后是距离最近而首当其冲的突便部君长移刺,毫不犹豫的带领着身边的帐卫子弟上前迎击;在马背上几乎毫无间歇的单手开弓数箭,仰面射到了至少三名卢龙骑兵,而令左右士气大振;然而下一刻他就被侧头让过盔边一箭的刘仁恭冲到面前,抬手一槊刺翻落马践踏与尘烟之中。

突便部众见状大沮溃乱,反冲到第二阵仓促布防的独活部当中;然而独活部君长乙室不虞重蹈覆辙,而下令军纛稍退左右以避其锋势;结果着一退就不可收拾的变成了两部过些成一团的大溃乱;连带乙室所在的军纛都冲倒不复再起,而在一片纷乱当中变相让开了卢龙骑直趋王帐的通路。

这时候的遥辇氏族大将敌鲁,也率领作为可汗仪卫的帐内子弟,并各位帐下官属及部曲、奴婢,在外围完成了初步的结阵和布防,搭弓放箭就像混在一团的卢龙骑和独活部众放射而去;然而,这一阵攒射没有对人马皆甲的卢龙骑造成多少损伤,却将惊乱之下的独活、突便两部众彻底驱散和冲开来。

因此,同样身中两箭而嵌入甲衣里的刘仁恭,也是抽刀反手削断碍事的外露箭杆,而毫不犹豫的夹马刺臀的冲过了着最后一段距离,又身先士卒的策马提撞在了这些契丹守卫之间,横槊在膝而手起刀落接连砍翻、撞倒多名契丹,才随着受伤不支的坐骑扑倒在地,复又夹槊据刀再战。

一时间,受到了他鼓舞的卢龙骑兵像是扑火飞蛾一般的接二连三控马飞撞在了这些契丹守卫之中,而滚倒落地继续缠斗和步战起来;而这时候,他们距离痕德可汗所在的神纛和狼幡之下,也不过二十多步距离了。而这只是在极短的时间所发生的的一切,也惊醒和刺激到了正在冲向太平军阵的挞马部和附离子弟。

然而,这时候没有足够服众的统一号令和带队人选的弊端,就由此暴露无遗了。其中一部分毫不犹豫呼喊叫喝着就此掉头前去救援王帐的所在,而一部分还未反应过来的继续直愣愣的冲向,杀出车阵来的太平队列,还有一部分干脆减速下来而在战场上徘徊四顾起来;然后,车阵之中的炮车已然再度装填完毕。

随着一阵紧接一阵的哨响,正在冲击当中的挞马健儿和附离子弟,突然就发现面前的敌阵突然接矮了一截,仿若是一下子都蹲伏下来跪地求饶一般的;下一刻,熟悉的轰鸣声中弹雨飞驰、血肉横飞;就像是挨爱了当头一棒的挞马健儿和附离子弟冲击势头,就像是被凭空打凹陷进去好几个缺口,而留下一地血肉狼藉的人马尸骸。

这时候,已经排好阵型的太平铳队也再度站立起来,放射出数排灼热铅子再度贯穿和洗礼了剩下的马队;因此,这些速来号称勇武无畏的挞马健儿也不禁出现了迟疑和犹豫,而那些衣袍光鲜的附离子弟就更加不堪承受的,当场纷纷转身三三两两的四散退逃开来。

几刻之间,出击的太平阵列前就已然是豁然一空,而只剩下背对而走的远遁扬尘身形。然而这时候,围绕着王帐的突袭和缠战也到了最为激烈和关键的时刻。脸色如常而手指骨已经捏得发白的痕德可汗,见到了左近相继靠拢而来的十箭部落旗帜之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心中滴血和肉痛起来。

因为这些敌骑突袭而战死在这里,都是他遥辇氏本族的精锐和腹心子弟;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光景才能重新培养和恢复过来的;尽管如此,他反而是气定神闲的慨然举鞭,对着不远处奋战的刘仁恭说道:“想不到如今的唐地也有如此骁勇人物,只可惜要葬身此地了;。”

“敢问那位儿郎为我取下他首级,以为献给木叶山先祖的祭礼。”

“小人愿为汗主舍身竭力,拿下这厮。”

当即侧近当中,就有一人嘶声大喊道:痕德可汗定睛一看却是挞马沙绒里耶律乙的从弟耶律剌葛,也是一名精通弓马和格击而素有名声的勇士,当即颔首以为赞许。

“取我帐内甲兵来。”

然而,当披挂齐全的耶律剌葛带着十数名扈卫杀上前去的下一刻,却是骤变再生。已经被拼死拦截在外围而陷入缠战和相持当中的卢龙骑,却是随着最后一股后队赶上前来之后,突然间就在人群中抛投出了许多个冒着烟气的球体,又滴溜溜的跌撞弹跳着滚到了迎战的契丹守卫脚下。

刹那在堆积做一处的人群中相继迸裂而起的暗红火光、烟团和喷洒如雨的蓬土乱石,顿然吞噬和淹没了大多数首当其冲的契丹护卫;冲杀而去的耶律剌葛等人也被迎面气浪所掀倒在地,摔得七荤八素的竟然一时起不了身了。

其中靠的近的是头脑如灌浆而口鼻流血,晃晃悠悠的像是失了魂一般的茫然无措。而离得远一些的难免两耳嗡嗡不止,而一时间只能看见他人奔走叫喊的徒然动作,却竟然听不见其他多余的声响了;就算是痕德可汗所在的不免为之所惊,而挨了好几块迸起溅落的土块和碎石;然而下一刻,刘仁恭为首的卢龙军就突然冲破了弥漫的烟尘滚滚,而杀穿了七零八落的最后防线;又将横挡在这一路上的那些蹒跚身形相继撞翻、砍倒在地。

这一刻,直面他们的痕德可汗心中再没有任何侥幸理,而毫不犹豫的在左右簇拥下侧头转身小跑着,向着最近一支十箭部落的人马退逃而去;而任由竖立在风中的狼头幡和十二只神纛,相继被人推倒、掀翻、砍断在地。

毕竟,他如今已经五十有余了。若是再早十年的话,痕德可汗兴许还会留下来与这些来犯之敌逞一逞武勇;但是此时此刻,终究是对于莫名火器的惊骇和奋力求生的念头,压倒了战局中最基本的利害得失,而在他头脑的本能反应下占据了上风。

而狼幡和大纛这一倒,就代表着战场上再也没有办法挽回的局面;像是那些竭力靠拢而来的十箭部落,在大声嚎叫和哭喊着相继自行四散开来了;然后是外围还在重整其他的其他各部大人,也毫不犹豫的丢下了战斗中的部众策马转身就走。

然后混乱和溃逃又扩散到了东奚、达旦、那些因为相矩远一些,而明显要反应迟一拍的附从部族当中;而那些一度被压缩到退无可退的河边,不得不拼死抵抗的那些义从改造兵们也回过味来,顿时士气大振的自发加入到了反攻和追击当中去。

随着最基本阵型和秩序一乱、首尾难顾,契丹人善于弓马的天赋和个人的勇武,就完全失去了作用,而变成了不折不扣一边倒式的全面追杀。在之前的攻守当中消耗了太多马力和精神的契丹各部,在这个时候就成了雪上加霜的要命所在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始识谋深别有功(下)

当契丹八部在大青山一战崩灭的消息,越过了大兴安岭南麓和燕山山脉之间的群山峻岭,随着告捷露布一起传到了周淮安所在的景州(河北省衡水市附近),他却有些我怎么没有怎么用力你就倒下的荒谬感。

曾经压过了我铁血强宋一头上百年,直到被女真崛起逐步灭亡过程,还能继续吊打和暴击乘火打劫的大宋西军,长期以华夏正朔自居而号称南北朝格局的辽国前身;契丹大八部联盟就这么一战被打散了?

但是前方送回来的战报和缴获,却是实打实的看起来做不得假的;这一战斩首过万,俘获两倍于此,还阵斩了一位独活部的君长(领部大人),另外俘虏了劳问、达稽两部的君长(领部大人);其他契丹贵族、酋长、头领更是数不胜数。

最关键是虽然在事后跑了当代的痕德可汗,却重创了作为凌驾于八部之上的王族――遥辇氏,同时在战场缴获了契丹王帐的全套旗鼓仪仗和众多官属,以及王庭内堆积如山的辎重甲械。也就是说,王帐凌驾和力压各族的根基已经被摧毁的七七八八。

因此,就算战后并没有能够彻底歼灭或是无安全击垮其余的契丹各部人马,而令其在四散溃乱当中各自远遁而去;但是根据参谋组的推演和研判,也算是变相重创契丹八部为首的草原势力,至少在今后十数年以内的战争潜力和军事实力。

毕竟,作为草原上生态环境相对恶劣,而经济体系单一,生产力水平普遍低下的游牧民族;在人口繁衍生息和基本资源产出上,相对定居化的中原农耕体系,具有天然的劣势和不足之处;同时也更容易受到自然灾害的影响和威胁。

而在连番战争中,被杀掉或是其他缘故损失、逃散掉的青壮年人口,也不是像是韭菜一样收割完就能很快长出来的;更何况,作为东北向区域性的强雄势力,契丹八部的崛起过程,也是在不断的侵并和掠夺当中完成的原始积累。

因此,一旦契丹八部因为战败后而露出疲态和虚弱来,就算没有中原的乘胜追击,自然而然有得是那些长期压制和侵攻、掠夺的周边势力,乃至是被迫成为附属部族的草原部落,此起彼伏的反噬和落井下石的报复行为;而演变成新的危机和动乱根源。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那些其他部族反抗和清算契丹人的奴役和控制,还是契丹人为了弥补严重的损失,而主动发起战争去掠夺和吞并草原上的别部势力,都将迎来新一轮草原生态位的重新洗牌。

至少在参考了参军组和参谋组提供的意见之后,周淮安不认为在此次战败后,损失了大量基本盘和个人威望,最终仅以身逃的那位当代痕德可汗,短时间内还能够有足够的权威和实力,继续将剩余的契丹各部给重新统合和团结起来。

因此,虽然不算是最理想的结果和目标达成,却也是一个意外之喜;因此,周淮安原本是打算通过数年的经营和渗透,然后在集中力量一具击垮这个未来的边疆外患的根源;结果仅仅靠一路偏师就提前打穿了大部分流程。

当然了,这时代的契丹八部,已经有了从不怎么纯粹的渔猎、游牧民族,向着后世农耕定居化转型的迹象了;千万不要不要小看着游牧民族的农耕定居化,这也意味着有了固定的生活区域和相对稳定的产出作为补充,让他们渡过每年冬季最难熬的时刻。

然后农耕定居达到一定规模之后,就自然而然的会形成新的聚落和城邑,以及为相应定居人口所服务的手工业基础;比如开采池盐、渔获皮毛等产品的加工储存,冶铁和武器铠甲的制造,都是在这个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

而拥有了农耕(田地)、城邑和手工业的基本三要素之后,游牧民族也就从绝大多数逐水草而居、旋起旋灭的普通季节性边患;逐渐蜕变成为有资格和中原王朝掰一掰手腕的像样威胁了。像是历史上的匈奴、柔然、突厥,乃至后世的蒙古莫不过如此。

而在另一条正常的历史线上,走上迭刺部首领位置的耶律阿保机,也是通过一边开发草原领地内的盐池获利,一边乘中原的战乱不休而不断见缝插针的寇边,掳掠了包括工匠在内的大量汉地人口在草原上筑城聚居,才得以力压契丹八部攫取世袭首领的主导权和优势,完成了后世辽国的奠基。

当然了,在这个时空随着契丹八部的战败,耶律氏为首的迭刺部想要崛起的这点可能性和机会所在,更是就自此胎死腹中想到别想了。

而在这次数万人会战当中,通过前方将士所提供的经验总结和战后研讨会,周淮安也注意到了另一个比较关键的地方;也就是相对于火器在中土战争里,所表现出来中规中矩的代差优势,在对上游牧民族之后却堪称是超常发挥了。

因为,相对游牧民族所擅长轻快速射的角弓、猎弓等远程投射和压制手段,火铳在基本射速、射程和威力、持久方面,也都表现出来了足够吊打性的优势;可以说出了准头上海略有不足之外,其他都胜过一大截了。

至少相对于藩镇乱战出来的那些中原军队,游牧民的披甲率和远程防护手段就要相对差劲的多了;因此,火铳阵列完全可以用密集的垮射,来延伸射程以提前杀伤和削弱、打乱敌人的阵型和势头;再加上火器子药便携性和相对节省力气的火力持续性;可以说明明具有相对战场规模优势的契丹人,与车阵中太平军对射当中居然是多数时候落了下风;而无法完全发挥出机动游射的专长和优势来。

反而很容易就被打散和扰乱了阵型、势头,而让一波又一波的进攻被迟滞,乃至陷入带相持不下的持续颓势当中;更别说是布置好工事背后装满双份散弹的大炮了。紧要关头在敌人最密集、最扎堆的地方一轰,鲜有不溃乱散开的。

因此,只携带了十五日便携口粮的辽东派遣军,凭借浮筏承载水运的二十多门六寸(短管)山炮和四寸(轻架)野炮,还有大量数倍基数的子药,最终支撑着三个火器营的车阵,挡下了契丹各部三天三夜的轮番攻打。

相比之下,军中配发的掷弹和发(黑尔)火箭,就在战斗中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了;前者要等到敌军冲到阵垒近前才能发挥作用;后者则是除了便携性外,相对火炮准头和射程头差强人意,只能打不会乱跑的固定目标。

如果不是最后刘仁恭部骑兵突袭王帐的时候,出其不意的打破了最后固守防线的高光时刻;尽管如此,相对于在掩体背后坚守阵地,掷弹还是容易在主动进攻当中误伤自己人;而需要严格训练和丰富经验才能成为合格的掷弹手。

当然了,作为铳炮刺刀为核心的火器战阵配套装备,随军携行的车墙、铁丝网和壕沟,在这场战斗当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考验和磨炼;至少在几次战斗之后,那些从征的义从军(改造兵),无不适变得越发敬畏和老实服帖起来。

当然了,等到原始的榴散弹和手摇机关枪的科技树也点出来之后,相信历史上那些蛮横彪悍而被历代引以为患的游牧民族,最终只能变成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而融入华夏的大家庭那一天,终究会到来的。

因此,哪怕这个结果有些意外和仓促,但接下来就剩下按照事先规划的战略方案之一,提前执行“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后续追击和扩大战果了。

比如通过分批出击的骑兵骑步集群,沿着河流以水运为输送保障和依托,逐步深入到松漠、饶乐都督府的腹地去;甚至不需要追求直接的杀伤和歼灭、缴获成果,只要确保在着一整个夏天到秋天的时间里,让残余的契丹各族疲于应付而没法好好的休养生息。

毕竟,塞外的草原虽足够广大,但是适宜大规模放牧的水源地和草场,却是相对有限的;而人固然可以望风逃跑和躲藏,但是牲畜就不行了,迁徙的距离稍远一些都会掉膘甚至是累死、病死的;然后到了冬季来临之后,大自然自然会教他们做人的道理。

因此,当依靠畜牧业所维系的生产力和经济体系崩溃之后,所谓的游牧民族也就成为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只能靠一波流决生死的炮灰和渣渣了。要么走投无路的去抢劫其他的草原部落,要么南下寇边与严阵以待的中原军队决战。

因此在头两年打垮和肃清了成建制的抵抗之后,接下来就可以沿着草原上水量相对充沛的河流,重新组织大片的步卒和民夫,开始从河流下游向北修筑起一座座间隔数十里,兼具了堡垒货栈驿站多种功能的综合据点;因为草原上游牧民族缺少攻坚能力,这些据点也没有必要用上水泥或是棱堡建筑,直接采用相对廉价而技术成熟的土木结构即可,在搭配少量的驻军和足够的火器弹药之后,就可以有效的威慑和封锁一大片区域;然后再通过季节性河流水运,来输送后勤和相互支援呼应,就又有了相对长久的自持能力。

草原上的生态位出现空缺之后,自然就会有人迁徙过来试图填补之;然后依托河流水运所形成驻军堡垒的锁链体系,就会将其约束和控制起来;变成半定居化而专门提供皮毛、肉类和畜群,而在经济和防务上严重依赖中原的专属畜牧区;因此,在击败了契丹、奚族之后,在东北地区试行的堡垒推进政策只是个开始;等到运作成熟之后就可以推广到朔方、银夏、甘凉,乃至是安西、北庭故地去;彻底将传统意义上的蒙古高原被大沙漠所分割成的漠北、漠西、漠南草原,用火器和堡垒分割成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游牧区。

这虽然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而投入耗费巨大的事业,但是一旦初步成型和见效之后,相对于历朝历代为了守边和备边,所维持的庞大延边驻军和为了配套、维持驻军所建立起来的屯垦体系,却又是相对的多快好省了。

因此,当沿着漕河水陆并进一路接管和收编的数万大军,伴随着周淮安正式抵达幽州城之后,前来迎接的赫然是以新被推举上位的李全忠之子李匡威,以及作为临时辅佐的敬翔,所率领的近千名文武部属,礼数隆重的迎接仪式。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始识谋深别有功(续)

“这么说,那个耶律乙又跑了?”

被迎进了幽州城内,而开始接受时讯汇报的周淮安不由略微诧异道:“正是,契丹人在大青山之战溃败之后,西奚各部亦是再度反正,放出了被幽禁的去诸王,杀尽投附契丹的酋首、长老并东奚驻军,唯独监押官耶律乙得脱”作为常驻代表的敬翔恭恭敬敬的回复道:“跑了就跑了吧,反正契丹八部都要没了。”

周淮安摆摆手道:不过心中难免感叹,这耶律阿保机还真是有些时代气运之子的特质,居然一而再的在逆境当中,让他给逃出生天了。

不过,随着大青山之战后的局势变化,契丹八部赖以生息繁衍和壮大的潢水与土河流域,最精华的本部牧场和宿营地、聚居点,全都相继或是被摧毁沦陷了之后,就算能够多逃出去几万部众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同时他们还要面对长期被压制的各部反噬和报复。

而按照敬翔的说辞,契丹人战败的消息一传开,除了重新反水的西奚之外,陆续还有松漠、饶乐二都督府周边的室韦、鞑靼、回鹘等等原本契丹八部的附属势力,都派人过来请和的使者。当然令周淮安有些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的,作为东北地区不可忽视的一方势力,渤海国也终于让派人过来了。

虽然,如今族为首的渤海国已经有所衰弱和颓势,大氏为首的王族也难免大权旁落于国中的多位大族豪姓,但是在明面上还是海东之地疆域横跨千里的大国。所以,他们不是在太平军占据辽东时有所反应,而是一直拖拖拉拉到眼下才派使者前来,倒是让周淮安有些诧异和意外了。

要知道安东行营的设立,名义上是为了后续追击和清剿饶乐、松漠二都督府境内的残余,同时善后处理卢龙镇为主的幽燕地方局面;但是在督府的后续预期规划当中,却是为了光复盛唐时节所建立的安东都护府全境,所进行的长远持续战争准备的机构;而在契丹、奚族已经不足为患,下一步真正目标就不言而喻了。

因此,除了已经从登州渡海在辽东打出局面和声势的这一路派遣军之后,朱老三及其自愿参加拓边的旧部,还有另外一些新旧收服的前朝、藩镇部队,将会在接下来的行动当中派上重要的用场。当然,作为这一切的先决条件,就是通过河北境内的漕运北线,开始在幽州大量囤积粮械,同时进行重建统治秩序的地方改造。

如果是传统的历史线上,想要说什么一代人以内就能恢复汉唐全盛时期的疆域,无疑就是痴人说梦一般的结果;要知道,就算是英明神武如唐太宗二征高句丽不果,也是到了高宗时期才真正解决了这个边疆小强;而猪爸爸所缔造的大明王朝,也是到了成祖朱棣五征塞外之后,才给塞外的残元势力盖上了棺材板。

但是架不住周淮安身为穿越者,既有来自后世长远眼光和规划,更有跨时代技术和军事体系所带来的优势加成。无论是遍布大江南北的高产农作物和矿山工厂所提供的人力物力,还是蒸汽车船和带转向机、减震架的四**车所提供的后勤保障,乃至是钢铁火药所组成的阵列和先进战术、军事组织的可观战斗力。

毕竟,从长远大方向上看,纯粹火器和铳刺组成的军阵,可要比传统多种冷兵器搭配而成的军阵,要更加省钱省事的多;不仅因为装备和后勤需要的统一化,也不仅因为队列训练和战术变化的简化,还有对于兵员素质的门槛降低(只要能端住火铳)和训练周期的压缩。

最极端的情况下只要一个多月的突击训练,哪怕是向约翰牛一样到处拉壮丁一般,从街头酒馆各种人渣、流氓、乞丐,都是来者不拒抓人充军;靠一群花钱买军官职位的贵族子弟和有产人家,也照样能够以欧洲搅屎棍的身份,打遍了近代列强战争的全场,而留下后世红杉军的名声来。

因此,继续扩军下去并且完成全面火器化的规划,势在必行也无可阻挡了。最终能够阻挡太平军脚步的,也许就剩下了草原上本身所具有艰险恶劣的气候环境了。当然了,后续的经营当中的堡寨、火器,驻军不必多;河流、绿洲,移民不可少,能够用钱生产力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也许,这一轮战役本身,就是春秋战国以来持续了数千年的冷兵器时代,最后一点闪亮时刻的余晖和落幕了。

另一方面,却是五天前从广府送来的消息,说是自年初开始就有来自南海十一国使者相继汇聚于当地,准备北上朝贡新朝之主以定臣属名分云云。

而其中既有与安南都护府南北相邻的林邑(占城)国,来自中南半岛的水陆真腊(柬埔寨吴哥王朝)、骠国(缅甸蒲甘王朝)、狼牙修(马来半岛);来自南海大岛的婆露和佛逝国(苏门答腊岛)、婆利国(加里曼丹岛),麻逸国(吕宋岛)、柯陵国(爪哇岛)。

甚至连距离最远的岛国狮子国(今斯里兰卡)亦有使者前来,其中也有一些根本名不见经传的罗越、哥古罗、之类的小国城邦。而这也算是太平都督府这些年对于南海和外域的经营开拓,终于迎来了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重大成果。

因此,随着他们组成的使团到来,也意味着这些在海上直接受到来自中土武装船团和护航战船,所影响和威慑范围的沿线诸国,就此变相接受了之前太平督府在通航各国的时候,所陆续提出的一揽子计划和条件。

比如作为日后全新臣藩体系的一员,今后他们按照相应所在国的贸易配额,对中土大量输出稻米果干等当地物产;像是水陆真腊、林邑、骠国等地,都是土地肥沃而气候湿润多熟的稻米盛产地;因此在当地收成季节谷价极低,就算摊入千里迢迢转运到中土沿海的运费,也是相对中土低廉的救灾赈急手段。

又比如,特许持有中土发放牌照的商人,在当地开办工场、开采和经营矿冶;就地招募劳役和捉捕野人,建立专属的护卫队伍;而地方有司必须提供协助和便利。或又是租借沿海的港口,为往来海上航路的天朝船团和护航、巡游水师的驻泊、补给之用;作为相应的回馈,除了国家层面上象征性的例行赏赐和官方指定贸易之外,还授予相应使团及其随行商人群体,在中土采买大宗特色物产和奢侈品的配额,或又是驻留和定居在中土指定的口岸地区,以为经营相应特色产业和提供各种服务业的需求。

当然了,负责支援天竺攻略的水师,自然不会去主动找这些沿海邦国的麻烦。但是大多数实际情况是这些散布在南海岛邦小国,被那些横行在海上的唐人船主和海商,给轮番祸害的受不了了。他们甚至胆大包天的洗劫和焚掠了,作为中南半岛第一大势力的骠国(蒲甘王朝)多处沿海城邑和港口。

毕竟,现如今大唐的造船技术和海战水平,在太平军引领下已经走上了一条日新月异的快车道;虽然没有机会获得火炮,但是光是制造千料以上坚固大海舶的技术底子,又重金接盘了淘汰下来的床弩、投掷器等重型军械;足以吊打和压制南海航道沿岸众多的土著国家了;甚至就算是遇到了传说大食的水师,那种用绳子捆扎木板和椰浆糖粘合而成两头尖翘的三角帆战船;或又是从西天竺大陆出发的外壳轻薄只耐近海风潮的所谓“天竺大舟”,乃至来自昆仑奴产地――黑色大陆圆身方头的“昆仑舶”,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或是更胜一筹的优势所在。

正所谓是凶器在手杀心自起的基本道理,做为被派出去征拓的各色人马当中也难免良莠不齐,并不乏昔日洗脚上岸的海寇、私贩和其他的亡命之徒;他们自然不敢与太平军控制下的据点和贸易栈较劲和浸扰,但是对付起这些岛藩外族的船只和港口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又比如如今的骠国(蒲甘王朝)虽有南中大国之名,其实就是一个号称“属国数十诸侯上百”的地方势力集合体;王族即为这些大小土君、邦主们所尊的共主。但是这种臣属关系随着王室的兴衰消长而并不算稳固。

因为原本定都室利差罗(今缅甸卑蔑)的前代骠人王室,就是被来自伊洛瓦底江上游的南诏政权,给打的数度迁都一直跑到了如今的蒲甘城(今缅甸曼德勒西南)附近,才在五十多年前被当地所崛起的诸侯邦君所取而代之,因此,在名分大义上远逊一筹。

因此,所谓当地骠王能直接发号施令的,也就是伊洛瓦底江西岸与亲敦江汇合处的领地。而但又对外征伐之事或又是遇到外敌入侵,就要以骠王之名连横合纵乃至许以利害关系,才能调动那些名义上从属的列国封臣出兵助战;就像是小号的五方天竺一般。

因此,对于沿海频繁遭到寇掠和洗劫的消息,当代骠王基本上就是打赢了去外敌,打输了除内患的无所谓态度;因此,当唐人商旅突破了沿途地方势力的阻挠,北上抵达蒲甘城之后,正缺名分大义的骠王,就毫不犹豫的一拍即合派出出使中土的朝贡团来。

当然了,等到这些国家接受了相应的条件,也让唐人在当地又了名正言顺的据点和突破口之后,接下来无论是作为中土货物的倾销市场还是原料产地,或又是日后海外唐人繁衍生息得以做大的聚居地,都将逐渐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了。大势一起就算是日后有所波折,也无伤整体大局了。

而说到骠国,又不得不说起如今西南方向正在征拓和经营当中的南诏国了。如今洱海平原上的郑(买嗣)、杨(登)、赵(善政)各家大清平官家族的内战,尚且还没有分出胜负来,倒是被卷入其中的南诏蒙氏王族上下男女老幼几乎都要被杀光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洱海平原南部大厘城的段氏家族,在来自占据了弄栋府境内的太平西进部队曲承裕等人暗中支持下,也在稳步壮大和崛起而聚拢了周边结境自保城邑百姓,成为小有实力的地方割据势力,甚至还因此暗中收留了若干王族的幸存者以备万一。

所以将来太平军的主要预期目标,就是未来数年内直接或是间接控制住云南之地,最适宜农耕的滇池流域和洱海平原两个人口富集和粮食产区;然后初步站稳脚跟之后就可以以当地人口为支撑,大规模开发境内的银铜铅等矿产;再通过水运转送到西川境内之后,以为满足铸币和工业生产上的巨大缺口。

然后,针对周边的土蛮势力的存在。以军事威慑和蚕食、经济渗透、文化影响和政治招抚一揽子方案多管齐下,将改土归流而彻底消化彩云之南,建立起自古以来的统治宣称权的长远规划,尽量留给后世子孙去慢慢完成好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始识谋深别有功(续二)

虽然随着卢龙镇的正式易手,传统意义上的天下已经基本平定,也就剩下六大都护府之类的传统扩张地缘边界了。而通过镇反会多年下来持之以恒的“打入好分田的”,啊,不是清算世家门阀和审判豪姓大族的肃清运动,太平督府也在天下各道获得了大量良田庄园,再加上因为战乱而荒废的无主之地;看起来至少两三代人以内都不虞可以陆续分配的可耕作土地;但着不意味着新政权就此可以偃旗息鼓而马放南山了;事实上随着天下安定之后的人口增长,尤其是天下数以万计的营田所、屯庄当中,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善和卫生条件的提高,所带来持续不断的婴儿潮,也需要未雨绸缪式的进行长远规划。

因为,按照屯庄里逐渐成型的制度,作为潜在预备兵役和产业工人基础的屯户身份及其配属份额,只有长子可以继承;而其他子女就只能想办法另谋出路了;比如利用屯庄子弟的身份优先获得选拔从军和入厂的资格;然而参军和做工的名额终究有限,于是剩下被淘汰之人就可以编入屯垦团,加入恢复传统地缘的拓边中去。

此外,日后万一遇到了比较严重的灾荒之年,除了官府的例行救济和安置之外,还可以将人口富集而土地不足以重新分配的地区,因此破产的农民和其他流离失所者,就此招募起来进行简单的编练之后,也分流和引导到域外开拓的事业当中去。其中,又可以分为官私两种出路。

官方的出路就是参加新组织的延边开拓团,成为持续移民实边工程同时掺沙子式影响、渗透当地土族蛮夷的归化战略的一部分;而民间的出路,则是被那些外域征拓并已经站稳脚跟的商团、会社等民间团体所招募,而成为诸多在外域遍地开花的私属移民团一分子。

另一方面则是事先初步工业化之后,随着天下安定而显得越发过剩的产能和促进科研进步的动力,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出路和消化的方向;因此,对外征拓以获得更为广大的潜在倾销市场和更为廉价的原材料产地,以为转移内部矛盾和反哺生产力发展,就成为了新朝无法回避的未来长远规划的一部分了。

所以,当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之后,就决定了新朝是休养生息于内的同时,也直接或是鼓励军民百姓自发征拓域外,两条腿走路式的未来国家战略。至少在周淮安的有生之年,还是足够将穿越者所带来的科技树和历史发展趋向,给全力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和形成足够大的内外悬殊代差。

因此,未来的新朝框架下对外体系,将分为商贸、外事和宗藩三个系统。其中商贸最简单就专管华夷商事往来,极其相关衍生出来的争议裁断,以及类似原始的保险和金融借贷、货币兑换配套诸事;同时监管一些类似后世的海关、海事部门的职责。

而外事和宗藩部门则其实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暂定以为为东西界限。东面包括印度洋在内的南海区域,为传统意义上华夏影响力可以投放到的宗藩属国,适用于过往沿袭下来的的朝贡体系,只要在一些具体内容和新事物上加以细化和改进即可。

其中又按照国爵和士爵的差别,分为由国家指定分镇于边疆新开拓地区,而变相享有部分财政和民政自主权的各家诸侯;以及源自民间在域外的自发征拓过程中,得以成功占据和建立一方政权的国人团体和家族;前者就是为了管控和驯化边疆土蛮外族聚居地区的过度手段。

而后者,只要在后续表现当中履行好最基本的臣属义务和本分,并且表现出足够潜力的反馈前景;就可以申请得到宗主上国的支援和扶持;乃至依靠受爵高低的特许状,从官方渠道采买到受管制的弓马甲械,招募贫民屯垦和雇佣武装义从等等诸多便利。

而在狮子国(今斯里兰卡)以西海域,则是那些与中土有所往来的历史渊源,但是海上力量投放暂且鞭长莫及的西天竺、珊兰(东非)、大食(阿拉伯)、大秦(东罗)、泰西(东地中海沿岸)诸国,进行国与国之间正式外交事务和使节派驻、情报收集的管理部门。

事实上随着一系列后续的命令发出之后;刚刚得到任命的朱老三,也难得一反低调内敛的日常作态,召集家人亲故好好开怀痛饮了一番,径直当场喝了个酩酊大醉才算是尽兴。最后席散,他才对着籍着搀扶之际,隐晦表达了某种担忧和顾虑之情的朱珍、胡真等人,却是大笑置之:“为何不得张扬呢?如此恩遇和优待,我辈自然是好好的庆祝,让世上越多人广为知晓才好呢?”

“某蹉跎戎碌了大半辈子,在尸山血海里难免走歪了路子也做错了许多事,最后还能得到这般的际遇,难道不该弹冠相庆么?”

“这自然是新朝的恩德,也是给世上其他人等的一个机会啊,咱们可不就是那千金所市的马骨么;只要不要得意忘形太拉胯了,接下来可又有什么好忧虑的。”

“千万告诉底下那些兄弟们,这安东行营的未来战事,便是我辈在外域再建功名事业的立身之战;定要开好了这个先头才是啊!!”

而在长安城内,作为这次即将迎来新朝时代的中心和焦点人物,公认已经内定为新朝第一任执政联会宰相(总理事务大臣),如今政务官之首的民司判事兼左参议樊绰,却是在气定神闲的临摹着来自颜氏家传的《王右军贴》。

同时却又漫不经心的对站在身边的拜访者,有一句每一句的搭话道:“无论是汉武之志也好,还是初唐故事也罢!你们空着急又有什么用?今上自起于岭内以来,无所不为深谋远略计,岂是尔等所想那般穷兵黩武之辈?”

“难道别设一个安东行营和朱氏封爵就让你们坐不住了?那还说什么重现汉唐盛世之期,直接上书请去或是挂印而走好了,又何须做此扭捏态?。”

“新朝将分天下为二十六路,又有规复故唐六大都护府之制;因此接下来的日子里自然少不了继续用兵的地方。分设东西两路行营便是如此。”

“但是天下平定之后,能够继续保留下来的军序不过二十余部,想要谁上谁下谁去谁留,就唯有以相应的收土、平定和开边军功说话了。”

“然而,这也是那些数量不菲的旧朝降将、藩镇所属,最后一次能够搭上新朝体制,而不至于沦为愚氓白身的机会所在,你说他们能够不敢拼命和用心么。”

“要知道,依照最新一版的《太平军制增补》,今后国朝的经制之师,将以二十余军序的战兵为根本,比前朝南衙十六卫之故事,轮驻天下各道要冲以应机变;”“而延边塞垒及内陆腹要之地,以戍防区分领数营至十数营不等驻队兵,为就地守备和就近弹压地面之责;又有专掌屯垦营造诸务的建生军,以为开辟驻屯于国内外险恶边荒之土。此三者既为新朝立制后,得享薪饷的正规定序;。”

“此外,尚有战时随地应募驻军从征,而得以且给衣粮器械的辅卒,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应募的;要么是执役五年以上的屯所子弟,要么是建生军的兵户补员。因此,才能在战时依照表现和需要,就近补入相应驻队、战营的缺额中。”

“因此,这些旧属人等自然不敢打战营军序的主意,却也看不上建生军的辛苦与劳碌,只怕以此间的军功,为自身谋得一个边地戍防区的官身,就是最理想的去处了。至少他们这一代守边的后世子孙,就可以籍此积累资序转为地方的文属之途,或又是谋求调任腹内地方军职。”

“这自然是督府消耗和分化这些旧属将兵的阳谋大略,但是就算是有明眼之辈能够心知肚明其中的关要,却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抗拒得相应的利害得失呢?如今,河北境内光是收降三镇人马近十万,而其他地方的俘获和编管劳役的数倍于此,”“其中不乏豪勇悍战却不识营生之辈,也不是那么甘心埋没于田垄沟壑之间的;经年日久下去也是一个潜在隐患,还要徒费看押和监守的人力物力;还不如籍此给此辈一个出路和指望的,令其安心改造熬过这最初的数年光景,以期将来。”

“你们这些人想要挡在期间,这是利欲熏心昏了头,自大到可以裹挟舆情相抗呢?还是觉得今上对旧朝士人还不够嫌弃,或是尚有的软弱可欺之处,可以籍此一举搏名身后。”

“回去好好约束和教养自己的子弟;不要总想着取巧搏名的手段。就算一时间国朝尚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待到域外的征拓一起,难道就不能破格选用一些敢于任事,或是用于担当的年轻俊杰么?”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宠行天藻烂云章

九边锁钥断胡烽,醪纩先朝费岁供;猾夏已无秦塞险,防秋岂复汉家封!

黄河冻解应回马,碧海波扬欲起龙。寄语金微多旧戍,草枯蓬折为谁从?

《冬怀八首其二》张煌言〔明代〕……

就在接管了幽州全境,又继续北上辽西的周淮安一行终于抵达了碣石山(今秦皇岛市昌黎县城北),效法魏武行那“东临碣石,北观沧海”故事,诗兴大发题留立碑的同时;天下风云也在大势使然的历史车轮下滚滚向前而去。

在因为契丹崩灭导致一片争战纷乱不休的塞外草原上,土河上游的契丹祖地形如堆尖的木叶山下,由迭刺部所聚居的最后一处大型营地――钵头海,曾经水草丰美而牛马漫山、渔猎如织的湖畔草甸,如今却已经变成了满目疮痍和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在外来者的侵攻之下这座初见城镇雏形的聚居地内,无论是已经初见雏形的诸多木构建筑,还是见缝插针一般分布的庐帐、毡包。都在火焰的肆虐之下变成了一处处残垣断壁,更有骑马穿袍的敌人往来期间,而将一个个被火焰和烟气所熏燎的无处藏身的幸存者捉出来,打倒在地又变成拖曳在地的俘获。

而作为曾经其中一员,刚刚从西奚部的聚居地冒死逃回来的耶律阿保机,却只能站在木叶山的边缘上,流泪不止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这里不但有着从小养大他的祖母在内绝大多数亲族,还聚集着部族当中大多数的工匠和作坊,也代表着他多年的心血和努力奠定的根基所在;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而正在毁灭这一切的人马旗号他也很熟悉,赫然就是被他所亲手征服的黑车子室韦。而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早前两天赶回来想要迁移部族往东面避祸的,当代迭刺部族长兼大夷离堇耶律贺鲁,及其诸多亲族也早已经闻讯前来乘火打劫的截杀和埋伏在家门口。

因此,包括耶律贺鲁及其兄弟、子女在内一干被斩下死不瞑目的头颅,正在被传送南下而作为送给那位中原新朝之主的礼物和投名状,以换取对方的赏赐和许以边贸的优先权。这就是大多数草原失败者的下场;在失去作为强壮的头狼带领而四散逃窜的狼群,也不过是往昔那些退避三尺的豺狗、兀鹫,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

因此,耶律阿保机哪怕心中恼恨和痛彻的得牙齿都要咬出血水来了,最后还是在那些发现动静的室韦人分出数骑过来探查之前,用力拨转马头就此背身向西长驱而去;然而心中却是茫然不已。因为在广袤的草原之上,勿论室韦、鞑靼还是回鹘别部,如今剩下只有蜂拥而至想要在契丹八部倒下尸体上分食的潜在敌人,他又能何去何从呢?

而在距离他数百里外的燕山山脉南麓的幽州城内。耶律阿保机本以为已经身死的妻子述律平,也穿上了汉家裳裙而说着不怎么流利的唐话,强颜欢笑的侍奉着新主,作为曾经的常驻卢龙镇太平军密使,也是如今河北善后大使燕山路分司巡使的敬翔;而她的小腹处隐然有所微微的凸起。

而这也是她沦于囚俘之后,能够忍辱负重苟活和坚持下来的唯一理由和缘故。作为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兼被灭亡的敌族臣妇;唯有为了未出世的孩子,才能让她假装暂且忘却过往的一切种种,尽可能的依赖和讨好眼前这个对自己尚有兴趣的男人,以较好的条件活下去而不是死在流离迁徙的半路上。

而这个男人也同样给她许下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承诺和条件;只要能够在表面上尽心竭力做好他的女人本分,那述律平不但可以生下这个孩子,他还能以父亲的身份认养在膝下;而从小就有了一个衣食无忧而地位不低的境遇和基础,以唐人的身份被抚养长大。

而在新罗国的全州南部,南原京城内。刚刚遭到了一场当面暴起发难刺杀的征南行营长史崔致远,也脸色惨白看着溅满血迹的大堂,久久没有能够说出话语来。虽然尸体已经被拖下去了,受伤的臂膀也被仔细检查和包扎过了,但在此次此刻他却只想自己一个人独处之下,好好的静一静捋平纷乱如麻的心思。

之前在海路上得到了来自登州境内的补给和输送,又听说了派遣军已经在辽东之地站稳了脚跟;初步掌握的武州和康州自觉条件成熟的崔致远也决意点集两万人马,自与全州交境的天岭郡发起了对北面十郡的大举攻势。因此,不但收复了形同自立的南原京;还相继攻破了淳华、大山、仁实、壁各郡的割据武装。

到了这一步,他也不用再顾惜与王京(金城)方面所维系的,最后一点明面上的归属和君臣名分了;因此,无论是全州诸多落乡贵族和京位官属,还是九幢十誓和沿海军镇的残余部属,或又是与地方盘根错节的庄头、村主、部民长,乃至是寺院僧团;只要敢于阻挡在征南行营面前的,便是祸国殃民的逆党反贼。

故而,在征南大军显得格外激烈的手段面前,无数盘踞地方的官宦胥吏、豪强大姓被入罪抄家,成千上万的奴婢、隶民和其他贱籍之属给释放开籍,而领取了公中配发的农具耕牛种子,成为征南行营编管之下新置田庄的众多屯民之一。又有许多简单受训过的中人、良人。破产小豪出身的人士,被委任成为了户头和甲长,乃至是城邑内的捕盗、治民、曹长诸品下吏。

因此,随着征南行营分作数路兵马的不断推进,崔致远麾下的声势也是滚雪球一般的不断壮大起来;更有无数的逃奴、部民和隶民,还有无以为系的中小豪强和破落士人之家争相前来投附。却也让他不得不在抵达全州州城(今韩国全州市)之前暂停下兵锋,以为整顿和梳理内部,以免部队良莠不齐膨胀的太厉害而影响了战斗力。

但是,相比此刻身体上收到的伤痛,他更痛彻入骨的是内心;因为将伪作奴仆的刺客带到他面前的,就是他从小一起长大而待之甚为亲厚的弟弟崔宁远。要知道,他听说弟弟是逃出家族来专程投奔自己的,可是格外的欢喜异常和振奋鼓舞想要委以重任的;可是没想到对方带来的还有甫见面就要命的死士。

如果不是他身边还须臾不离着两位昔日淮南军中,被指名跟过来的技击和斗剑好手,当场见事不对而断然出手击倒和砍杀了堂下之人并疾呼护卫;一时间猝不及防的崔致远,也真就会死在这些号称要呈递家书,却是由死士伪装成本家奴仆的图穷匕见之中,而不是只是被刺伤了区区一边臂膀的结果了。

这显然是家族乃至是崔氏本宗主动与自己分割的手段,但是却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蛊惑了他看重和报以厚望的弟弟作为牺牲品,这就让人忍无可忍了。要知道,当年父亲在十二岁就将他送去东土大唐游学,并让他发誓一日不得学业有成,就不得以崔氏子弟自居;为此他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大唐努力学习而成长和经历过来的。

而当他真正学成并结束了在末代大唐归来之后,想要为积弱不振的故国做些什么,想要稍加改变那些困苦不堪的黎庶小民的境遇;也是为了振作和提升自己的家门。却又遭到了所出身家门和宗族毫不犹豫的擎制和背弃;乃至现在翻脸成仇之后利用最后一点亲缘所派出的刺客,断绝了他对于故里的最后一点侥幸的想念和羁绊。

然而,崔致远独处治下的消沉和失落情绪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一个消息让他不得不振作了起来;因为,第一次有来自北面的熊州(今韩国忠清南道公州市)境内的叛军势力前来投奔。对方乃是北地五大割据势力之一,占据了汉州北部自称幢主的前汉州松岳郡(今朝鲜开城特级市)道使王隆之子,自封精骑大监的王建。

在月前争夺金城郡战事当中,自号汉州幢主的王隆为梁吉部下锉败,病死半途而所部尽散之后;这位在当地已然无法立足的年轻叛军将领,就带领着一同起家的四骑将弘述、白玉衫、能山、砂瑰为首的乡党部曲千骑,就此自汉州松岳郡一路奔逃南下;最终阴差阳错的熊州黄山郡遭遇上了,正在攻略州城以外全州境内的征南行营军。

这也是崔致远之新罗起兵之后,第一次遇到自己被特别交代过的关注人物;而对方在带领千骑相投的同时,同时也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便就是北地声势最大据有北原京和朔州大部,并且兼并和得到大多数北部延边军镇臣附的豪帅梁吉,现在已经与旧日盟友,占据了汉州南部铁原(今韩国江原道铁原)各郡的世达寺(兴教寺)僧人善宗全面开战了。

因此,在非恼城下击败了梁吉进犯的人马之后,善宗就在不久前宣布还俗继承新罗第四十八代景文王的一脉宗嗣,就此恢复国姓金氏改名为弓裔,于中原京登基建国;自号摩震王和当世弥勒化身,而广置文武百官而大纳后妃上百人,推崇弥勒为佛门第一至高。这样的话,崔致远需要关注的第二个人名也就此出现了。

而在遥远的数千里外,故安西都护府疏勒镇(今新疆喀什境内)治所的上阿图什城外,旗帜招展如林,刀枪铁甲烁烁的两军阵前。

横槊立马大氅被沾染成猩红一片的李存孝,也再次将来自敌阵的第七位挑战者,轻描淡写的弯弓击杀于马下的不远处;而对着当前黑压压一片的敌势,嘶声大喊道:“还有谁,都一并上来罢。”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宠行天藻烂云章(中)

而在李存孝身后具列阵前的成排人马具甲,就像是一座座活动钢铁巨像的具装骑兵,也在有些不耐的时不时抖动着身体或是刨着蹄子,而在风中扬起一股接一股细细扬尘来。而在这些来自河陇、关北子弟和甘凉健马所组成的具装骑兵两翼,又有同样是阵列着全身披挂而甲光烁烁,手持长柯斧或是长柄陌刀的重装步卒。

而在这些步骑阵列后方,又顺着赤河河岸的地势绵延开来,由归义军的六镇子弟、瓜沙两州团结兵,吐蕃、退浑、达旦等十民部的新募义从;于阗国的王军和附族,甘州回鹘和东部温末的族兵;来自关内降俘的秦成弓手、朔方戍卒、故西川军的神机弩手,所构成的五颜六色的军阵和营垒;居中最是显眼的所在,则是众多彩绘着多臂跌坐的诸天护法、金刚、天王和菩萨的硕大旗幡,以及成片身披铁甲手持枪棒、刀牌的僧兵,所簇拥之下矗立在高大牛车之上紫衣红袍的一干高僧大德;只见他们个个脑门油光铮亮的反射出种种日光来,自有一番肃穆庄严或是慈眉善目、气度非凡的姿态。

直接将对面由诸多服色杂驳的部族汇聚而成,而高举着各种乱糟糟的旗帜和兵器,就仿若是深浅不一乌云一般的游牧军阵,给衬托出了某种意义上的寒酸与简陋来。而他们都是来自疏勒北面黑汗国岭东部腹地的都城八拉沙衮(吉尔吉斯的托克马克附近),由岭西回鹘为主,样磨、乌护、葛逻禄各族所组成的黑汗援军。

依照光复军从西域当地所打探到的消息,作为昔日脱胎于安西回鹘庞特勤西迁十五部的一大势力。黑汗国的创始者毗伽阙?卡迪尔汗,大约在十多年前(公元880年)亡故后,其二子依照留下遗嘱确立的长幼双王制,分领其部众而以葱岭(帕米尔高原)为天然分野,将其势力范围分成了岭东岭西两大部进行治理。

其中长子巴扎尔于碎叶镇(吉尔吉斯的托克马克附近)旧址上建都,改名为八拉沙衮,自称阿斯兰?喀喇汗(意为狮子汗),是为正汗;领有岭东部内西域(塔里木盆地西部)的回鹘本部及黠戛斯、样磨、葛逻禄、九姓乌护、突骑施各族的传统游牧势力,同时以一些绿洲上的小邦、城主为附庸。

而次子奥古尔恰克建都怛逻斯城,自称布格拉?喀喇汗(意为公驼汗),是为副汗,以但罗斯(吉尔吉斯的江布尔)为庭帐,领有岭西部外西域的达失干(塔什干)、拔汗那(费尔干纳)、刹末健(撒马尔罕)、蒲华罗(布哈拉)等地,以统治七河流域和河中的各族百姓。

然而就在前年,正在与西面隔着阿姆河相邻呼罗珊境内,来自中亚地区萨曼汗国的冲突和攻战当中;公驼汗奥古尔恰克不敌萨曼军队而节节败退,甚至被攻破副都恒逻斯城,一众妻妾儿女并数万部众被俘。奥古尔恰克也被迫逃往岭东,依靠兄长的力量继续同萨曼王朝进行斗争……

直到去年年初,正汗巴扎尔意外亡故于游猎中途,因其子萨图克尚且年轻而由众多王公大臣推举之下,改由其弟副汗奥古尔恰克继承汗位,并依照传统迎娶巴扎尔的遗孀,以为同时统领葱岭东西两部;而这位新汗主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收拢部众整军备战,对着侵入的萨曼军队发起了反攻之势,以为夺回副都恒逻斯在内诸多岭西地盘。

故而,根据安西境内那些遗民所打探到的消息,现如今黑汗国的大半数军力都在开春之际,就随汗王奥古尔恰克出征岭西与萨满军队交战当中,而导致包括都城八拉沙衮在内的岭东之地,都相对比较空虚和缺少防备;这就给了正巧北上收复安西四镇的西征光复军,一个颇为有利的可乘之机。

因此,作为北上穿越大沙碛(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偏师和奇兵,李存孝轻而易举突袭成功并击败了盘踞在龟兹当地,而几无防备的突骑师部落;斩首数千俘虏过万。然后,从当地被突骑师所奴役和驱使的各族遗民中,招募和重建了若干留守武装,又沿着龟兹河一路西进,接连攻杀和烧掠了大小十多个聚落。

当他们长驱直入到赤河南岸的下阿图什城外时,据守当地半耕半牧的岭西回鹘部才恍然大惊起来;然而,已经游牧习惯了的回鹘人不善守城的弊端和弱点,再次暴露无遗了。因此李存孝只是让人在城下冒矢轮番抛投土袋堆出一个缓坡,然后带头一冲就上了城墙上,将这些回鹘守军追逐驱杀的四散奔逃起来。

至于疏勒镇境内尚存于青岭、剑末谷一带的另外一支游牧部落――黠戛斯人;则是见到了中原军阵的旗帜并接受了来自归义军使者的劝说之后,就相当干脆利落的献地投降,并且反水为西征光复军的先锋和引导,突袭和夺取了疏勒镇境内的另一处重镇兼要冲――石塔城(今新疆塔什库尔干)。

因此,当已经夺下了鸭儿看(今新疆莎车县)的西征光复军本阵,在稍后两天内接踵而至之后,几乎畅通无阻的收复了疏勒镇境内的大多数城邑;然后,又在与李存孝部会师之后又马不停蹄的搭桥度水,兵临赤河北岸的上阿图什城,而与北面赶来的黑汗国各族联军,就此形成了眼下的对阵之势。

因此,如果不出李存孝意料的话,眼下对阵当前这些漫看最少也有四五万之众的各部人马;也是这新兴未久的黑汗国在岭东之地,短时间内所能召集来的绝大多数军力和兵员了。不过,各部之间相应的战斗力和兵员素质、装备成色,就是在有些不够看了;其中更混杂着许多高举着火盆或又是拿着兽骨手舞足蹈的巫祝之流。

因此他毫不犹豫的招来了通译,发起了阵前斗将的挑战以挫其锋势,同时也是暨此窥探其虚实。结果,这一试就试出了对方的基本成色来了;李存孝一连接战了七位所谓的豪勇之士和头领;相应的防护和装具都是相当简陋,不是镶钉皮铠就是在毡袍外绑几片圆铁护而已,居然一身像样的全铁甲都凑不全。

因此,这对于阵前连人带马被用量身定制的黑光大铠和马甲,全身披挂武装到牙齿的李存孝而言;斗将起来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碾压之势。于是,似乎是在奔走阵前往来呼喊的传译,让这些屡战屡败的黑汗联军深以为耻的脸皮终于挂不住了;下一刻,在一阵急促的羯鼓声中,李存孝身前的敌阵再度中分开来。

这一次,却是左右部众高举兵器挥舞不止的齐声叫唤当中,冲出来了一骑穿戴华丽宛如鹤立鸡群一般的敌将来;只见对方头戴金漆的鹰首盔,身穿细鳞与铁叶缀成的重型片甲,在碟形的铁护胸用银子镶成展开翅膀纹路;同样高大的坐骑也是披着华丽花纹的毡毯和铁网面;面部也被链甲巾所遮护着。

除了手中端持一支银光烁烁的长杆翼边锤矛之外,鞍具上还放着短锤、弯刀、长剑和曲柄手斧等数色备换武器;一看就是个身份不低的显赫人物和强中敌手;然而,李存孝却是饶有趣味的横放下手中铁臂大弓,反手拔起倒插在侧的马槊将剑刃一般的尖端斜对彼方,做出邀战的姿态来。

下一刻错马缠战之间,只见敌将挥舞如旋风的翼边锤矛接连迎面扫砸而来,却又被李存孝左挡右击借力打力的不断拨开一边;而又瞅得对方换气的一时减缓势衰反手就是矛尾突刺,却又被敌将让过要害而只堪堪错肩戳裂崩开几块甲片;敌将却顺势侧身丢开用老的锤矛,眼疾手快双拔刀斧舞如流星抵身再战;却被同样弃槊拔剑的李存孝左右开弓的挡格住……这一战就是攻防往来数十个回合让人目不暇接的激斗不止。就在对阵两军无数将士为此鼓号呼喝震天以为助威的下一刻,李存孝却是突然从马上跌落一侧,让再度拨头错马的敌将有些错愕的扑了个空。

然后,就当他毫不犹豫的抓取最后一把精装花纹的长剑,想要补上最后一击的时候;看似落马李存孝却是顺着马腹所遮挡的视线,从另一侧身手矫健的冒出来,而风驰电掣的一剑刺在了对方马首厚实毛毡和铁网遮护的间隙中;刹那间就喷血吃痛的扬踢而起将单手控缰的敌将仰后摔滚在地上。

然而当李存孝同样落鞍紧追斩杀而去之际,被这个惊变所哑然失声的敌阵之中,也再度炸裂开来而冲出一股同样人马披挂的彩衣骑兵来;他们是如此迫不及待的撞开、踩翻和踹倒了阵列于前的普通部众,而向着那名滚落在地之后就毫不犹豫的连滚带爬转身就逃的敌将迎去。

而力战之后的李存孝亦是人马略有疲惫,而稍迟了一步就被这些突出的骑兵迎面挡住片刻;当他左砍右杀的再度击穿这十数骑的妨碍之后,却只能见到不远处那名敌将重新被扶上马背奔逃而走的身影;而敌我阵营也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了起来,只听得无数的螺号擂鼓锣声震响;漫天攒射而出的箭雨刹那间就覆盖了战场的中央。

然而,在这些奋勇救主的敌骑被毫无差别的射成箭垛子的下一刻,李存孝却是已然轻身拍马突出箭雨波及的范围,又毫无间歇带着寥寥几支箭支继续向着逃入敌阵的敌将追杀而去;而在他身后,那些早已经蓄势待发的具装甲骑,就像是漫卷而过黄沙大地的铁流一般的响天震地,迎着乱飞的箭矢轰然掩杀上前来;他们几乎是紧追着李存孝的背影和足迹,在数十个呼吸之内就顺着先前被冲散、扰乱却还没来记得弥合的缺口,撞进敌阵当中奔踏、踹撞和挑杀起无数道,淹没在惨烈哀鸣和血色狼藉的轨迹来;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却是隐隐轰鸣声中划过细细弧线的铁球,在敌阵最为密集之处蹦弹跳着开出一条条血色沟壑,或又是砸碎、掀翻了好些车马。

然后,才是更加密集弓弩放射而出的黑云一般的箭雨,就像是为突入敌阵的先头铁骑,在两翼清空和压制出一片敌人稀疏的隔离带来;又下一刻,在小跑中完成加速的重装步卒也开始接敌,然后就像是切瓜砍菜一般的挥动着陌刀、长斧,在敌阵之中掀起了一阵紧接一阵支离破碎的血雨腥风。

此时此刻从上空俯瞰而下,就可以见到黑汗联军的前军阵营,在随着接敌而不断弥漫的血色浸润当中,相继崩解离析而变成了一波又一波竞相溃亡的浪潮;而后方尚且还能保持完好的黑汗各族骑兵,也忙不迭的从临河反向的侧边迂回过来,想要截杀和拦阻住势如破竹的甲骑和重装步卒。

然而,抢先一步在侧翼迂回的归义军、于阗军和各族助战人马,也相继迎战上这些敌骑的势头;而气势如虹、声嘶力竭的当面攻杀对方节节后退开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浑身已经被浸染如血人一般的李存孝,突然就在战场当中再度冒了出来,而策马走上了一个战场凸起的小丘之上,将一具被马槊所戳穿的身体,给奋力高举在了空中起来。

下一刻,望着这具依稀可见华丽衣袍和光鲜甲衣的尸体,那些后阵犹自涌上前来拼死乱战之中,苦苦维持最后阵线的黑汗联军,也像是一下子受了刺激一般的接二连三的发出了,惨烈如狼嚎或是夜枭一般的怪叫声来;还有人在战斗中捶胸顿足的哭声叫喊着一个名字……

然后,就见从那些在外围追逐缠斗当中的部族骑兵开始,纷纷转身就逃而将大队部落步卒给抛弃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