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

第一千零二十章 行歌归咸阳(下)

而在龙州的古阴平关/涪水关(今四川平武县南坝镇附近)山头上。

当重新看见蜿蜒在江边如同蛇盘一般的道路,这支翻过了无数山头、溪涧而减员近小半的先头队伍中;无论是难掩疲惫的李罕之还是精疲力尽的李存璋,都难免生出了某种亲切和庆幸的心情来。

虽然这里依旧是群山环抱,涪水中流。更有关口险峰壁立,直插云天;关下江流湍急,浊浪翻卷。但是好歹是走出了群山莽莽而有了这么一条可供正常通行的道路。

只是随军的虞候王果儿依旧有些脸色不好看,而又毫不示弱的紧盯着满身血腥味与煞气的李罕之。因为就在不久之前的石门寨战斗之中,他只是一时的疏忽和迟纳而留在后队安置伤员,这位客将就把石门寨打下来并弄的没有一个活人了。

要知道身在军中却肆意滥杀尤其是无端杀俘,素来是太平军中所明令禁止且严惩不贷的事情。虽然事后有多人可以证明乃是守军试图反抗和逃跑的结果;而这未尝也是为这支先头奇兵,变相减轻了负累和羁绊的意味。

但是对方这般罔顾人命的满不在乎态度,却是让他有些警惕和戒惧起来。却是再度想起来了自己出阵前,被专门交付的任务和职责的一部分。

毕竟这位可是有所诸多前科的人物。他早年不但聚众投奔了黄巢,又在大军南下之际弃之而去,投降高骈做了朝廷的刺史;后来又相继辗转投奔在多加势力麾下;如今虽然为太平军出力,却是属于黑历史多多的问题人员和重点监察对象。

当然了,对于来自身边隐隐的针对和态度的改变,历事过多主的李罕之由怎会不晓得呢?只是他自觉已然有些习惯了;毕竟大家都是如此。就算是号称待人最为宽厚优容的诸葛使君,也不可避免的会在他身边派上若干亲族子弟,以为变相的监摄。

因此,相对于这些整天都难免绷着面皮,动不动就告诫和约束着方方面面的虞候官;他显然更喜欢和营团中的那些材官和捉生、探报、选锋之序待在一起。前者总能给他带来日新月异的不同感受,而后者则是更容易在武勇和技艺上取得共鸣。

李罕之正在慢慢回想着,一边喝着预先准备好的茶汤,将甜咸味都十分浓重的坚硬饼干,用刀背敲成小块,再在头盔里一点点的捣碎,一戳接一戳的嚼在嘴里吞咽下去。就见瘸着的腿的李存璋走了过来低声道:“别将,还好走出来了,不然怕是要撑不了多久了……许多人腿脚都磨烂了。”

随机他又从后背取下,并摊开一卷有些磨损严重的油纸地图,粗粗比划道:“下去的儿郎已经确认过了路堆了,此处向南沿江而下数里外,便就是那龙州治所江油城的所在。”

“好!”

李罕之不由斩钉截铁的道:“稍事休整之后,我们就去打江油城。”

“是否要等等后队跟上来,眼下才走出来八百多人。”

李存璋却是面露难色道:“咱们都已经走到了这么一步了,难道就差这最后一把气力么?”

李罕之却是有所决意的敲打着展开的简易地图道:“……只有乘其不备的打下江油城来,粮草、财帛、丁壮,还有修养的栖身之地,也就有了……然后直接下昌明(今四川江油市),无论是剑阁还是剑门关的守军,都成了腹背受敌的瓮中之鳖了。”

然而,接下来让李存璋有些惊讶的是,在李罕之宣布了这个决定之后;这些太平士卒居然都毫无怨声的应承了,自然而然的分成一大一小两部分;其中较少的部分都是不良于行的伤员,留下来等待后续跟进的骡马队的补充。

而剩下的六百多名士卒闷声不响的整备器械子药、检查干粮携具,很快就有条不紊完成了重新出发的准备。这种服从性和效率让李罕之不免再度有些隐隐的谓然感叹;如此令行禁止而坚韧不拔、耐得艰苦的队伍,就算是放在昔日的北地也是一等一带好儿郎;大可以充作占据一方基业的亲军和牙兵之选了。然而在这太平军中也不过是北面一路的山西讨击军诸多营团之中,临时抽调出来的先头部队而已。

仅仅用了数个时辰后,这支人马就沿着江便堤岸上的土路,抵达了三面临江却显得有些荒败萧条的江油城下。然而在滔滔的江水奔流和呼啸山风,以及日头偏斜的山峦掩映之下;他们就这么一直逼近到了距离三座城门之一的北门百步外,才有人在城头上惊觉起来,大声的叫喊着询问着。

然后在敲响起来的短促鼓点声中,他们这六百人迅速展开而分作数个攻击纵列,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埋头向着城门冲刺而来;又在敞开的城门被手忙脚乱的闭合起来之前,冲到了只剩下侧身通过的门隙前。

下一刻,冲在最前头的一名掷弹手却是突然一个趔趄,却是被地面胡乱丢弃的障碍物一头绊倒在了地上;手中的投弹也脱手滚出。眼见得隆隆作响的城门即将彻底闭合之际,紧随而至的李存璋却是飞一般的捡起爆弹,一角踩蹬在门边拔线扬手投了进去。

下一刻只听碰的一声,随着门隙内迸出的灰烟和惨叫声,城门的闭合之势戛然而止了。然后有多名相继赶来的士卒上前和李存璋一起顶住城门,顿时将向外闭合的城门又给缓缓反推开了去。

这时候城头上才船里激烈嘶吼和叫骂声,还有连忙射箭和落石的动静,却依旧暂时威胁不到他们这些冲进门洞的先头。之间拿了爬滚起来的掷弹手,不顾被蹭刮血粼粼的双臂,而解下腰上皮套中的剩下几枚掷弹,几乎是接二连三的丢进了门道之中。

下一刻,那些从门道内里烟尘弥漫中涌出的守军身影,就在相继爆响的火花和烟团当中,凄厉惨叫着七倒八歪的滚地成一片。门道内再度为之清理一空。这时候李存璋也拔出随身的横刀和双发短铳,毫不犹豫的沿着俨然大开,又被石块向内顶死的城门扑杀进去。

而这一切也只是电光火石的数刻之间发生的战斗。而当李存璋为首的先头小队冲出门道,反身向着通往门楼的阶梯,继续强攻和扑杀上去的时候,更多的太平军士也沿着他们开辟的门洞,呼啸和咆哮着涌入了这座州城之中。

城墙上那些本地自行招募的团练和乡兵们,也一下子就突然士气崩溃了。而纷纷发出“妖魔来了”之类的凄厉怪叫和惨呼声,就此掉头背身就逃而想要不顾一切的想要远离这些烟火中杀出来的“魔怪”之师。

于是等到天色放暗下来之后,江油古城的三座城门上已然有两座城门,还有州衙的所在地,都插上了飘荡不已的太平青旗。而唯一一座尚未来得及接管的南城门处,则是相互推搡和践踏的跑出去了好些官吏士民。

其中一些人又逃上了南门江岸边的江船上,就此没命的向着南方尚未沦陷的地方放流而下去;同时也将太平军兵临江油的消息给带到了剑州所在的大后方去。

于是,正在剑门关督战前沿的李守贞,接到后方普安城(今四川剑阁县)传来的江油敌情时已然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而他在这里的坚守三天四夜,同样是不怎么好过的。

因为他虽然成功的将贼军的攻势屡屡挫败和堵截下来,但是也显然低估了那些贼军的想象力和创造性。既然在关前的马蹄峡被无法输送和展开较大件火器的直射威力,他们就干脆别出蹊径从其他地方打主意。

结果,被官军和贼军分别占据一部分的马蹄峡崖顶和岭头小径,就成为了双方激烈争夺厮杀的新焦点了。那些贼军硬是不计损伤的凭借着手牌掩护推进的火铳和投弹,一点点将崖顶和岭头节节据守的若干官军给拔除(打死、炸翻)和逼退下去。

然后,等到他们取得了正对着剑门关方向的崖顶位置之后,却又不计代价的将好几门小炮给凭空调运了上去;于是从前日开始,关内居高临下放箭、投石压制对攻的守军,就要忍受来自对面崖顶的持续轰击了。

虽然这几门小炮持续放射的间隔不短,实际能够给关墙上造成的死伤相当有限,却是大大打击和削弱了守军的士气,还摧毁和破坏了好些守城的器械,而一度导致了墙头上的溃乱和哗变逃跑的事件。

于是,在惊闻龙州州城江油已然沦陷,而自己作为立身根基的剑州普安和武连、黄安等地,也可能受到敌军威胁的消息之后,李守贞毫不犹豫的下了一个决定;分兵前往后方防守和堵截贼势,因为他无法承受自己立身的基业沦丧,而腹背受敌的结果。

事实上,他根本是难以置信或者说根本不相信,这些贼军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飞越了已经被淤塞和掘断通路的阴平险道,而突然从后方冒出来的。而更愿意相信这时候南面地方发生的骚变和民乱,被以讹传讹的结果。

因此他也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贼情是假就顺势剿灭之,如果贼情是真的,那在翻越了群山之后,在短时之内也未必还有多少余力继续作战,正是全力反攻之际。

当然了,如果遇上西面而来的贼军,与攻陷并盘踞在鹿头关的东路贼军,形成了合流和呼应之势的最坏结果;那他也只能带兵继续退往绵州境内的昌明城了。但是无论如何这剑门关已经成为了不能久守的弃子之地了。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行歌归咸阳(续)

而在普安(四川剑阁县)城内,刚从剑门关回来负责就地督运粮草的行营都监李常在,赫然也成为了热锅上的蚂蚁了。正所谓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道理正应验在了他的身上了。

他本以为离开剑门关那个兵战凶危之地,在这后方就可以安生和自在的修养上一些日子了;却没有想到后方也会出现贼军的踪迹。于是乎,抵御江油方面敌势的重任,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身上了还好在此之前,他在行在的老关系户兼救命恩人,已然冒着被乱兵和贼军劫夺的若大风险,给他抢运了一批粮草衣被和钱绢酒药过来;不然的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在这普安城里是怎么自持下去了。

尽管如此,他心中还是严重缺乏底气,更不敢把城内尚存的数千名守军,给分派出去搜索和迎击敌踪。毕竟,他并不通武事,也不是“二杨”及其诸假子那般,是在多年监临行伍中浸淫出来的经验和阅历。

能够得到这个位置,也只是因为他身为李大貂裆的养子,又有从山西战败之后逃脱回来,而成为群宦之中屈指可数的“知贼之人”而已。当初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险恶到了这个地步,不然又怎么会自告奋勇来做这个啥劳子的行营都监/监军院使呢?

事实上,他倒情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因为当初每每想起西川军在贼军火器面前,倒如割草的情景,就足以让他连连做噩梦好些日子了。所以他才决意以督粮为由离开剑门一线,避免重新看见贼势。

所以此时此刻事到临头,他甚至不敢将城内的守军分派出去。因为派多了消弱了城防,却在真正需要的时候排不上用场;派的少了怕是无济于事,甚至还有可能让带队的军将,在半路就跑掉和溜走了。

作为朝廷的监军院使和李大貂当的养子之一,他自然知道消息的渠道和掌握的内情也比常人更多一些。如今西川的局面真的是累如危卵的无以复加;虽然还有南面和东面两大营,又有成都行在的护卫武装可是为凭持,但这已经是穷尽地方之力的结果了。

要知道,无论是朝廷治下的西南温末还是西山诸羌,能动用的丁壮差不多都被征调出来。如今不是北上驰援关内,就是被困在了山西道境内,西川境内剩下的一点人马也沦为了盗匪;可以说是没的指望了。

而且虽然行在为首的朝廷已经答应了南诏和亲,并以此为条件向南诏借兵助阵;还撤回了清溪关以北的大部分驻军。但是南诏方面允诺的援军的在开春之后就迟迟未至,据说是在国中出了乱子而无暇自顾了。

所以,面对东南北三面而来的贼势,地方上居然只能各自为战;而行在对于各路人马的统筹号令,也因为屡次哗变和失控,开始变得不再灵光了。因此现如今的成都府和行在,就未必比他所在的剑州普安(今四川剑阁县)城更加安全一些。

然后事实正名,有些事情就算是他想要逃避,也是根本逃避不过去的。而眼下的李常在,除了百十号从成都带过来略等于无的神策新军之外,能够信任和指望的武力,也就是因为回程道路被截断而滞留在当地的一队押粮兵。

至少他们多是长期往来黔中等西南边陲蛮地,运盐贩盐的马帮汉子出身,比起那些自成都府的流民之中招募丁壮而来的神策新卒,显然要可靠和得力的多了。想到这里,立场就不由叫来了押粮队的都头,如今已经是千牛备身的卫小狗。

只见他甫见面,就一板一眼的滔滔不绝禀报了起来:“禀告都监,四门城头的守军数目和诸库粮械的存额,都已然初步清点过了。”

“北门楼处点集之后差额十二人,应该是逃还家中了;已杖责相应队正、火长,并按藉索拿中。”

“南门市附近的常平仓中清点出缺额甚大,与账簿内短缺足足有九百五十七石,正在拷拿库吏追索后续。”

然而,李常在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他说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有些强颜欢笑重新开口道:“林(深河)大使麾下果然个个都是得力之辈,倒叫杂家好生羡慕啊。”

“都监过誉了,小人不过是竭尽本分尔。”

卫小狗这才有些恭谦的:“却不知,若是城中有所变故之际,杂家可否指望一二?”

然后,就见李常在犹豫了下才开口道:“都监且安心,若是事到临头,小人自当竭力护卫都监周全,以应万一的。”

为小狗闻言,却是连忙拍着胸口道:“。”

然而李常在闻言,却是愈发忧虑和摇摆不定起来。转念之间又沉吟了半响,才吞吞吐吐的重新开口道:“卫千牛……听闻尔等这些年往来西南边地……且不知,你可否认识一些……与南边有所往来的人士。”

“敢问都监……此言何意?可是黔州。”

卫小狗心中一动,却是做大惑不解道:“杂家问的乃是渝州……渝州那边。”

说出这句话之后,李常在想是抽空了全身气力一般的,瘫坐在了塌子上。

“都监说笑了,小人乃是朝廷的顺民,怎敢与贼境有所往来呢?”

卫小狗却是不为所动的诧异道:“黔中会馆上下自然史忠于王事的,但是尔辈多年以来的盐产呢,就能确保一分一毫尽是荣州所产,而没有什么其他出处么?”

然而李常在显然是豁出去了,而认真看着他道:“都监所言,小人这就有些不明白了……盐货乃死物,怎会有忠奸之分?。”

卫小狗闻言不由后退一步,随又恭敬道:“好吧,我也不是想要赚你或是构陷林大使,只是想要在这绝境之中求得一条活路而已。”

李常在却是满脸苦笑道:“。”

然而卫小狗依旧恭恭敬敬的低头不语,但是手掌依然不经意握住了佩刀的刀柄。

“杂家只是想请你,若有机会替传一句话而已?只要能够保全身家性命,诸班事情都可以商量的。”

而李常在又靠在塌子上,眼神飘忽的自顾自的道:然而卫小狗身侧的横刀却是在悄然无声中,不经意的被拔出了一截来。下一刻,就听到了外间匆匆而来的通秉声:“报,都监,南门的鸡头山附近,疑似发现了贼踪。”

于是在转瞬之间,卫小狗手中的横刀重新入鞘,就像是从来没有被拔出来过一样;而李常在也是满脸困倦的重新抬起眼来,对着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还请卫都头带领所部,替我前往南门外一探敌情了。”

“得令!!”

卫小狗翻动了几下眼皮之后,沉声应答道:待到第二天,来自剑阁方面的数千名援军,在昔日“随驾五都”之一的东面行营副使张造带领下,终于抵达了普安城下。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州治城头上飘摇的太平青旗,以及从侧后山岭之中杀出来旗帜如林的遍野伏兵;于是,这支远道跋涉而来疲惫之师,在饥渴疲累而腹背受敌的连惊带吓之下,居然当场发生溃乱和逃散不可收拾了。而事实上,此次此刻抵达普安的太平军,也不过是李罕之所率领不满编的六团先头千余人马而已。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行歌归咸阳(续二)

于是,就在普安城下之战的第二天。

随着相继逃回北面的成群溃兵,发现自己已然腹背受敌身陷死地的剑阁关方面,也连夜发生了激烈的哗乱和内讧。最后,关内守军中的梓潼兵取得了最终优势,而杀死并砍下来李守贞以降上百颗军将的人头,就此开门出降迎入关外的北路太平军。

而在剑阁易手的第二天。自普安短暂的休整和补充后,继续长驱南下的山(南)东(道)别遣军,就与前出鹿头关的东路渝州别遣军,在一片欢声雷动中成功会师在了绵州州治巴西城下;而这时候,汇合在城下的太平军(包括沿途征募的辅卒在内),已然达到了三万三千之众。

正所谓是“人已过万,无边无际”,而在三万三千大军的团团合围之下,阵阵冲霄直上的欢声笑语当中,坐困巴西城中的新任绵州防御使毛湘为首官军将吏,只能相顾骇然失色而瑟瑟发抖于城头、府衙之中了。

因此仅仅是半天之后,既无斗志也短兵员的巴西守军,就在三门齐动的太平军攻势之下一触即溃,就此宣告城破。然后随着州城巴西的易手,绵州境内的龙安、神泉、西昌、昌明、盐泉等地,相继闻风而降。

而到了第三天,太平军就相继轻易攻陷了汉州(今四川省广汉市)的绵竹、德阳,而将聚众顽抗的郑君雄给困守在了州城雒县当中。第四天,又迎击南面前来勤王的简州、资州和陵州的三州联军,以火器布阵而骑兵迂回侧冲的配合,大破于铜官山下而杀获各数千之众。

然后,雒县城内的郑君雄见状匆忙开城突围而走,然而所部多是步卒而在逃出十多里后,就在相继溃散于原野的太平突骑和骑步的追击之下;唯有郑君雄带着少数拥有坐骑的亲卫,得以成功逃入了西南向的成都府境内。

然而到了这时候,无论是北路正将钟翼还是东路正将葛从周,都部再急于进攻一日数惊而惶然不安的成都城;而是开始稳步推进的相继拔出和攻陷周边的城池、戍垒和防镇。同时针对性的歼灭和剿除那些成群结队冒出来,打着勤王旗号的乡土武装。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内,作为成都府周边屏障和羽翼的新都、新繁、新堂、金堂、东阳在内的各处城邑和据点;并且以缴获的钱粮财帛和武器装备,就地从贫户寒家、流民难民之中招募了更多的辅卒,建立起来了多支维持秩序的驻队团。

一时间,除了成都/锦官城南面、西南面的广都、双流、犀浦、郫县,尚且还在朝廷的旗号下之外,偌大的成都府已然有大半数沦为太平军的蚕食和控制之下。然而就算是这些地方也未尝能够坚持多久;就迎来了自新津重新出发的南路太平军新一轮攻势。

而在锦官城内,奏请行在就此移驾西幸,乃至是西南去往清溪关的提议,再度被拿到了朝堂上来激烈的争论起来。虽然这个朝堂上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人了,因为这些日子下来已好些朝臣和官属相继因为“告病”和“家中变故”,而未能前来上朝和履职。

在到了后来,干脆就是连例行象征意义的点卯都省却了,或者说直接什么理由和借口也不用的,就此从越发稀疏的朝班序列中消失不见了。尽管如此,在剩下为数不多努力维持着最后体面的上朝人等当中,还是不可避免的爆发了激烈争执。

就连五位宰相也只生了两位还在当值,因为这个权柄与威势越发萎缩的朝廷当中,已然没有多少可以让这些尊贵的相公们殚精竭虑的国家大事了;而留下来当值的这两位相公,也更多是为了维持一些象征性的运转,而不是处理机要的需要。

所以,大多数人的精力都无意被偏转到了,通过火气十足的朝堂争执,来凸显和保持自己的存在感的某种怪圈中去。而在这种情况下,林深河却是再度接到新的任命;作为他交出部下和粮台要任,而转为朝官的交换和补偿,他得得了判度支副使、都盐铁转运使、户部左侍郎的头衔。

因为原本负责这方面的门下右仆射、同平章事、判度支使,人称度支宰相的裴澈,如今已然沉疴卧病在床而不能视事了。因此作为暂代其分辖要务的林深河,一时间就有了类比度支宰相的权柄和名义了,虽然如今政事堂发出的堂帖和榜子,也只能局限在这成都府的小范围之内。

因此,看着大面铜镜之中所倒影出来那个陌生的紫袍官身,林深河却是再度有些迷茫起来;而这一身代表可以进入政事堂旁听的暂新紫袍,同样也让他浑身很有些站立不安的不自在;直到旁边的妻子李氏握住了他的手,才稍稍安定下来。

已经身孕初显同样门荫为三品命妇“琅琊郡君”的李氏,一边仔仔细细的抻拉着他身上每一丝细小的褶皱,一边却是有些伤感的再度叹息道:“郎君明明可以脱身了,又何须为妾身重蹈这个险地呢?明明可以事后。”

“因为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还有腹中的孩儿啊!事后有个万一,便就会令我悔撼一生了。”

林深河却是毫不犹豫的打断她道:“郎君啊郎君,妾身余生何以幸也,能遇上如此良人……就算下一刻粉身碎骨,也了然无憾了。”

此时此刻,女人却是感伤情志泪流满面的轻声哽咽起来;“莫要说如此悲观丧气话,我还想带你功成身退,有朝见到膝下儿孙成群的那一天呢!”

林深河却是用力反握住她手鼓舞道:“郎君说的是,却是妾身无端自晦了……今日便是相公入值政事堂的第一日,本当好好庆贺一番才是。”

女人这才连忙收了眼泪,破涕而笑道:“自当是承你吉言了。”

听到这话,林深河却是微微苦笑了起来;他又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个“计相”的成色和水分呢?所谓入主政事堂当值的日常,与其说是“值守机要,坐议军国、以备内咨”,其实更多是例行公事式的维持着,行在小朝廷最后一点形式上的体面,以及在天子召对的时候,说一些半真半假安慰性质的漂亮话而已。

下一刻,他却又在女人意有所指的眼神当中,对着外间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来:“还不快与我备马,入宫拜谢圣人的时刻就要到了。”

虽然他的官宅距离行在也没有多远,但还是有摸有样的打出了半幅代表专门身份的仪仗,由清道和前导的防阁、从引领者,在一片侧目的表情和眼神当中,骑马绕了大半圈才来到不远处的行在正南门的牌楼下。

然而,在前往中朝的銮台殿拜谢天子之前,负责引领林深河的小黄门,却是在一处廊下折转处停下脚步来,对他微微的行礼告罪一声,却是反身退出了视线之外。随后,内侍监常侍李文革那张长相清奇异常的瘦脸,便从一处花木后转了出来对他拱手道:“林相公。”

“实不敢当……不知蚕公有何见教和吩咐么?”

林深河一时连忙回礼:“我辈蚕室废人,也就是又几句掏心窝的话,想与你分晓一二。”

李文革却是苦笑道:“还请蚕公示下。”

林深河愈发恭敬道:“圣主如今身子不虞,耐不得大起大落的变化……而朝中诸公,却是没有多少可与之分忧的,反倒是争相攻吁的起劲……你初入朝堂,少不得还会有所妨碍的。”

李文革意有所指的轻声道:“多谢蚕公提点,在下明白了。”

林深河最后点头致谢道:“你我毕竟都是一条线上的干系和渊源,与那些门第中人始终不是一路人,日后还有更多帮衬和提携的机会呢!只要圣上还在位一日,你我的富贵就是始终不堕的。”

李文革这才蔚然感叹着,然后犹豫了下又说道“若是圣上有意巡幸的话,只怕还要你多加用心筹备一二了。”

“在下定管教蚕公安心无虑的。”

林深河不由正色道:略过了这个觐见中途的小插曲之后,林深河也终于来到了唐僖宗修养的銮台殿外,听着里面一遍遍的传报声,闻紧闭门户也难以掩饰和抑制的浓重药味。然后被召唤踏入殿内,在一声云板声中恭恭敬敬的礼毕,才抬头看见了形容削骨,却有些异样精神的大唐天子。

据说这位天子自从重归成都之后,就表现的越发勤奋和振作起来了,俨然有所历代先帝们的中兴气象。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却是充满了某种讽刺意味,当初天下尚且在握之际这位只管尽情的荒嬉游乐;等到了他真正想要勤政而有所作为之时,却发现世上已然没剩下多少事务,需要他劳心竭虑了。

想到这里,林深河的心中不由产生了意思悲催和感伤,随即又想起了妻子说过的那些话语,顿然又被这些情绪抛之脑后,而重新变成了那个谨小慎微的黔中会馆行东,兼行在新鲜出炉而诚惶诚恐的新进之臣。

按照事先提点过的台词各轨仪,而简单完成一板一眼的觐见和拜谢之后;林深河却是被重新陷入一言不发的唐僖宗给晾在了原地;直到片刻之后,这位有些神飞天外迹象的天子才在侧近小声的提点下,重新将注意力回到垂首拱立当下的林深河身上。

“林大使何时前来的?……哦,且退安履任吧!”

俨然记忆有些混乱的唐僖宗,转念片刻才反应过来道:随后按照李文革的提点,林深河也没有主动到朝堂大殿上去成为众矢之的,而是来到了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人的户部、度支、盐铁转运的三司联办官署之中,让仅存的几名属吏取来了各色积存的文牍案档,像模像样的翻阅起来。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上多久,就听到了外间奔走的脚步声还有急促的叫喊:“南面行营的刘都统,已经败退回城了。”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征师屯广武

成都与维扬,相去万里地。

沧江东流疾,帆去如鸟翅。

楚客过此桥,东看尽垂泪。

《万里桥》唐:岑参注: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曾在此设宴送费出使东吴,费叹曰:“万里之行,始于此桥。”该桥由此而得名。

……

事实上,刚刚退回成都城内的南面行营都统兼行在护军使刘巨容,身边也只剩了不到五六百人。因为他之前的前往蜀州唐安城整兵再战的意图已经彻底破产了。

当他带着残部抵临州治唐安城下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严正以待的军民百姓;而是当场确认了官军的败绩之后,就毫不犹豫的闻风四散、弃守而逃的一片哗然大乱局面。

然后他不得不继续退往晋原、青城等地,然而结果就是更加不堪的遭遇。那些城内的军民将吏显然更早一步得到南面行营覆没的消息,而只给刘巨容留下满地狼藉的空城所在。

所以,眼见得守是不能守、战又不能战的刘巨容一行,也只能在捶胸顿足的一番怒骂和哀叹发泄之后,就地裹挟了一些车马和物资,重新转投向着成都而来了。

只是这么一耽搁,他原本自新津城内带出来的两千多人马,又在一路上的籍此停顿中,陆陆续续的跑散、走失不少。最后能够随着刘巨容抵达成都锦官城的,就剩下这五六百人和收罗来的近百车物资了。

他也由此确认了一件事情,经过了连年得患乱之后,昔日曾经威震西南边陲诸蛮,而以一路之力北抗吐蕃、南拒南诏的西川强兵;在往昔崔安潜、高骈手中焕发出最后光彩之后,就在一路消亡中不复所在了。

“不要野战,绝不能正面迎击。”

这是刘巨容此时此刻对于局面为唯一判定和认识;因为他亲眼看见了那些自发汇聚起来,想要乘机占领州城的蜀州土团、乡兵们,是如何在太平贼前锋的铳炮齐轰之下,还未冲出多远就不堪死伤累累的哗然而崩,就此做了鸟兽散。

所以,高城坚垒上严阵以待的强弓大弩,是唯一可以抵挡和抗拒得了,太平贼火器战阵的最后手段和凭据了。然而,当他带着满身风尘冲进成都罗城以南的桥门之后,却发现没有人前来迎接和理会他。

一直等到他抱着满肚子的心思冲到了子(内)城的江桥门前时,才有人如梦初醒一般的将他拦下来盘问,却是正在巡城的左御史中丞,历仕七朝的名臣柳公权之孙柳,及其新募集的锦城义勇。

刘巨容也由此得知,先前从新津城逃回来的南面行营都监张守彦,已然被问罪处斩了。这个结果让刘巨容不由有几分快慰和安心。然而当柳得知他带回来的兵员不足千,也不是什么先头之后,却是当场失声而骇然相顾。

只是刘巨容也无心与他过多的纠缠和解释了,再匆匆指派和安置了带来的人马、车辆之后,就只顾往行在狂奔而去,也顾不上子城不得急马的禁令了。

然而当他抵达行在的南正门牌楼下,拿出官告送上去自己请求面君的牌文之后,却是意外吃了一个闭门羹。大内以天子圣体不虞为由,拒绝了他面呈君上报告敌情的所求,而择日稍带传召。

当满心惶然和忧急,却找不到熟悉的人可以打听和交涉的刘巨容,重新回到江桥门外想要向柳打听内情的时候,却发现柳等人已然不见了踪影,而临时安顿的驻地亦是变得乱糟糟一片。

竟然是又许多人正在哄抢他带回来的那近百车物资。而在场那六百多名既疲且累的士卒亦是不防,竟被其冲入营地中打倒掀翻了好些个,当场抢走了小半数已经装卸下来的军资物用。

然而这还不够,罗城内又有更多人闻风而来,这一次留守的亲将终于下定决心,一边披甲抄刀捉弓狠手屠戮、驱散起这些乱民来,一边呼叫左近的官军前来支援和接应。

然而,江桥门内的官军就近赶来之后,在杀散那些逃避不及的乱民之后,却又毫不犹豫的加入到哄抢物资的行列中去。然后自然而然的又与其他方向赶来的官军,看守驻地的刘氏旧部乱战成一团了。

因此,刘巨容能够见到的就是死伤满地、哀嚎连天的一片狼藉;而他甚至都找不到可以交涉和直接下令的负责人等。就连带着亲兵上前喝令和制止的刘巨容,都被人乘乱投石砸中了盔边,霎那间鲜血迸流加气急就辅导马背晕阙过去了。

带到他醒来之时,依然是在自己府邸当中的床上了。而当他迫不及待询问起左近部下的后续情形,才知道自己好容易带回来的六百健儿当中,又有百余人折损在这场突然莫名的内讧争斗中。

至于剩下的那几十车物资,更是和被拆为平地的临时驻地一起,就此不翼而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听到这个噩耗的刘巨容却在没有什么痛心疾首或是勃然大怒的表现;反倒宽声安抚起这些最后的部下。

并且从私家财货中拿出了五百匹细绢来,嘉勉和奖赏他们忠于职守的表现。随后当他想要勉力爬起来重新视事,来自大内的诏旨也再度降临了了刘巨容的家中。

然而,在诏旨当中却丝毫未曾提及发生在江桥门的这场骚乱,而是论述了一番他御敌不力的种种错失之后,直接委任他为南城防阵使,以为待罪效赎之故。

然而到了这一步,刘巨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却是毫不犹豫的对着行在方向拜谢天恩起来。然后就不顾伤病之体而重新披甲戎装,就此带着亲兵前往城南接管他的新部下去了。

然而,当刘巨容在万里桥门接管和点检那些新卒为主的守军同时,却是很有些意外的撞见了有人指名送来一千石谷米和两千件帛布;这才知道,这些竟然是来自新上任的都转运副使、兼盐铁使林深河的一番善意。

这个结果让刘巨容不由隐隐有些老泪纵横的感怀,而又当场慨然起来,眼见得这国家危难存亡的最后关头,天子身边和朝堂之中,终究还是有一些识大体而晓得利害的忠义之士啊。

想到之前自己还曾经看不上他一介商贾和边地起家的微贱出身,而多有排拒和疏远之,就更加有些惭愧了。若不是正在兵战凶危,倒想上门拜访一二,好好唱一出当代将相和的故事,给那些疏懒王事的人们看看。

但不管怎么说,随着刘巨容的火急到任城南;再加上担任城北防阵使的威戎军使杨勖,城东的防阵使兼西川后衙都虞侯李茂贞、城西的防阵使兼神策新军中郎将窦行实,俨然一副成都保卫战的夹子也搭建了起来。

然后,就在刘巨容开始分批整肃和操练,南郭两门官军的第三天;城郊合江亭东南岸的旷野之上,也出现了高举在空中的鲲鹏青旗;伴随着锦江(又称府南河)下游,水轮车船带动起来的滚滚浪花,而向着成都推进而来。

而就在城内外一片告警的金鼓声声当中,已经做足了五天暂代“计相”的林深河,也和其他官员一般的被敕令回到家中,与自己的妻儿待在一起等待着最后时刻,或者说是最终命运的到来。

然而,抱在他怀里的妻子李氏,却是难掩满脸解脱和庆幸的神情;享受着难得的温存而久久没有说话。然后林深河才开口道:“却不知,娘子在这城里,还有什么未了之事么。”

听到这话,李氏突然就泪流满面起来,变成轻轻肩头耸动的哽声道:“若得此间事了,你我还能相聚,还请郎君替我杀了一个人吧?”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征师屯广武(中)

随着相继抵达成都城下,浩浩荡荡三路会师在一起的太平军,也用层叠绵连的营垒和阵盘,将这座繁花似锦的城池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随着不断奔走往来的信使,则是在这些太平将士当中日益高涨起来的狂热士气和摩拳擦掌的求战之心。

毕竟,相对于当初一路打进入长安城,而在皇城三大内相继勒名题记的光辉事迹和回忆,这一次却是有可能擒获包括大唐末代天子在内,几乎整个旧日朝廷文武君臣的另一番伟大功业和壮举。

哪怕是只作为参与其中的挽马推车,等等微不足道的广大辅卒和夫役一员。也足以留下诸多经久不衰的相关话题和传说;乃至是日后在在子孙面前,留下世世代代吹牛和夸耀下去的资本了。

但是作为三路兵马的主将,却是不约而同的在城下放缓了攻势,而一边努力的打造营盘,一边不断的进行沟通往来,以为确定协同进攻的具体事项和步骤。

毕竟,在拔除了周围引为呼应的据点和城邑之后,这座锦官城连同行在小朝廷,也不过是孤绝无援的瓮中之鳖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以最少的代价和最高的效率,打好这剑川三路攻略之中,最为关键性的收尾之战了。

这是由十几条河道、两百座桥、二十余处水塘、几千株大榕树、上万棵垂柳和数不清的银杏,有舟船往来,有渔歌唱晚,有水中倩影,有鱼翔浅底,有鹅鸭戏水……一百二十处坊,无数人间烟火与生活气息所汇聚而成的大都邑。

但同时也有着来自岷江水系的足足内外三道环城江水,分布在最外围羊马墙、罗城和子城的城垣之间;那也是崔安潜和高骈执领西川任上,所留下来最为宝贵的财富之一,如今也成为太平军面前最主要的阻碍和威胁了。

其中,光是最外围环绕着城下坊的羊马墙就有足丈高;然后大罗(外郭)城的城墙则达到了三四丈之高,两三丈之宽,期间新旧加筑的城堞和箭楼、哨台密布其上;按照四角八方对称分布的八个城门,亦是门楼和内外瓮城一应俱全。

可以说,除了城头上的守军有些士气不足而心思杂乱之外,俨然是堪称几近固若金汤而足以长期坚拒下去的所在;但有时候坚城不一定要在从外而内才能攻克和突破的。

事实上,就在太平军完成了对于成都城合围的当天夜里,各种来自城内投献和交涉的投书;就像是络绎不绝的雪花一样,相继出现在了城下的阵营之中。

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想要待价而沽,为自己谋个更好的条件为前提,并没有多少有价值的痴心妄想之言。然而随着越来越多从地方上征发民夫,和水陆转运而来物资汇聚到城下的同时,事情也终于发生了变化。

随后在北路山东讨击军正将葛从周的邀请,来自南路讨击军的王重霸和东路别遣军的钟翼,也相继秘而不宣的轻装简行连夜进入城北的联营;而在龙潭寺内开始第一次小范围内的秘密会商。

正在佛堂之中的明亮灯火照耀之下,各人望着有些污脏的依仗布帛,穿着相对轻便青灰布背甲而形容清俊的东路别遣军统将钟翼,当先的打破沉默郑重其事确认道:“难道这是真的!会不会诡诈的手段?”

“当是八九不离十了,因为,我这一路在兴元府已经成功接头并确认了相应身份了;更勿论此后的百牢关、金牛道和剑阁之战,都是受益良多的。”

身穿豹吞山文甲而国脸阔眉的北路讨击军正将葛从周,却是毫不犹豫的解释道“至少,我不觉得那西川小朝廷,能够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是为了掩护这么一个存在。”

“乖乖,这也未免太过骇世惊俗了吧……这才几年的光景而已,就已然达到了这个地步了么?那还打个啥,直接绑了那狗屁圣上开城好了。”

身皮水军特色镶铁皮甲而长相豪勇的南路讨击正将王重霸,则是依旧有些难以置信的道:“却是不可掉以轻心;虽说如今成都诸门内都有人给咱们暗通消息;但是就只有一次发动成功的机会。”

葛从周却是摇头道:“不然的话,大都督府多年的布置就此白费了功夫不说,还害死咱们的内应,更徒然造成更多将士们的损伤,就实在是我辈之过了。”

“也罢,老葛,那这次就以你为主,咱们先同步发动起来,合力打下锦官城好了!我这边自当全力保证南路输送不绝。”

王重霸当机立断到,他的部队优势和专长更多在于水面作战;打成都这种号称“扬一益二”的天下屈指可数大城,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既然如此,”然后钟翼也确认到:他的麾下同样是轻装序列而火器装备率较低的山地部队和新募辅卒居多;在火炮、炸药等重装器械和战斗工程团序列上,也比不过从北面山南西道一路攻城拔寨打过来的葛从周所部。

“多谢各位兄弟的信赖,某家定当竭力以赴,和衷共济成就此番功业。”

葛从周闻言却是露出的点头道:“至于那位马球圣上,便就看落城之后,各自麾下的本事和机会了。”

“善。”

“就当如此。”

又过了一个格外令人煎熬而又无所事事的白天之后。

作为南面防阵使而在数次城头巡视和突击检查当中,一直忙活到深夜好容易睡下的刘巨容,也在城外太平军试炮校准的隆隆声中,被骤然给惊醒过来了。然而又迫不及待的披甲走上了墙头。

因为,现如今的成都外郭虽然号称胜兵两万有余,但在负责锦官城的四面八门守军当中,也是强弱分布不一。其中以驻守西面窦行实的神策新军五营,装备最好编制最为完整。

其次是负责东面的李茂贞所部,以千余西川留衙兵为骨干的守军;号称城内最为精悍的一支力量。然后才是北面杨勖的威戎军残部,至少也是直面过贼军而得以保持建制的惯战人马。

最后,就唯有他所负责这一面的守备力量最为孱弱。因为了除了他带回来的数百残兵之外,其他几乎都是自街市上重新招募(抓丁)而来的成都团结,属于没怎么训练就拿起武器的生瓜蛋子。

因此,他甚至在夜里还需要加强巡查,来防止他们乘机溜岗脱哨,或是就此在城堞哨位上偷偷睡觉。为此,在昨天夜里他已经在桥门内砍下了一个脑袋,并且鞭笞和站伽了另外十几个士卒。

然而,当他披挂得当重新走上了万里桥门城楼上的时候,却是有些意外的发现,自己安排在城头上值守晨间、执行军法和点检勤务的几名亲兵出身的将官,都一起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名面面相觊的士卒。

刘巨容不由心中心中有些烦闷和愤怒的对着左右吼道:“接防的人呢?这外间的贼军都开始放炮了……擅离职守如斯,不要脑袋了么!!!”

然而下一刻,随着一名匆匆跑回来报告的小校,却给带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不好了,都统,门楼内和后营中在今晨都相继发了痢症,许多儿郎都上吐下泻的起不了身了。”

“该死!!怎会如此。”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的刘巨容,却是浑身一颤突然手脚有些冰冷起来。怎么会在敌人欲要攻城的临战之际突发这种事情。难道是真的天要亡我大唐?

然而这时候已然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了,随后,很快派去的自桥门那边调人的士卒,也传来了城上守军突发痢疾,而大半数将士腹泻不止而到处便溺起来的突发事态。

“去查,快去查……今晨的早食,是经谁人之手的”刘巨容终于回神过来,不由有些失态的对着身边仅存的亲兵怒吼道:然而,就像是呼应着他的怒吼声,下一刻城外的炮声轰鸣,突然就变得整齐而密集起来。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征师屯广武(下)

于是,在中午时分就得以攻入并占据了万里桥门和桥门的太平军将士,也不得不成群结队掩着口鼻,而小心跨过一具具横错在各种便溺污秽当中的尸体,而加入到进攻城内街坊的序列中去。

事实上在战斗打响之后,相对于这些已经拉得起不了身的守军,那几乎是微不足道的抵抗力度和临阵反应,反倒是他们当场所制造出来的这些黄白之物,对于太平军的士气和斗志造成的阻碍和影响更大一些。

因此,作为先登的两个选锋团,固然是轻松打了个开门红,但是光看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像是遭遇了什么不得了的挫败和失利一般的。然后又带着满身的臭气熏天,将满心的激愤加倍偿还给所能遇到的一切敌人。

而作为南面防阵使的刘巨容,也带着少数因为另外开伙而逃过一劫的亲兵,拼死抵抗到了最后。当为数不多的亲兵相继死伤殆尽,而他也射空了手中的片箭之后;却又毫不犹豫的推开替他挡下数波铳击,而血流枕籍的亲兵尸体,而抄起大刀冲下瓮城。

然而,似乎是因为他衣甲过于鲜明和醒目的缘故,那些贼兵也放弃了射杀他的打算,而开始用盾阵、挠钩和叉把、套索的配合之下试图活捉他;然而他有怎么能够让对方如愿呢?很快他就丢下了怎么也砍不开盾阵大刀,而抽出宝剑横对脖子一抹。

下一刻却在他腿上传来了撕裂的剧痛,眼见得一直挠钩已经钩破了他的腿甲而嵌入肉;而顿时让他分神了那么一瞬;然后更多的挠钩搭在了他的手臂和小腿上,而径直将其拖倒在了地上;却又在那些满地污秽当中连滚带滚了好几圈,才被重新制服。

于是,随后在满身恶臭与伤痛当中。连气带急的昏阙过去的刘巨容;也在满脸嫌恶的表情中被捆绑在一辆大车上,就此活像是条直挺挺死猪一样的送到一边城墙下的河岸去清洗,就成了他所要面对的最终结果。

然而随着城南方向的陷没,在成都外郭城中的连锁反应和波澜,却像是一石激起千重浪,或又是爆炸之后的冲击波似的,飞快而持续的在锦官城内扩散开来。

其中反应最快的就是位于城西小市桥门内西面防阵使神策中郎将窦行实,他率领的神策新军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丢下了城门内的其他部队,而一股脑冲过了贯穿中分南北的中横大街,而一鼓作气退入子城当中据守。

然后反应过来的才是位于小东门内的东面防阵使杨勖。他毫不犹豫调集了一支兵马,前来试图阻挡攻入南城的太平军;只是当他带领这支人马不断奔走穿街过巷之后,却没能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马正在变得越来越少。

最中当他抵达抵达大东门附近开始重整部伍时,发现依旧还追随在他身后的,就只剩下威戎军的残部了。而骑虎难下的杨勖也只能大大的哀叹一声,而率领着最后七八百名士卒,义无反顾而又决然的冲向迎面而来的太平军,又被淹没在墙头打来的炮火烟尘之中。

而最晚得到消息的城北防阵使李茂贞,却是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反应和举措来。他下令打开所在的太玄门,而带领麾下的最后一支西川镇兵冲杀了出去;然后又在进入城下围营的射程之前,又贴着护城壕而穿透向西奔逃而去了。

因此在城南被突破之后,这座周长近三十余里的天下大邑,也在东、西、北其他个方向,被紧接而至的太平军各部人马,给相继轻易突破和攻陷了下来。因此,仅仅是天色放黑之前,成都的水陆八座城门就都已经插上了太平青旗。

而在一片兵荒马乱的呼啸和哭天喊地的叫嚣、喧闹声中。那些尚且身在外郭城内的大唐臣子和官属、将吏们,也在连夜点起火把的抄拿和搜索之下,迎来了各自最终命运和结局所在。

就在玉鸡坊薛涛故居扩建而来的私家园林当中。行在小朝廷最为年长和资深的秉笔宰相郑昌图,也衣冠齐整的坐在自己的书阁之内,欣赏着四壁珍贵的书画收藏,而一杯接一杯的自酌自饮着念着下酒。

这也是他为了这么一天而专门炮制出来的药酒;加入了许多迷神和缓毒的配方,好让自己够在毫无知觉的酩酊大醉之间,就此昏睡不醒的离开人世。他作为大唐的宰臣之首,又是出自五姓七望的荥阳郑氏北祖房,断然不想折辱于贼手,或是斩首台上走一遭的。

毕竟,按照那些太平贼一贯宣扬的理念和主张,自己所出身五姓七望为首的天下世族门第,就是世间苦难和灾厄的最大源头之一。因此不但要逐家清算和审判,还要在户籍上另入别册,而断绝相应后世子孙可能的仕途前程。

现如今,眼见的太平贼越发格局已成和势大难当,而大唐最后一点帝统也是羸弱危卵覆灭在即;这怎么能不叫人绝望亦然呢?至少已经货到了七十载的他,不想再看到这可悲可恨的一幕了。

然而,眼见白发苍苍的他一杯接一杯的喝掉了大半壶的药酒;却除了醉眼朦胧和口舌发麻之外,居然没有多少困意和其他的不适。感觉小腹越发的鼓胀,他不由终于有些回过味来,而不由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推门对着外间悲声怒斥道:“是那个混账东西,把老夫的忘生酒给换了。”

“还请老大人保重身体啊!就当是为我辈求一条活路吧!”

然后,就见他的儿孙和子侄辈们,已然在廊下跪倒了一片而参差不齐的喊起来;然后一拥而上将头昏脑涨的郑昌图架起来,送到一间专门清理过铁器和硬物的房间里,仔细的看护起来。

而在城北西汉辞赋家扬雄故宅旧址上,身为大唐吏部尚书、同平章事的韦昭度;也毫无体面而像是困兽一般的,被家人捆绑在了床榻上而口中犹自哀声叫骂不止。因为在此之前他不断想尽办法的寻死以为殉国。

作为“城南韦杜,离天五尺”中韦氏的最后一位宰相,也是第十八位宰相,出身京兆韦氏西眷平齐公房,又是前代宰相韦保衡堂侄的他,简直不可以想象自己落入贼军手中之后所遭遇的下场。

所以他一度想要佩剑自裁,然而却发现这把装饰精美的仪剑根本没开封;然后准备挂梁自缢,却因为所用布帛质量太差,直接被他吃的肥壮的体重给扯断掉下来;想要跳水自溺,结果发现池塘里正当是枯水之期,而只有一层浸水的沼泥而已;想要放火自焚却因为准备好的柴碳被漏雨打湿了,没能点起火头反而烟滚滚的把他给熏得受不住逃出来……

于是他想要吞金自绝,然而能够找到的金指环却是过大了些,含在嘴里根本没法下咽。最后惊动了妻女苦苦相求,然后由他儿子指使着家人,将其给捆绑在床上才算停下了这场寻死的闹剧……

然而他口中还在断断续续一边流泪一边的叫骂着:“不知大义的妇人孺子”“你们这是要坏我臣节啊!!”

“就让我为国殉难,青史留名一二啊!!!”

而此时此刻待在内城行在边上,被称为学士院/东阁里的六馆大学士、尚书左仆射杜让能,却是静静的看着一份已经的降表。口中轻轻吟诵着一首杜氏前人的诗文:“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当然了,作为“城南韦杜,离天五尺”的另一极,他就没有韦昭度那种慨然赴死的巨恶心了。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他早就听说了作为杜氏分家和旁支子弟,已经有多人在那太平大都督府下效力;因此无论怎么清算他们这些旧朝遗臣,杜氏门第和家名都不怕没有在新朝崛起的机会和前途。所以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想办法活下去;然后给这些后辈子弟们提供一些为政经验上的帮助,换取自己子孙后世改换门第的机会才是。

而在一片越来越近的喧闹,最终变成激烈的砸门声中;重病不起的门下右仆射、同平章事、判度支使;人称度支宰相的两朝老臣裴澈;也在一片大小便失禁的恶臭弥漫和惊惧、恐慌的表情当中,昏沉沉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外,在城中的内城附近;又有尚书郎、知制诰,拜中书舍人徐彦若,则是带领了一群西川节衙的属官人等,成片跪倒在了中门大开的节衙前庭外,手捧着各种书簿账册文牍,就等待着前来接收的太平军的最终发落和处置。

与此同时,身为门下右仆射通兵部尚书张浚;则是在府邸当中聚集了一群家将部曲,与邻近的神策右护军中尉西门君遂汇合做一处;冲杀过了一片混乱的街市,而从东门就近逃进了子城而去。

作为尚未遭到太平军直接攻打的子城当中,陆陆续续相继逃散一空的行在里,唯一的清净地所在。鸾台殿内,唯一陪伴在唐僖宗的,就剩下跟随者塔路走到现在的孟才人,如今新晋的孟贵妃了。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征师屯广武(续)

形容消骨而眼窝凹陷而肤色黯淡、发丝隐有些灰色的唐僖宗,正在享受着来自孟贵妃侍喂的羹汤而久久没有说话,却是突然觉得这个被自己忽略和疏远的温婉女子,却是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和美好过。

“洗手羹汤的技艺,妾身已经荒废生疏了许久,”“再做羹汤的口味,怕是不合轻重,还请圣上见谅了。”

孟氏犹在念叨着体己话,外间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随后上身批了件绢面仪甲而显得有些“沐猴而冠”为的内侍监常侍李文革,也仓促小跑进来低声喊道:“圣主,咱们该上路了。”

“上路?,上哪去?”

唐僖宗却是轻描淡写抿下一口羹道:“当然是从自暗道潜出城去……老奴已然与窦中郎说好了……愿为圣上。”

李文革有些忧急躬身道:“寡人乃大唐天子,又能去哪里?”

唐僖宗却是不为所动的又饮了口汤水道“无论是前去西山诸番借兵,还是暂避南诏,都可以暂保圣上一时的;只要留待有用之身。”

李文革不由着急的解释道:“局面崩坏如斯,寡人愧见列祖列宗,早当身殉社稷了;更何况如今身子如此,怕是哪儿都不用去了?”

唐僖宗却是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而摸了摸仿若未闻而专心致志的孟贵妃鬓发才道:“倒是蚕公你侍奉至今,尽心竭虑未尝有差,此刻却是无须再。”

“圣上啊!!老奴离了圣上,那还是老奴么?”

刹那间李文革却是老泪纵横的仆地哭喊道:“也罢,那就令我君臣善始善终到最后一刻吧。”

唐僖宗却是微微点头到:“多谢圣上成全老奴。”

然后李文革佝偻的后背也变得挺拔了许多,而慢慢起身靠坐在了宫室的门槛上。然后对着外间他带来的十多名内侍道:“你们都各自寻找出路去吧!!!”

随着这些身影的相继仓皇散去,却又在前庭的花树当中匆匆跑过来一行人,又毫不犹豫越过数十级的台阶而登堂入室而来。然后才在内寝殿的帷幕前停下脚步,而由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通传到:“臣仆求见圣上。”

“却是林卿么?无需多礼进来说话吧,你也是来劝我巡幸的么?”

唐僖宗一下子就听出对方的声音来:而李文革也不由露出某种希翼的表情来,然后就见唐僖宗示意孟氏放下羹盏继续叹道:“未想我大唐养士三百载,最后能够顾念左右的,便只有林卿和蚕公了……只是如今寡人已不良于行,只能辜负你一番心意了。”

随着踏入内殿的一行人等中分而开,露出来居中脸色灰白俨然有些未老先衰的寿王李杰,却是低着个头看都不看一眼。林深河才重新开口道:“既然如此,那还请圣上传位与寿王。”

“好……好……好啊,真是板荡见忠臣了。”

听到这句话,卧榻上的唐僖宗的眉头一挑,却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么一个人,而又谓然叹息道:“林度支,你这是想要做什么?杂家真是瞎了眼了。”

而李文革更是满脸愤慨的站起身来,用并不强壮的身板执拗挡在了林深河一行人等当前。

“蚕公见谅,只是为了皇嗣和帝统传延而已。”

林深河却不紧不慢的拱手恭声道:“也罢,就允你又如何?”

唐僖宗却是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和嘲弄,而困倦至极的打了个哈欠道:然后又捏了捏孟贵妃的手。

“且去取我诸宝,再拿一份册书来吧。”

待到红着眼睛而泪目欲垂的孟氏,将一应物件都取来之后,唐僖宗才慢条斯理的道:“只是,待诏学士何在?。”

随着这声叫唤,又见此行之中又颤颤巍巍的走出那位,被称为“鹧鸪学士”的侍御兼承制官郑谷来。唐僖宗却是心中愈发了然,这显然是早有蓄谋的结果了。

然而郑谷显然是心中有愧,而根本不敢抬头正视唐僖宗,而只是恭恭敬敬的稽首礼拜再三,然后就取过研磨好的文墨当场挥毫大书起来:“予闻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故尧授舜,舜授禹,时其宜也。天厌予邦,垂变以告,惟尔罔弗知。予虽不明,敢弗龚天命、格有德哉!今踵明皇旧典,禅位于寿邸,庸布告遐迩焉。”

很快一份墨迹新鲜并且用过大宝的禅位诏书就新鲜出炉了。然后唐僖宗又看着表情复杂而脸色怪异,始终没有抬头起来的寿王李杰道:“吾弟好自为之吧!!”

接着唐僖宗又主动开口对着林深河道:“其实,寡人当谢你一二啊。”

“圣上!……何出此言?”

李文革却是有些诧异的惊呼道:“若非林卿此番前来,大唐岂不就要就此亡在寡人之手了么?”

唐僖宗枯瘦的面上笑得有些难看道:“既然如此,予由怎么不能不酬功呢?来人,再替予拟诏,加林卿同中书门下三品,晋尚书左丞,还望好生辅佐新主护持国统。”

林深河不由不由心中一叹,却又微微心中一凛;这位天子居然在弥留之刻,还是想要玩弄这些帝王心术的手段,而给自己埋下猜忌和嫌疑的祸根么?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也已经无所谓,而只是觉得有些可笑的不再言语,只是拱手拜谢退到了一边。

于是,郑谷随即就称热打铁的在现成的白麻纸上,重新一气呵成起草了一份洋洋洒洒的《拜相诏》。然而,在字字句句的勾画之间,他心中却是滋味翻沉而不一而衷。

因为在此之前,当那位林都运专门把他招来之后,石破天惊一般的表明身份的那一刻,他几乎会以为自己会被人给杀了灭口才是;毕竟,谁又能想到天子所看重并委以“计相”要任的当红新贵居然会是……若是天子任人眼光如此却也覆亡不冤了。

然而对方既然没有杀他而别有用处,却也当场给了一个他根本无法拒绝的条件。毕竟,郑谷虽然姓郑但是与五姓七望的荥阳郑关系不大,乃是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人士,勉强算是一个出五服的远宗同姓而已。

因此,可以说郑谷现如今的家族和亲人都在太平军的控制之下。而已经具有大半天下的那位大都督,也曾经提及过他的才名和作品;乃至他有多位老友都在太平军的旗下效力,而愿意为之说项和求情一二。

再加上太平军方面已然初步确认过了,他郑守愚本人在京多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残民以逞或是阿附奸佞、助纣为虐的事迹,所以愿意给他一个有条件限制的特赦名额。

虽然不至于继续保留旧朝官职和出身,但是至少可以确保他身后子孙,不用像那些五姓七望为首的门阀世族一般,要打入另册而数代以内都不准求学、入仕和从事多种行当。所以在俨然走投无路的举城危亡之下,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对方了。

然而他有看了眼同样脸色好看不了多少的寿王李杰,或者说是当朝的新君;显然对于此事也早已经有所隐隐的猜测和了然了吧。唯有这位新出炉的太上天子还蒙在鼓里,尚且以为只是利令智昏的拥立投机而已。

却不知道,兴许彼辈只想要俘获一个相对体面和健康的末代天子,作为日后炫耀和彰显新朝仁德的门面,而不是一个沉疴不起而随时可能再床榻上断气的风中残烛而已。不过对于这位积重难还的主上,这种无知未尝不是件好事。

而在远处的天幕下,再度传来了巨大的声嚣和轰鸣声。然后又很快变成了一阵接一阵的欢呼雀跃声;以及逐渐变得整齐起来的歌声齐唱:“赞太平,颂太平,再造太平好人间。”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军来太平了。”

“贪官污吏全埋掉,土豪劣绅无可逃。”

“入了义师打旧朝,吃饱穿暖少烦恼。”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军来好世道。”

“苛捐杂税都抹掉,赋税徭役轻飘飘。”

“人人耕织得足饱,贫家穷汉全欢笑。”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军来讲公道。”

“不抢不杀不害人,作奸犯科不轻饶。”

“士农工商皆得安,买卖公平人称好。”

而在由隋文帝之子蜀王杨秀所修建的子城南门楼上,作为最后坚守的禁军大将,窦行实也只能手足无措的看着,在贼军的炮轰之下呈现出土崩瓦解之势的守军。

世代身为国戚家族之一的神策中郎将窦行实,倒是有为大唐尽忠到最后一刻的打算。然而,作为他部属的神策新军五营,却大多数都是选拔自西川各军,乃至不折不扣成都本地人士;眼见得到处已然尽数易手之下,却又怎么肯尽心抗拒到底呢?

所以,到了最后他甚至就连带着亲兵奋战于门内,但求一死都做不到。因为,那些亲兵毫不犹豫的抢走了他的铠甲和刀兵、弓箭,然后给他换上了普通百姓的破旧衣衫,就此乘乱逃进了内城的街坊之间。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征师屯广武(续二)

而在数日之后下游得到捷报的江陵城内,俨然再度笼罩和荡漾在了欢天喜地的庆祝气氛之中;因为哪怕是再愚钝之人,也知道随着旧朝天子的束手就擒,新的时代即将要到来了。

而在专程为此召开的扩大会议上,同样也是气氛热烈而欢欣鼓舞不已;以至于负责维持秩序和保持肃静的值日虞侯官,都没有能够让前来参加会议的军将和官员们,停下来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生。

“固守梓州州城的东川节度使宋浩开城出降了?”

“山西兴州境内的高仁厚残部,已经北上退入大散关了。”

“如今西川地界内唯一成建制的官军,便就是遁入西山各羌的李茂贞部了。”

“这么说,我军打破成都之后,居然俘获了两位陛下了?”

“可不止这两位两位,还有四位宰相在内的西川行在文武群臣百余人等呢;又有官属将吏军士约两万有余,各色旗仗卤布、文书档牍、钱粮甲械不计其数。”

“难道偌大的锦官城内,就没有多少为这旧朝死节的臣子么?”

“有啊,据说是个叫张浚的相公和神策右中尉西门君遂,带了一帮家丁、防阁,想要冲入子城的行在将马球小儿劫出来。”

“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那马球小儿根本就是病的起不了身,反倒是要赶他们走;然后这两厮大哭嚎啕着就自戕当庭了。”

“对了,怎么会有两位?除了那位马球小儿之外,还有个谁人啊。”

“据说临危受命的便是那位马球圣上的同母胞弟,寿王杰了;只是他这个圣上还没来得及坐上大位,在传位当日被本军俘获了。”

“莫说其他的,现如今就是打着这位新科圣上的大驾卤薄到那梓州州城去,才让坚拒城内东川宋浩就此开门出降的。”

“话说,你又怎么知晓的如此内情啊!”

“因为有咱们的人正在当场啊!就连那马球小儿都是咋们的人抢先一步控制住的。”

“那西川小朝廷不完球,还真是没天理了。”

“此言差已,若非是旧朝倒行逆施,从上到下一股脑儿都烂透了,咱们的人有怎么可能有可乘之机呢,更莫说混入那马球小儿身边了?”

“对对,这便是那马球小儿不应天命,自取其害的活该下场。”

这时候,位于高堂空荡荡上座边上的金钟终于被敲响了起来;随后,在一众目不斜视少年卫士的簇拥之下,周淮安大步流星的走上了台座前,然后接受在场文武部属的轰然齐声礼拜到:“参见王上……惟愿金康永寿。”

随后安然入座的周淮安,就中气十足的对着开门见山道:“如今剑南三川初定,诸事繁冗,就无需再多礼了。传我令下。”

“诺。”

在场众人不由肃然正身道:“委任军事咨议杨师古为剑南三川善后处置大使,总专屯田安民、审刑治防、肃正清丈、钱谷赋役、平夷理边诸事。”

“谨遵王命!”

略有些惊讶的杨师古在一片侧目之中上前顿首拜领道:他虽然对于自己的外放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从未想到会被委任以剑南三川如此大道的专责权柄。

然后就见周淮安又继续发号施令道到:“以兴元府别设梁州戍防区,着第八军右郎将(老)关向应为戍防使。以驻队六营,定员五千五百。”

“以泸州别设泸水戍防区,着第六军后厢郎将郭言为戍防使……以驻队五营,定员四千七百。”

“传令成都府境内的渝州别遣军钟翼部,就地整编为太平第十二军,定额一万二千三百员,就近肃清东川十一州、三江各部土蛮。”

“传令成都府境内的渝州讨击军王重霸部,就地整编为太平第十三军,定额一万四千五百员,继续平定西川十三州,并近界诸蛮、西山八国、云南安抚诸事。”

“传令山东讨击军葛从周部,返回山西境内接受人员装备的补充和再整编,就此改编为关内西路讨击军,定额为两万三千名正员;”“抽调其余两路的打击军(炮团)、掷弹队(发火箭和投掷器)技术兵器和战斗工程兵序列,优先补入;其余辅卒并夫役征发诸事,以三川善后司优先就地筹备和征调。”

“传令江东(三路)、江西、湖南、两岭七路,各自征募三至五个补充营,在五月以前徒手抵达江陵待命;”“传令峡江道征募两个补充营,自渝州沿江进入西川;山南东道征募七个补充营,自兴势道进入山南西道。”

“江陵境内的第一军开始进入战前整备,所有军工生产全力转为战时状态;等到物资人员大致到位,便是我军重新入关之际,战役代号‘山高县’。”

“入关。”

“入关。”

“入关。”

一片振臂疾呼之声随着响彻满堂,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在重新扩建后的王府后园之中,正当是晚春时节一副“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的美好景致。

一身银灰色缎花裙衫小挂件,正在一边看着一本已经装订成册的画集,一边与抱着孩子的张氏(骷髅精)说着一些体己的话儿。

她看起来又长大了一些;从娇巧玲珑的大洛丽塔进入了逐渐长开的乙女阶段;但是不变的是那欺霜赛雪得柔嫩肌理,娇软柔美的腰身,堪堪一握的圆润,裹在洁白罗袜里得纤细晶莹小腿,还有那越发顾盼生姿而灿若夜星的眸子。

“婉儿,听说成都已下,看来你与旧日亲族团聚之日相去不远了。”

随后,张氏突然对着正在忙活的小挂件道:“阿姐啊,我倒愿永无如此相见之日了。”

小挂件却只是幽然叹息道:“天下变成如此败坏不堪,多少人为之受苦受难,家破人亡,他岂非是难辞其咎?,是以相见倒不如不见,也不过是徒然各自难看而已。”

“如今堪称的上是我亲人的,除了阿姐和郎君外,也就是这两个孩儿了……至于其他那些人,口口声声的劝我固宠和专爱,也不过是想要籍着我的由头,获得一些优待和宽赦而已。”

“难道是张氏那边,有人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还是即此为由头有了什么痴心妄念么?”

说到这里,她突然握住了张氏的手说宛然道:“阿姐啊,且听我一声劝好么?兴许在私下里那些口口声声为你和孩儿们好的人儿,却未必是真心为你打算的,或许只是想要籍着这般机会,为自家利益和私欲开路呢?”

“反倒是郎君他在嘴上兴许说的不好听,但却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在乎我等出身来历和利害得失,而给予更多机会和选择的那人;”“是以阿姐,日后勿论何时何地都莫要再唤我婉儿了;那个不喑世事的婉儿,已然随着崩灭的往事而去了,如今,就剩下与阿姐相濡以沫的菖蒲儿而已。”

而在数百里的渝州境内,终于结束了自己不断横生枝节使命的林深河,也得以再度换船踏上了前往江陵的归途。自然了,如今与他一起作伴同行的,还有被严密看守和监管起来的唐僖宗。

为了保密和封锁消息的需要,他们甚至连夜单独乘船走的;而随行的数名医官则是负责用药物和各种辅助手段,吊住这位太上皇的一条性命;最不济也要等他到了江陵公开露面,并接受大都督的处置之后才能死。

林深河犹自在记得在成都城内,就站在这位半死不活昏阙过去的陛下身边,与闯进来的宰相张浚相互对峙下的那最后一幕:“卿被良才,奈何从贼。”

鬓角灰白而哪怕深处逆境,也不失气度雍容的张浚如是沉声道:“抱歉,我本来就是太平军的人;只是没想到能够走到这一步的。”

林深河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更何况从今往后,我们才是官,你们才是贼。”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听到这句话的张浚,却是突然就此高喊着横刀在颈而血溅当场。然后在旁的神策中尉西门君遂,也嚎啕大哭着用短刀捅穿了自己的胸口;他们带进来的那些部曲家丁见状,也当场溃乱而散,一场最后关头的突发危机就此消弭。

但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可以恢复本来的身份,而原理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虚假生涯,而回到过往的生活当中去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握住肚皮越发显怀的妻子李氏之手,却又有些隐隐的担忧和不安起来。

而在山南西道的兴元府北面的兴州境内,进入散关道/陈仓道、陈仓故道前,最后一处由官军盘踞的关隘――兴城关(今陕西略阳县南)前方。

被偕行北上的大唐新君也是最后一代天子李杰,也身穿全套衮服站在仪仗簇拥的苫盖之下,大声训斥和历数着关内守军“抗拒天命,逆势而为”的诸多罪过。

正当他在铁皮喇叭筒前喊得是口干舌燥,忍不住想要讨口水润润嗓之际,关城之内却突然在一阵接一阵,越来越明显起来的嚎啕大哭声中;突然就大开门户走出来了一群卸甲赤膊而涕泪横流的守军。

领头的赫然就是昔日忠武八都之首的大将鹿晏弘。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分兵救朔方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三国演义?第九十三回 》姜伯约归降孔明武乡侯骂死王朗……

当然了,身为大唐新君也是最后一代末主李杰的劝降之旅,在经过了顺政、长举、河池、两当、梁泉、黄花等地的相继开城之后;最终还是被来自城头上的西川节度使高仁厚,亲手射向苫盖的一箭,所终止在了大散关的关墙下。

然而这时候,太平军的兵锋距离隶属于关内道的陈仓县地界,也就剩下了区区一道大散关所形成的十数里阻隔了。而从阵前辇车被搀扶下来的末主李杰,却是不顾声音嘶哑、身体疲累和惊吓的满身冷汗,满脸谦卑的对着正在观阵的葛从周道:“庶人无能,不能令关内旧属幡然悔悟,还请将军恕罪则个。”

“能够做到这一步也够了,你算是受惊了,还是下去好好歇息一二,日后还有所用处呢。”

葛从周倒也没有什么多余颜色而淡声道:“多谢将军……多谢体谅。”

脸色惨淡而鬓角灰白的末主李杰,亦是唯唯诺诺的不断倒退点头致谢着;直到离开了对方视线之后,这才恭顺无比的在左右军士看押和护送之下来到一个营帐当中。

随后他取来案子上摆设的水壶,毫无体面和仪态的灌了好几大口茶汤,从胡须和嘴角都溢出来好些;这才慢慢松弛下身体靠做在绳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回想着这些日子的遭遇,现在苟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让他觉得弥足珍贵和庆幸的事情了。毕竟,相对于他那位病重垂危,而不知道是否就在下一刻咽气的兄长(唐僖宗),他无疑对于这些太平军更有用处一些。

而这些为数不多的用处,也就是他如今得以苟活一时,乃至继续存身下去的最大凭仗了。因此,不由他不谨小慎微而又竭尽全力配合那些人的一切要求,而卖力表现出自己作为旧朝末帝的最后一点作用和价值来。

至少相比那位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旁人所罗织的谎言和虚幻中不可自拔,念念不忘想要中兴振作的妄念当中皇兄;身为富贵闲人的他,却是更早一步已经看透了大厦将倾的局面之下,已然积重难还的本质和根源。

尤其是在被杨守亮、周宝等人,通过行在政变而推上了监国主政的那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也让他顿时明白了身为天子所面临的是如何绝望的现状。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各有心思和盘算,只是想要借着天子的权威和名分大义,为自己的私欲而牟利。而少数还算堪用的忠臣良将,则是不是死的死、逃的逃,就是明哲保身之下与那些“保扶功臣”同流合污起来。

因此,当皇兄带着勤王兵马兵临城下之际,他也毫不犹豫的带着文武群臣出降而跪请发落。因为他已经没有更多选择了,要么被反水的守军砍了脑袋奉做投名状,要么就是被攻入城内的官军斩首居功。

相比之下,极尽卑微的到皇兄身前求死的举动,反而让他捡了一条命回来。但是苟活下来同样是又代价的,仅仅是因为这位皇兄认为,让他活着或许是比直接死掉,更好的惩罚手段而已。

那段时间里,他只能满怀惊恐而不敢甘怨恨的承受着一切,顺应着那位皇兄的心意而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形容枯瘦而潦倒不堪,乃至神志不清的做出一些令人作呕的行举来,好通过看守之人让皇兄安心一时。

然而来自上位者最大的折磨和惩罚,无疑是给于一个希望再毫不犹豫的夺走它,再在深渊的泥沼里往复踩上无数遍。直到家国破灭前的最后一刻,那位皇兄还是把他玩弄在了某种恶意的股掌之间。

在临时召见的口头上所宣称的,所谓托付身后事的诏书根本就不存在;而事后揭露出来的真相证明,在那些监管他的卫士手中,只有一份待到天子驾崩之际,就处决他以为殉葬的手札而已。

显然那位皇兄就算到死,也不肯将残破不堪家国之任交付到他手中,而是用生命与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是以,当那位暂代计相的新贵林深河找到了他的监押之所后,他也就真的大彻大悟了。

如今环绕在皇兄身边几乎还都是换汤不换药的那些人;而其中真正心怀国家极少数有识之士,却是根本不想改变或是害怕改变;乃至无力作出更多的改变,而想方设法的自谋出路取了。

结果,唯一一个能够有所作为和给行在带来变化的新贵;却居然是贼军派来的奸细;这可真是太荒诞不经了。所以,他最终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对方更加离奇的要求。

至少对他的境况而言,接替皇兄成为亡国之君在对方那边或许还可以多活上几年;但是继续为大唐国祚愚忠到底,却是要陪着命在须臾的皇兄随时可能送命掉了。

就算是将来难逃一死,作为国家灭亡之际一个在史书中根本无足轻重的殉节宗王;与作为改朝换代之间顺应天命投附新朝而在史册留名,哪怕是留下身后骂名也好的亡国之君;也是完全不同的分量和结果了。

只要能够活下去,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也为此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比如像国朝初年为太宗所平定并虏获的东西突厥可汗、高句丽莫王等诸夷酋长一般,穿戴青衣小帽在庭上端酒侍奉、起舞助兴;或又是效法隋末恭帝杨侑,禅让与高祖李渊的旧例;或又是蜀汉后主刘禅的“乐不思蜀”典故,就此成为新朝优待旧朝遗族,而存亡续灭的一时仁德典范;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若能够得以沿袭前朝的国公杨行基,即成少年早亡的隋恭帝杨侑家门故事,得以将李氏传续血脉下去,乃至类比昔日手袋李唐优待的两大国宾世族之一;就是他眼下可以可以期许和指望的最终目标了。

而就在这个“小目标”的驱使之下,他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来自“太平贼”的一切事物和供养,并且努力配合着所有的要求,以为尽早救赎这个乱世之期,也算是为故国李唐的种种“赎罪和以为报偿”了。

然而在大散关之内,就南面愁云惨淡而凄风冷雨的悲凉气氛了。虽然高仁厚以亲手以出乎意外的神射之技,射中黄罗苫盖而打断了天子亲自劝降;但是后续的负面影响,还是不可避免的在关城内扩散开来。

所以,身为西川节度使的高仁厚甚至夜不能寐,一天只敢睡上两三个时辰;而将大部分时间用在监督和鼓舞这些士卒身上了。因为他担心自己一旦睡得深沉了,那些家人和故里都在西川的士卒,是否就在下一刻开门出降了。

因此,他更期待的是能够坚守过这几天,待到关内取得联络的援军抵达之后,他就可以带着这些西川军马的最后一点精华就此抽身而退。这样就算其中有人萌生投敌之念,也就无处可去了。

而作为对应的则是在随后数日之内,大量沿途征集和抽调而来辎重器械,也沿着嘉陵江上游转而进入横贯散关道的故道水,一路以较小的平板拖船,最终抵达谷道口的散关城下;又变成了攻城准备中的预设阵地。

与此同时,又有一支以大量骑乘、骡马代步的偏师,从兴州的州城顺政(今陕西略阳)进发,依靠流经西北向的西汉水所提供的后勤缁重运载力,就此进入祁山道而向着隶属于河西道的天水方向进发。

……

而在与山南东道隔着个鲁阳关的,河南道的汝州境内。张居言率领的河南别遣军也再度击退了不知道是第几次,尾随流民浪潮而来又混杂在其中;想要袭夺太平军收容点救济物资的地方武装了。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分兵救朔方(中)

而在长相敦厚的张居言身边,一名风尘仆仆而做农人打扮的探报队官,亦是在语气沉重的汇报到:“正将,这中原之地的蝗害可是自开春之后,就未尝停息过,所过州县俨然草木畜马皆秃。”

“如今许多城邑之外依然是饥民载道而饿殍伏野。更不妙的是此时就算抢种青苗也难以得活了。”

“是以城内城外百姓,俨然是人间地狱的两重天了……各地守军和土团亦是严防死守外来人。”

“拿着刀枪往外驱赶算是有良心的,还有直接劫夺过路流民的,事后就将那赤突突的尸骸,往旱沟里一堆。”

“若不是我辈始终提了个小心,只怕暨此三番被人盯上不得脱身了。便是如此也伤了好几个兄弟,也差点儿回不来了。”

“只是咱们分头一路向东行去,始终未能取得与那朱留守本部取得联络,眼见得都畿道各地都乱了,真真假假消息乱飞。”

“今天有人说他在荥阳、明日赶过去又有人传乃是在汴城;然后赶到汴城之后,却又差点而迎头撞上了那蔡贼的人马。”

“更有人传说他已然身故在军中,因此麾下各部皆已自行其是,而围绕着洛都含嘉仓的存粮相互争战和攻杀不休。”

“因此兄弟们这些天奔走下来,始终未能有机会靠近洛都,就被拦阻在了各处关隘处;也无法联络上都畿军中那些还算亲熟的部旧。”

说到这里,这名中原老义军出身的探报队官顿了顿又道:“倒是向东面前去的那些兄弟有所回报;据说他们沿着五丈河一路而上穿过滑、濮各地,成功抵达了郓州境内的大野泽近岸。”

“只是当地亦是在各方乱战不已,更兼蝗灾过境后的赤土千里,已然看不到任何的耕稼之事,村邑市镇也是多有破败成墟的,游走与荒野的野狗比活人还多。”

“而光是猬集在大野泽两岸藩镇的旗号就有数个,探报健儿们无法靠近和进入郓城,只能远远窥探一二,确认被围的州城上尚且挂的是天平军的旗帜。”

“真是辛苦你了。”

张居言却是一边勉励着一边暗自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是濮州临濮(今山东鄄城西南)人,也是最早跟随王仙芝起事的同郡人士;家里是世代务农的小康殷实之家,若不是连年灾荒和加征,让他被逃亡的农户连坐之下真的过不下去了,又何必放弃田土里的衣食营生呢。

虽然难免心忧和挂念家乡,但是眼下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在这里稳定住汝州境内大部的局面,同时接收、甄选和转运那些如潮一般逃奔过来的流民、难民;同时还要抵抗和清理那些走投无路或是铤而走险的各般武装;同时也要与正在淮水南岸布防和设垒,防堵住渡水南下难民潮和流窜武装的朱存所部;形成相应的配合和呼应之势;确保平定未久的新地盘的恢复生产和基础建设,不至于受到太大的影响和冲击,已然是他力所能及的极限了。

为此他不得不打破常规,开始从地方收拢和整编中的武装中挑选精壮人手,来填充各处坞堡和关市改造而成的戍垒、据点;从流民中甄选劳役来进行扑灭和遏制虫害,然后将解脱出来的数个本阵营头,作为应急和待机的救火队,四下迎击犯界的流窜武装。

但是从现状来看,他引兵进入河南地界的主要任务之一(接应和支援倾向本方的都畿道和天平军势力,并且伺机牵制住部分外在威胁和压力),已然失败了一小半了。

而剩下的任务,包括寻机打击和遏制蔡贼势力,防范蝗灾扩散等等,则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布置和推进。这样的话,在三川相继平定之后,他就没法赶得上接下来的关内攻略了;这无疑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说,他只要在这里努力的深耕和经营下去,为将来做好足够铺垫和准备;一旦太平军需要平定中原/关东之际,作为相应独当一面的领军大将和最为熟悉当地情况的方面主帅,却又是舍他取谁呢?

这时候,就在他观阵的高台下跑来一名将校,大声的通报到:“正将,在宋州境内的氓炀山一带,发现了蔡贼的踪迹了……旗号为所属孙儒麾下的土团白条军。”

……

而在关内道与山南西道临界,大散岭半坡上的关城内,因为连续好几日夜不能寐和寝食不安而变得形容形容潦倒的高仁厚,也终于等来了翘首以盼的第一支援军;身穿两档铠而头戴夹耳帽和圆瓣盔,高举着飞云白马旗帜的(秦州)天雄军。

虽然站在墙头上放眼望去,这支自北面而来的天雄军依稀只有千余人左右;但是总算是大大振奋了一番大散关内,新旧八千余人马的士气和军心。因此,关内的守军已然迫不及待的开门相迎。

然而下一刻,关城另一头的贼军阵营中,却是再度响起了震天的金鼓声和山摇地动的大声呼啸;让高仁厚不得不放弃与来援军马的交涉,而连忙带着亲兵转头回去阵前督战和指挥一二,不然他生怕那些士气稍有好转的士卒,再度生出更多纰漏来。

然而,就在高仁厚赶到了大散关南面城头上,亲眼看着沿着大散岭曲折的山间谷道,缓缓推进而来的那些挡牌和炮车;还有成群结队持铳短矛、举牌跨刀,在细密的鼓点声中,如同灰色洪流一般淹过山势峡道的太平军阵列;然后,在退到前沿的第一阵炮车轰然炸响的同时,来自北面的那支天雄军,却也像是得到了催促的号令一般的,几乎是快马加鞭的冲过北关的门楼,而一股脑涌入到了大散关北面的坊市之中。

下一刻,他们一边与前来接洽的关内将吏七嘴八舌交涉着,一边却是不经意的四散开来,而相继靠近到了关墙下方;然后,突然在一阵尖锐的哨子声中,一鼓作气蜂拥上了关城的北墙和门楼,将那些目瞪口呆或是不明所以的守军,猝不及防的纷纷砍杀成一片血流成河。

不久之后,随着那些仓促回援的身影,被相继击倒在杂乱无章的坊市之间,又有数道彩色的焰箭,从北关的城门楼升上了天空,而爆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于是,仅仅在小半天的战斗之后;随着来自大昌关内内,带队冒险越过太白山麓伪装奇袭的别将王行空,与负责先攻的李罕之在城头交汇的那一刻。

正式宣告着这座关内四要的千古雄关,就此在内外夹击、抚背受敌的山崩水泄之势下,就此沦陷和易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