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

第一千零三十章 分兵救朔方(下)

当然了,相对于在内外夹击之下,士气已然崩坏不可收拾的大多数西川军马;西川节度使高仁厚和他的牙兵无疑是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存在。

然而,依靠最后的武勇和血性所充斥和支撑起来的血肉之躯,多年厮杀出来的精湛武艺和精良的甲胄,终究还是抵挡不过铳炮轰鸣下灼热的铅子和漫射的散弹;那些追随着高仁厚转战了三川大地,号称多次斩将夺旗的勇士们,也只能用一层又一层尸体和汇聚流淌的血水,铺满了通往山壁上最后据点的阶级。

只是这处山脊上被当做望哨台的据点被彻底轰破之后,一拥而入的太平军选锋士,却只能在一片血粼粼的碎石残断之间,找到一具穿着乌金大铠却是面目血肉模糊难以辨识的尸体。

然而,他们又从山壁后方找到了数条放崖而下的绳索,一直延伸向了后山崖壁下的莽莽山林之间。一时间关于这位西川“仁帅”的生死去向,居然就成了一个谜团了。

而仅仅在大散关关城就此尘埃落定的数个时辰之后,一支打着同为“西川行营”和“蜀中先锋兵马讨击使”旗号的三千军马,也像是掐着时间点一般的姗姗来迟。

然而这时候他们却见到了烟火袅袅的散关城头上,依旧还插着代表西川军和散关行营的旗帜;却是不疑有他的毫不犹豫快马加鞭奔驰而来叫关,然后又轻而易举的鱼俪而入。

然后,热烈迎接他们的是来自城墙和关内预设阵地上,四面八方的铳炮齐射,与无所不在厮杀震天的十面埋伏包围之势;刹那间就将这只轻而无备的援军,人仰马翻的打乱打散开来。

于是在走在最前列的黄头军兵马使张虔裕在内数十名军将,相继在第一时间被集火击杀之后,余下的蜀军士卒也彻底失去了斗志;就此在哭天喊地的叫嚣声中弃械求饶起来。

带到了第二天,越过散关重新出发的先头人马,就轻易拿下了位于散关道/陈仓道谷口,而明显疏于防备的陈仓县。直到这一刻,停驻在岐州境内和京畿西南各地的两万多蜀军,才像被蛰痛之后迟钝了许久反应过来树懒一般,连忙动作去了起来。

但是他们因为分散在多地就食(抄掠),始终未曾防范过来自蜀地大后方的攻击;再加上其中精锐部分已经被剑南三川先锋都兵马使王建,给带到了长安城内去助战。

因此在真正意义的群龙无首之下,各自重新召集和调动起来的过程中,却是难免出现各种延迟和慢人一拍。

因此转眼之间,停驻在岐州境内虢县、岐山、县、壅县、岐阳、麟游等地的蜀军,几乎是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相继被长驱直入的太平军以局部优势轻松各个击破、沦陷当下;然后,京西南尚存那些各自为政、埋头地方搜括和聚敛的蜀军这才大惊骇然起来,一边纷纷自发聚集在了渭水沿岸的武功一线以为抱团御敌,一边派出许多批次的使者向往长安求援。

然而,这一次在游曳在关内和京畿郊野的太平军捉生和游骑小队,也由此再度活跃了起来;几乎是一股脑儿袭击和截杀了好些拨西向的求援信使。

结果直到陈仓失守的第三天之后,长安城内重建的关内四面行营和分守朝廷,才得到一小队因为绕道侥幸逃生的信使报告;然而,自此与武功隔着渭水相望的南岸县也已经陷没了。

而随着县的易手,作为入蜀三道中线的骆谷道口――骆谷关,东线的子午道口――子午关;也相继暴露在了太平军的攻势之下;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而已。

因为,京畿东南面的蓝田关/蓝田峪内的太平军,也突然大举出动长趋蓝田城下,再度击溃了负责监视和围困的秦、成(州)守捉军,而再度直抵城下为明德门内输送了粮械补给和替换的兵员。

于是,断断续续保持了大半个春天的对峙和相持,也再度被重新打破开来。而伴随着太平军出蜀攻势而来的,则是长安城内掀起了一片天崩地陷式的恐慌和惊乱。

……

“所谓王朝兴衰更始的周期率,自有其相应的现实征兆和映射。像是新朝伊始政通人和的上升期,再加上前朝之鉴未远,大多数人都会尽量发现问题,并又足够的集体觉悟来解决问题,来避免重蹈覆辙;”“而在王朝统治逐渐走向巩固和官僚体制稳定/僵化的中期,官僚体系的纠错功能还在还能继续发现问题,但更多是以最小的成本将问题暂时应付过去,或是努力的掩盖问题,来维持现状和既得利益阶层。”

“而当王朝走向衰亡的末世之期,最为鲜明的征兆和表现,就是自上而下开始习惯性的无视和忽略层不穷的问题;并且得过且过的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结果,而竭力的排斥、迫害甚至是消灭那些,敢于把问题摆到明面上来的“异己份子”。”“所以当问题和矛盾已经掩盖不住而彻底激化之际,就自然会有忍无可忍的万千士民百姓,用脚来投票而自下而上的打烂和推翻这一切。”

而在一片战备气氛当中的江陵城内,周淮安也刚刚结束了一场大讲习所会堂里,名为《王朝周期律与官僚体制》的公开课,而在一片前呼后拥的参拜声中走了出来。

是能够让如今身为楚王兼大都督的周淮安,依旧坚持每旬抽出那么半天时间,所进行公开授课的也就是政治和经济这两门特殊课程了。前者主要囊括了宏观层面“为政资治”的施政理念,后者则是国家运作体系的基本规律和常识所在。

这也是唯一由周淮安公开进行政策性的放风,和表明态度导向的场合。因为无论再怎么精密和详细的内容,在上传下达的转移和推行过程当中,都不可避免会因为个人的立场和态度,受到人为因素造成积少成多式的偏差;因此,需要有人定期进行对比和参照以为正确导向。而这些理论上来自方方面面和天南地北的旁听生员,把这堂课程及其后续作业当成一种荣誉的同时,也是日后最好的基层反馈触点和潜在的纠错力量。

随着国家政权构建的越发完善,各种大小事务反而变得越发繁冗起来了。因此,身为主掌这一切的上位者,也需要有足够的精力和洞察力,才能在其中甄选和分辨出真正的关键环节和要点,而不是被官僚系统所产生的海量巨细事务给淹没其中,乃至产生怠政放权的倾向和念头。

然而这就是官僚系统开始膨胀和自我扩张的开端,表现为台面上的形式,则是作为万千官员顶端和终极目标的“相权”与“君权”,乃至君权延伸出来的“阉党”“外戚”“勋贵”等势力的博弈和竞争。

而周淮安既然是身在古代社会的基础上,所建立起来这个相对先进和改良的政权体系,那在生产力还未达到更高层面之前,也是无法完全避免类似的问题,而只能因势利导而尽量调整和减轻其负面作用。

周淮安如此慢慢的思量着,回到了王府的后园之中,却见到正装打扮的曹红药带着一众女眷迎了上来宛声喊道:“恭喜王上,”“这又是怎么了,何喜之有?”

周淮安不由略作诧异道:“自当是后宅有所喜闻了,还是成双的喜闻呢!”

身为主母的曹红药温婉亦然的诚声道:“哦,却是个应景的大好消息。”

周淮安顿做欢喜道:而在后园的一座阁楼内;“天见可怜,天见可怜啊。”

前陪嫁女官崔婉蓉,也在摸着自己毫无显露和征兆的肚子,真心实意的在上苍祷告着。她终于怀上了楚王的血脉,这也意味着濒临灭绝的崔氏门第,在她这里得到了基本的保障和延续下去的可能性。

只是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几乎与她同期有孕还有另一位,作为当初私底下一起分担过相应惩罚的女伴洛真;这就让人有些百感交集而莫衷是一了。难道真要做到那么一步才行么?

而在江陵城外的码头上,随着负责押送唐僖宗的船只抵达,同行的林深河也接到了一则从沿途壁板信号塔送回来的消息,而不由有些表情抱歉对着肚皮越发突出的李氏轻声道:“怕是要对娘子食言了,那作恶多端的贼子李茂贞(宋文通)在城落之后,已然率领残部逃入西山各羌之中,一时半会是追索不得了。”

“无妨的郎君,来日方长;只要是在太平军治下,总有伏法和雪恨的那一刻呢。”李氏却是笑容可掬道:“奴倒是迫不及待,想要见见郎君家中的那两位小姑了”听到这话,林深河却是不免再度有些头大起来;当初为了逃避这两位有些过于热烈的情义,而私下跑去的还没法交代呢,现再带了一个妻子回来,只怕家中又要横生波澜了。

而随着他的回归,大都督府也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就是将目前的身份继续维系下去,以亡国的李唐最后一任宰相的身份,继续活跃上一段时间;或者就此以当下身份“暴病身亡”,然后重新改头换面的回归本来的生活。

所以,他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第一个;因为这样就算私底下发生点什么,也会有督府“大局为重”式的替他兜底一二;而不至于让私家的事情变得太过那看。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分兵救朔方(续)

当然了,相比被只送回来那个病怏怏得只剩一口气的唐僖宗进城时,所引发不知道踩掉了多少鞋子、挤掉多少头和汗巾的一时万人空巷围观热潮;周淮安其实更在意自己家后宅里一炮双响的喜闻乐见。

只是在事后回想一下这几次受孕的共同条件,就让人有些心情微妙了。难道真要那种全情灌注和身心迷乱之下,极度扩张和深入之后,再一遍遍灌注到溢出来或是抽搐着四下喷射的情况下,才能提高相应的概率么?

或者还是对于母体的体质有特殊方面的要求?不过,在这个让人内心相对孤立的时代,能够拥有更多的后代和血脉传续的可能性,于公于私终究还是一件大好事。

因此周淮安如今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被另一位再仓促之下,被草草推上皇位的寿王李杰身上。如果他的记忆没有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另一个时空当中在灵前仓促即位而改名李晔,成为李唐第十九位天子的唐昭宗。

但没有想到在历史上被评价为“攻书好文,尤重儒术,神气雄俊,有会昌之遗风。”的这位寿王;在如今这错乱的个时空里,还是因为某种意义上的恶意趣味(历史线收束和修正力),居然还过了一把皇帝瘾?

要知道他在另一个时空里,可是以内外交困的“跛鸭天子”身份做下了不少事情。包括尊礼复古和重用外朝大臣以为励精图治;发动了清算田令孜和陈敬的战争;弄死了把持朝政的杨复恭;利用藩镇矛盾挫败了李克用的扩张;但也把中央最后一点可以凭仗的底子折腾干净;结果就是内外均势和借力打力的平衡玩不下去,而被李茂贞之辈反复将皇权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在天子争夺的游戏当中被那位“活曹操”劫夺了去,就此学了汉献帝的故事。

只是心怀愤怨和撼然的唐昭宗,终究不是那位可以被当猪养到死的汉献帝,而那位“活曹操”除了酷爱人妻之外,也终究没有魏武王《短歌吟》中那种的才具、气量和格局;于是,“不作牵线木偶,尤效奋臂螳螂”的天子,固然是见缝插针的将衣带诏发了一波又一波,而“活曹操”也毫不犹豫将大臣、内宦杀了一波有一波。最后杀无可杀了,刀子就轮到他这个光杆天子头上了。

可以说,他毕生一直力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但未经戎马,识人不明,在皇室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拼命的上下左右往复折腾着,就把自己和国家最后一点气数给折腾死了。

用后世的例子来比较,眼高手低而热衷行险,却看不清楚自己的基本盘和力量极限,也分不清主次矛盾的轻重缓急;大抵可以在同样喜欢折腾的隋炀帝和明崇祯之间做个小弟弟。

只是三川攻略中的葛从周那些人是怎么会突发奇想,用这位连即位典礼和年号都没有的“草台天子”旗号和名义,去招降三川大地上那些尚未纳入控制的州县军民,而且居然还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包括原本因为西川节度使高仁厚平定地方之后,所就地招降纳叛建立起来的屯守安置政策,而对于太平军到来颇为抵触和反抗最为激烈的南川那些寨垒山屯,也几乎是望风而降。

而世代生聚于雅、泸、黎、各州的山夷土蛮,也是毫不犹豫的接受了新旧政权的更替,而纷纷主动派出相应的献礼和进奉请封的使者来,络绎不绝于南下峡江道的水陆之间。

因此,南路王重霸部的派出先头,轻而易举就深入和抵达了黎州境内,控扼诸西南夷的险要清溪关,又就地收降和控制了位于清溪关南径大渡河以北的大定城。

而在轻易以寡敌众打垮和镇压了,当地试图反抗的南部温末残余部众之后,附近的上贵、贵林、米川、上钦合钦各部(羁縻)州;亦是进奉猪羊牛酒以犒新朝之师。同时还就此送来了南诏国内正在发生内乱的消息。

执掌国政的大清平官郑买嗣(故泸水县令郑回的曾曾孙),以“好大喜功、劳师丧众、荒淫暴虐”之类的理由,联手另一位大姓出身的清平官杨登,废黜并幽禁了当代的国主隆舜,改立隆舜之子舜化贞为新主。

因此如今南诏国内纷乱不稳,对于边境作为屏障的刘、黄、郝、杨等浅蛮(开化度高)部落,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这无疑又是一个潜在的利好消息,只是眼下三川未定而尚且无力干涉和介入。

而期间唯一受到抵抗和阻力的地方,则是位于茂、维、(南)翼州之间的西山诸羌;因为经过历次的蜀中变乱和争战之后,他们与李唐旧朝的捆绑实在太深了,现如今关内依旧还有为数不少的羌兵效从。

但是西山诸羌的问题和南部温末一样。因为历次的抽调和征发,已经带走其中大部分的精壮、成年男子;所以留下来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为主,下一代人想要成长到可以拿得动刀剑的程度,也最少要七八年的光景。

于是,在汶川城之战击溃了,剩下来能够阻挡太平军征战和平定脚步的,也就是当地险峻凶狭的地势和茂密多瘴的山林了。另一方面则是有传闻说,逃入西山诸羌中的李茂贞残部,以会盟为由劫夺和控制了诸羌首领。

但不管怎么说,经过了一个冬天和大半个春天的攻略之后,除了川西高原小部分地区之外,以成都平原/岷江流域的为核心的天府之国,亦然落入到了太平军的掌控之中。

因此,在最新一轮投寄回来的消息中。作为攻入蜀地西川的重点目标之一;位于蜀州(今四川崇庆市)新津县大山岭、眉州(今四川眉山县)大洪山、洪雅县、雅州(今四川雅安市)草坝/邛崃山的硝土场/硝石矿,已经开始产出第一批矿物了。

按照事先的规划,这些粗硝土和硝石矿料将沿着岷江水系的中江和外江流域,船运送抵到荣州(今四川雅安市)境内进行下一步的精炼和在加工。

因为当地既有天然气穴形成的四季火井,也有煮盐、炼盐形成了世代工艺体系和匠户群体。只要在技术上稍加调整,就可以变成昼夜不停的蒸汽机带动的精炼和萃取工场。

然后将提纯出来的硝化结晶,再走沿着峡江道进入长江水系顺流而下,那真就是应了前朝名家李太白诗句里的“千里江陵一日还”了。这样的话,光是随着第一批矿物的运抵,就差不多可以扩充上四五成的相关产能了。

但是在此之前,先要将因为历次战乱而流散乡野和隐匿起来的蜀中人口,给重新招徕和聚附起来组成更多的营田所和屯庄;不然光靠入蜀那些建生军的工程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满足扩充产能的需要呢。

另一方面也因为战乱造成天府之国腹地,大量的人口流失和大片土地抛荒;因此从江西、湖南、荆南和两岭等地所招揽的贫民和流民,所组成的数百个移民屯垦团也已然相继整装待发了。

毕竟,你叫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到安南、岭西、黔中去戍边开边,估计绝大多数人是天然不大乐意的;但是,如果是去传说中一年多熟的天府之国安家,那就算是许多中人之家和殷实人家,也不免要动心的。

因此,这一波的移民团体约莫十数万户口,因为宣传和保障得力的远古;几乎是在比预期内更短的时间就已经筹集完成大部分了。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湖广填四川”式的掺沙子了。

接下来,就该是在“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战略指导思想和准备工作当中,利用攻取成都虏获二帝及行在所卷起的风潮和声势,全力以赴投入到对于关内大做战的部署当中去了。

而这第三度入关的大军,将由周淮安亲自率领的本阵为核心,汇聚了五道十二路的人力物力,以求对关内的残唐西军各部,形成一举毕功的雷霆扫穴之势。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分兵救朔方(续二)

而作为即将发起北上攻略的连锁反应和余波荡漾,在王府后院之中也开始分批进行相应修缮和清扫等准备工作;只是在阳光明亮而避风保暖的大板玻璃暖房当中,曳裙髻爱不释手抱着孩子而显得格外端美温婉的曹红药,如水眸子中略有些留恋的道:“看起来日后又要搬家了,却是舍不得这已然住惯了的园子啊!”

“无妨的,喜欢什么场所,就在北边重新再原模原样的造一座;草木花卉也可以慢慢移栽过去的。这里还可以作为临时别馆行苑,日后偶然还可以回来住一住啊。”

同样满心欢喜看着新生儿的周淮安,却是早有腹案的宽慰道:“当然了,我也想好了。日后没用的时候,这些些馆舍一部分作为新办的高等学府和科研场所场所,另一部分转为公务会议和内部疗养之用;”“同时剩下已经扩建的园子部分也没有必要荒废,就有偿开放为民间游览之所,以为亲民兼做赚点维持和养护费用好了。”

“郎君倒也是别出心裁……只是怕要让那些人进言不够体面了。”

曹红药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些人说的话就是个球,新时代下体面不体面的标准,又不是此辈说了算……日后相关的场所都照此办理,至少可以避免扰民还能减少地方的负担。”

周淮安毫不犹疑道:……

而在长安城,皇城大内的望春宫升阳殿内;刚刚从一场例行政事堂的堂会中,被自己长子郑凝绩仓促打断,叫出来单独汇报的宰相郑畋,也脸色难看而严词厉声反问道:“尔等重新再细说一遍,山西道究竟怎得了!”

“大人,不只是山西道,怕是剑南三川都危亦了啊。”

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郑凝绩失声道:“驻防岐州一线的蜀军已然相继溃灭,如今贼军相继自散关、骆谷道、褒斜道而出,与蓝田――武关道的贼势,俨然在渭水以南连成了一片啊!”

然后郑凝绩欲言又止道:“更加不妙的是。”

“究竟是什么?难不成圣上和行在也有不测么?西川可是号称兵精粮足,又有诸多老臣宿将。”

郑畋不由自主威严深重的挑起眉头:“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是,据说有逃回来人称,在攻入散关的贼中亲眼见到了天子的仪仗和旌旗啊!!”

郑凝绩犹犹豫豫的说道:“岂有此理,此辈怎敢妖言惑众……还不快将来人明典正刑,难道留着自乱军心么。”

郑畋不由勃然作色道:然而在他心中却是不由自主的揣摩起来这件事情的可能性;毕竟,以那位耽于逸乐的马球天子性情,很难想象会在最后关头慨然身死社稷的。

然而,只要这件事情又那么万一的可能性,对于聚集在长安城中的各路大军士气和人心,都无疑是崩坏和毁灭性大打击了。毕竟,他们都是被以匡扶大唐、尊奉天子的大义名分,会召集而来勤王。

许多人家更是指望着籍以天子事后的追认和加封,就此成就一番出将入相封侯拜爵的功业,或又是某得封镇一方的实权和利益;乃至就此举族长居中土。

他身为执领政事堂的宰相之首,固然可以居中运筹帷幄和纵横筹谋;乃至代为朝廷和天家许以诸多利害和出身前程,以为驱使和相互制约一时;但是一旦作为共同勤王的目标和效忠对象的天子都不复所在了,又怎么能指望西军中这些本来就是出身边鄙而良莠不齐的虎狼之辈,继续卖力和驱驰下去呢?

莫说是那为此倾力而出的归义军上下,及其相关发骚动起来的边藩各族;就算是原本还算是直属在朝廷经制官军之中的凉州兵、神策军等,都要因此大为动摇和生乱了。

“马上去,带上我的卫队,有多少拦截多少,全数拿下后一个都不留!!!”

随即他就毫不犹豫厉声道:而后,他又回到了政事堂内面不改色,却是草草结束了余下的堂议内容。然后又找来了行营监军彭敬柔,独自吩咐道:“彭都监,须你急去办理。”

“但请堂老吩咐。”

面白无须四体粗短的彭敬柔不由恭声道:“眼见的贼势再起,还请都监好生查点一番城内尚存的宗室遗脉,全数护送到这望春宫来;省的更多闪失。”

郑畋轻描淡写的道:“诺。”

彭敬柔连声应道:却又忙不迭的领命而走去了。

随后,郑畋又名人召来了秦成(天雄军)节度使仇公遇,陇州(今陕西陇县)守捉使郑煌言、神策右行营中郎将齐克俭、凉州防御使兼河西观察使郑端功、灵盐(朔方)节度副使张滇言等一众亲信大将。

待到他们相继汇集一堂之后,郑畋才郑重其事的取出一卷白麻书宣到:“余多日前得奉圣主传旨,言称久在蜀地而左右未能所出,而未免涕泪与宗庙当前,乃决意自宗室近族内择选子弟,以备皇嗣传续。”

然后在场众人却是表情和反应各异的,在短时之内相互交换了好几轮眼神之后,却没有人个人站出来表示过异议和之一,反而有些“早该如此”的释然和心领神会的相继应声道:“当奉圣训。”

“圣主英明。”

“但听堂老主持。”

在不顾代价和后果而快刀斩乱麻式的统一了基本盘的心思和意见之后,郑畋却又开始急锣密鼓的筹划着下一步,在隔天例行分司扩大朝会上,不顾一切的推进相关劝进和推举事宜;因为,随着已然再度兵临城下的太平贼军,他隐隐有一种时不可待的错觉和如芒在背的严重紧迫感了。要知道长安城内的几万官军轮番上阵,将据守城南的贼军压迫到了仅存明德门一隅,然后就再也打不动了。

因此,他在蜀中小朝廷和行在颠覆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营造和推举出一个,以朝廷中枢名义继续维持运转的替代品和候补的潜在效忠对象,来以应万一。

哪怕为此背上权臣和矫诏的名声,也是在所不惜的。毕竟,用来维系和凝聚众多人心的大唐朝廷和天子名分,都已然不复所在了;那他再纠结权臣还是矫诏的名声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想到这里,他满脸忧患的面孔也再度变得坚定起来,就仿若是重新回到了那个百折不挠而又风骨傲然的“救时宰相”“铁骨相公”的角色当中去了。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西的一阵喧嚣声当中,西川节度使高仁厚,也在最后仅存十几名亲兵的伴随下,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开远门;又向着远方的西渭桥奔逃而去,逐渐消失在满是荒芜和凋寂的城外郊野中。

而在数日之前,依靠部下的拼死掩护才得以从山中猎道,逃出沦陷大散关绝地的高仁厚,也是带着这些不离不弃的亲兵一路向北,曲折徘徊的躲过了贼军接连进击之势,又历经艰险逃奔到了这京畿境内。

当衣袍褴褛而满身风尘的他们,连同一股溃兵一起仓促越过了西渭桥之后,却又被当时守在桥头的官兵捉刀挺枪的围了起来,眼看就要将其当作逃兵捉拿和处决当场。

在这里,高仁厚毫不犹豫出示印信和公开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宣称有紧急军情欲要面见郑相公。这个结果虽然让当地的守军有些诧异和难以置信,但在允诺的重赏之下,还是替他通报了距离最近一支驻留的蜀军。

随后,就有来自开远门的一支蜀军所部匆匆赶来,并且当场确认了他的身份,而而恭恭敬敬的将其团团护卫起来;又主动迎请前往长安城里的蜀军驻地去安歇一二。

毕竟,作为转战三川各地的高“仁帅”之名,在蜀地将士当中还是颇具威名和很有份量的,更兼他时常宿在军营之中与将士同甘共苦,不但颇得人心也让许多将士都与之相熟。

显然这支蜀军的将校虽然归属山西道的序列,却是也言称是他昔日曾经带领国的旧部之一,一路毕恭毕敬而礼数俱全的,将他引到了长安城西的开远门内。

然而就在这队人马通过外门道的下一刻,迎接他们的却是是从城头上兜头盖脑而下的箭雨,还有不顾死伤迎面举牌冲出来的一群士卒;为首的将弁更是对着他嘶声高喊着:“高帅快逃,王建狗贼欲以埋伏害你。”

只是这群不知敌友的士卒话还没有喊完,就已然被身后追出来更多顶盔贯甲的刀斧手,给纷纷斩析劈杀在地了。这一刻高仁厚也骤然反应过来,一把捉制住身边并列的那名将校,用其作为肉盾挡箭纷纷而且战且退。

然后又有两名身强力壮的殿后亲兵,用血肉之躯作为支柱,死死挡住了城上落下的铁那么片刻,让满身是血的高仁厚得以冲出夹缝,然后就被当场压成了肉酱。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严秋筋竿劲

杜公文史不读律,平反世称徐有功。

官为列卿位亦显,皋陶事与礼乐同。

书生笑法令,弦歌不陵陂中。

众贤和豫治乃举,但愿主圣朝廷公。

白头典校汉天禄,未烦载酒如扬雄。

自言臣老应报国,五马便去如飞鸿。

京东耳闻事可数,似说振贷仓储空。

裕民诚患力不足,措国岂与民俱穷。

才难所要遇事了,仁厚未免无能蒙。

囊中餐玉百未试,干越在匣光生虹。

《送直阁杜君章守齐》宋代:晁补之……

当高仁厚等人再度放慢逃亡的脚步时,已然是月朗星稀的入夜时分了。既饥且疲、又渴又累的一行人等,甚至连火都不敢举而只能摸黑赶路;好在不远处就有一座残垣中的废村,让他们得以勉强栖身一二。

而活像是鬼蜮一样的村庄当中,也没有能够找到任何果腹之物,就连水井也被污染和填埋了去;最后,还是一名亲兵从废村边上一条小河沟里,用銮兜舀了好几捧水才稍解焦渴一二。

靠在断壁上垫着烂稻草假寐的高仁厚,也努力在脑海中回忆这生平的种种,而籍此暂忘掉来自嘴里腹中的饥渴煎熬。

作为元和年间的名将渤海郡王高崇文的后人,世居京兆府的将门高氏无疑是格外枝繁叶茂,而族人子弟众多的参天大树之一。

但是作为这些众多枝叶当中的一员,与宗家京兆房关系较远的高仁厚,却始终没有机会搭上那位“落雕侍御”(高骈)的顺风车;而只能凭借早年病死在边地的父亲,所照例留下来的一点门荫,而在神策军中承袭了默默无闻的小校之职。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对他青眼有加并且提携了前程的恩主;反而是那位卖饼人家出身,却是因为被身为大内权宦兄弟给认回,而得以幸进直上云霄而人称“当炉大将军”的陈敬。

也可以说,正是那场臭名昭彰的“马球赌三川”事件,彻底改变了他在神策军中和光同尘、寂默无名的命运。

就在陈氏于神策军中挑选随行赴任的扈从和护军时,高仁厚因为体貌壮实而长相温厚诚实,又是世代将门出身的禁军世家支系子弟,而让即将上任的陈敬一眼看中,引为仪仗前驱的清道将吏。

然后在赴任的一路上。相对于其他那些镀金的需求大过实际成色的将门子弟,高仁厚又因为表现出来弓马娴熟和行事审慎周密,熟捻军伍又一丝不苟的态度;很快就居中脱颖而出;而在抵达成都之后,他就成为值守节帅陈敬侧近的护军都头之一。然后在参与镇压和铲除了一批桀骜不逊的蜀军将校之后,他又成为了停驻在成都神策军别部的营使。

然而在天下局势愈发动荡不安,而陈氏开始为迎奉圣驾入蜀开始做准备之后;身为陈敬麾下为数不多放心任用的得力部属,他也得以更多大展拳脚的报效机会机会。

因此,他既讨平和肃清三过川道路上的流匪山盗,也攻打过沿途地方土蛮山夷的寨垒,更是一度闻警驰援和前出到过清溪关前沿,而当地南部温末的配合下,潜度到大渡河南岸去斩首南蛮数千以为威慑。

待到两京沦陷而圣驾出奔兴元府之后,他又奉命带领神机诸营北上接应和殿后;乃至就此一度随着上万勤王的蜀军,配隶于杨复恭的散关行营旗号下,而参与了对阵关内逆贼追兵的战斗。

他在阵前亦是身先士卒弓枪齐发,数败贼军于陈仓城下;乃至被闻风畏战的贼军称之为“高儿”,号称是“宁与虎狼争,毋与儿斗。”

后来陈敬亦是喜闻其勇,又正逢成都的黄头军之乱而火烧行在东门,遂以从前沿急忙抽调而回,就此坐镇罗城营中而官拜巡城兵马使;随闭门搜杀闲子游手千余人,而令锦官城重新安定。

紧接着又发生了邛州贼阡能举众数万寇掠西川诸县,于险要处列壁屯民数十,又有涪州刺史韩秀升等乘乱割据峡江道中;以至蜀地盐食断绝。陈敬委任的蜀中诸将皆不能定,最后反倒是成就了高仁厚的一番名声。

然后又有陈氏旧属出身的东川节度使杨师立举兵犯境。也是高仁厚率领刚刚平定西川的健儿,奇正并出的战德阳、次汉州、再破鹿头关,而十战皆捷直取东川理所梓州,逼得杨师立沉池自死也得到了东川旌节为酬。

而在东川任上,他亦是纵系囚,赈贫绝,颇有一番励精图治得作为,而博得一时“高仁厚,真仁厚”的仁帅名声。然而正所谓是好景不长,他的恩主陈敬反倒因为谋逆于行在,而引各路兵马争战于成都府。

但是这一次的高仁厚,却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朝廷大义和天子名分的这一边,希望能够尽快结束变乱,而减少对于地方士民百姓的损伤。

然而正所谓是屋漏偏锋连夜雨,他还没来得及引兵前去助战,就再逢占据了大江中下游的太平贼,突然大举沿江而上兴兵入蜀,而一路陷没了峡江道各州直趋渝州了。

而他也只能再度引兵南下,仓促与之对战于大江、涪江之上。好容易在数度力战之后挫败了贼军在渝州的进击之势;然而催促他北上助战讨逆的诏书,却是继二连三而至。

尽管如此,在决意大部班师之前,高仁厚不但于江上遍布寨垒而处处设防;还籍此虚晃一枪掉头在降顺的泸水诸胡配合下,再战击败侵入泸州的贼军先头,令其只能退守和止步于巴县城下。

待到了来年,围绕成都府一波三折的田陈之乱终于平定之后,他也终于拿到了转任西川的旌节,以及就此节制三川的使相之尊。这无疑也是他人生之中的最为风光显赫的时光。

然后,国家也仿若是中兴有望似得让一切都在变好起来。经过此乱的天子也不再耽于嬉游作乐,而表现出了励精图治的气象,而那位在奉天之变当中远走河西的郑相公,更是带回来了一支勤王讨逆的大军;而他高仁厚世受君恩又是名门之后,又怎能落于人后呢?再说他毕竟是京兆名门的出身,节制三川的权柄虽好,但是却又比不过能够收复两京,奉迎天子还驾的期许和寄望所在。

因此,在三川皆以疲敝残破的情况下,他还是择选精良健卒以为先锋入关助战;稍后又缩衣节食穷以地力,准备停当而迫不及待的亲率西川本阵北上参战,亲自参与了攻杀和兼并降贼尚让,击走黄浩的一系列事件。

然而,就当郑相公已然攻入长安城内,而将那扰乱、颠覆天下黄逆赶上穷途末路之际。事情仿若就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急转直下了;山西道和东川道相继遭到了,盘踞在山南东道和荆南道之间太平贼蓄谋已久的进犯;天子的身体也一下子垮了,行在也再度发生了杨氏诸子的内乱。

在那个最紧要的关头,他还是选择了放弃作为协力者的枢密使杨复恭;而不惜默许和配合来自行在密使的行事;想要最大限度的保全下讨贼的力量来。

却没有能够改变自己带来的蜀军健儿,在贼军火器面前节节败退、铩羽而归的惨痛结果;然后事情就一步步的彻底脱离了他所能掌控的范畴了……

至于那身为剑南三川先锋都兵马使的王建,为什么突然对他起了杀心;高仁厚也在事后很快就想明白了。原本按照他的暗算和策划,在三川相继沦陷之后;已经入关的数万这蜀军,便是他日后反攻和卷土再来的本钱。

但是显然这也引起长期引兵在外自专一方之后,心思和态度、立场也时过境迁的王建猜疑和嫌忌。于是乎,他这个丧师逃亡的西川节帅,俨然就成了侵夺对方麾下兵马和权柄的潜在威胁了。

如此一步步回想下来,固然是让高仁厚揪心竭虑的悔憾不已,但也暂且忘却了身体的疲累和饥饿,慢慢陷入了昏沉睡意当中。而在并不怎么安稳梦里,他一次次再度面临贼军的火器轰击,而看着那些舍生忘死的子弟在身边一片片的倒下……

也不知到过了多久,高仁厚终于克服了身体的疲惫不堪和休息不好辗转反侧的酸痛,而在怦怦的激烈心跳和浸透后背的汗水中,强撑着慢慢的醒了过来。

然,他只觉得眼睛有些火辣辣的睁不开,而脸颊上却是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无意留下的泪水还是夜间滴落的露水。然而高仁厚努力眨着肿胀的眼皮,而叫唤了两声之后却没有任何回应他的声音,不由心中再度沉下来。

显然,就在他夜里昏昏睡去的这段时间里,追随在身边最后这几名亲兵也相继离他而去了;就只剩下一堆杂乱的脚印和搅散开来的烂稻草,昭示着曾经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于是,在好容易侥幸逃出长安之后,高仁厚却发现如今以天地之大,居然就再没有他可以投奔和容身的所在了。而当他满心悲哀与抑郁的撑起身体,走出这处村落的时候,却冷不防见到了远处扬起的尘埃。

霎那间高仁厚绷紧了身体,然后又松弛了下来。他这一生做过很多次的选择,也由此获得了比失去更多的回报;但是显然此时此刻,他已经再没有可以选择的机会了。

不久之后,面对着沿着土路骑着骡子奔走过来,一小队青袍灰披风、鳞甲笠形盔的兵卒;站在路中间的高仁厚毫不犹豫的作势引颈就戮道:“某家便是西川节度使高仁厚,大好头颅尽可来取,自有一场富贵前程。”

“这世道真是的,又闹出个失心疯的么?”

然而对面领头之人,却是撇了撇嘴毫不领情道: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严秋筋竿劲(中)

而在长安城郊不断发生攻战的隐约厮杀和隆隆轰鸣声中,在关内四面行营都统,河西陇右招讨大使,中书令郑畋的筹划之下,拥立新一任储君兼监国人选所召集的大朝议,也在仓促修缮过的延英殿内终于如期召开了。

头戴黄玉三梁进贤冠,身穿七旒五章的紫科毳冕,腰配玉装剑、金龟符、金玉带的郑畋;也盛装打扮而表情肃穆的站在,代表天子权柄的空御座左下首一阶之上,眼神犀利而端重的望着每个进得殿内来的文武臣属。

只见那些相继入朝文臣的朝服胸口和肩臂上,同样绣有鸾衔长绶、鹤衔灵芝、鹊衔瑞草、雁衔威仪、俊鹘衔花、地黄交枝等名目;而在武官的正装朝服上则是变成了瑞马、角兽、熊熹、飞虎等等锦绣纹色。

如此之多的朱紫青蓝的服色,在殿中御使的唱名和纠风之下,按照尊卑等秩的批次济济一堂,正可谓是禽兽满堂而仙草瑞芝交相辉映。却又让居于群臣之上的郑畋,难免生出些似曾相似的即视感谓来。

那还是武宗朝的会昌元年(841年)。

出身荥阳郑氏宗家大房的郑畋,因为其父郑亚曾为宰相李德裕幕僚并深得其器重,而得以门荫得官为门下给事中。也是他第一次站在这延英殿外阶下,与其他门荫子弟站一起;对着殿内根本看不见的天子遥遥礼拜以为陛谢。

然而待到了来年的会昌二年(842年),他就于以当年科举的进士及第脱颖而出;入仕为宣武军节度推官,加秘书省校书郎时,年仅十八岁,也是当年烧尾宴上最年轻的探花郎之一。得以站在延英殿外柱廊下,听名传奏。

待到了会昌六年(846年),他又参加吏部科目选,考中书判拔萃科,被授为渭南县尉、直史馆事,开始了与馆阁之中截然不同亲民治政的地方生涯。只是好景不长,当时李德裕一党逐渐在牛李党争中失势。

先父郑亚先后被贬到桂州(治今广西桂林)、循州(治今广东梅州);郑畋两年任满不待吏部再试,便南下随侍于父亲左右。此后就再未任官而在家中读书,足足蹉跎了十年的光景。

而这十年已经足以让大多数人,就此磨光了锐气和进取之心,或是就此对于现实妥协;但是显然出身名门的郑畋不在此列,他愈发的专注治学而以为修心和养望。

待到了咸通元年(860年),正逢先帝即位,牛党的白敏中、令狐等牛党宰相相继去位和外放;他也终于迎来了被召还诏旨,先任河东军府从事,又被召入朝中担任虞部员外郎。

然而,作为与乃父政见不和的同族叔父,也是去位令狐等人一党的尚书右丞郑薰,坚决反对令他入职尚书省。于是第三次得以站在延英殿外的郑畋,不得不黯然领受了就此返回河东任上的诏旨。

直到咸通五年(864年)郑薰病退致仕之后,他方得入朝。初任刑部员外郎,不久又升任万年县(在今陕西西安,与长安县共治长安城)县令,开始了第二次亲民治政的生涯。这一任就到了咸通九年(868年)。

他因得到宰相刘瞻的举荐,被改任为户部郎中、翰林学士,加授知制诰。后又改任中书舍人,次年(869年)即因起草诏书文辞卓异而称旨,升为户部侍郎,充任翰林学士承旨。也得以第一次站在了延英殿内的侧廊。

咸通十一年(870年),唐懿宗因爱女同昌公主病逝,处死负责诊治的御医韩宗绍等,并收捕他们的亲族三百余人。时任宰相的刘瞻极力进谏,被罢为荆南节度使。当时在延英殿内位列居前的郑畋,已被视为后任之选。

然而他却在起草的罢相诏书中盛赞恩主刘瞻,以此声援刘氏的主张。却惹怒了爱女情切以致昏聩的唐懿宗,在同昌公主驸马兼宰相韦保衡的攻吁下,就此以党附刘瞻的罪名贬为梧州(治今广西梧州)刺史。

直到咸通十四年(873年)今上即位,韦保衡被免职贬出朝廷。此前被韦保衡贬逐的官员皆被召回。郑畋亦得以回朝,授为左散骑常侍;又由吏部侍郎改任兵部侍郎,第二次回到了延英殿内。

他此后历经调动,至乾符四年(877年)时已官至开府仪同三司、行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同平章事、监修国史、领集贤殿大学士,并与卢携并为宰相共持国政。

那时候,国家虽然屡经患乱,但还是诸事有所可为和中兴有望趋向,祸乱大半东南的庞勋之乱被轻易的弭平,沦陷吐蕃的河西陇右,也随着归义军的崛起而率土重归大唐版图,屡有外侮有也名臣能帅高骈、崔安潜荡平之。

然而局面就一下子急转直下。关东一带灾荒开始连年,各地草贼蜂起愈演愈烈。先有王仙芝窜起濮州长垣,而祸乱江淮之间,好容易才在黄梅(今湖北黄梅西北)被东南行营招讨使曾元裕讨平。

其兼又有余党黄巢在山东作乱,肆虐中原,南下转战江淮、荆襄、浙东、福建等地“众至百万”,屡败官军并公然索取“天平节度使”的旌节。

当时郑畋等多数外朝大臣都倾向于招抚,建议授其为岭南节度使,以岭南之地加以羁縻。乃分析厉害以为奏称:“黄巢乱军因饥荒而起,又大肆劫掠钱粮,这才逐渐壮大,席卷全国。不如宽赦其罪责,以官职将其稳住,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行剿灭。”

“那些跟随作乱的民众,大都只是为求活路才铤而走险,只要遇上丰收之年必然思乡,到时军队离散,黄巢不战自灭。”

然而,另一位与大内群宦勾结一气的宰相卢携,却是以私心作祟正倚重淮南节度使高骈;奏称高骈统领的淮南军屡战屡胜足以剿灭贼患,因而极力主张继续进剿。结果就在政事堂草诏时,两方再度起了争执。

天子亦希望高骈能够一举成功,最终采信了一心求战的卢携主张。而作为招抚派领头的郑畋,也不得不第六次再度黯然离开了延英殿,而成为了分司东都的一名闲臣。

这一闲投散置到了朝廷再度起复他,而重归延英殿之际,却已经是局面败坏不可收拾之际了。总镇荆湖的三乐宰相王铎几乎望贼而遁;所任的名将(李朔)之后湖南观察使李系,是个纸上谈兵不战自乱的当代赵括。

而在山东节帅的刘巨容,江西招讨曹全击败了进犯的贼军之后;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国之壁城”淮南节度使高骈老而昏聩,居然在大将张麟覆没之后,就以修行为名避战不出而纵贼过境;关东五路藩镇大军共同截击贼军与淮上泗水之间,却一朝临敌相继退走而去;只留下了讨贼最为坚决的江西招讨使曹全父子,率天平军深陷贼中死战到最后全军覆灭。

然后是忠武军节度使周笈疑似通贼而枉死东都,所部为杨复光所并而退往关中避战。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率部坚守潼关而孤立少援,至械尽粮绝而不知所踪。

而自发前来勤王的几支援军,居然因为不满京中仓促新募军马的优厚待遇,而冲散部伍袭夺其辎重,就此半路哗变投贼取了。就连天子本身都在田令孜的蛊惑之下,弃京城百万臣民而不顾,只身出走西幸蜀中。

因此,被召还回上京主持局面的郑畋,所面临的就是如此崩坏恶化和内外交困的绝望局面。那时候在铺天盖地而至的贼势面前,就算是他被世人称为“救世宰相”也实在是无计可施,而只能第七次仓皇出走延英殿了。

当他出奔到凤翔后,召集军府将吏商议讨贼之事。然而诸将皆认为贼军势大,建议等各地勤王军队云集再做打算。郑畋怒气填膺,以致晕倒在地,后虽被救醒却始终无法发声。

结果黄逆的招降使者恰于此时抵达凤翔。当地监军院使竟以郑畋的名义起草谢表,表示有意归顺黄巢,并设宴款待来使。结果在席间诸将皆哭。

他醒来得知这一状况,认为人心尚未厌唐,于是召集将佐,晓以大义,终于得到诸将的支持。又刺破手臂,与诸将歃血为盟,并趁机修缮城池,整治军械,训练士卒,同时秘密联络周边各藩镇,相约合力讨贼。

待到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等皆各率所部,抵达凤翔。并且重新收编和统合了京西各镇和隶属左神策行营的数万兵马,厚赏钱财以结军心,并斩杀使者以为祭旗。

因此在国家最为危难的绝望时刻,他不但努力坚持了下来;还与停驻散关的飞龙使杨复恭兄弟,形成了呼应之势,而屡屡阻挡和击败了贼军的进取和威逼之势。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更多了。但是他总是能够百折不挠的屡败屡战、屡挫屡起,始终奋战在与贼军对抗的第一线;哪怕最后在奉天为了避免凤翔镇大军的分裂和内讧,而远走西北;但也在长达一载的卧薪尝胆、运筹帷幄之后,成功带回来一支勤王大军;并且长驱直入收复了关中大部,更是攻入了西京,而将那扰乱天下的窃国大贼黄逆及其余孽,就此拼力讨灭在了长安城内。

因此,虽然郑畋为了讨平贼患和光复国家,委实做过许多情非得以的事情,也用过权谋算计的手段;但可以说是他毕生行事的基准和原则,基本无愧于家国君父,也无愧于己心的当世名臣极限了。

现在,得以第八次站在延英殿内主持军国大计的郑畋,在剑南三川可能沦陷的偌大危机之下,同样要为了李唐的传续和维系往昔的家国,再度违心背德的做一次欺君罔上的矫诏勾当了。

好在那行营都监彭敬柔也算得力,居然给他从城内幸存的宗室当中,找到了一位据说是先帝第八子睦王李倚的遗腹子――如今不过七岁的孩童李秘;被盛装打扮之后正待在殿后,就等宣达群臣之后进行朝拜了。

然而当日上三竿而禁鞭和升朝鼓数响之后,已经站满了大半数的殿内却依旧还是仙草瑞芝居多,而衣冠禽兽少的局面,这就让郑畋隐隐有些不满和觉得刺眼起来了。

随后在他的示意下,身为佐幕的行军司马孙储,有些脚步仓促的举勿走到郑畋身边到低语道:“不瞒堂老,如今西军诸将有大半数未至,而派往各部传召的使者,至今也没有音讯回来。”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严秋筋竿劲(下)

而在城西晋昌坊占据半坊之地的大慈恩寺内,玄奘三藏法师曾经常驻而号称“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琼础铜沓,金环华铺,并加殊丽。”的翻经院正印殿里。

方才毫无理由缺席了郑畋所临时召集朝会,而各自带领着一班部属的河州团练使、雄武军使、侍御史、权京南防阵使的李明达,和廊州都督、河西押藩落使李明振;也是难得神情专注而肃然面对面的端坐在了一起,却是久久没有人说话。

“此番郑堂老乃是当我辈是愚聋还是纨傻么?仓促行此拥戴继立之事;九臬大兄,此事断不可轻易退让的。”

猿背蜂腰而粗髯深目的李明达,还是忍不住气氛的凝固而当先开口道:“此时另外再说,荣昌可知南边的消息呼?,据说那司徒(张义潮)小女,已然为周氏诞下了一儿一女,可谓是越发基业鼎固而后续有人了。”

然而须发灰白而形容挺拔的李明振,却是叹息着转而他顾道:“那岂不是?。”

李明达不由眉头一挑有些惊讶和忿声道:“这么一来,他张氏就算没有河西的基业凭持,在南边一个外家戚里的富贵前程,也是稳稳跑不了了。只可惜了我辈,却还要为大唐最后一点气数,打生打死征战不休。”

“倘若是这最后一点气数都没得指望了呢?”

这时候,作为军中掌书记兼李明振妹婿的张球突然开口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明达却是怒目反瞪着他道:“阿丘慎言!”

李明振亦是开口训斥张球道:“须知晓,当初我等可是在凉州以白马青牛歃血盟誓上苍,要保扶大唐天子到最后一刻的;难道眼前一时挫折和困境,就让你们起了动摇之心么。”

“都督赎罪,阵使见谅,在下只是说倘若,倘若就连大唐天子本身都放弃了呢?”

接连受了训斥的张球却是面不改色的轻声道“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天子怎么可能放弃……那可是执掌天下的天家贵胄。”

李明达身边一名环眼粗髯的军将不由抢声呵斥道:“天子为什么就不能为贼所获,而就此为贼驱使行事呢”张球却是毫不犹豫的顺势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来。

“你说什么?莫要胡言乱语。”

李明达不由脸色大变道:“荣昌,此事却非空穴来风的。”

这时候形容肃穆的李明振却是开口为之缓颊道:“我部在西渭桥左近的巡哨马队,前日无疑截获了数名散关逃来的溃卒。其中众口一词皆称,天子仪仗出现在贼中,而阵前招降关内将士,是以人心溃乱而无意再战了。”

“我原本还是有些犹疑不信的,但是随后就有人告知于我,郑堂老已然暗中使人成批处决,那些逃奔而来的溃卒;如今更是突然想要继立皇嗣,这就不由我不得不信了啊!”

“阵使明鉴!”

然后张球才接口道:“倘若是如今各部凉州盟誓的天子之尊已然不复所在了;难道咱们还要在那郑堂老的欺瞒之下,继续自欺欺人拿自家儿郎的骨血和性命,去为他火中取栗为李唐传续,拼得那么最后一点生机和出路么?”

“那敢问九臬大兄,咱们又能怎么做……?”

脸色数变而最终像是被戳破的羊皮划子似得,整个人气势都耷肩勾背松垮下来的李明达,也只能看着陷入沉默的李明振叹声道:“阵使可知,当年屈突通的典故否?,此公既为前隋最后的当世忠臣,又是我唐画像凌烟阁的开国功臣之列。”

这时候张球恰如其分的再度开口道:“。”

李明达没有说话却是眉头一怔;“索勋那班人固然是被郑堂老架上了一往无前的死路,而再也回不得头了;但是我姑臧李氏却没有啊!”

张球又称热打铁道:“我凉州子弟除了与那太平贼贼堂堂对阵军前以勇力和本事征战胜负之外,却是未尝有更多的私怨和旧仇!更兼还有司徒(张义潮)身后的亲故渊源啊!”

“可是,广金(李明振之子)可是死在。”

李明达似有心动,却还是难免犹疑道:“那是天意如此,没于阵中也不算辱没我家门了;但无论如何,我辈都要早早做好与之分道扬镳的打算和准备了;”李明振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的一字一句郑重开口道:“实在是事关我姑臧李氏乃至归义军上下的生死存亡,至少在张氏那边得到消息而反应过来之前,我辈万万不可落于人后啊!还请荣昌那边确信有多少人马愿与我辈共同进退,方才能保全下更多的西军将士。”

“大兄苦心竭虑,我所不及,但请附骥其后,追随进退。”

李明达心中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形同俯首的让出了事情的主导权道:“好好,只要有你我兄弟同心协力,定能将转危为安脱得此厄,令本家门第更上一层楼才是?”

李明振却是握住他的手臂劝慰和鼓舞道:然后在他的注目扫视之下,在场其余十多名军将部属,亦是连忙齐声应道:“唯愿誓死相随,以共进退。”

然而,就在这场会面结束不久之后,达成联手协议的李明达和李明振面前,已然被押解上来数名灰头土脸而衣袍褴褛的人来。然后就见李明振的亲军都头开声介绍到:“就是这几个狗东西,在军议之后就已然急不可耐,想要前去大内报信了。”

“吃里扒外的杀才……全都该死!!”

李明达却是毫不犹豫的愤然上前,拔刀将其以逐一捅杀、砍死而血溅当场……李明振这才沉声道:“看来咱们要加快行事了。”

当带着溅了一手血迹的李明达回到了自己驻地之后,却是突然从先前愤愤不平的情绪激荡中一下子平复下来,而变成一种让人望之生畏的沉默和面无表情。然后才有人推帐进来进来而低声哽咽道:“军使,剽郎他们死的可真冤啊。”

“人都死了再说冤不冤的,还有何用。”

李明达冷森道:“那军使打算?。”

来人不由讶声道:“自然是继续追随我那位早有准备的大兄行事了。”

李明达毫不犹豫道:“那堂老那儿怎么交代。”

来人有些惊惶颜色道:“我已经尽力了啊!只是天不假意,让那些人没能成事而已。”

李明达越发轻描淡写道:“军使,您不是已然决意要。”

来人愈发惶恐道:“可是眼下之势,堂老俨然已难以再确保于我的条件和允诺了,就算事后再许上更多的旌节又当何用。”

李明达理直气壮道:“如今大兄这里既然有更好的选择和出路,我也只能从大流顺势而为了。为了确保横生枝节,只能委屈你一二了。”

只见话音未落,就在他的挥手示意之下,顿时有数名亲兵得信奔上前来拿手剪背,将这位形同监军和联络使者的宰相郑畋家人,给五花大绑塞口拖曳了出去。

然后,李明达又对着应声而来的数名亲信和心腹道:“着尔等带足人手,将军中那些大内指派而来之人,还有日常走得近的嫌疑人等一并拿下,一切行事宁枉勿纵,不然就提头来见!。”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严秋筋竿劲(续)

而在距离长安城西面只有二十多里的钟官城军戍,已然变成了出散关后东进的三川别遣军驻地,正当是一片车水马龙而尘嚣喧天的忙碌景象。

只见西南面有源源不断的车马满载着物资,从被新近打通的骆谷道输送而来;又将成群结队的俘获向着东南送到大昌关内去。

而作为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在京畿道境内的蜀军大多溃灭之后,就已然是纷纷呈现出收缩避战;因此,这支几乎没有遭受多少损伤的军队中,无疑正当士气高昂之际。

另一方面,作为捉生队头的哥舒帝奇又立功了。虽然这个功劳是莫名其妙的自己送到他的手上,但正所谓是“运气也是本事一部分”的道理,在引得同袍之间诸多羡慕于表之余,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毕竟太平军这些年俘获和阵斩的各种形形色色节帅、连帅,也有百八十号之多了。一旦见得多了也就不怎么稀罕和少见多怪了。尽管如此,在哥舒帝奇与小队中人分润之后,也是一番不小的功劳加成。

铁板锅上用咸猪油煎过的芋头糕和薯饼,夹上罐装的油臊子和鱼松,就着大锅煮出来的腊味干菜杂汤顺喉而下;就是他们此刻的战地伙食。

相对于面无表情而细嚼慢咽的哥舒蒂奇,作为助手的前神策屯营兵出身的旗头王弘范,却是吃得欢快活像是一条正在食槽里打滚的大花猪。

“哥舒队头,虽说现在的节帅已经不怎么值钱了,可俺就算在队里沾上一点儿边,那也是最少五十亩军籍田的功劳啊!”

眼见得吃的心满意足之后的王弘范,却是毫无身段和矜持涎着脸道:“至于你的头功,怕不是可以在队正上挪一挪,补个副(校)尉或是旅帅了。”

听到这句话,哥舒蒂奇原本不为所动的沉寂眼神,这才变得有些活泛起来。至少按照太平军的例制,随着军阶一起提高的除了薪饷待遇之外,还有相应延伸到妻儿身上的各种直接、潜在的福利和优待。

这也是他如今奋战在太平军中,毫不犹豫站在昔日朝廷对力面的最大动力和驱使了。他也一度回过昔日的故里了,只是早已经都物是人非了。

那里的残垣断壁上已经重新聚集了好些,像是杂草一样顽强生长出来的民口,只是都操着形形色色外来人的口音,而再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至于他家的祖居,从小生长于斯并操持拳脚弓马的宅地,也早已经在烧成一片白地后,又盖上了许多茅棚而根本认不出来原来的位置了;这便是旷日绵连战火的代价。

所以,哥舒蒂奇也有些迫切的想要结束这个给无数人留下无法磨灭伤痛的乱世;这样他和妻儿一起才可能有机会回到故里;重新将家门传续绵延下去。

这时候左近再次传了一阵哨子声,然后又变成此起彼伏的口令:“长安城内官军似有异动,捉生队,游弋队,探报组全体出动,执行丙子十五号战术计划。”

而在长安城内的兴庆宫;作为如今归义军的实际掌权人――河西行营招讨、归义军副使、检校兵部尚书索勋的女婿兼亲信,前归义军衙前兵马都指挥使曹仁贵;如今已经受任为同华观察处置使而改名的曹议金,匆匆带人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宫室回廊。

在一连扑空了多处之后,才在一处有些陈旧和荒废的楼台之外,见到了很有些松散闲逸的团坐着喝酒吃肉,或是靠立着说话谈笑的亲军和扈从;曹议金不由急切上前大声问道:“毕失奴,大人可在其间?”

这时候,台阁下与曹议金相熟的亲兵都头毕失奴才连忙走上前来,却是有意无意的挡在他身前恭声道:“见过曹连帅,招讨处理一整夜的公事,天明时才歇下呢,还请稍待。”

“我自有紧急情要,欲与大人分说,快去通报。”

曹议金毫不犹豫急促道:“这。”

亲兵都头犹豫着权衡利害之下,还是转身上阶走入台阁去了……

随后,在锦绣被捻里搂着个肉致女子的索勋,也很有些恋恋不舍而老不情愿的探起身来;要说起来,他穷尽一生若不是入关前来,也未必有机会睡到这般血统尊贵的宗室女子,而且还是天天换着人不重样的。

所以,在确认了自己可以得到夏绥延和坊两个方镇的旌节之后,他也就放下了大多数的执念和追求,开始一心一意想要在这些宗室女子身上努力耕耘着,好为自己诞下一个足以提升家门血脉的子嗣。

但是既然曹议金突然有事前来打扰,他也不得不慎重对待一二。毕竟对方不仅仅是他的女婿,同样也是归义军中仅次于张氏的几大世族门第和掌兵的实力派之一,同时也代表来自河中昭武九姓为主体的归化栗特人后裔群体。

也因为这个翁婿关系所缔结而成的盟约,才能让当年议潮公身后的诸多功勋部旧相继凋零之后;还能够与李氏、杨氏、阴氏、翟氏等本土汉姓大族和龙氏等归化部民团体分庭抗礼,乃至在兵权上逐渐将继任的张淮深给架空起来。

更别说日后想要在这关中的龙兴之地立足,并且成功的控制和掌握住京北两镇之地;也少不了与曹氏比邻的相互扶持和鼎助之力;所以他仅仅是飞快披上一件轻袍就迎了出去。

就见曹议金眉头紧锁而,索勋不由发问道:“吾儿何以。”

“大人,我刚得到消息并赶去过晋昌坊和嘉义坊;当地的营盘全数空了。”

曹亦俊却是迫不及待抢声道:“什么!!”

索勋不由勃然变色道:顿时一下子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得失。晋昌坊是归义军旗下李明振部的驻地,而嘉义坊则是李明达部的驻地。

而经过一整个冬天的对战,作为勤王主力的西军联合损失很大;尤其是那些附从的藩部和从征的各族;因为缺少衣食和药物的及时补充,在征战之外的造成非战斗减员甚至比战损还大。

因此,作为回鹘三姓帐落骑兵中,曾经兵马最强的西州仆固氏族和户口最众的安西庞特勤部,几乎都损伤殆尽而不复旧观;剩下一个相对弱势的甘州回鹘尚有余力,也只能退保沙苑监休养生息。

期间号称人马最众的温末联军,无论是东温末、西温末还是南温末,都几乎是随着乱战中部领大人的阵没而风流云散;而另一大势力黠戛斯部,同样是以牛马羸弱多病死而无力再战;其他附从而来的吐蕃、吐谷浑、龙家、于阗、回鹘、苏毗、鄯善、达旦等十民部的马步义从,亦是在不断被击溃和歼灭当中,严重缩水到了只剩三民部,尚有成建制地战斗力。

虽然因为早早推入长安得以保全了实力,但是相对核心的归义军各部也是损伤不一。现如今除了分兵在外接管防要和搜掠地方的部分人马外,在这长安城内城的兵马也纷呈若干个集群。

第一集 群当然是占据了城北三大内,由朔方军、神策军和凉州的行营直属序列;也是行营都统兼宰相郑畋的基本盘所在。装备最为精良,同时也掌握了粮草器械的供给。

其次就是占据城东大部和部分城南,归义军本镇兵马和河西、陇右十一州团结子弟,所构成西军主力部队;最后才是由剑南三川先锋都兵马使王建带进城来的万余蜀军驻防城西。

再加上其他一些本地重建和新募的杂属部队,填充期间作为某种意义上的缓冲;构成了现如今城内归义军、行营军和蜀军三足鼎立而轮流出战的局面。

但因为在城外相继吃了败战和连续久攻城南不下的战损,又缺少足够合用兵员补充的缘故;号称四万之众的十一州团练,其实因为缺额严重而不得不缩编到了五部,约莫万五人马;因此,除了名义上掌握在索勋手中的归义牙兵和节镇兵、瓜沙团练、六镇戍兵之外;就是李明振、李明达两族兄弟,所掌握的姑臧精兵、雄武军、廊州和河州团练,号称最为实力雄厚了。

在如今太平贼重新卷土而来的西、南两路攻势之下;作为城内官军三足鼎立重要一角归义军序列当中,却突然缺少了二李所部万余人这么一大块兵力,只怕是要产生灾难性的连锁反应了。

满身冷汗淋漓的索勋也不由厉声喊到:“传我令下,火速联系城内其余各部驻地,确认所有的在营人马。”

随后不久,就有各色信使相继分奔而来大声汇报到:“招讨,大事不好了,肃州龙氏义从正在自通化门开出去了。”

“报,杨氏义从和岷州团练闯入并打开了春明门。”

“报,芳林门的伊州高进达部,开始出走北苑了。”

“报,景耀门附近的郭元忠部有所异动。”

“报,大内出动了凉州军,并开始拦截王景翼部的马队。”

而这一刻的索勋,却是只能手脚发麻而浑身冰冷的跌坐在了地上,却是一时间开始嘴歪脸斜的说不出来任何言语了。反倒是曹议金当机立断的厉声喝道到:“还不快护送招讨前往行台,点起人马以备万一啊!”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严秋筋竿劲(续二)

不得不在人手短缺而处处寒酸的大朝上,仓促完成了最后的受册和告庙祭天的仪式,而回过头来处理后续手尾的宰相郑畋,却是再度接到了如此的噩耗:“什么索(勋)招讨突发风疾不能视事?如今正当时曹(议金)中丞,在主持军中局面。”

然而还没有等他作出足够的反应和对策来,更多的噩耗几乎就是相继接踵而至:“报,堂老,城内多处有变!!”

“报,不好了,西军多部人马相继自行拔营出走了。”

“报,城东、城北诸门多处守军,尚不能阻止,反倒为其裹挟而去了。”

“报,前往芳林门拦截的凉州军中出现哗乱,白水营和赴盾营抗拒与玉门军郭(元忠)部对阵,反身冲散了郑(端功)观察的本队。”

“报,城西的蜀军王(建)经略使人请问行台情由,是否需要发兵以为协力。”

只觉得满心悲愤和抑郁到就要当场炸裂的郑畋,在听到最后一个消息也终于回神过来,而深吸了一口气的断声道:“不用,令他原地谨防城南残贼的异动,勿使有机可乘。”

然而他转身大步走进升阳殿的下一刻,在绝大多数人不能看到的角度里,郑畋却是满嘴腥甜的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来,顿然让在旁的郑凝绩大惊失色的扶住他道:“大人,大人……请千万保重。”

“吾尚且无事,只是口中咬破了。”

郑畋亦是哑声道:“大人,还是找医官来看。”

然而这个解释却不能让郑凝绩安心,在他眼中消瘦的老父虽然依旧挺拔挺拔如苍松荆竹,但是那种渺杳天下尽在掌握的城府气度,仿若是在这短短时间内迅速消退的几乎看不见了。

“不能,也不准!时不我待。”

郑畋却是挥手打断他道:“曹议金身为索氏的半子,暂管其旧部或能稳住一时的局面,但是终究没有掌握归义军旗号的资望,余下能够折冲腾挪的时间不多了。”

“那?大人。”

郑凝绩的表情越发犹疑起来。他毕竟只是地道的高门士人和文选出身,虽然这些年在父亲身边帮衬和佐理事物,但是军国机要的判断和对策应变上,却不是他所长。

“你带上迅雷都的亲卒,将新主护送到西内苑的重玄门内去……等待我的后续号令。”

郑畋亦是没有过多指望和期待的喘了口气才道:“大人!”

郑凝绩不由心中一凛,这些亲军乃是他为凤翔陇西节度使时,选募军中弓马步战见长的精锐之士五百,号为“疾雷将”,也是一路追随郑畋辗转征战多地,而优待厚养出来的死忠之士。

“毋庸多言,马上去办。”

然而郑畋却没有多少心思与之纠缠了。虽然他当机立断作出扶立新主的决定,但是显然得到消息和做出决定的时机还是太晚了些,也低估了大敌当前之下此事对于军中人心士气的影响。

因此,他不得不准备这么个以防万一的后手。这样在可能是最坏的局面和结果之下,最不济也可以确保自己的子嗣和一番心血,还有那么逃出生天的一线机会。想到这里,他又越发肃然道:“老夫既是你的尊上,更是大唐专领权柄的国相,只要事情尚有一线可为,就决然不会放弃的;但是你不一样,乃是我家门的指望,更是日后保扶新主的。”

在他的严词训斥之下,郑凝绩最终也只能含泪吞声的再三拜别而去。然后对着铜镜重新收拾了心情和仪态的郑畋,这才身姿挺拔的来到了升阳殿的正殿中。

然而,作为他的亲信和直属部伍的军将们,在场却只有稀稀拉拉的数位身影。除了暂时下落不明的凉州防御使兼河西观察使郑端功之外,也剩下陇州(今陕西陇县)守捉使郑煌言、神策右行营中郎将齐克俭。

至于其他的秦成(天雄军)节度使仇公遇、灵盐(朔方)节度副使张滇言等人,则在派出信使之后就一直没有到场,也没有任何回复的声音。见到这一幕的郑畋心中愈发悲哀,却在面上越发端重的道:“复召诸位前来,乃是商榷别立行在之事。”

“惟奉相公均旨。”

“但凭相公吩咐。”

听到这句话,无论是郑煌言还是齐克俭,都难免露出某种释然和宽放的复杂表情来。毕竟,于他们而言,虽然从始至终都以这位相公马首是瞻的,但也委实害怕对方说出誓与都城共存亡的决意来。

“只是却也不能轻易籍此为贼所乘。”

然而白发苍苍已然形容儒雅清俊的郑畋话锋一转,却是露出某种彻骨的决然和森冷来。

“还请诸君多备薪炭油膏,以勇士层层设防,务必使这满城烽烟、大内诸苑,尽为万千贼众的葬身之所。”

“堂老明体远见。”

郑煌言和齐克俭不由凛然躬身道:“日他娘滴,为什么咱们才是最后知晓的。”

而在长安城内的另一处,统领蜀军的剑南先锋都兵马使王建,也在对着一众耸眉搭眼的部下恼怒咆哮道:“你们都是死人还是瞎子?眼见城东那边都跑光了,却吧咱们留下来坐蜡!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那?……要不然咋们也走?”

一众军将再面面相觎之后,才有大将綦母谏开声道:“走?走你个球……现在才想走,那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王建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信不信咱们这儿一动起来,城南对阵的那些贼军马上就扑过来探查了……本部靠守垒和巷战还能与之周旋一二,可要是出落到了城外开阔处,岂不是正中其下怀了。”

“那咱们走又走不得,留又留不了,又当怎生是好啊!”

另一名西川偏将句惟立不由哀声道:“当然是不能坐以待毙了……乘着贼军还未来,咋们先作势攻过去。”

王建毫不犹豫的恨声咬牙道:“然后待贼军坚守之际,再沿着城中大道,向大内靠拢;总道是别人一心想要逃或许能逃,可这行台却是没那么轻易撤走的。”

……

而在南方的商洛――武关道内,作为荆州誓师启程的先头兵马已经抵达了上洛城内。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虏阵精且强

“郑畋,字台文。畋举进士,时年甚少,有司上第籍,武宗疑,索所试自省,乃可。奏为宣武推官,以书判拔萃擢渭南尉。李德裕高其才,辟署幕府。宣宗时,白敏中、令狐继当国,皆怨德裕,其宾客并废斥,故畋不调几十年。”

“乾符九年春,再进司空、兼门下侍中、京城四面行营都统,分守关内并上京行台事……闻蜀中罹难,乃于京中别立宗子为储,诸军闻之尽皆丧乱,遂各自亡去。”

“畋为人仁恕,姿采如峙玉。凡与布衣交,至贵无少易。巢之难,先诸军破贼,虽功不终,而擅专继立,坐筹帷幄,终不能复国,亦时称罔忠者。”

《新唐书补?列传第一百一十》……

长安城外,阴郁的天色之下。

漫野如山如潮的金鼓和呼啸声中;内穿帛甲外罩钢片护胸双份防护,而腰插数枚掷弹的“铁枪郎将”王彦章,也缘着足足数丈高的云梯长车,口中衔刀手持铳牌的当先冲上长安城西南延平门城楼;又毫不犹豫将手中转轮快铳的迎头扣发,打在城堞后稍闪即逝的一张面孔上,顿时将半边銮兜连同破裂开来的红白碎片打发出数尺远;又焰火迸射接二连三的击中涌上前来的几名守军身形,而激起短促的惨叫连声;乘着这短暂制造出来的霎那间缺口,王彦章丢下手中打空的快铳又砸出手牌;而双手全力操举起一支垂落在城堞边沿的断矛,就像是如鱼得水一般的挥舞如泼风沥血;顿时仿若是在城头间制造出一个血色的旋风来;将踩着尸骸再度围拢而上的守军,给纷纷裹卷着齐胸、连臂切裂、刮倒开来;而让其他守兵不得不退避出一个小小的缺口来;下一刻,更多太平军士的身影缘着王彦章冲出的缺口,接二连三的攀着城堞而入,又在此起彼伏越过垛口和人头顶的火铳放射惨叫怒骂声中,团牌左挡右格劈砍戳刺的密密麻麻剥裂声中;硬是踩着铺垫的尸体和血水,声嘶力竭的挤出一个将开始乏力颓势的王彦章,包容进去的防御圈来。

然后,他们就像是千百遍养成的默契和配合一般,突然在尖锐的哨子声中齐齐持牌蹲身顿地,而飞快组成个参差不齐的墙面;然后几乎时紧贴着他缩身蹲伏的动作,从城堞外缘再度飞出一排冒烟的弹体来。

又在斜举起来的牌面拨打和弹跳之下,毫无间歇的滚落、飞跳进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守军之中,轰隆隆齐声炸开一团又一团的烟团火光,霎那间就像是在敌众中绽开了一朵又一朵血肉横飞的花儿。

只见迎面而来崩裂的血肉和飞溅的碎片,如雨点一般的泼打在城头太平军不怎么规整的盾面墙上,又在间隙中激起数声闷哼和痛呼。但是作为围拢和焕然他们的敌人,却是已然死伤枕籍的躺倒一地。

随着左右两侧相继涌来的成群守军,在狭窄城头过道被投弹和排铳攒射,给打死打伤击杀累累的打退了一拨又一拨,聚集在这段城头上的太平军先登已然超过了百余人,而将一面鲲鹏青旗给伸出墙头。

然而已然缓过气来的王彦章,却是不顾身上血粼粼嵌入的碎片,毫不犹豫抛下手中断成数截的矛杆,再度抄起雪亮的阔口镔铁双刀,向着盘恒在不远处的城门阙楼上,拼命张弓放弩的守军冲击而去。

但是下一刻,比他更快抵达的却是来自城下,抵近城壕内沿仰射而起拖着长长烟迹的数道火光。只见这些抛出曲折弧线的飞火雷(黑尔火箭),继二连三一头栽撞在阙楼上层的檐边和窗扉间。

霎那间在惨烈的惊呼和哀鸣、嘶吼声中,滚滚迎面扑卷而来的血浪和尘埃、碎土;几乎将生受数矢刚冲到阙楼边上的王彦章,给兜头变成了灰头土脸的暗红色,又好不间歇的向后掀翻了出去滚了好几个跟头,却又险险错过轰倒砸落的檐边构架。

待到摔得七荤八素而口鼻中具是咸腥味的王彦章,在其他人搀扶下爬起来,就见原本雕梁画栋的数层阙楼已然大变了样。环列其上的横木外廊消失了大半,而居中开出了一个大破口来,而七零八落的血水沥沥滴滴只见,垂挂下好些残肢断体。

“万胜。”

“太平威武。”

“破敌。破敌……破敌。”

满身浴血而伤痕累累相互搀扶的太平先登们,却是毫不犹豫的轰然欢呼和士气大振的举刀擎枪起来。然而,很有又有一阵呼啸声,却是来自城内侧涌上过来的另一拨守军,一边拨衔发弩如飞一边挥舞长柄大刀扑杀而来。

然而,被凭空砸开了半截的阙楼上层木构,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激烈的抖动和摇晃起来。又随着嘶声叫喊着争相跳逃而下的若干幸存守军,轰然拦腰折断倾倒下来而烟尘滚圈的砸在了,即将接战的两军之间。

“成都突将,有进无退,群虏辟易。”

下一刻,就在如此残差不齐的嘶吼声中,双持着雪亮大刀的这支敌军就冲出了弥散城头的烟尘;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足足十数只转轮快铳,在数息之间所迸射而出的密集弹丸;又在一片血花迸溅之间将其扫带一片打退回去。

因此,仅仅在一个多时辰之后,王彦章为首的先登士卒,就已然杀到了延平门内第三重的城堞边沿上,而看着那些争相逃下城墙和冲出门道而去的散乱守军身影,却是有些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在惊天动地的数声轰鸣之中,位于延兴门道内侧最后一道仓促落下的铁和门闸,也在轰然四分五裂分崩而出的碎片当中就此解体了。

随后,在急促的鼓点声中,成群整好以暇背牌持铳腰挂掷弹的太平选锋,小步快跑着奔出满是尸骸与碎块的门道;间杂着骡马拖曳着一门接一门的小炮和弹药车,而循着穿城横街马不停的杀入点点烟火升腾的城坊之间。

而在城内愈演愈烈的烟柱和火光之间,负责开道和清障的蜀军大将綦母谏,却是浑身烟熏火燎的须发卷曲起来,而满脸绝望和激愤的对着一名满脸燎泡的将弁喊道:“快去禀告都兵,那天杀的郑老狗,居然在城北放火阻断了我军的去路;”“不少将士已然被困其中,如今更有城西贼军乘势攻来,我军正当腹背受敌的绝地了啊!”

他的话音未落,空中突然数声呼啸由远及近,接二连三的击坠在附近的墙头、瓦顶和檐角上;轰碎炸溅起大片的残桩断瓦,犹如流水一般的倾倒而下;扑卷滚荡的扬尘霎那间淹没这支靠墙的蜀军大部。

“不好了,是太平贼杀来了。”

在一片乱糟糟的叫嚣和嘶吼声中,背改了一层厚厚的灰土,还砸破了额角的蜀军大将綦母谏,好容易才冲出了烟尘的笼罩范围,却发现已然不辨方位,而自己身后跟随的士卒俨然所剩无机了。

然后,当他带着仅存的部曲左转右绕的重新寻路,最终实在有些不耐冲破和撞到一片壁板而出的下一刻,却是看到的是正在穿街而过的大队青袍连衫和钢片胸甲行伍,以及他们森森注目过来的眼神。

而在城内的另一处城坊中,身为蜀军主将的剑南三川先锋都兵马使王建,在得到先发和殿后的几支部队,都相继失去了联络的消息之后,却是毫不犹豫的带领仅存的三千本阵人马折转向西,却是直趋相对空虚的延兴门而去了。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虏阵精且强(中)

相对于关中的烽火连天,在距离广府千里海程的五方天竺东南部沿海,一场大战亦是一触即发。这场战事的根源,还是太平军为了深入并掌握住天竺硝土的产地来源,而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之一。

只是这一次对阵的双方,分别是作为波罗王朝遗族的复国军,和来自波罗王朝故土上的叛臣联军;其中叛臣联军的主力兼牵头人,便是曾经朱罗王朝/珠利耶国国内,最大贵族兼做世系外戚的安奇纳什氏族。

叛臣联军左右两翼的大多数士卒都没有统一的服色和兵械,许多人都赤脚露身而脏布包头,手持锈刀和叉把、木矛等物,以一面面杂乱无章的旗色为引导和区分阵营。

而居中的安奇纳什氏族就要光鲜和整齐的多了。不但有统一的三色布衫和胸挂皮甲,还用五颜六色的布带缠在矛头上作为引导;其中最为精锐的身穿亮色锁子甲和缠头盔,手持弯尖刀和包皮藤牌。

此外,越过人群堆簇的阵列后方,隐约甚至还有十几头大象的身影;而且不是那种用来日常骑乘和输运的普通驯象,而是在身上批了藤编甲和毛毡,鼻子裹了厚布套,还有鞍座站着勾矛手和短弓手的标准战象。

而在地阵当中。又有多辆大小不同多辆镶嵌着金银贝宝,彩色丝涤和曲柄苫盖垂落的牛车,以及环绕四周造型奇异带着轮锥和刃边的多人战车。一杆金灿灿炎型幡头和彩旌,代表着仅次于昔日王室的煊赫显贵身份。

此时作为五方天竺最后佛国,曾经依靠的海运转手贸易,加上祖地高韦里河谷的富庶农业产出而强盛一时的的波罗王朝。在数年前遭遇了都城被敌国攻灭,而绝大多数王室死难的噩运。因此如今正是大量国土沦陷,而遍地大小诸侯割据的纷乱局面。

最后只有一位出身卑微的陪嫁使女所生的庶出王子折地那,而侥幸得以逃过一劫,并且通过海路逃到安南境内安顿下来;本想就地大彻大悟的剃度出家,却又阴差阳错的被本地僧侣奇货可居的推出来,获得了来自东土的太平军大都督府的帮助和扶持。

因此在一年前,这位波罗王子折地那也在耽摩栗底(今孟加拉的塔姆鲁克)港城,完成了登基仪式而改称拔摩帝三世了。而作为新君登基并且开始复国的第一件事,就是逐步讨伐港城附近几家小邦君和封臣,并且所首战连捷。

因此现如今,在这位新君名下俨然已经成为了领有大小九座城邑、四十多所乡社/土领;附从土兵五千之众的一方势力;但是这也同样引来了国内割据的诸侯们的反扑和敌对。故此,这一次由安奇纳什氏牵头聚集了近两万联军前来攻打。

因此,与之相对的则是数个大小不一的方阵,但都打着代表波罗王室的贝叶旗。其中来源也不尽相同,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用大都督府提供的军械给武装起来,并且千里迢迢海运过来的各家武装。

其中阵列的是最为整齐和精悍的则是由果毅都尉安敦领下的广府义从,足足有三团约千余名武备齐全的精壮士卒。以安南、岭西招募的土夷、山民子弟为兵源;其中不乏太平军中退下来的资深老卒和近海巡检司轮训的兵员。

安敦本是历代外域藩人海商在广府伎家留下的“胡孽子”,属于那种生下来没多久就流落街头最为微贱的杂种;历经苦难好容易活到了中男,才有外来的黄巢大军愿意接纳他们,而将其编为敢虏营驱效阵前。

在历经死伤累累之后才有少部分人幸存下来,成为广府巡禁队的一员。又正逢广府发生了变乱而在一夜之间成为太平军的俘虏。最终那位大都督却是宽赦和留用了他们这些可怜人,令其各得所用而得以有所尊严的活在世上。

而安敦无疑是期间感恩戴德,对于报效大都督最为忠诚和卖力的代表。因此,在原本外域商团的护卫武装领头“肥孔”,就此带领一批部众北上作了为温州主簿之后;作为副手的他也被提拔起来,继任为域外商路和开拓事业,保驾护航的专属武装负责人。

而矗立在左侧阵前的则是别号“南山贼”的前义军头目南齐云。

作为他们这些在太平军崛起过程当中,愿意识相交出人马和据点,而带着身家道南方去做寓公的首领们;大都督府在事后倒也没有怎么刻意的针对和盘剥他们,反而给他们指出了一条向着海外通贸和征拓的营生路子。

因此,在当初的广府哗变当中处理掉一批不安分之辈之后,因为南齐云在这场变乱当中,因为表现得当而得到了变相的筹赏――带领部旧参加这一轮海外征拓活动的入场资格。

然而他却是自觉本钱有限而所图更多,干脆就把这个份额拿出来作为由头,让那些同为富家翁和寓公的前义军头领们,投献相应的钱财、人手和物资,并以此为合股居中分享利益。

因此,现如今他们这些富有身家的寓公们,不用再亲身奔忙和经营就可以坐食其利,或是享用一份稳定的分成;因此,任何想要扰乱广府而坏了海贸事业的人,无疑都是他们深恶痛绝的死对头了。

而他们子弟、族人和部曲,同样也在这场对外的大型征拓活动当中发挥余热和享受战利品的分成。因此,最初那支上万人跨海而来的征拓大军,他们就足足占了三分之一强;而又以亲自领头上阵的南齐云马首是瞻。

当然了,因为各自拥有的财力和物力参差不齐,因此在相应的装备上同样也是杂乱无章,但是至少可以确保人人有件皮护套或是叠纸甲,最不济也是一口精钢砍刀或是制式铁锥枪的配置。

而且因为他们多数都是装备恶劣之下,与官并厮杀出来的义军出身,反而更加擅长在复杂而狭小环境中的乱战、混战,乃至凭借这些杂乱器械,配合默契的进行游斗和争杀。

居于广府义从右侧的,则是由那些家大业大的海上世族,所赞助和扶持的私家护卫力量。在太平军逐渐表现出对于海路的控制力之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力量就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负担和麻烦;因此参加征拓也是个比较合适的出路。

此外,又有昔日活跃于近海与内陆之间,却在太平军水军的剿杀和肃清之下,不得不上岸求活和自赎的那些盐枭、私贩子和胥人之属。携家带口参与到这场征拓中来,就是他们洗白之路。

其中,又夹杂着一些身穿缁、褐等色深衣的僧侣,却是在太平军整顿两岭丛林的产物和后遗症。被限定了寺观的数量和配属僧众比例之后;自然有大批不合清修要求的僧尼被强制还俗,而场所充公。

其中,作为正常编制之外多余僧徒的出路之一,跟随海外征拓和行商的船团,去传播和光大东土改良之后的佛法要义和。从某种意义上说复兴这么一个硕果仅存的天竺佛国,对他们而言据有莫大的意义和成就所在。

因此,其中又分为护法(武)僧和学问(传道)僧两种类型和发展路线。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们能够再中土以外的地域,每开拓和筹建一所寺院,就自然有一所寺院的编制和源流的认可。

因此,在这些筋肉贲张的护法僧和学问僧的簇拥之下,是坐在一辆专门改造而成的漆彩宝车上,便就是这一次决战名义上的领头人――拔摩帝三世。

此外处于最后一阵,就是当地征募和收编的土兵当中,“矮子中选高个”所挑选出来的天竺壮勇(炮灰);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用处就是摇旗呐喊以壮声势,同时感受一下战场氛围以为掠阵之备。但是前后总数加起来也不过只及对方的半数而已。

因此眼下的对阵之势,这也难免呈现出某种意义上的田忌赛马模式;这也是多数天竺之地大多数邦主番君们的争战模式。因为他们基本不知道权谋和机变为何物,大都是于开阔处摆下堂堂对阵之势以为决胜,要不然在劣势下退缩城内一味死守。

故而,南齐云和他手下的兄弟们,总是能够在各种战斗中;游刃有余采取不同的对策和手段,来配合广府义从的各种作战所需,这一次显然也不会例外。

随后在敌阵缓缓推进的烟尘面前,就见一片站在阵前的义从弩手,开始在号令声中抢先一步举起强弩搭射放箭;成百上千漫天飞射的箭雨霎那间洗礼了叛臣联军。

又仿若是割草一般的带着无数迸溅而起的鲜血,接二连三贯穿了前排联军士卒缺少防护的身体,顿时在那些缓步行进的敌阵之中,清出一片又一片哀呼惨叫、尸横枕籍的血腥缺口来。

于是一时间之下,变得稀疏许多的叛臣联军两翼开始出现了动摇和混乱,而居中的安奇纳什族兵,也不由自主的停下来了脚步;由后方赶上来的弓手射出一阵零零散散的箭矢,却是大多数都落在了复国军面前的泥地上。

一时间见状如此的复国军不由士气大振的呼喊起来。下一刻左右两翼的阵列人马,就在各自催促进击的金板敲击声中,按照各自家门子弟和部曲组成的大小不等战团,依次奔涌向前杀入到那些百步外散乱的敌阵缺口中。

然而当他们在混战的尘埃之中,乘势大砍大杀没有持续多久,就突然再度眼前一空,而在面前的烟尘中初现十几头张牙舞爪,抬脚挥鼻的庞然大物。

只见这些全副披挂的战象在御手用挠钩的刺激和驱使下,毫不犹豫震地轰隆的践踏着四下崩逃的步卒,而迎面冲撞进大砍乱杀的复国军先头。

霎那间的激烈嘶鸣和惨叫声声中,那些冲得太快的复国军卒连同被追看的敌人,就像是被撕扯、掀飞的破布纸片一般,支离破碎的翻飞起来又四散撒落在尘埃中。

而紧随在十数头战象身后的,又有轮毂轰隆的数十辆战车,从两翼像是刮过战场的剃刀一般杀出来;而将所过之处的人体,不分敌我的绞断、撕裂成两截三段。

眼见得敌势如倒卷珠帘一般,缀着露出溃乱和颓势的复国军反冲而来;居中不动的广府义从也再度变阵,却是那些阵前发箭掩射的弩手如同流水一般向着两边退到后列,而露出早已经布置妥当一字排开的成行小炮。

随着相继摇下的小旗翻飞,争先恐后在烟火震鸣中喷射而出的灼热炮子,划过细细的烟迹灰线轰击在那些迎面奔踏而来的战象和滚滚战车之间;霎那间激起了更加响亮的声嚣来。

被迎面击中侧脸而红白迸溅之间,连哀鸣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轰然在惯性中倾倒向前的战象;在迸溅而起的土浪当中轮毂脆裂翻飞撞到成一片的战车;被巨大惯性抛上空中又摔折在地,被毫无间歇碾压过去的人体。

但是更多是那些未曾受伤的战象,还有那些拖曳战车的马匹,在巨响声中受惊不已的左右扭头转身;横向反身将追随而来的联军步卒给冲撞践踏的七零八落。

而这一阵短促而激烈的炮击,就像是某种号令和征兆。一时间,战场侧向边沿隔着一条小河的的树丛中,忽然纷纷抖动了起来,而露出成群的马首和盔顶来;而埋伏在林子里的这百余名矮脚马和骡子骑兵,也成为了纷乱战场中出其不意一锤定音的最终决胜力量。

只见他们转眼奔踏越过浅浅的河流,又毫无阻挡的横插入敌阵后方,那些显贵藩主们的车驾当中;几乎是接二连三的将一面面代表显赫身份的旗幡给争相砍倒在地。

而见到这一幕,尚且与那些进退不得的联军士卒,也当场惊声哗然的崩溃四散了起来。而任凭灰头土脸带队退回本阵附近的复国军,再度士气暴涨的追杀而来。