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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 仿佛有无数的回忆闪过。

幼时昭昭刚来他身边时,瘦弱不堪,贺容予抱她在怀里,只觉得她轻得太过。他看着怀里的昭昭, 不禁想, 他像她这个年纪时, 是否也这么瘦小、这么轻?

但贺容予没有答案。因为他的早慧,六岁时他已经懂得很多事,所以不让人抱,当然,也没人会抱他。

昭昭刚开始不大爱说话, 云芽是贺容予特意挑选来照顾她的。只见到他时, 眼神明亮,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 奶声奶气喊二哥。

她刚来没多久,便生了一场大病。贺容予亲自照顾床前,给她喂药, 哄她入睡,提心吊胆等待着大夫的诊治结果。他十五六岁时,已经体验过做父亲的感受,俗话说长兄如父, 原来的确是真。

贺容予自幼没从萧氏那里感受过太多爱,他的早慧仿佛一道高耸的城墙,将他与外人隔绝开来, 他独坐高楼, 而高处不胜寒。因此, 刚领悟到“父亲”的感受时, 贺容予花了些时间适应。

这时间没有太长,很快他便接纳了这一重身份。关心、照顾别人的感觉不差,他日复一日地把她好生教养,很快再抱起昭昭时,她已经很有重量,人也活泼不少,聪明伶俐可爱。

那些往事的碎片倏然从眼前划过,贺容予忽然听见有人在唤他。

“……二哥。”

他转过身,面向莽莽荒野,找寻这声音的来处。但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那声音从雾中传来,听不真切,也找不到来处。

贺容予皱眉,有些着急。

“二哥。”声音忽然从白雾里分明了,撞入他怀中。

贺容予低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他方才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二哥……”她抬起头来时,却满眼的泪,脸色慌张而担忧。

贺容予想说他没事,可下一瞬却感觉到心口处传来的疼痛,令他眉头皱得更深。

他顺着痛处看去,只看见自己胸口一片红,不停地流着血。而昭昭的眼神,也正是落在他胸口触目惊心的红色上。

“……你没事吧?大夫呢?”昭昭着急地问着话。

贺容予看着她的脸,忽然意识到一些事。他想起昭昭及笄时和他说的话,想起她根本藏不住的连卫郢都一眼看穿的情愫。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从前觉得只是纵容,但在这一刻,贺容予似乎有了一个更为确切的答案。

这个答案,也是昭昭那一个问题的弦外之音的答案。

一辈子,爱。

昭昭爱他,不是对兄长的依赖或者倚仗景仰,而是对一个男子的少女情潮。而他呢,十年的陪伴,昭昭于他而言,也不止是一个名义上的妹妹,更不止是他的寄托。

贺昭昭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情感,也有温度。

他纵容她、宠爱她,这么快地接受她的差错,情感的变质,无非也是因为……爱。

这份爱追根溯源,埋在十年的朝夕相伴里,埋在光阴和年岁的枝丫里。

贺容予忽然心里感觉到一团巨大的东西在膨胀,怀里的昭昭的声音再次变得模糊,隐入白茫茫的雾里。

“二哥……二哥……”

昭昭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身来,满头的汗,胸口起伏不定。春三月的天气尚不暖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的寒冷,呼吸时寒气钻入鼻腔口腔,湿润又化作干涩,令人喉咙发痒。

她抱住膝盖,额头抵在膝盖上平静了会儿。窗外天还黑着,可见时辰还早,她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二哥受了很重的伤。他胸口流着血,止也止不住。

这个梦太可怕了,昭昭在心里默念,这只是个梦,贺昭昭,只是个梦。

尽管如此,跳动迅速的心还是无法平静。昭昭翻身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放了几个时辰,只剩一点余温。她在紫檀木圆凳上坐下,下意识地走神,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梦。

后半夜昭昭一直睡不着,勉强眯了会儿,终于等到天光乍亮。距离贺容予离开已经过去快五个月,这五个月里,昭昭常梦见贺容予,但没有一次像昨晚那么真实。

自从那个梦后,她一直心口发闷,像揣了块石头在那儿,连吃饭都没胃口。云芽担心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春日天气多变,容易感染风寒。

昭昭摇头,勉强笑了笑:“我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云芽,你去取纸笔来,我想给二哥写封信。”

贺容予离开的这些日子,昭昭给他写信的频率并不是很高,怕影响到他,所以五个月来,也不过写了三封信去。

上一封信里,贺容予的回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前线的战报也已经很久没传回来,不知道战况如何。

昭昭咬着笔杆,不知道如此下笔,笔尖上的墨滴晕在纸上,她心烦地把整张纸扯下,揉成一团,丢到废纸篓里,重新提笔。

最后还是只写了些家常。

仁慧的亲事定下,是大理寺卿家的二公子。冯二公子模样周正,也是个读书人,瞧着挺不错的。平阳王很满意,仁慧看了几回,也觉得还成,算一桩美满姻缘。

太傅将朝中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没出什么差错。太傅性子温润,与贺容予的狠辣手段不同,朝野之间似乎都变得更为和谐。只是太傅对刘原颇为严厉,不像贺容予在时。

昭昭知道这是为何,太傅希望天子成才,终有一日能从贺容予手中夺回这刘家天下。每个人立场不同,昭昭不做评价。

以及春衫又有新款式,昭昭颇为喜欢,只可惜二哥不在,都没人夸她。

……

诸如此类,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昭昭落笔,将信纸放进信封里,让云芽待会儿便寄出去。

她没问贺容予有没有受伤,反正问了,贺容予也不会说实话。就算他真受了什么伤,也只会告诉她,一切都好。

昭昭倩丽身影立在廊下,看向暖洋洋的春日,在这一瞬间,有些恨自己太过弱小。她永远在贺容予的羽翼保护之下,贺容予能为她做很多事,可她能为贺容予做的,却寥寥无几。

可是……贺容予所希冀的,便是她如今的模样。

昭昭收回视线,决定去院子里转一转。星月楼里前些日子让花匠来打理过,如今姹紫嫣红开遍,极为养眼,也能让人的心情变好些。

-

朝南遵循贺容予的命令,暗地里找到一位南州当地的郎中。郎中姓尹,上了年纪,胡子头发全发白,整张脸上布满皱纹,但听说医术更好,在村民之中口口相传。

朝南带尹郎中去给贺容予诊治,尹郎中看着年纪大,可手脚却利落,放下医药箱后,便开始为贺容予清理伤口。

朝南和朝北对视一眼,皆有些担忧。因为那支箭的位置离心脏太近。

“郎中,您有把握吗?”

尹郎中没说话,他长相颇为凶神恶煞,看着不好接近。他只是沉默地将贺容予胸口的衣服扯开些,而后在朝南和朝北的担忧里,顺利拔出那支箭,而后止血,动作一点不拖泥带水。

朝南和朝北都被吓了一跳,看他这动作,又松了口气。

二人齐声道:“郎中,这箭上有毒,郎中可能解?这毒可凶险?会不会危及我们王爷的性命?”

尹郎中道:“凶险。会。你们先出去。”

他言简意赅,将人赶了出来。朝南朝北虽不大甘愿,可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吃亏的还是王爷,只好出来守着。

朝北丧气道:“你说这老郎中靠不靠得住啊?”

朝南只道:“我们只能信他。”

朝北知道这是真话,可是他却更为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分一秒过去,眼见已经两个多时辰,里头还是没什么动静。朝北更不安了。

赵承泽派人来慰问情况,被朝北搪塞回去,说王爷正在休息。

终于,里头终于有动静传来。尹郎中掀开营帐出来,和二人说:“好了,他已经醒了。”

二人急匆匆冲进营帐,见贺容予睁着眼靠在床头,脸色苍白。二人松了口气,“王爷。”

贺容予嗯了声,让他们下去休息。

他闭目养神,忽地想起那个梦,又走神。尹郎中掀开帘子进来,道:“你身上余毒还要些日子才能解,这些日子我会留在你身边,直到你完全解毒为止。”

“多谢,诊金黄金百两,待本王身上余毒清了,一并交付。”

尹郎中点头,写下一张药方,让他们按这药方抓药,而后离开。之后几日,尹郎中如约留在贺容予身边,替他解余毒。直到毒解之后,尹郎中才离开。

离开那日,贺容予让朝北付诊金,尹郎中道了声谢,想了想,又回头和贺容予说:“王爷,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

“在我们那儿,信命。我知道像王爷这样的人,大概是不信的。所以,倘若我说得不对,还请王爷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饶恕我的罪过。”尹郎中直直看着贺容予,说出和当年他未出世前那个游方术士一样的话。

他说:“王爷命格太凶,容易伤到身边人。所以,我大胆猜测,王爷的父母兄弟恐怕都已经不在人世?”

贺容予眸色微冷,轻笑了声:“这些事似乎不必算。”随便一打听,全天下都知道如此。

尹郎中没有恼怒,只是继续说:“自然。所以王爷信或者不信,都可。王爷命中有大富大贵,但这富贵也带凶,与王爷本身命格的凶煞相撞,自然是凶上加凶。倘若王爷不在意这些,便当做从没听过。”

说罢,他转身离去。

朝北有些愤怒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人……怎么回事啊?”

贺容予却垂下眼,若有所思。

-

南州那边大势已去,剩下的不足为惧,很快破城,占据南州。贺容予处理完南州的琐事,便启程回上京。

他出发那日,捷报也正传回上京。

听见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昭昭几乎脱力到站不住,她问起贺容予之事,信使只是说不清楚。昭昭叹气,好在他应当很快就要回来。

既然信使不清楚,至少说明,他没受很大的伤,否则的话定然瞒不住。

她本来是这么想。可后来,当她颤抖着,摸上心口这么近的一道伤时,昭昭只想问,倘若这也不算很重的伤?那还有什么算?

-

大军凯旋那日,是四月十九。

天子率朝臣于城楼上迎接,百姓们夹道欢迎,注视着那条长长的队伍进京。昭昭现在城楼上,于千万人中一眼望见贺容予。

他似乎变了些,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昭昭出门前告诉自己,不许哭,可真到了这么一刻,她眼泪根本忍不住。更顾不上什么天子什么百官,她从城楼上发了疯似的冲下去,穿过人群,奔向贺容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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